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俊:一場對于《朝花夕拾》的“過度闡釋”正在形成
吳俊,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中華讀書報:本來是應邀寫一篇兩萬字的《朝花夕拾》導讀文章,卻引出了《文學的個人史——魯迅傳述和〈朝花夕拾〉》(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的出版,其中有什么緣故嗎?
吳俊:最早的導讀文章是華東師大文貴良教授約我的,目的是為中學生的整本書閱讀做導讀提示。篇幅只要兩萬字左右。
我想,既然是給中學生的全書導讀,就該是一本較為詳細的作品修辭解讀和文學審美鑒賞為主的讀物,不應該是大而化之、或專題主談某一方面、過度思想闡釋的魯迅研究學術著作。我要寫的是一本關于《朝花夕拾》的文學賞讀的通俗小書,期待的是能有助于中學生閱讀、喜歡閱讀、閱讀理解魯迅作品。文學性方面的內容應該細致到覆蓋每一篇作品,同時,相關的時代、社會等背景敘述只能作為書中主線的輔助。因此,我采取的是每篇作品單獨解讀的方式來寫這篇導讀文章。結果可想而知,當然就不止于兩萬字了。不過,我后來選取了兩萬字給貴良兄交稿。他主編的整本書閱讀的導讀專書,今年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等我寫完了《朝花夕拾》的分篇解讀后,我又有了一個新想法。《朝花夕拾》是魯迅的“回憶記”,一般理解就是回憶性散文。我把它看作是“文學的個人史”。這是一部用文學方式(散文)完成的個人生活回(憶)思(想)錄。它的內容特點顯然就會是真假混雜、虛實相間。為使中學生能夠在閱讀魯迅“回憶記”的同時,了解魯迅的文學生平與實際生活經歷,有必要用一種簡略的方式還原一個客觀真實的魯迅形象。這一形象主要由魯迅的生平史料、文學創作、迄今的學術研究為支撐。因此,我補寫了全書一半篇幅的“魯迅傳述”。以前有所謂傳論、史論,我這本書更加側重于人物的傳(記)而(敘)述,盡量節制所論所釋文字。但我自以為,傳述部分中的學術論述內涵還是有一定成色的。只不過我無意糾纏細節,著眼主旨大處,平常說過了作罷。
中華讀書報:您當年的博士論文《魯迅個性心理研究》也是魯迅研究重要的收獲。在海量的魯迅研究論著里,為什么您總能獨辟蹊徑?在魯迅的個性心理研究中,您發現了什么?
吳俊:我在近二十年后有機會重版《魯迅個性心理研究》,按照編輯意見,換了個新書名,叫做《暗夜里的過客》,甚至還商業化地增加了一個副題“一個你所不知道的魯迅”。那時返顧當年(1989-1990)的寫作,我說這是一次青春寫作的留痕,文學色彩很濃。這一說法關乎時代的影響和我個人的性情。簡單說吧,從心理角度研究魯迅包括一般文學研究在內,其實是1980年代到90年代中前期的文化學術風尚,不能說是我的獨辟蹊徑。也許我的這本書在面相上寫得比較徹底。但也因此會被詬病。書中的很多觀點,如果用其他學術語言表達的話,也許更有學理性和說服力。
同時,我的寫作有很濃重的個人情感內涵,閱讀魯迅在我是一種個人情思的體驗,寫魯迅就是在寫我自己。有時候的學術規范只是不得已的勉強服從,不得不然。因此,個人性越強,你的書就一定和別人不同,至少,表達方式一定不同。思想就在語言的表達方式上。就效果論,那要看別人在你的書中讀出了什么。換言之,我寫的書都是有我的性情在里面的,不全然是所謂學術規范之作。延伸開去說幾句,學術著述如果沒有了學者個人的存在,那也是學識和思想表達的遺憾呀。即便是嚴格意義上的學術之作,終極價值還得體現在對于人心人性的鑒察和洞見上。學術只是一種規范化、限制性的過程和手段,哪怕是為學術而學術的學術。在此過程中,作者首先看到、看透的是自己。學術對于個人的修養和教養的價值也就體現在作者個人的境界提升上。
中華讀書報: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素有魯迅研究的學術傳統,許杰、徐中玉、錢谷融等都是魯迅研究專家。作為錢谷融先生的第一位博士,您的博士論文的寫作過程,錢先生是否給予很多指導?錢先生對您的影響有哪些方面?治學、讀書乃至為人方面,您對錢先生有怎樣的評價?
吳俊:魯迅研究其實是很多大學中文系的傳統,專家不在少數。您提到的母校幾位先師,我都曾有很多機會親炙過教誨。其中我的碩士和博士研究生導師都是錢谷融先生。錢先生生性散淡散漫,不太約束自己的喜好情緒流露。但是,他又是一位律己甚嚴的君子之師。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他的待人接物原則。而且,講究恕道,凡事都能透徹放下。所以活得瀟灑。
錢先生是現代文學教研室的教師,但他最喜歡的是中國古典文學和歐洲古典包括18、19世紀文學,興之所起他會脫口而出莎翁、濟慈的詩句,他的自選集開首就是西洋和俄羅斯的文論。日常言談,古代文人之作是隨口的談資,可見他的習性趣味所在。至于中國現代文學,除了魯迅,其他作家作品也許都不是他悉心留意的了。一般而言,他是個純文學論者,抱持為文學而論文學的基本價值觀。我們學生很少聽他講現代文學,雖然他也寫過“《雷雨》人物談”之類的批評文章,主要收獲倒是在為人風范和經典習得方面。
錢先生對我的博士論文寫作,并無多少干預。看過我的基本大綱,就說寫吧。也許這和我在寫學位論文前就有習作文章發表有關。寫成后,幾次談話修改,都說有點新見解,不過個性心理理論和魯迅研究失之于兩張皮,前者多為皮相概念,本來無需如此,后者有欠周詳,自洽不足。而且,看魯迅也多了些黑暗心理,強作深刻。不過,年輕人的偏頗需要時間和閱歷來糾正、淬煉,你是有才能的,看你以后的悟性吧。后來答辯,王元化先生諸位老輩,也有批評意見,但還是輕松通過了。整個過程可謂如沐春風,并無緊張之感。這給了我之后的執教生涯一點教訓:對年輕人實在不必苛刻,鼓勵為主。師道在于人格化育,學生造化在己。
中華讀書報:《文學的個人史》最后扼要提及了魯迅個人史上的“失蹤者”現象,包括魯迅的母親、夫人朱安以及祖父等。但是對于這個值得充分討論的話題,您并沒有完全展開。學術研究方法上,您遵從怎樣的原則?
《文學的個人史:魯迅傳述和〈朝花夕拾〉》,吳俊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9月
吳俊:其實,在寫作預定計劃的整體考慮中,我本是要詳細寫出所謂“失蹤者”的人物系列的,沒有寫成的直接原因是時間緊張。但是,既然原先有計劃寫“失蹤者”人物系列,一定也是有所考慮的。我的主要思路是,從《朝花夕拾》寫出的人物看,我們有理由提出魯迅該寫而實際未寫的人物問題,這種寫與不寫的選擇原因何在?這至少是一個可以從《朝花夕拾》延伸開去的魯迅創作心理學問題。“回憶記”不就是一種選擇性記錄或遺忘的寫作心理表現嗎?其中潛藏有寫作者的心理動因。我們不難列出一個“失蹤者”人物系列的名單,經驗上我們也可以朝向這個問題的可能答案方向探望。并且,關于“失蹤者”的探討一定與已經寫出的人物有深刻關聯。大而言之,“失蹤者”關聯著魯迅文學的深廣世界。正因如此,在學術實踐上,這是一個需要謹慎、嚴肅、深入討論的問題,切忌深文周納、牽強附會,在空白處做文章是很忌諱強作解人的。此時此刻,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單純的時間問題并非就是一個難以克服的障礙。
中華讀書報:魯迅研究專家、中國作協副主席閻晶明在此書序言中提出,《朝花夕拾》引發的話題其實還有不少待解的“懸疑”。而您的這部作品最大的價值之一,就是引發了讀者探究的興致。您怎么看待這一評價?又如何評價魯迅研究現狀?
吳俊:閻晶明先生的主要身份是批評家和作協領導,我這次就是想借重他的“站臺”表達一個態度:魯迅研究并非學院專營的專利,而是和當代文學連體共生的一種文學學術,并且,當代文學會是傳統魯迅研究的巨大資源和動力。簡言之,在文學性和學術性上,閻晶明都代表了魯迅研究的當代性,其博學深思、勤奮扎實的專注程度足為我輩的榜樣。
閻晶明老師說的拙書的價值云云,很大程度上多是他個人研究中的感想和看法,因為幾乎同時他也寫了一本有關《朝花夕拾》的著作。同時代學者對于相同的研究對象生發出近似的看法或啟發,那是大概率的事。相比魯迅的其他作品,《朝花夕拾》可能是歷年間被關注和研究較少的一部作品。但這一局面在近年很快就有了改觀。隨著研究的展開和深入的推進,原先忽略或輕視的一些問題,漸漸被賦予了新的可能性。尤其是,在生平傳記、作品系統、思想表達及與社會時代的關聯各方面,《朝花夕拾》都有了新的理論場域位置,一場對于《朝花夕拾》的過度闡釋正在形成。這基本上是一個中性的評價說法,但又和我對近年魯迅研究中的一點消極看法有關,即除了習以為常、見慣不怪的過度或強制闡釋以外,碎片化的現象正在魯迅研究中蔓延。碎片化的特點是一方面隨意性地放大芝麻成西瓜,魯迅研究中的學術整體性和有機性體現不足,所謂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另一方面新造出太多高大概念、且在魯迅身上賦予了太多宏大敘事意圖,將時代和社會的經驗常態當作學術創見,將修辭手法作為學術論述的法門。一門學問大凡到了“紅學”“魯學”這種程度,也許這些現象的出現也無可避免的吧。
我總覺得,魯迅研究該是一門以魯迅文學為基礎的研究,沒有魯迅文學的魯迅研究總有點舍本逐末之嫌。大家常說的讀魯迅,首要之義應該是讀魯迅的文學,首先是把魯迅當作作家和文學來讀。文學審美是進入魯迅世界的入口,沒有文學審美的能力而侈談思想和政治,是魯迅研究中的普遍性問題。不妨問個問題:在現代文學史以外,政治史、思想史、哲學史、學術史中,魯迅的地位究竟如何呢?明白乎此,就會有底線的認知,這也是最基本的常識和最大的關鍵。
中華讀書報:從作品中能夠看出,您對魯迅的作品不僅有深入研究,就連他生活過的地方都有濃厚的興致,魯迅著作是您研讀最多的作品之一嗎?
吳俊:對于自己感興趣的作家,我有能力、也有機會能夠遍及其足跡所到之處,就只有魯迅一人了。而且,我在年輕時有過較長時間的日本生活經歷,差不多兩次周游了魯迅在日所及的地方。國內更是如此,我還去過魯迅母親娘家的村子,他的外祖墓地等都去拜訪過。這大概也是一種文人之癖。只是我讀魯迅作品往往不求甚解,更多在意文辭之美、心性流露、思辨力度,體驗為多,學術較少,我是把魯迅作品當作文學書來讀的,不是作為學術目的讀的。這也就是我一直把《魯迅個性心理研究》說成是青春寫作的原因。
中華讀書報:您的枕邊書有哪些?
吳俊:我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枕邊書。現在的書都這么重,床上枕邊如何能讀。借用枕邊書的說法,今年我因為各種原因主讀的書,主要是三類:一是國內作家的長篇小說,剛參加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二是世界各國的科幻、神魔類作品的中文譯本,如法國羅曼·呂卡佐原著的《拉丁姆》、波蘭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原著的漢譯本系列作品等;三是人工智能方面的著作,重讀了維納的《控制論》、新讀了斯圖爾特·羅素等著的《人工智能現代方法》兩卷,正在讀N.凱薩琳·海爾斯的《后人類時代》,后者是華東師大羅崗教授推薦給我的版本,當當網上有個善本書旗艦店直接購買。
中華讀書報:如果有機會見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見到誰?
吳俊:在世作家我想見韓松和李洱;他們都在北京,見面不易。已故作家就不見了吧。
中華讀書報:如果有機會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您會選哪三本?
吳俊:我想帶三本18-19世紀英國詩人的詩集。熟悉一點的是拜倫,別的可以是亞歷山大·蒲柏、馬修·阿諾德吧,其他詩人也行。既然是去無人島,我們就不必關注現實或未來了。我比較喜歡英國古典趣味,和陶淵明、李白一起終老于此。
中華讀書報:假設正在策劃一場宴會,可以邀請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會邀請誰?
吳俊:我想邀請日本學者、東京大學教授、也是散文詩作家、魯迅研究家的丸尾常喜先生。他在1994年邀請、接待了我去東大,并幫我申請獲得了文部省學術振興會資助,無限感激。我和他一起拜訪過魯迅的外祖家。但他卻因勞累過度,剛過70歲就突然去世了。他和夫人在家里宴請過我。“丸尾魯迅”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