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不輟
《莊子》里記載,或虛構了三段與彈琴唱歌有關的孔門軼事,一段是“弦歌不輟”,一段是“弦歌于室”,一段是“隨弦而歌”。所謂“弦歌”,就是跟著琴或瑟歌詠。中國古代的琴,是一種弦樂器,早期是五弦的,后來又增加到七弦。中國古代的瑟,也是一種弦樂器,一般是二十五弦,每根弦上有柱,移柱就可定音。如果琴與瑟同奏,古人就認為其音和諧,美妙無比,因此便用“琴瑟”,比喻愛情的美好,夫妻的美滿,或朋友、兄弟之間,情誼的融洽。
《莊子》“弦歌不輟”這段故事說:“孔子游于匡,宋人圍之數匝,而弦歌不惙(輟)。”春秋時代的所謂“游”,主要有兩種意思,到別國去學習叫游學,到別國去做官叫游宦,因而孔子和學生的匡地之游,恐怕主要是游說、游宦,而非游學。孔子師徒游經匡邑,衛國軍人把他們層層包圍起來,孔子和弟子們唱詩奏樂之聲并未因此而停下。子路進來見孔子說:“為什么先生還這樣快樂呢?”孔子說:“來吧,我講給你! 我忌諱困窮很久了,而擺脫不掉,這是命該如此啊! 我渴求通達很久了,而不能得到,這是時運不佳啊! 處在堯舜時代,天下沒有困窮之人,不是因為他們有智慧;處在桀紂時代,天下沒有通達之人,不是因為他們沒有智慧,一切都是時運造成的呀。那些在水底通行不躲避蛟龍的人,是漁夫的勇敢。在陸上行走不躲避犀牛老虎的人,是獵人的勇敢。閃光的刀劍橫在面前,把死看得如生一樣平常,是烈士的勇敢。知道困窮是由于命運,知道通達是由于時機,遭逢大危難而不畏懼的,這是圣人的勇敢。仲由,你安心吧! 我的命運是由老天安排定的。”沒過多久,統領甲士的長官進來道歉說:“以為你們是陽虎一伙,所以把你們包圍起來,現在知道不是,請讓我表示致歉而退兵。”
《莊子》和《老子》一樣,是道家思想集大成之作,因此這段從孔子嘴里說出的話,突出體現了莊子的順天應時思想。
《莊子》里記載,或虛構的另一段孔子軼事,是“弦歌于室”,說的是,“孔子窮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于室”。孔子被困于陳國蔡國之間,七天沒有燒火煮飯,喝不加米粒的灰菜湯,面色疲憊不堪,然而還在室中彈琴唱歌。顏回擇菜,子路和子貢互相議論說:“先生一再被驅逐于魯國,不讓居留在衛國,砍伐講學大樹于宋國,窮困于商周,圍困于陳、蔡之間。要殺先生的沒有罪過,凌辱先生的不受禁止。他還在唱歌彈琴,樂聲不能斷絕,君子的沒有羞恥之心也像似這樣的嗎?”
顏回在旁沒有應聲,進屋告訴孔子。孔子推開琴,唉聲嘆氣地說:“子由和子貢,都是見識淺的人。叫他們進來,我告訴他們。”于路、子貢進入。子路說:“像現在這樣,可以說是窮困了!”孔子說:“這是什么話! 君子能通達道理的叫做通,不通達道理的才叫做窮。現在我孔丘堅守仁義的道理而遭到亂世的禍患,怎能說是窮困呢! 所以,自我反省不是窮困于道,而是面臨災難不失掉自己的德行。寒天來到,霜雪降落,我這才知道松柏樹的茂盛。陳蔡被圍困的危險,對我孔丘來說正是自己的幸運啊!”
《莊子》里記載,或虛構的再一段孔門軼事,是“隨弦而歌”,也與子貢有關。說的是,“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歌。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縰履,杖藜而應門”。這段話里的“原憲”,姓原,名憲,字子思,比孔子小36歲,也是孔子的學生。原憲出身貧寒,品性清凈有節,安貧樂道,孔子對他很是贊賞,孔子逝后,原憲回到衛國,過著清貧的隱居生活,子貢當時恰在衛國做官,又經商賺錢,得知同門師弟居于此地,于是前往探望。那位原憲,住在魯國窄小的房子里,房子的草頂已經長出了荒草;用飛蓬扎成的門破爛不整,還用桑樹枝當作門樞;兩間小房子用破甕口當窗戶,用粗布堵塞窗洞;屋里上漏下濕,原憲則端正地坐著隨琴瑟歌詠。子貢呢,則“乘大馬”,他的衣著,里面青中透紅,外表則樸素淡雅,十分講究。高大的車子進不了窄巷,子貢便徒步前去看望原憲。原憲戴著破了的帽子,穿著用束發布綁著的鞋,拄著拐杖來開門。子貢說:“哎呀! 先生怎么了,病了么?”原憲回答說:“俺曾經聽說,無財叫貧,有學識卻不照著做才叫病;現在俺是貧,不是病。”子貢聽了原憲的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面露愧色。原憲笑著,又說:“跟風行事;和結黨營私的人交朋友;學習是為了炫耀;教導別人為了顯擺自己;舍棄仁義作惡;做物欲的裝飾物;上述諸事,俺都不忍心去做呢。”
與上述兩段“弦歌”相同,這里對子貢、原憲和國家的描述,都不宜當作史實看待;當然,也不能否定它作為史實的可能性。這段話里暗喻的人生之路,原憲的角色是悠游人生型的,他清凈自為,隨遇清安,不刻意爭得。而子貢的人生之路,在《莊子》作者的刻意塑造下,則混合了躁動與放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