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編者按：2022年11月24日，著名作家李國文先生逝世。先生逝世后，《文藝報》原總編輯金堅范先生寫下紀念文章《懷念國文兄》，深情追憶二人文學往事。今天，是李國文先生生日，經金堅范先生授權，中國作家網特發布此文，以示追思。

今日下午，驚聞著名作家李國文先生11月24日逝世，不勝悲痛。往事歷歷在目，猶不能忘記他對我的關愛和支持，現僅舉一例。

1998年7月初，鄙人接任《文藝報》總編輯。約稿難，是當時面臨的眾多困難之一。一位編輯對我說，打電話給作家、評論家約稿，有些人說不給你們寫稿。為打開局面，我寫了一封約稿信，打印了200多份，寄發給全國各地的作家、評論家，請他們支持——

一封約稿信

尊敬的同志：

您好！

因鄭伯農同志已年逾六十，按規定離開《文藝報》總編輯實職，組織上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退而求其次，要我來濫竽充數。

已有50年歷史的《文藝報》，其重要性是各位都深知的，接掌此職的我更是誠惶誠恐，唯恐有負組織和各位的眾望。雖然我在文學界“打工”多年，但自知對文學、藝術及文藝理論涉獵粗淺，主持《文藝報》工作實際有“讓鴨子下雞蛋”之累。但泰豐同志一笑說：“現在不是有克隆技術嗎？你就克隆一個雞蛋吧。”

組織重托，身不由己，己履薄冰，勉力為之，萬望文壇各位師長好友，佛眼相看，“扶危救困”，揮毫相助。上任伊始，便要麻煩各位，敬請諒解，并預祝謝忱。

順祝

暑安！

金堅范 謹啟

1998年7月28日

李國文兄收到信后，寫了《偶感》一文，刊發于1998年10月13日的《文匯報》，給我以莫大的鼓勵。現將《偶感》全文抄錄于下，以示對國文兄的深切懷念——

偶  感

李國文

因為經常寫豆腐塊的文字，所以時不時的收到報刊的約稿信。我自己還曾經當過幾天編輯，自然也少不了要向別人約稿。慢慢琢磨出來，約稿還真是一門學問。尤其約稿信，最好親筆書寫，使被約者有一種不可推卸的心理負擔，容易奏效些。若是那些毫無個性色彩，打印復印的約稿信，只是在起首處填上被約稿人的名姓，滿天撒網地撒出去，約稿效果往往不能如愿，從廣種薄收的角度考量，當然也是個辦法，但被約者通常不會太當回事兒，拆開看過也就放在一邊，不再理會。

但最近收到一封約稿信，雖是打印件，不但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還頗有些感觸。這是新派到《文藝報》工作的金堅范先生的署名信，他先說是自己是“組織上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退而求其次，要我來濫竽充數”，然后又表明“接掌此職的我更是誠惶誠恐，唯恐有負組織和各位的眾望，雖然我在文學界‘打工’多年，但自知對文學，藝術及文藝理論涉獵粗淺，主持《文藝報》工作實有‘讓鴨子下雞蛋’ 之累“。最后，他說：“組織重托，身不由己，己履薄冰，勉力為之。萬望文壇各位師長好友，佛眼相看，‘扶危救困’，揮毫相助。上任伊始，便要麻煩各位，敬請諒解，并預祝謝忱。“

于是不禁想起建安七子中的陳琳，寫給吳國張纮的信，不知道金先生是否受到這位古人的啟發？陳琳說：“自仆在河北，與天下隔，此間率少于文章，易為雄伯，故使受此過差之譽，非其實也。今景興在此，足下與子布在彼，所謂小巫見大巫，神氣盡矣。”

陳琳的這封信是他的兩篇作品《武庫賦》和《應機賦》流傳到江南以后，受到張纮贊譽褒美，而作出的回答。他很冷靜地剖析，第一，是在一種隔絕的環境里獲得的成功；第二，是在缺乏競爭者的情況下，才僥幸為一時之雄伯；第三，由此而邀獲賞譽，其實是名不副實；第四，尤其“小巫見大巫，神氣盡矣”這一句，最令人感動。一個文人，看到并且不諱言自己的不足，能把自己擺在適當的位置上，不沾沾自喜，不自我炒作，不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真是值得我們后人師法的。

在建安文壇上，陳琳是排名僅次于三曹的佼佼者。如今提到魏晉南北朝文學，他的名篇《飲馬長城窟》，還是那時期的頂尖代表作。他早年在袁紹幕下，曾經起草過聲討曹操的檄文，才思敏捷，文筆犀利，那一頓痛批狠揭，比“四人幫”的御用筆桿，不知高明多少倍。據說讓曹操看后竟嚇出一身冷汗，以致偏頭疼不藥而愈。所以他絕對不是那種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主，即使領銜文壇，還能如此直視自己，對自己的成就有足夠清醒的評價，真是令后人敬仰。這封具有自審意識的信，至今讀來，猶能感到古人實事求是的胸襟和不慕虛名的識見。

所以看到金先生這封200來字，簡明扼要，直白道來，實話實說的約稿信，我頗有觸動。這種敢于剖露自己不足的勇氣，讓我佩服；因為我就做不到，或很難做到。老實講，文人相輕，輕別人是小菜一碟，輕自己總是千推百賴，會找出許多說辭，為自己辯解。遍觀時下如金先生者，在文學界的或這個部門，或那個崗位上負點責的人，未必都是百分百的勝任愉快者，但能夠有勇氣對自己使用“濫竽充數”一詞者，我還尚未見識過一位。而能夠坦誠對“文學，藝術及文藝理論涉獵粗淺”，有如此自知之明的誠惶誠恐感者，就更為罕見。相反，有些個別同志不但自我感覺良好，甚至好得不得了，令人匪夷所思者，也是有的。

其實，別界的深深淺淺，不好亂說長短，但我等身處其中的這一界，某些由于位置的原因而徒起來的人物，大家心里誰不清楚早先不過半瓶醋，或者連半瓶都不瓶的老底？但一在位上，立刻顯出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樣子，在那兒指手畫腳，就不免可笑。如果不因人廢言的話，斯大林說過的“職務并不使人增加智慧”這句名言，還是挺有道理的。

所以為文也好，為人也好，當然要有充分的自信，無自信則不自立，但更需要有一份知道自己不足的自審意識，無自審則虛妄。孔夫子曰：“知恥近乎勇。” 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干飯，那才是真有力量的體現。”

2022.11.25 晚于云間草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