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文學年歷
我在博物館工作的時候,常到地下書庫看舊的期刊,對于幾本有意思的雜志慢慢增多了認識。編刊物的人,都有一點情懷的,那是帶有主觀色彩的舞臺,誰出來,說什么,非隨意點染,有時候是含著編輯的意圖的。看過了舊期刊,就如同翻閱歷史的畫冊,總有意外的感受涌來。也不妨說,好的文學刊物,也像一本年歷,記載了特定時期的風氣,和一些時代語境。
民國時期的雜志很多,但也多是短命,能夠堅持三五年已經很是不錯,所以,也就沒有持續的傳統,很快就煙消云散了。新中國成立后,情況大變,每個地區的雜志,都是跨越不同時期的,也就有了自己的歷史。這個現象,也說明文化色調的持續性,也有國家體制的內力在里。但代際間的審美,還是有所不同,讀刊物如同看時光里的日歷牌,每一頁都是不重復的。
在當代文壇上,《北京文學》是一本有分量的雜志。我接觸過幾任編輯,留下不少可追憶的片段。1980年代,我第一次見到林斤瀾先生,就感到他的異樣,人很有魅力,氣場也是大的,周圍團結了一批有生氣的作家。那時候汪曾祺等已經復出,許多作品紛紛于此面世。我們還在上面看到了諸多新人。對于那個時期的北京文壇,人們至今談來,依然津津樂道。
林斤瀾編刊物,是繼承了老舍那代人的傳統的。他對于老舍的評價,不是批評家那種概念式的,而有著氣味的感受。《北京文學》的前身,曾有過《北京文藝》這個園地,同時期還有《說說唱唱》等,似乎都有連帶關系。手里有一期《北京文藝》創刊號,但看作者的名字,就能夠感到彼時的特色。郭沫若、周揚、彭真、梅蘭芳都寫了賀詞,作品則有老舍三幕劇《龍須溝》,端木蕻良小說《蔡莊子》,馮至的《波斯坦記游》,陣勢是強大的。其中也有革命隊伍中來的詩人與作家的作品,比如李伯釗、張志民、王亞平即是。那是易代之際,風格與題旨都是有一種內在性的關聯的。據說老舍對于林斤瀾,特別看好,他們間的互動,說起來也很值得深寫的。
經歷了多年的變化,林斤瀾知道,80年代的作家,自有另類的責任。他覺得老舍那代人,留下了不少遺憾,一些未竟的工作需要自己這代人去做。所以,他主持雜志工作時,就一直看重審美的個性表達的人,身邊的作者,寫作姿態與過去略有了一些變化。余華、劉恒、劉震云、王安憶、劉慶邦、李銳、曹乃謙……真的是精英薈萃,幾乎囊括了當代文壇最活躍的新人。
北京文壇向來的風格,是兼容并包的。京味兒傳統里有老舍、鄧友梅、陳建功、趙大年等,受現代主義影響的則是林斤瀾、王小波、徐小斌諸人,而京派色彩濃厚的是汪曾祺、宗璞和端木蕻良。這些人彼此并不排斥,各自在不同的路上。《北京文學》的編輯看重精神的獨創性,推出的一些話題至今還被人們所記著。比如九十年代后期,雜志還搞過青年問卷,刊登了一些有挑戰性的文字,一時引起爭議。如果從五十年代的文本讀起,再到今天,就會發現,該雜志最大的特點,是與時代的關系密切,精神是不斷前行的。重要的是一些作家敏于觀察,善于思考的審美表達,引領了一種風氣。
關于那一段歷史,有許多人寫過回憶,都值得回味再三。從資料看,林斤瀾是個有眼光的人,汪曾祺生前唯一一次的作品研討會,就是他主持的。他特別看重老友汪曾祺的文字,那美學風格是獨步文壇的無異。在林斤瀾看來,汪曾祺寫的都是非主流的作品,但在沒有意義的地方生出了意義,即以美的精神消解了流行的概念。汪曾祺說自己追求的是和諧,這里有障眼法,林斤瀾覺得那其中有另外的深意。和諧不是淺薄,而是“沉淀”,沉淀到記憶深處,脫去身上各種外在的顏色,回歸于自己的本色。這是作家要有的精神,也是《北京文學》要吸納的精神之一。
說起來,汪曾祺與《北京文學》的關系,有耐人尋味的故事。他本人屬于北京市系統的人物,與老一代作家有所接觸。另一方面,喜愛北京的一些藝術家,與他們有一些互動。他自己得意的作品,有些是在《北京文學》上刊出的。當年李清泉能夠力排異議刊登《受戒》,是有勇氣的。因為這篇小說,《北京文學》有了生氣,也影響了后來寫作風氣的演變。
汪曾祺與北京文壇的關系,可以談論的地方,確是很多的。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回憶北京文壇的舊事,除了老舍外,林斤瀾與汪曾祺折射的內涵,一直被后人所津津樂道。我想那原因可能與他們深厚的文化情懷有關。老舍摸到了古城的文脈,汪先生經由古城,回歸到晚明和六朝,逆行得更遠,而林斤瀾則站在魯迅的旗幟下,又呼應了卡夫卡等人的傳統。這是三個不同的流脈。一個是市井的風景的勾畫者,一個乃打通古今的文章家的高手,一個是現代感與謠俗氣相間的獨行者。他們三個人身上都有暖意,老舍醇厚,汪先生飄逸,林斤瀾幽玄。這是北京文壇三道景觀,胡同里的幽怨,市井中的茶香和古路上的塵土都清晰可辨。凡熟悉他們文字的,也不由得愛之、念之,且成了心儀的榜樣。
我自己和《北京文學》真正的接觸,還是九十年代,那時候的風氣有點變化,社會開始轉型,刊物已經不太景氣,作家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我記得雜志曾經搞過“新體驗小說”,讓作家去面對一些新的事物。一時間許多人開始響應,對于變化的社會發聲。這種選擇,有點文人的焦慮意識在里面,變動的時代人們似乎不知道如何為好。不過,真正好的作家,是不太會隨著風氣走的。比如端木蕻良,晚年專心寫《曹雪芹》,風格與意蘊都區別于流俗,可謂另行一路,是有大的氣象在的。汪曾祺還是以不變應萬變,照例走在自己認可的路徑上。林斤瀾對于這種選擇是看重的,他覺得寫作不是運動,而是個體的獨行。循著清香的野徑,也能走到精神的高地。我們看那時候北京刊物上,安于樸素和孤獨表達的文字,今天讀來依然有著諸多的好來。而彼時耀人耳目的作品,已經大多被讀者遺忘了。
刊物與人,系著一個時期的文風與趣味,大眾特定的認知也深含于此。我記得趙樹理、巴金、韋君宜在編輯刊物時,留下許多心得,如今思之,都是含著生命的箴言的。趙樹理主編《說說唱唱》時,為了尋覓合適的作者,付出諸多心血,自己也做出不少犧牲。巴金之于《收獲》,也故事多多,他自己堅持的品位,與一貫的信仰有關,其中也保持了五四那代人的理念。改革開放后,思想的解放過程,文學期刊也功莫大焉。那些平臺上的文字如何影響了世道人心,是可以做系統的研究的。1979年1月,在韋君宜努力下,《當代》創刊,一時成為一個熱點的雜志。在發刊詞中,韋君宜特別強調了思想解放的意義,對于片面的文藝觀,持一種警惕的態度。她呼吁多發現新人,出高品質的作品,其思殷殷,其語切切。老一代人留下的辦刊精神,都是值得珍惜的。
聰明的編輯們早就意識到,在單一的平臺上,看到的風景總是有限的。大約二十年前,《北京文學·中短篇小說月報》問世,就不再僅僅是區域性的雜志,而成了連接四面八方的園地。這是一本選刊,內容更為龐雜、豐富了。創刊不久,我便參加了刊物的活動,大約是評選當年優秀的作品吧,于是見到了許多國內活躍的作家,沒有在《北京文學》露面的人也來了許多。這個選刊對于作家的個性十分尊重,不避土洋,無論東西,凡有特色者悉被注意,轉載后還有點評的文字。那時候木心的作品剛在大陸出版,我便受編輯之邀,寫了篇點評小說《壽衣》的文字。當時國內對于木心知之甚少,而批評界對于他多是漠視的。選刊能夠及時轉載這類作品,也證明了那胸懷之大。
自從有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讀者看到了更多的佳作。那時候的選刊很多,《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都有影響力。而新的選刊的出現,帶來了另類的顏色,其中也有一些學術意味。這大概與編輯有關,或者批評家云集在周圍也說不定。新刊物慢慢成熟起來,已經被文壇所接受,我因為忙于自己的專業,對于它的了解也是斷斷續續。有幾期的印象深厚,一是對于莫言成就的集中體現,留下了一個特定年月的精神思考。二是對于邊緣地帶的寫作群落的注意,像香港小說的集中展示,對于了解不同環境的母語經驗,有了深入的感受。如今看這類內容,覺得編輯們在試圖記錄時代的重要的文本,也在陳列被忽略的存在,生態就多樣化了。這是頗為難得的經營,它在文壇被人所注意,也是源于視野的開闊吧。
由一本雜志,連帶出新的選刊來,這在國內不多,二者像姊妹一般,影子是相隨的。這或許是時代風氣使然,也是讀者需求,可謂應運而生的。大凡經過風雨,持續幾十年以上的雜志,是有自己的風格的,也自然有了被回味的遺存。《收獲》的高貴,《十月》的多姿,《作家》的豐沛,現在想來都值得好好寫寫。研究當代文學史的人,離不開對于這些園地的凝視,雜志的信息里,有作家選本與文集沒有的更為多的光景。一本期刊,擁有了自己的傳統,那就厚重了。《北京文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散著古都的氣味,也有不斷尋路的跋涉之跡。那些時光深處的一頁頁文字,讀來亦如讀史,背后是一群為人生而藝術的人,在那里,不僅僅繼承了什么,重要的是拓展了什么。有一些人走了,另一些人來了,他們的身影疊印出一條美的長廊。許多年后才感到,曾經的熟悉而有趣的人,很難被復制了。在生命的河流里,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完成了自己,其間的文字的溫度,喚出活著的人悠遠的追憶,也由此,我們的生活不再單一起來。
2023、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