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7期|宋迅:旋渦
那天我下了班,路邊等202,車沒停穩,人們便圍了過去,我站到旁邊點支煙,等下一趟,快抽完時一輛皮卡響兩聲喇叭停在我旁邊,我瞧過去,振海從駕駛室探出身子。
“上車。”他喊道。
振海是我以前國營鋼廠的工友,他開吊車,我用對講機指揮他往哪兒下鉤。
下工后我們常到大排檔喝扎啤,振海總是一邊喝酒一邊罵。遇到長假我們會去南部山區釣魚,帶上帳篷,一釣兩三天,釣到大魚就找個農家樂,讓廚師把魚燉了,炒幾個菜,再喝個痛快。
前年他去了威海,他老婆于英在威海一個造船廠當文員,辦公室在岸邊一艘壞掉的船上。
振海離開濟南前一天,我們幾個工友在“老地方”給他餞行,菜吃得差不多了,酒還不停上桌,開叉車的毛頭慫恿振海和于英離婚,留在濟南,其他人跟著起哄,我們不希望振海離開,他是個實在人,大家都愿意和他做朋友,特別是我,我覺得我工作離不開他。
那天振海醉成一攤爛泥,我和毛頭送他回家,門口停著那輛皮卡,尾箱裝滿了行李,一塊綠色帆布蓋在上面,幾條尼龍繩把四角拴得結結實實。
振海離開沒多久我也不干了,陸續換了幾個工作,前一陣在汽配城找了個活兒,目前還在適應階段。
“這是要上哪兒?”
“回家啊。”我說,“還能上哪兒?”
“回家?”他嘿嘿一笑,“對不起,你今天回不了家了。”
振海告訴我他是上個月回來的,在一個鋼構廠開200噸,他給于英打電話,說我要上家里吃飯,讓多炒兩個菜。
“太麻煩了吧?”我說,“隨便找個地方得了。”
“少廢話,知道你什么意思。”他笑著說。他腮幫子寬而結實,胡子刮了,年輕不少。
我還記得上次送振海回去,于英讓我和毛頭“扔他到街上去”。
“你放心,”他說,“她現在不管我。”
“真懷念咱們并肩作戰那段日子!”他說,“鋼廠沒咱多少人了吧?”
“廠子早晚要毀在那幫雜種手里。”我說。
“想開點兒,抱怨不解決問題。”他沒接我話,“我這兩年的變化就是心態平和了。”
“你號碼怎么是空號?”他說。
我說換了號,手機還掉水里了。
“我有孩子了。”振海說,給我看錢夾里的照片。
“男孩,快一歲了。”他說,“你們呢,有孩子了嗎?”
“快了。”我說。
于英像是變了個人,神采奕奕,穿著打扮時尚了許多,胖了些,更好看了,她對我很客氣,不僅主動倒酒,還敬我一杯。
客廳有個櫥窗,整整齊齊擺著樣品,盒子上寫著“除嬰幼兒外一切人群皆適用”,櫥窗顯眼處放著一塊金燦燦的“明日之星”獎牌。
我問孩子在哪兒。“于英她爸媽幫我們帶。”振海說,“等大點了再接回來。”
“沒辦法,”于英說,“如果哭一晚,第二天我們都上不成班。”
振海點點頭。
“振海,什么時候把你那些哥們兒全叫到家里來。”于英說。
“他們不喜歡來家里。”振海說。
“外面怕你們吃得不衛生。”她看看我說,“家里酒管夠。”
“兩碼事兒。”振海笑著看我一眼。
“我把吃的給你們弄好就走還不行嗎。”她說。
“有這話就夠了。”我敬了她一杯。
走時振海送我到小區門口,我們互留電話,約了改天再聚。
回到家,屋里放著歌,邱靜正打掃房間。邱靜在一家商場賣化妝品,她喜歡打開電視調到音樂電臺,一邊聽歌一邊做家務,會唱就跟著唱,不過最近會得越來越少。
我跟她說今天遇到了振海。
“這下你開心了,”她拖把伸過來,用力推開我,“頭號酒友又回來了。”
“你干嗎?”我看著她。
“真不知道你為什么那么喜歡喝酒。”她說。
我沒說話,感覺她有點不對勁兒。
“我不知道你在外面什么樣。”她用力拖地,“我只知道你一回家就很不開心。”
“我受夠了。”她抬起頭看我,眼里噙著淚水,她把拖把扔到一邊,伏在餐桌上哭起來。
最近邱靜情緒出了些問題,動不動冒出一些消極的詞,說她討厭做愛,想淹死鄰居哭鬧的嬰兒,要和我同歸于盡,還抽起了煙。
那天她在商場衛生間給我打電話,不說話,只是哭。我聽她哭了整整兩分鐘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最后她說沒事,把電話掛了。
我認識邱靜的時候她正為一段戀情所累,那人比她大整整二十歲,離過一次婚,是個卡車司機,有一輛按揭的“東風”,跑濟南到上海那條線,邱靜父母極力反對,說他給不了邱靜幸福。
那人長了一張“不走運”的臉,很多人長著那樣的臉,邱靜給我看過他照片,她手機里他們的合影。
邱靜還是順從父母意愿,打電話和他說了分手,說得堅決無情,我甚至有點同情他。
分手沒幾天,那人在張家港出了車禍,胳膊斷了,貨被附近村民哄搶一光,他在醫院給邱靜打了個電話,邱靜有些動搖,買了張當晚去張家港的火車票。我跟她說,那是同情,不是愛,你給他希望只會傷他更深,她才把票給我。
“我是不是很殘忍?”她哭著問我。
我握著她的手,告訴她一切都會過去。
一年后那人從黃河大橋跳了下去。那時候我和邱靜結了婚,知道這個消息她難過了幾天,還說過類似“如果當初我去了張家港”的話,不免讓我擔心,有的人就是如此,喜歡主動背負責任,責任成了生活根本,大街上我從沒見過一張輕松的臉。
我坐在邱靜身邊,等她恢復正常,我撫摸她頭發,希望讓她好過一點,我喜歡她那頭烏黑發亮的長發,有股森林的味道,晚上我要是聞不到這味道一定會失眠。
“我想忘掉那些標價簽。”她哭著說,“只要一閉眼,那些東西就像海水一樣往我腦子里灌。”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她看著我,“我要瘋了。”
“你只是最近壓力太大。”我安慰她,“好好休息幾天,別去想工作,很快會好的。”
她沒說話。
“過幾天我們去日照玩。”我說,“坐快艇,游泳,沙灘上曬太陽,我們可以住海邊旅館,推開窗能看見海那種。我知道價格合適的地方。”
她還是沒說話。
“或者去草原騎馬。”我又說。當電視機換成電臺模式,電視畫面會變成草原風光。
“你想去騎馬還是去游泳?”
“騎馬。”她說,淚水還掛在臉上。
“那還不簡單,下個月去內蒙古。”
“可我早沒假了。”
“請病假。”我說,“到時候我幫你搞張住院證明,你想要腎結石還是闌尾炎?”
“再說吧。”她去衛生間洗臉,“我要睡了。”
我關掉電視,枯坐在沙發上又喝了幾罐啤酒,剛才的事讓我清醒了許多,我不喜歡清醒的感覺,尤其現在。
第二天,生活歸于平靜,也沒人再提騎馬。
我原本以為至少可以平安無事地度過這星期,沒想到周五晚上,差點又吵一架。當時我們在看央視六套的一部電影,那是個愛情故事,女主角懷上了前男友的孩子,最終還是得到了幸福。
“外國人懷孕照樣抽煙喝酒。”邱靜說,“而且她們好像不坐月子。”
“人種問題。”我說,“非洲人也不坐月子,你可以調查一下韓國和日本,朝鮮人要是不坐月子那是因為沒條件。”
她白我一眼。
“那孩子是她全部麻煩的原因。”電影看完,我像往常一樣分析總結道。
“也是你每次戴兩個‘套’的原因。”她說。
“我們情況和他們不一樣。”
“別緊張。”她說,“你知道我不喜歡孩子。”
“你沒必要說反話,”我說,“邱靜,咱倆用不著這樣。”
“用不著哪樣?”她看著我。
振海的電話救了我,叫我明天去他家燒烤,叮囑我一定要帶上邱靜,他說于英想見邱靜很久了。
“我不去。”她說。
第二天我們睡了個午覺才出門。
“今天是世界燒烤日。”我拍著巴掌,想提前調動起大家的情緒。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暴雨。”邱靜說,她跟同事換好了班。
“天氣預報你也信?”我說著往窗外看,萬里無云。
“要不要買點什么?”邱靜問。
“不用。”我說,“振海是自己人。”
“不好吧,我可是頭回去。”她說,出門前她仔細化了妝,她曾經明確表示過,我那些朋友里只愿意見振海。
“那有什么關系,”我說,“我罩著你。”
“德性。”她說。
振海家在城南郊,我們坐上一趟直達他家的公共汽車,過去我就是坐那趟車和他匯合,再一起開他的皮卡去釣魚。
那是個歐式風格的小區,下了車,邱靜在水果店買了些水果,從“凱旋門”進去。小區綠化不錯,一樓住戶都有個籬笆圍著的小院兒,每個院子都被主人精心照料著,有的種滿蔬菜,有的是一片花草,還有個院子,種著好幾棵櫻桃,枝頭上掛滿了泛紅的果子。
“我也想有個這樣的院子。”邱靜說。
“你想種什么?”我問。
“想搭個葡萄架。”
“振海家就有。”
“真的?”她說。
遠遠就看到了振海家的葡萄架,枝繁葉茂,藤蔓鋪得滿滿當當,振海在葡萄架下切肉,于英把切好的肉穿到竹簽上。
“振海。”我喊。
“快進來。”于英推開院門,“剛還和振海說你們是不是快到了。”
“這是邱靜。”我說,“這是于英,你得叫姐。”
“真漂亮!”于英說,“李威,你娶了個漂亮老婆。”
邱靜臉有點紅。
“這是振海。”我說。
“你好。”他對邱靜說。
“我們來晚了。”邱靜說,“沒幫上忙。”
“沒多少活兒,你們隨便坐。”于英把裝滿肉串的盤子端到炭爐旁,炭火燃得正旺,“可以開始了。”
“我幫你。”邱靜說。
“好啊。”于英說,“一起。”
我和振海坐下來,剛喝完一罐,烤串就端了上來,香氣撲鼻。
“來點飲料?”于英問邱靜。
“謝謝。”邱靜說。
邱靜烤的雞胗外焦里脆,大受歡迎,“還有誰要?”她問。
我和振海舉手,于英也說要,我囑咐邱靜多放點辣。
“你運氣不錯。”于英說。
吃得差不多了,我和振海開始專心喝酒。
“再來點兒?”于英看邱靜杯子空了,拿起橙汁問她。
“我喝啤酒。”邱靜把杯子朝我一推。
“我來。”于英說,她拿過邱靜的杯子,涮涮,倒上啤酒。
“干一個。”于英舉起橙汁說。
邱靜把啤酒干了。
“女中豪杰。”振海朝邱靜豎起大拇指。
“跟他學的。”她看我一眼。
振海從兜里拿出煙,給我遞一根。
“小時候我家也有個葡萄架,”邱靜說,“白天我和小伙伴在下面做作業,跳皮筋,晚上一家人納涼,聊天。”
“每年還都有葡萄吃。”于英說。
“葡萄熟了我們能來吃嗎?”邱靜看著頭上一串串小葡萄。
“到時候我給你們留著。”于英說,“你倆必須來。”
“真好。”邱靜倒上酒,“英姐,敬你一杯。”
于英端起杯子,“我只能喝這個,我喝不了酒,”她說,“一點兒都不行,酒精過敏,一喝身上就起紅斑,跟世界地圖一樣。”
“沒事兒,”邱靜說,“你喝飲料。”
“她確實不能喝酒。”振海對我說。
“有時候也免不了,”于英放下杯子說,“還記得剛畢業那陣參加個面試,就在酒桌上,每人面前擺三杯‘二鍋頭’,經理說誰能連干三杯就用誰。”
“那時候還不認識她。”振海說,“不然肯定不讓她去。”
于英看他一眼,接著說,“那兩個一點兒沒猶豫,把三杯干了。男生喝完,直接趴桌上了,女生喝完,滿臉通紅,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我知道自己不能喝酒,可那時候真的很需要工作,只好硬著頭皮喝了一口,轉過身就開始吐,回去難受了好長一段時間,從那以后就滴酒不沾了。”
“誰得了那工作?”我說。
“不知道,”于英說,“我把女生送回家就走了。”
“那么操蛋的工作不干最好。”振海說,他把煙灰往空酒罐里彈。
“什么工作不操蛋?”邱靜說,“上個月店慶,全場六折,我們開單開得手忙腳亂,全都瘋了。”
“可以想象。”于英說,她認真聽著。
“可一千塊的東西,打六折也是六百啊。”
“很正常,”我說,“人和人本來就不一樣。”
“你生氣的可能不是這個,”于英說,“你氣的是就算付出再多,也得不到公平回報。”
邱靜看著她。
“有時候只是沒選對方向,”于英說,“方向錯了,走得越賣力,錯得越遠。”
“是那樣,”邱靜說,“可我沒方向。”
“你能看到二十年后還是這樣,今天不過是重復昨天,你覺得在浪費生命。”
邱靜點了點頭。
“我以前在船廠工作,”她說,“跟你情況一模一樣。”
“你是怎么改變的?”邱靜說。
“事業。”她說。
“對了,”邱靜說,“忘記問你做什么工作。”
“與其說推銷不如說是分享,我們分享的不僅僅是產品,更是一種生活理念。”
邱靜看著她。
“陽光、積極,讓人幸福、家庭和睦。”
邱靜看我一眼。
“同時還能掙錢。”于英說。
“他們總開會,沒完沒了,”振海點了支煙,“就這點不好。”
“開會是必要的,同事間需要交流,需要相互幫助,鼓勵。”于英說,“我們像親人一樣相處。”
“那種感覺一定很好。”邱靜說。
“跟誰都親熱。”振海說,“不嫌累。”
我和他干杯。
“別理他們,兩個俗人。”于英轉向邱靜,說要介紹一位偉大的導師給邱靜認識,她告訴邱靜那位臺灣來的導師幫她找到了人生真諦。
“你只需要去一次,聽聽她說些什么,”于英說,“說得對不對,有沒有道理,你可以自己判斷。”
我沒再聽她們說話,和振海聊起釣魚,他說在威海的時候偶爾會去海釣,一下午十幾條。
“不過和釣淡水魚感覺完全不一樣,”他說,“釣淡水魚才有成就感。”
“海魚蠢得要死,”我說,“傻子都能釣上來。”
“我喜歡釣鯉魚,鯉魚最不好對付,小時候經常跟我爸去湖里釣,竹子做的魚竿,我爸拿玉米釣,我用蚯蚓,我只能釣上來一些小魚小蝦。”他說。
“想釣鯉魚最好用玉米,很考驗耐心,魚漂兒半天不動一下,只要動了,保證是大魚。”他接著說。
“給你講個故事。”我說。
我跟他講了件我小時候釣魚的事。
一九九三年夏天,我九歲,那時候我爸在貴州迷霧河林場工作,他一半時間伐木,一半時間搞養殖,我媽也在林場工作,只搞養殖,我在永義上學,平時住爺爺家,只有寒暑假才去林場生活一段時間。
林場在大山深處,那里沒有游戲廳、旱冰場,沒有閉路電視,還經常停電,附近只有一家小賣鋪,冰柜里的冰棍兒沒一根是保持原狀的。
林場的星空很漂亮,在那兒我第一次看見流星,我問我爸那些星星閃一下就看不見了是怎么回事,他說那是星星燃燒后消失了,我不理解消失是什么意思。
“沒了,找不著了。”我爸不厭其煩地解釋。
我爸媽很忙,白天多數時間我一個人在家,周圍沒有和我同齡的小孩,我總是獨來獨往。
那個暑假,我過夠了無所事事的日子,一天下午,決定干點兒不一樣的。我從牛糞堆里挖些蚯蚓,拿上魚竿和水桶,去了小河邊。
天很熱,烈日高掛空中,沒風,樹木低垂著,大地散出熱氣烘烤小腿,火辣辣地疼。
路上沒遇到別人,遠處只有兩個抓蜻蜓的小孩,似乎笑著,鬧著,可我聽不到一點兒聲音。
我從沒一個人釣過魚,以前都是跟我爸去的,我喜歡守著水桶,看魚仰在水面大口大口呼吸,能看一下午。
我邊走邊回想我爸是怎么做的,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
走到河邊我才發現自己可能不是真想釣魚,河里也看不出一點兒有魚的樣子,我找處樹蔭把東西放下,坐那兒發了陣兒呆。我在想爸媽此刻在哪兒,他們不在我身邊時會不會是不存在的。
我想清楚了這個問題,開始準備釣魚。我把一塊平整的石頭搬到河邊當凳子,給魚鉤掛上蚯蚓,蚯蚓比魚鉤長,多出的半截來回掙扎,我覺得很好,容易引起魚注意。
下了鉤,魚漂兒剛穩住就沉了一下,連忙把竿提起來,半截蚯蚓還在扭,也許是眼花,我又把鉤扔進水里,認認真真盯著水面,很快魚漂兒又抖了兩下,連忙起桿,蚯蚓完好無損,它在試探我,這回我打算等到魚漂兒至少一半沉水里才動手。
我把鉤再扔下去,魚漂兒還是像剛才那樣輕輕動著,我告訴自己耐心一點,水底下有個狡猾的東西,等了好一會兒,依舊如此,我找了個時機提竿,還是什么也沒有,半截蚯蚓卻不在了,我氣急敗壞,把剩下的蚯蚓往外面移,剛好遮住鉤尖,我發誓一定要把這家伙釣上來。
這回魚漂兒變安靜了,一動不動,我眼睛不眨地盯著,天氣太熱,盯一小會兒就開始犯困。
終于我看到魚漂兒細微地抖動兩下,接著猛一沉,整個鉆進水里,我連忙提竿,手上感覺到的力量讓我大腦瞬間充血,情不自禁喊了出來,聲音未落一條巴掌大的鯉魚拎出了水面,它在空中擺著尾巴,渾身泛著金色的光。
我把它取下來,拿在手里,它像黃金做的一樣,每片鱗甲都那樣完美,我興奮地環顧四周,想知道還有誰看到了如此精彩的一幕,我沒找到抓蜻蜓那兩個小孩,只看見一個人從小路朝我走來,看不清他的五官。
我把魚裝進褲兜,轉身去提水。
河道上有個幾米高的瀑布,我心想瀑布的水最干凈,剛把桶伸過去,像是被誰用力拉了一把,我一頭栽下去。
我掉進一個巨大的漩渦。那時我還不會游泳,我跟著漩渦轉了好幾圈,到了潭底,覺得我正在死去,這時看到漩渦外,有個模糊的人影。嘿,我跟他打著招呼,見到你真好,你讓我明白了一些問題,很重要的問題。
“怎么說呢,很快我平靜下來,”我說,“我準備好了去死,我知道不合常理,可當時就是那樣,我等著他們。”
“后來呢?”振海看著我,“那人救了你?”
“漩渦把我甩了出來,水流把我沖到淺灘上。”
我艱難爬起身,一抬頭,刺眼的陽光讓我一陣眩暈,差點兒又栽進水里。那人站在岸上,手里拿著一根長樹枝,他的臉像是蠟熔化后又凝固了一樣,我有點恍惚,等他走遠,才回過神兒,摸摸褲兜,魚沒了。
振海神情凝重起來。
這事我沒敢跟爸媽提,那天我在河邊晾干衣服才回家。
“這事不簡單。”過了一會兒,他說。
“什么意思?”我看著他。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經歷。”他說,“我早說過你不是普通人。”
“你以后肯定會有大出息。”振海看著我,又看了下于英,她們剛剛進屋參觀了櫥窗,于英說著什么,邱靜頻頻點頭。
“你得隨時做好準備,我預感著時機差不多要到了。”振海跟我干杯。
那天我喝了不少,邱靜一反常態沒攔我。
晚上我們打車回家。邱靜挽著我的手,跟我商量辭職的事,她另一只手抱著一袋樣品。
“這是個機會。”
“什么機會?”
“我的機會。”
“再考慮考慮。”我說。
“考慮什么?”她說,“于英做一年就拿了明日之星,你覺得我會比她差?”
我握緊她的手,過了一會兒,她望著車窗外黑壓壓的云,說:“要下雨了。”
車行駛在渾濁空氣中,上高架那幾個圈繞得我頭暈。
遠處一輛警車無聲地閃著警燈,我們和其他車一起堵在高架上,司機熄了火,點上煙。
“想吐。”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一陣警報聲,越來越遠,邱靜說:“怎么辦?車走了。”
我想回答,嘴張不開。無數鐵落在身上。
失去知覺的剎那,一個巨大的旋渦出現在面前。我被一股力量推著,向它靠近,旋渦里似乎有什么東西。
越來越近,我認出了他,依舊那副天真模樣。
他看著我,旋渦外的我。
宋迅,小說作者,2013年獲臺灣《聯合文學》短篇小說新人獎,作品見于《山花》《青年作家》《十月》《收獲》《當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