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青稞
主題寫作因其有相對集中的作家群體和穩定的書寫對象,而形成一道獨特的文學景觀;譬如,“自然文學”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書寫,“軍事文學”對練兵備戰和軍人犧牲奉獻精神的聚焦。主題寫作依據不同劃分標準又可細分為諸多亞型,例如自然維度中的植物書寫、動物書寫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書寫,都可自成一體,且因對題材的深度挖掘而展現出特質性和辨識度。
軍旅作家祁建青近年來將筆觸集中于高原厚土,寫出多篇蘊含泥土氣息和知性思考的青稞主題散文作品。
祁建青創作的青稞主題散文《炫舞青稞》(《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第12期),將田間長芒長穗的青稞喻為向陽而飛的群鳥,而民間口頭傳說中的青稞來源恰恰與西王母神話中的青鳥有關:“先有玄鳥化玄女,后有玄女化青鳥,再后來青鳥化青稞”。作家點明:“天域祥云繚繞下的古老神話片段,亦是高原農家田野與草木河山蒼遠飄渺的遺存鉤沉。”作品對青稞和青稞酒的誕生、青稞與高原兒女的精神關聯,進行了神話學的探源和地理學的釋讀,其間又有氣象環境、社會歷史等跨學科筆法的綜合使用。
作品在敘述層面廣博性與專業性的交織,現實與神話的詩意轉化,使青稞主題寫作獲得了泥土的質感、炫動的靈氣。從青稞到青鳥的詩意想象,讀者可從文中找到相應關聯:“唯到秋天,人們才進一步確信,青稞是唯一保持了鳥雀姿勢的農作物,端端是神秘神奇神圣高原的祥雀瑞鳥。三個月來,它們飛來飛去沒一刻消停,就是沒有飛離這片土地和這片天空。確乎僅限某種歷史象征意味,天空如愿空闊,人煙依稀,一段身影,一聲太息”。打動人心的文字,必定攜有合乎民族文化心理的氣韻。祁建青的青稞主題寫作正是植根于民族文化的沃土,呼吸著高原長風,沐浴著雪域的陽光。
散文《青稞肖像畫》(《人民文學》,2021年第7期)由三個部分構成,其中《瑞獸》篇寫到了“植物與動物的邊界”這一極具博物學特質的話題。其中,主角依然是作為植物的青稞——在遙遠而又高寒的海北大地上,有一種大型貓科動物悄悄與之為伴。若不是護林員的監測儀拍攝所得,人們壓根兒不知道居然有高原雪豹逡巡于萬畝青稞的邊緣。作家不禁感嘆:“我的青稞啊,卻原來,你有雪豹陪伴。聽起來是這樣離奇陌生而遙遠……在雪豹陪伴下生長,這在高原大境何足為奇。然而,一種農作物能享有如此待遇,仍不禁使我倍感振奮、喜出望外。”不難發現,作家意在雪豹、青稞和人之間搭建起一種“因相互吸引而相互欣賞”的共生結構。此時的青稞不僅僅是一種農作物,而是與其他“自然之子”一樣,遵循著四季輪轉和生命法則的號令,卻又能動地與生態系統中的動物和賦予其美學內涵的人類共存共榮,甚至完成族源身份的詩意轉換。正如作家所言——高原青稞一族,麥類作物里的成年雪豹。這樣的指認,道出了同為高原物種的青稞與雪豹,在對寒冷氣候的耐受力以及強大的生命力方面,實有某些共同之處。
雪豹的耐寒力毋庸置疑,貌似柔弱的青稞能在高海拔環境中將自己塑造為“鋼鐵戰士”,實在令人驚訝。“我們的青稞種在冰上”,這個難以想象的場景竟然是青稞作物萌芽生長環境的寫實描述。清明時分,青稞才要播種,一場大麥家族的傳奇生涯就此開始——麥種下面臥著冰,上面頂著霜雪,貌似深深陷入重圍,實則渾身蓄滿力量,繼而開啟了神勇的“破冰之旅”。一個充滿著生命美學光環的雪域孤本就此誕生:“巨型冰床冰體之上,稞種們裹蓋著薄厚合適、冷暖相宜的棉被子。雖說,要命的依然在下面,然而,緊挨冰層,奇跡還是會千呼萬喚始出來!天地此時有響亮的掌聲喝彩,一粒都沒有凍著嗎?沒有。也沒丁點兒凍傷,抑或有,都一一扛過去了。幼芽銀光閃閃,亟待單葉破土,個個楚楚動人,滿眼的驚艷?!?/p>
“關乎盛衰存亡,綠綠的薄薄的葉兒,柔中有剛、身手利落,亮出兵刃家伙,豎起領軍之旗。一棵莊稼,有刀有旗,奮力拼殺,高舉前沖。”在《青稞肖像畫·青稞軍團》中,作者用“劍葉”“旗葉”為喻,形象地寫出青稞的生長過程。這種寫法不僅賦予青稞戰斗與軍事的意味,也體現出作者在創作中對“軍旅情節的片段移植”?!懊恳恢觑湺际怯率浚w上才這樣驚人的一致,從成長到成熟,執劍者是它們,扛旗手是它們。它們的陣容氣派,已然超過各種有限的想象力,儀仗嚴整,步伐堅勁,歌聲嘹亮。”作者筆下,“劍葉”意味著鋒利與無畏,寫出青稞種子在艱難的破冰之旅中,奮力舞動剛剛抽出的新芽,在冰凍的土壤中完成生命逆襲的情景。作為凝心聚力徽標的“旗葉”,則不斷指引身邊的“戰友們”知難而進、負重前行。由此,青稞頑強的生命力與精氣神在形象的比喻中得以彰顯。
在高原,“我的青稞啊,卻原來你有雪豹的陪伴”“青稞、雪豹和勞動者,各美其美,又美人之美,生命美學版圖上的組歌組舞,美美與共,美不勝收”。青稞是植物中的成年雪豹,也是在生命的征途上不斷向高寒發起沖鋒和挑戰的戰士。作品在描寫青稞時,觀照了人與自然之間的互動關系。這不僅是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精彩寫照,更為青稞主題寫作賦予人在自然中尋到趣味、體驗到生命力量的豐富內涵。自然文學是體驗的文學,感受的文學,體察感悟的文學。作為自然文學實踐的一種形式,青稞主題寫作也必然真正抵達自然文學寫作的根性——作為整體的自然,需要作家不斷去發現和書寫植物、動物與人之間顯性的互動共生關系和內在的精神關聯。
(作者單位:蘭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