追憶我和袁鷹的共度歲月
著名作家、詩人、編輯家袁鷹在2023年9月1日走完了他百年的人生歲月,離開了這個世界。
寫《井岡翠竹》的人走了。《井岡翠竹》是袁鷹的一篇散文,曾收入中學語文課本,成為一代人的記憶。“井岡山五百里林海里,最使人難忘的是毛竹。”“當年用自己的血汗保衛過第一個紅色政權的戰士們,誰不記得井岡山上的翠竹呢?”“我們的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們,正是用井岡山毛竹做的扁擔,挑著這一副關系全中國人民命運的重擔,從井岡山出發,走過漫漫長途,一直挑到北京。”我知道,包括我在內,有多少人背誦過他的這篇名作啊!
十分幸運的是,我曾在1975年和1976年兩年的時間與袁鷹先生朝夕相處,那是我在而立之年到人民日報文藝部實習的時候。更為幸運的是,接受報社的指派,1975年九十兩個月,我曾跟隨袁鷹到云貴高原沿著紅軍的足跡重走了一次長征路,到訪了遵義、烏江、赤水河、金沙江、婁山關諸多紅軍的遺址;歸來跟著袁鷹撰寫《人民日報》對開兩版的大通訊《長征路上新的長征》。袁鷹另寫了長篇散文《深深的懷念》,發在《解放軍文藝》上,我寫了短詩《紅軍標語》發在《人民日報》上。
那次我們兩個人的“長征”,最難忘的是遠赴金沙江,伴著轟然作響的江濤之聲,在長滿野生芭蕉和野生仙人掌的崎嶇山路上揮汗奔走,踩木梯爬到彝族老鄉家泥土房的房頂上,鋪了稻草和薄褥,枕著小板凳露宿,滿天的星星就像是紅軍戰士的眼睛……
克服了重重困難,我們訪問到當年給紅軍擺渡過江的三位老船工,其中一位張朝滿是給毛主席擺渡過江的人啊!他們三位雖已年邁,卻體力強壯,精神旺盛,硬是用一條大木船,像當年擺渡紅軍過江一樣,把我們送到對岸,指給我們看毛主席指揮紅軍過江的那個山洞子。我們在這山洞前留下一張銘記終生的照片。
還記得重走長征路那一年,和袁鷹在昆明參觀大觀園,這個大觀園最著名的是一幅長聯。當年,我拿出本子抄寫著:“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我沒有料到,這500字長聯在當年剛過半百的袁鷹心中早就爛熟了,他朗朗背出,竟然與我抄到本子上的一字不漏,一字不差,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是怎樣的記憶力啊!幼年的袁鷹在家鄉江蘇淮安讀過三年私塾,四書五經、古文唐詩,極為熟讀,喜歡背誦“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一類古句詩文。當時給我的震撼就是要想在寫作上不斷長進,除了深入生活獲取盡量多的素材之外,還必須熟讀古今中外的名篇,能多多背誦下來最好。袁鷹對郁達夫的“一粒沙里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和高爾基的“寫你最熟悉的生活”最為贊賞。
在文藝和新聞圈里,袁鷹的記憶力是出名的。1977年,我在解放軍文藝社評論組幫助工作,有一篇舞劇《蝶戀花》劇組的文章,需要弄準毛主席《蝶戀花》這首詞公開發表的時間。問了劇組的編導和相關單位的負責同志,都說不準。副社長張文苑讓我打電話問問袁鷹同志。電話打過去了,袁鷹立即說出了《人民日報》發表這首詞的年月日,并且說了發表在第幾版的什么位置上。
袁鷹大學是教育系畢業的,當過幾年中學教員,教過中學語文,也教過歷史和地理。他喜歡接觸孩子,他說孩子的心靈是最純真,最美好的。他時常參加北京少年宮和一些學校組織的中隊會、篝火晚會、詩歌朗誦會等活動,他愿意做孩子們的“大朋友”。我多次到袁鷹家做客,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個精美的掛盤,畫的是一個孩子的肖像,在書櫥玻璃后面,還擺放著一排色彩鮮艷的小小絹人。
晚年的袁鷹仍有一顆不泯的童心。他始終用一雙孩子似的眼睛,注視著這個變化莫測、隆隆前行的世界。他的詩歌《和爺爺討論共產主義》《小紅軍長征記》,都力求在小讀者中傳承紅色血脈。
袁鷹的兒童詩,追求思想性、形象性、音樂性,用適合少年兒童的欣賞角度和審美要求,歌唱祖國,歌唱英雄,歌唱勞動,歌唱革命傳統,歌唱理想,歌唱團結和友誼,歌唱未來。如在《小隊會餐》一詩中,寫到孩子們親手種的青菜、親手栽的玉米、親手喂的小雞、親手釣的小魚來會餐:“米飯煮得焦黃,為什么還是那么香?飯里有我的汗珠,滋味可就不一樣。魚湯忘了放鹽,為什么一點不淡?湯里有我們的笑聲,那可比什么都鮮……”孩子們讀了獲得了其中的答案:“只有熱愛勞動的人,是最愉快的人!”袁鷹在《少先隊員游鞍山》一詩中,直接喊出:“家鄉有那么多大平爐,哪一座不能把我煉成鋼?”表現了鞍山生、鞍山長的孩子實在而又充滿詩意的遠大志向。
我特別難忘袁鷹先生工作時全神投入的狀態。在編輯辦公室里,他很少閑談,經常戴著花鏡,默默地長時間地看稿、看報樣,或拿著修改的大樣匆匆走進其他編輯的辦公室去交流。在家里,有時他像一位修表的老師傅,一副眼鏡、一支筆、一副深藍色的套袖就是他的日常標配……
早在1964年6月13日我在連隊當兵時,就買到袁鷹的散文集《風帆》,我在扉頁上用詩寫下我當時的讀后感:“青春做風帆,不泊死海灣。愿揚萬里波,永遠馳向前!”12年后,我在袁鷹身邊工作時,在一個星期天,袁鷹請我到他家做客。我把這本1963年7月出版、1964年4月第2次印刷的書拿給他看,請他為我題字。他戴上花鏡,認真翻看書頁中我用鋼筆隨讀隨寫的感言和勾勾畫畫的道道,他寫下“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錄劉禹錫句,寫在十余年前舊作上。請世宗同志批評指正。袁鷹 76.1”。這段寫在《風帆》環襯頁上的字句,展示了他勇于告別昨天、大步進取、開拓文學創作新旅程的信心和勇氣,令我無比的感動。
1982年的冬天,我們在一起談到當代的詩壇,袁鷹十分鮮明地表示自己的看法,他說:“無論如何,詩不能只寫花花草草、山光水色。詩應該反映時代,成為時代的強音。”他說:“在我們的生活中,最本質的東西是國家在前進,人民在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