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檸:詩比歷史更永久
近日,作家、評論家張檸的最新長篇小說《江東夢》出版,這是其“青春三部曲”系列的收官之作。
“青春三部曲”由《三城記》《春山謠》《江東夢》三部長篇小說組成,分別書寫了“80后”都市青年、“50后”鄉野青年、“30后”抗戰青年的青春故事。三段歷史、三個時代的挑戰和難題,催生了三種不同精神面貌的時代青年,以及他們不同的人生抉擇。
除了推出長篇小說《玄鳥傳》、中短篇小說集《幻想故事集》《感傷故事集》、長篇童話《神腳鎮的秘密》等,作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的張檸還陸續出版了學術著作《土地的黃昏》《現代作家的觀念與藝術》《中國當代文學的開端(1949-1965)》《文學與快樂·文化的詩學》《敘事的智慧》等。
近日,張檸接受羊城晚報記者專訪——
作家要學會“無中生有”
羊城晚報:您為什么創作“青春三部曲”?
張檸:縱觀文學史,世界名著基本上都是以年輕人為主角。因為青春是一個充滿不確定的年齡階段,此時人的性格、心理各方面還在成長,變化很大,這是個謎。文學作品要探索人性之謎。這不是靠邏輯推理就能夠找到答案的,要通過藝術的方式來破解。
年輕人是時代的風向標。這個時代成什么樣子、成什么風貌,都是通過年輕人來反映的。老年人的性格、精神狀態基本上是趨于穩定的,只有年輕人才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所以你要了解時代、歷史的變化,就要看那個年代的青春。
《江東夢》寫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年輕人的生活,《春山謠》寫六七十年代,《三城記》寫21世紀初,這就構成了“青春三部曲”的總主題,通過年輕人的日常生活和理想生活呈現近100年來我們中國人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
羊城晚報:故事中有沒有您個人的影子?
張檸:三部小說加起來大概80萬字,其中很少我自己的個人經驗印記,大部分是無中生有的,是一種藝術想象、藝術虛構。
無論是我自己的創作實踐,還是在大學里指導學生搞文學創作,我都不主張作家過于依賴自己的直接生活經驗。除了天才作家,像高爾基、托爾斯泰、赫爾岑等,一出手就寫個人的生活,一般作家用這種方法是很危險的。
羊城晚報:為什么?
張檸:因為個人經驗是非常珍貴的,它是稀缺資源,要是把它耗掉了,就很難再寫出東西來了。我將這稱之為“資源枯竭型寫作”。
我在創作中也有融入個人經驗。但它就像老面,可以發酵,只要融入那么一點,就可以通過藝術想象把它擴充開來。我不主張直接寫個人經驗,我覺得個人的生命經驗應該是深藏在內心深處的、像種子一樣的東西,要讓它不斷地發芽,長出好多東西來,而不能把“種子”吃掉。
羊城晚報:比如,作品中哪里有個人的經驗?
張檸:如果說有哪些部分跟我個人經歷像的話,就是《春山謠》中那個9歲小男孩,他在村口的大路邊跳著秧歌,迎接來到鄉里的上海知青。這個旁觀者有我的一點影子,但只是一個很次要的角色。
羊城晚報:書寫“我”自己更容易代入感情?
張檸:用第一人稱寫,確實相對容易把感情帶進去,但很有可能寫完以后就不知所措了。作家一上來就要學會無中生有,要創造這個世界上不存在過的東西。阿Q、賈寶玉在歷史上都是不存在的。藝術創造的本質是無中生有,這是它的最根本大法。
一個人最容易丟失詩性的部分
羊城晚報:“青春三部曲”除了都是書寫青春,還有別的聯系嗎?
張檸:三部作品的主角有代際關系,所以有個內在的線索,實際上就是講述祖孫三代人在不同的歷史時代中的精神生活。
羊城晚報:為什么要用逆時間的順序寫?
張檸:因為越接近我們的時代,細節的設置越容易。寫《三城記》基本上沒什么障礙,因為對于這個時代的生活了如指掌。唯一的障礙是我第一次寫長篇小說,怎么結構、怎么敘事、怎么呈現,這些方面費了一些心思。
最難的是第三卷《江東夢》,關于主角每天的所作所為、吃喝拉撒、路線怎么走,都要去查,在幾百萬字的史料中搜尋。連城市港口史也看。打個比方,上世紀30年代的廣州,一天有幾班船去香港,幾點鐘開船,是什么船,能坐多少人,都很具體。細節越精細,寫得越真實,難度也越大。
羊城晚報:寫《江東夢》花了多少時間精力來確定細節、史料?
張檸:一邊看史料一邊寫,前后花了一年半的時間。20多萬字花一年半的時間,對我來說已經算比較長了。
羊城晚報:寫“青春三部曲”還有其他什么難點?
張檸:難點很多,因為你不確定它的藝術價值到底有多高,這沒有一個客觀標準。我不敢說這三部的藝術價值一部比一部高,但是這三部還是有三種獨特的敘事方式。
《江東夢》中敘事的傳奇色彩更多,因為它是一個戰亂的年代;《春山謠》講的是下放知青的故事,要高度寫實,還帶有一點理想主義;《三城記》有現代主義色彩,充滿不確定性,主角追問人生的意義,選擇了一種很不確定的生活。
羊城晚報:您似乎比較推崇現代主義,但實際落筆寫成的風格是現實主義,還帶有一些理想主義?
張檸:我的長篇小說以現實主義為基調,但也不是一般意義上19世紀的現實主義,我還是強調追求一個更高的生存狀態,這也是一種理想主義。
有人問我,說你的“青春三部曲”里為什么都有一些精神失常的人?
一個人身上同時有詩的部分,也有現實的、歷史的、社會的部分,最珍貴的、最容易丟失的東西是詩性的部分。年輕人身上詩的部分、美的部分、藝術的部分、理想的部分是占有最大比重的。一般而言年齡越大,詩的部分就越少,史的部分、社會性的部分越多。
之所以有這樣一些人,特別敏感,特別痛苦,特別容易焦慮失眠,就是因為他感覺到身上那種最美好的東西,不斷被社會性的、歷史性的東西剝奪。
盡管他認為有的時候這種剝奪是不合理的,有的時候這種剝奪也可能是合理的,但是他的心靈自身對這種剝奪很敏感,因此他會焦慮,他會失眠,會在極端的時候崩潰。我在2000年出版過一本書《詩比歷史更永久》,詩會延續得比歷史更長久,這也是我自己的人生信念和審美理想。
小說是為碎片的世界提供意義
羊城晚報:您當初是怎么開始小說創作的?
張檸:其實寫小說這個想法一直在,包括我在學校讀研究生的時候,也想寫小說。也許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想法。它是一種無中生有的創造,每個人都有創造意義的沖動。
早期比較集中的是1995年到1998年,當時我在廣州,寫了一批短篇小說放在電腦里,后來就收到了中短篇小說集《幻想故事集》里。這期間我還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寫了10萬字,到現在都沒寫完。到北京以后當老師上課,忙得很,一直到2016年,開始緩下來了,就開始寫長篇小說。
羊城晚報:您覺得小說創作要具備怎樣的條件?
張檸:小說創作一方面是個藝術問題,另一方面它要求創作者體力很好,然后是意志力,因為小說寫到10萬字左右的時候,如果出了問題會非常痛苦,推不進,也退不了。小說是用生活中的故事、人際關系這些很俗的東西,去建構一個藝術體,它的藝術性來自于對俗世的冶煉,小說家就像一個煉丹爐。同時還要有時間。
羊城晚報:現在許多高校都開設了文學創作專業,您覺得這種文學創作課程對年輕人寫作的培養有用嗎?
張檸:有的,我可以教你寫出像小說的作品,而且可以發表,這都沒問題。但我不能保證你成為小說家、藝術家。
羊城晚報:真正觸動您寫小說的原動力是什么?
張檸:其實平常寫的時候是條件反射式的,覺得這個有意思就開始寫,但實際上要說它有沒有意義?它沒有意義。或者我們也可以說這個世界是沒有意義的,只是一堆碎片。
但作為一個藝術家、小說家,就需要把這些沒有意義的碎片變得有意義,這是創作的內在沖突。小說敘事就是為碎片的、雜亂無章的、沒有意義的世界提供意義。
從這個角度來看,小說創作和歷史書寫都有這個功能。歷史記述的是一個道理,小說敘事也是建立一個意義系統,但它呈現出來的并不是道理,而是一個完整的藝術形象,比如賈寶玉,比如豬八戒。
羊城晚報:推動一篇小說敘事的內在動力是什么?
張檸:小說要抵達一個敘事目標,不管這個目標是正的或者是反的。比如說寶玉最后的敘事目標就是團圓、反團圓,團圓就是跟寶釵結婚,反團圓就是否定跟寶釵結婚、離家出走回到青埂峰去。但不管怎么樣,它都有一個最終的目標,這個目標是小說敘事要抵達的。
但敘事的中間要有敘事阻力,不斷地設置阻力,故事主角不斷地克服阻力,往前走,最后抵達目標,這就是敘事。作者有多狠,設置的敘事阻力就有多大,故事就越驚險。這就要看作者的水平了。
不為獲獎而寫作
羊城晚報:您有多年的文學研究經驗,在寫小說的時候會受到學術思維影響嗎?
張檸:在寫小說的時候,我基本上會把自己評論的思維、評論的身份放棄。文學創作和文學評論有共同的東西,那就是藝術直覺。
但是在藝術呈現、語言呈現方面正好相反,藝術批評、文學批評都是從上到下去俯瞰事物,是概括、抽象、邏輯,而文學創作的藝術呈現是一種平視,是接近事物,是具象、形象、細節。概括的、抽象的、邏輯的東西當然也自有它的用處,但是不能跟文學創作搞混。
羊城晚報:反過來看,文學創作經驗會給您的文學研究帶來特別的視角嗎?
張檸:是的。我的文學評論、文學研究是抓住文學真正的內在本質,因為我會從形式入手,是從“文學之所以為文學”開始的,而不是文學外圍的東西。有了文學創作的經驗,我可能會更加自覺地從形式分析走向精神分析。這是文學創作給文學研究和文學評論帶來的好處。比如,寫到這里為什么卡住了,我都能看出來。
羊城晚報:最近在文學評論或研究方面有什么新的關注點?
張檸:我在2022年上半年開始寫關于小說理論的系列文章,集合成《小說靈珠》;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到今年,我已經寫了將近10萬字的電影評論,加起來就是10萬字的小冊子,叫《電影靈韻》。
羊城晚報:既要做理論研究,又寫了那么多小說,時間有限,是怎么做到的?
張檸:我生活是有規律的,早睡早起。中午12點之前至少保持4個小時工作。吃完午飯休息一會兒,練書法,散步。晚上看電影。我的腰椎和頸椎非常堅強,這是我天生的素質;如果頸椎和腰椎不行,就別想寫長篇小說了。
羊城晚報:有沒有想過自己的作品有一天也能得獎?
張檸:沒想過,我不為獲獎寫作,只為表現和再現而寫,能夠得到身邊少數朋友的肯定我就很開心。
羊城晚報:在文學創作方面,接下來有什么計劃?
張檸:我想以北京為背景,寫一部長篇小說,寫北京這座城市里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