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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3年第8期|李鐵:雙蝶圖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8期 | 李鐵  2023年08月22日07:13

    故事要從1948年夏天講起,東北野戰軍圍攻錦州的前夕。當時我在錦州城里一所小學讀書,國文教員陳升和我住在一個院子里。院子里有三戶人家,老吳家,老陳家,老李家。老李家是我家,老陳家就是陳升老師家。這個院子不像通常的院子,或四合院或大雜院,這個院子是個糖葫蘆院,老陳家臨街,兩間房子邊是個走廊,通過走廊進第二家,也是兩間房子,邊上是走廊,我家就是這第二家。再通過走廊進第三家,第三家是三間房子,房子前邊還有個不小的院落,可以栽花種菜藏些雜物。老吳家的老吳曾是個生意人,二十多歲時進關里做過生意,中年回來,置下了這個糖葫蘆院。我家是從義縣搬來的,我父親靠行醫在老吳手里買下了糖葫蘆院中間的房子。陳升老師的房子是租住的,是這三家中最后搬進來的一家。

    我上二年級時,陳升老師是我的班主任兼教國文。陳升老師的太太叫邱玫,是個繡工,不用上班的那種,在家拿著繡針刺繡,繡出成品送到一家叫“大家閨秀”的店鋪。后來經考證,我才知曉邱玫的刺繡屬于滿繡,滿繡指的是整幅作品均以繡線鋪滿,畫面不留一點的空隙,很多部位由二到三層刺繡才能夠完成,且每層的繡線色彩都不完全一致,這二到三層的繡線結合起來才能表現出滿意的顏色效果。滿繡也是滿族刺繡,民間也叫“刺花”、“繡花”,我媽見了邱玫做活兒,就會探腦袋嘖嘖地贊嘆,瞧這繡花呀,繡得太好看了,大妹子這雙手真是太巧了,太巧了!邱玫一邊繡花一邊說,熟能生巧,李嫂你要是學刺繡,保準比我繡得好看呢!我媽笑道,大妹子真會說話,我腦子笨,可記不住那些繡樣子。

    繡樣子指的是刺繡的底畫,一般的繡工刺繡,要先把畫樣子畫在底布上,然后用繡針來繡。邱玫大多時候不用繡樣子,一般的繡樣子,她只需瞄上幾眼,就可以開始繡了,繡出來的成品絕不會走樣。有人說她繡花太多了,一些繡樣子已經了然于胸。也有人說她暗藏畫功,一般的繡樣子還沒她畫得好。還有人說是她的記性好,繡樣子過了她的眼,也就過目不忘了,繡起來有沒有繡樣子都一樣。不管哪種說法正確,邱玫的繡花水平都是杠杠的,沒的說。記得我家墻上曾掛有邱玫的繡品,是幅雙蝶圖,針腳細膩,凸凹有致,有兩只蝴蝶在花間嬉戲。花是大紅大粉的杜鵑花,一只蝴蝶是鑲著黃邊的藍色蝶,另一只蝴蝶是鑲著藍邊的黃色蝶,花和蝴蝶都色彩鮮艷,十分搶眼。

    一天下午,我爸塞給我幾張鈔票,叫我替他買瓶老白干。我去街上的一家店鋪,買了酒拎瓶子出來,遇見了一個混混。混混斜我一眼,也不說話,伸手奪了我的酒瓶子就走。我往回奪,被他抓了手臂,隨手一甩,我就跌在街心。混混哈哈地笑,繼續走,迎面碰上從“大家閨秀”出來的邱玫,邱玫攔住混混,我見兩個人撕扯在一起,邱玫占了上風,混混奪路而逃。邱玫把奪回的酒瓶塞給我,拉我一起回家。

    我爸想感謝一下邱玫,拿了瓶醫用消毒水,叫我媽給老陳家送去。我媽嫌東西少,又把自己腌制的小咸菜從罐里掏出一些,裝一碗,一起送了過去。我爸沖我說,你也跟過去謝謝你陳嬸。我就跟在我媽身后出來,進前邊的老陳家。

    敲開門,撲面一股焦糊味道。邱玫迎上來,手上抖著水珠說,嫂子呀,屋里坐,不好意思啊,滿屋油煙,我把一鍋大米粥熬糊了。我媽說,心撲在繡花上,把灶上的粥給忘了吧?邱玫笑道,就是呀,一心不可二用,想著繡花還想做飯,兩頭都做不好。我媽遞過消毒水和咸菜,說,消毒水是他爸的,咸菜是我腌的,嘗嘗吧。邱玫說,太謝謝了,前段日子老陳重感冒,這屋子肯定還帶著菌呢,正好消消毒,熬粥吃咸菜,省得我再費事做菜了。我媽說,說謝謝的該是我,我家小子挨混混欺負,是你幫他找公道呢!邱玫說,不算事,前后住著,誰見了都得管。我媽上下打量邱玫,問,沒傷著你吧?我也抬眼看邱玫,想在她臉上或手臂上找到些傷,但不成功,她的臉和手臂都細膩光滑,沒有一絲損傷的痕跡。

    陳升老師也在屋里,我媽和邱玫說話時,他就坐在桌子邊抬眼朝我們這邊望。在他家放桌子的位置我家放的是一對皮箱,我家沒有桌子,我爸拿箱子蓋當桌面,處方簽、筆,一些常用藥擺在上面,我爸把凳子擱箱子前,就在箱蓋上寫字。陳升老師的桌子上堆放著課本和我們的作業本,我的字寫得不好看,作業本上有陳升老師的批語,橫要平豎要直,忌毛躁,靜下心來一筆一劃地寫。我想湊過去看看自己的作業本,腿卻始終沒有邁開。

    端午節那天,老吳把我家和老陳家都請過去到他家吃飯。吳嬸做了一桌菜,無非是白菜蘿卜之類的家常菜,加了一碗豬肉和一條梭魚,不算豐盛,在戰亂期間也算不錯了。用的是炕桌,桌子不小,擠一下能圍坐七八個人。老吳家只有老吳上桌,吳嬸忙來忙去地伺候,三個孩子在院子里玩,等客人吃完才能上桌。待客人坐定,老吳滿一杯酒,說,這些年我老吳家沒少得你們關照,也沒做啥好吃的,就當個心情,我先敬你們兩家了。一仰脖先干了杯中酒,我爸和陳升老師也干了杯中酒。陳升老師說,我一個教書匠,也幫不上啥,不像李大夫,人人都離不開他。老吳說,吃五谷雜糧,沒有不生病的,我這幾個孩子沒少麻煩李大夫,陳老師你也別謙虛,我三小子是你的學生,這小子貪玩,不愛學習,沒有你盯著,不會有現在的樣子。陳升老師說,沒有不好的學生,只有不稱職的老師,我盡力,我盡力就是。吳嬸端了盆熱湯上桌,陳升伸手去接,不小心手指伸進湯里,燙得哎呦一聲松了手,湯盆傾斜,溢出的湯水爬滿他的手背,他又哎呦了一聲。坐他身邊的邱玫急忙出手,抓過陳升老師的這只手就往嘴里遞,同時伸出舌頭,像狗一樣舔他的手背。一桌人看呆了,老吳訓斥吳嬸,咋有直眼沒旁眼,看把陳老師燙了吧!陳升老師一疊聲說,沒事沒事。我爸說,還是他陳嬸有經驗,緊急關頭,唾液是最好的燙傷藥。陳升從邱玫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不好意思地說,沒事沒事。

    一天早晨,我背著書包上學,從家里出來穿過走廊,路過老陳家時看見邱玫在鎖門,想必她要外出,陳升老師早就去學校了。我喊了一聲陳嬸,擦著她的屁股出去。門口,有一輛馬車停著,車夫倚著車正在抽煙,他瞅我一眼,我也瞅他一眼,他的眼睛很亮,當時沒覺出啥,后來回想,他的眼睛是那種警惕的亮,有點像警察的眼睛。在街上走了幾步后回頭看,看見邱玫出來,上了那輛車。趕車人朝空中甩了一鞭,車子朝與我相反的方向駛去了。

    事情就出在這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媽做了一盆芹菜根咸菜,她盛了一碗,叫我給老陳家送過去。我端碗在走廊里走,走到老陳家門口時,外邊呼啦啦闖進一群軍警,他們荷槍實彈,殺氣騰騰,我連退了好幾步,才沒被他們撞翻。我往回跑,端著的碗落地上,啪地一響,碎瓷片四濺,我全然不顧,跑回家,沖我爸我媽嚷,不好了,老陳家來了好多拿槍的人。

    我爸我媽正要出去看個究竟,有軍警已闖進我家,開始四處搜查,詢問是否看見陳升老師。我爸我媽都搖頭說沒看見。也有軍警闖進最后邊的老吳家,搜了一陣沒找到陳升老師,又都出去了。

    軍警撤了我們才知道,說是陳升老師殺了妻子邱玫,畏罪潛逃了。我們都難以相信,老陳家夫妻感情那么好,陳升老師咋就會殺了邱玫呢?我媽說,不會的不會的,一定是他們搞錯了。我爸說,人家說殺了,那就是殺了。我媽說,憑啥殺呀?我爸說,我還想問你呢。老吳說,我看了他家的屋,沒有血跡,陳老師是用啥法子殺了老婆呢?周圍的人都搖頭,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周后,城外就傳來槍炮聲,東北野戰軍開始圍城。

    若干年后,我成了一個作家,以老陳家夫妻為素材,寫了篇小說《化蝶》。

    《化蝶》節選:

    女人從繡店回來,一進屋就被一團熱氣擁抱了,熱氣來自于廚房,有炒菜的香味裹在熱氣中在空氣里彌漫。正是午后四五點鐘光景,屋外的陽光依然熱烈,從窗子投進來的光線經過折射失去了些許熱度,曖昧、舒適、歡快地流淌著。女人朝廚房那邊望,看見男人罩在團團熱氣中,正在鍋碗瓢盆中忙碌。男人是個小學教師,卻有一手廚藝,吃過男人做的菜的人都贊不絕口。男人是山東人,會做魯菜,女人愛吃的卻是他做的以魯菜為主的融合菜,說得更具體一點,是東北融合菜。比如土豆燒牛肉,主料醬牛肉和土豆,配料是番茄、洋蔥,起鍋燒油,先將土豆塊煎成金黃色撈出,再下大料、干辣椒、洋蔥粒等輔料翻炒,再加主料牛肉和土豆塊,加水煮熬,湯汁收得差不多就可出鍋了。還比如火爆腰花,主料是豬腰子,輔料是木耳、冬筍、胡蘿卜,起鍋燒油,放入腰花,腰花變色后撈出,下蔥段、蒜片、泡椒,炒出香味再下腰花、木耳、冬筍片、胡蘿卜片,倒入料汁爆炒,收干湯汁就可出鍋了。女人最愛吃的就是他這兩道菜,也是她值得到外邊和熟人炫耀的幾個資本之一。

    女人換了衣服,湊到廚房,用嘴吹開撲面的熱氣,問,咋回得這么早?男人一手握炒勺一手舉鏟,扭過頭在煙氣里答,今兒個學生上半天學,下午沒啥事就早回了。女人又問,不年不節的,咋做起好吃的了?男人說,啥年節的,兵荒馬亂有今天沒明天的,想吃就吃。女人笑道,你倒是想得開。

    知道做了好吃的,飯菜擺上來時,女人還是驚訝了,眼睛瞪得好大。女人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尤其瞪得大時,圓圓的,黑眼仁多白眼仁少,一汪水呼之欲出,甚是動人。男人盯著女人發愣,手里的盤子有些抖,抖出了一些菜汁。還是女人接過盤子,穩穩地放到桌上。

    擺上桌的有女人最愛吃的土豆燒牛肉、火爆腰花,還有一條紅燒鯉魚,一個涼拌拉皮。在即將兵臨城下物資短缺物價飛漲的背景中,能做一桌這樣的菜實屬不易。女人看了桌上的菜,抬頭疑惑地看男人。男人說,打起來是不遠的事了,死活都難說就別說吃好的了,能吃一頓是一頓吧。女人釋然,坐下。男人拿過一瓶白酒,先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盯住女人跟前的空杯子,手里端著酒瓶,默默發呆。女人的酒量不錯,只要男人喝酒,她都會陪他喝。夫妻倆喝點酒,借酒勁兒吹吹牛,說點平時羞于說的話,是很有情調的。男人樂于享受這種情調,女人也就投其所好,見男人要喝就主動要酒。

    女人盯住男人的臉,問,咋不給我斟酒?男人說,如果你不想喝,我不勉強。女人說,我哪次說不想喝了?男人停頓片刻,說,以前沒問過你,這次我想問你了?女人說,你咋了,有話就直說,誰跟誰呀?男人說,沒咋地,怕你累,才問你。女人說,那我不想喝呢?男人把舉在空中的酒瓶放到桌上,手卻沒離開酒瓶,說,那我就不給你倒。女人說,你不給我倒我就喝你杯中的酒。男人說,那我還是給你倒上吧。

    男人又舉起酒瓶,把女人跟前的那個杯子斟滿。然后放下酒瓶,把自己跟前的杯子端起,舉向女人。女人拿起自己跟前的杯子,輕輕撞向男人的杯子,杯子與杯子相撞,發出輕柔的響聲。這響聲在女人聽來沒什么特別,在男人聽來卻如同銳器相撞,聲音扎心,尖厲無比。

    喝過這杯酒,女人緩緩倒下去,一雙驚愕的眼睛盯住對面的男人。男人站起,掀開前邊的桌子,杯盤落地,發出凌亂破碎的聲響。男人奔過去,抱住倒地的女人,眼淚止不住滴到女人的臉上。

    ……

    若干年后,我受領導委派,回故鄉錦州尋訪一個叫張富貴的戰斗英雄。我采訪過一些戰斗英雄,有的是老紅軍戰士,有的是老八路老新四軍,也有的是解放軍和志愿軍。但尋訪一個戰斗英雄還是第一次,難在一個“尋”字上,因為這個戰斗英雄在當年得到部隊的獎章后,就開始了隱姓埋名的生活。

    張富貴的英雄事跡是這樣的,東北野戰軍攻克錦州時,張富貴參加了一個著名的阻擊戰。張富貴時任某連副指導員,阻擊戰一共打了五天。第一天,敵軍大舉進攻,受到我軍頑強抵抗,敵軍損傷慘重,退卻。第二天,敵軍再次進攻,突進了一個叫土堡的陣地。我軍組織反攻,很快又將敵軍趕出土堡。在這天的戰斗中,我軍也付出巨大犧牲,張富貴所在連隊的連長陣亡,指導員接替連長指揮作戰。第三天,敵軍集結重兵狂攻土堡,發起十余次進攻,均被擊退。第四天,敵攻我守,連隊的指導員陣亡,張富貴接替指導員指揮作戰。第五天,敵我雙方均傷亡巨大,張富貴所在連隊只剩下十幾個人。張富貴在腰上綁了一圈手榴彈,越出戰壕,沖向敵群,嚇得敵人掉頭就跑。

    更令人驚嘆的事跡還在后邊,張富貴沒有回戰壕,而是貓腰前行,向敵人陣地摸去。敵方的機槍朝他掃射,他躲到一個土丘后邊,摘下帽子擱在土丘上,吸引了敵方火力,他則悄悄從另一邊摸向敵軍的一個指揮所。

    這個指揮所設在一個掩體里,里邊有五六個人,張富貴跳進去,把這幾個人嚇呆了。張富貴瞪著眼睛就要拉弦,被對面一個軍官模樣的人給叫住了,別拉,咱們好商量。有人用槍逼住他,他吼,都放下槍,不放咱們就同歸于盡。敵軍官趕緊說,都放下槍。那幾個人放下槍。張富貴又吼,出去,喊你的弟兄投降,不然咱就同歸于盡。敵軍官說,我投降,可他們不見得聽我的。張富貴吼,不投降,咱就同歸于盡,說著又要拉弦。敵軍官見他真是不要命的主兒,意志崩潰,出去喊來了幾十人,一起放下武器投降了。

    解放戰爭勝利后,張富貴得到了“戰斗英雄”稱號,受了獎,光榮轉業。就在等待上級分配工作的時候,他卻不辭而別,一個人走了。后來,多次派人尋找,都沒有找到他。

    在錦州市文聯,我找到了提供線索的杜濤,杜濤是市民間藝術家協會的主席,當時有五十多歲,他為了收集整理民間藝術,常年游走在縣里和鄉鎮。有一次他在某縣城見到過一個老人,他認定這個老人就是英雄張富貴。當時他在縣城那條最熱鬧的街上走,突見前邊一陣喧嘩,有幾個穿城管制服的人正圍住一個老人,老人身邊有兩筐白梨,一桿秤。雙方在爭吵,城管說,這里是你能擺攤的地方嗎?趕緊走人!老人說,我要是不走呢?城管說,那就強制你走。老人說,就憑你幾個?城管說,我一個就能讓你走。老人說,別說你們幾個,就是幾十個拿槍的,我也不怕,我也有辦法叫他投降。城管說,你這老頭還挺能吹牛,我就要看看你有啥能耐。有個人彎腰抓秤,提了秤桿的一頭就走,老人一把抓住秤桿的另一頭,二人都往自己這一頭拽,老頭年老瘦削,城管膀大腰圓,在體重上老人就是劣勢,只兩下,老人被拽過去,撲倒在城管身上,可手里的秤桿卻沒松開。另一個城管見了,撲向一筐梨,提起就走,老人顧此失彼,撒開秤桿,又去追梨。杜濤見了,攔住提梨筐的城管,說,這位大爺也不容易,這梨還是還給他吧。城管說,還他可以,他必須離開這條街。杜濤說,好,這大爺歸我勸,我保證讓他離開這兒。老人梗著脖子說,好好地說我還可以離開,強拉搶奪我還真不離開了。一個城管嚷,那對不起,梨和秤我都要沒收。老人也嚷,你要敢沒收,我就去政府告你們,別說是你們領導,就是市里省里的領導也得給我面子。城管說,你以為你是誰?老人說,我是誰?我是戰斗英雄,我打死過多少敵人你知道嗎?城管說,吹牛!杜濤跟城管說,我敢跟你打賭,這大爺肯定是有來頭的,你們還是走開吧。城管見杜濤氣度不俗,也就順水推舟,說,好,那你就負責讓他離開。杜濤說,包在我身上。

    杜濤勸離了老人,二人一同拐向一條胡同,在胡同的盡頭有一個果蔬市場。杜濤陪著老人去了市場擺攤,幫老人賣完了兩筐梨,又買了燒雞、豬蹄和酒,隨老人去了鄉下的家。老人一個人居住,問他可否有老婆孩子,老人搖頭,說終生未娶。再問叫什么名字,老人說叫鐘愛軍。又問,可否有其他名字?老人搖頭。這之后,杜濤去過幾次老人的家,多次聊天,老人只承認自己當過兵,卻否認自己是戰斗英雄張富貴。

    我對杜濤說,他不叫張富貴,又自己否認自己不是張富貴,那很可能他就不是張富貴。杜濤說,他跟城管吵架時,說過自己是戰斗英雄。我說,也可能是情急之下的逞英雄吧。杜濤搖頭,嘆口氣說,不知為啥,我就是覺得他是英雄張富貴。我也不好再質疑,跟他打聽老人的居住地。杜濤說,那個村叫白石溝,村后有一座山是石頭山,滿山白花花的石頭,連一棵草都不生,村子以前挺窮,后來有人采山石做石品發了家,現在也不算是窮村子了,如果你想去,我明天可以陪你去。我連聲道謝。

    第二天,文聯出了一輛車,載著我和杜濤向白石溝進發。有關白石溝村的情況我特意做了一些功課,知道那是個民風淳樸的地方,人們活得簡單、豁達,生死看淡。添丁了不大喜,辦喪事不大悲。路上,杜濤給我講了一個白石溝村辦喪事的故事,一家夫妻中年喪子,雇了鼓樂班子吹吹打打,悲涼的調子中竟然夾帶著一種喜慶,守靈的,祭奠的,進進出出的人臉上并無大悲之色,有時,說談間還會發出一些笑聲。來白石溝采風的杜濤看不過眼,忍不住訓斥那些笑談的人,人家都這樣子了,能不能顧及一些喪家的感受?你不哭可以,你笑就不可以了!談笑者沖他撇撇嘴,不理論,躲開他。死者的父親湊到他跟前說,死都死了,哭有啥用?他們說說笑笑的,也算是陪我兒子樂樂呵呵走最后一程,不要怪他們。杜濤驚詫地看他的臉,這是個五十多歲車軸漢子的臉,國字形的,黑黝黝中泛著紫紅,說話間臉上是帶著笑意的,杜濤緊緊盯住這絲笑意,還是很容易地從笑意中找到了悲傷。

    我坐在后排座上說,把悲傷藏在笑容里,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坐副駕位置的杜濤扭過半個頭說,不是勇氣,是一種生活態度,這態度不是做出來的,是與生俱來的,不明就里的人看,以為是麻木、遲鈍、冷漠之類的,其實不是,那是原始的曠達、透徹、明白。我說,看來沒活明白的反而是我們。杜濤說,沒錯,經過人文的修飾,人們反而失掉了許多東西。

    車子在顛簸中行進,車窗外的景致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由田野變成了山脈,起初是生有樹木的山巒,漸漸的,綠色變淡,退卻,直到完全變成了白色。白色的石頭山出現了,白石溝也就快到了。

    車子從公路上拐下來,走一段只能過一輛車的小道,進入了白石溝村。在村子的土道上開,開到車子進不去的窄道口停車,下車。杜濤熟門熟路,帶我來到一個院子前。

    院子不小,但與其他村民家的院子比,卻算是小的。院墻是石頭砌的,正常成年人戳墻邊能露出腦袋,院門是木條扎起來的,推一下搖搖晃晃,踢一腳能倒,也就是個象征。杜濤探頭喊,大爺!大爺!我是杜濤呀!喊了幾聲,有人從屋子里出來,是個瘦老頭,頭發全白了,兩腮塌陷,面皮都是皺褶,走路卻也硬朗,穩穩地朝院門這邊走來。開院門,杜濤把我介紹給老頭,老頭自報家門道,鐘愛軍。出于禮貌,我叫了聲鐘老,和老人握手。

    鐘愛軍老人轉身帶我們進屋。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他的側臉給了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心頭一動,那真是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哪里見過他呢?跟他身后進屋,邊走邊努力地想,在哪兒見過呢?屋是兩間,開間要比城里的房子寬敞,地上擺了柜子和桌子還有空余,柜子是半人高的那種長柜,破舊得隨處掉漆,花紫斑駁,桌子是一米多長的那種老寫字桌,也破舊得隨處掉漆,桌面橫七豎八地放著一些書。鄉下人家有寫字桌就算是稀少的了,居然還有書!我好奇地走過去看那些書,有幾本是紀實作品,還有幾本小說,是《呂梁英雄傳》、《苦菜花》和《紅日》。再看鐘愛軍老人,就多了幾分親近感。

    我問,您還讀小說?老人說,消磨時光唄。短短幾個字的回答,令我立馬認定老人是有一定文化的。我又問,您以前是做啥的?老人說,農民。我說,您識文斷字呀!老人說,讀過幾年書罷了。從老人說話的口型和語氣里我又捕捉到了熟悉的氣息。我盯住老人的臉,仔細地辨認,透過塵封的粗糙面皮和歲月印記,我成功地找到了一份令我驚愕無比的認定。我脫口道,你是陳升老師?老人也愣住了,盯著我的臉脫口道,你是誰?我連忙報自己的名字,他愣愣地看我,我又說,我是李大夫的兒子,糖葫蘆院,我家住中間。老人這次哦了一聲,說,想不到能見到你呀!這句話等于他承認自己是陳升了,我說,陳升老師,你是知識分子,咋就成了老農了?老人的表情肌動了動,沒回答。一旁的杜濤看看老人,又看看我說,敢情你倆認識,大爺咋就變成陳升老師了呢?我說,是呀,陳老師,你咋就變成了鐘愛軍呢?老人表情肌又動了動,還是沒回答。

    我和杜濤不請自坐,準備與老人長談。杜濤搶先說,大爺,我知道你就是張富貴,你就講講,你是咋從張富貴變成了鐘愛軍的?我把老人拉到我身邊,坐下,說,陳老師,我更想聽你是咋從陳升老師變成了鐘愛軍的。老人還是不回答,一臉凝重。杜濤嘆口氣說,咱們都是實在人,你咋就不能告訴我們呢,莫非你有難言之隱?老人終于開口,說,都是實在人,就不該強人所難。杜濤朝我望,撇撇嘴,一臉無奈。

    我的目光越過老人溝溝壑壑的臉,落到墻上,墻用報紙糊過,看過去滿眼都是大大小小粗粗細細的字,初看有些令人眼花。我視線平移,從墻這邊看到墻那邊,在密密麻麻的字中看見一幅并不顯眼的布畫,有些老舊,起初我沒在意,目光習慣性地劃過去,當意識到什么時又劃回來,讓目光定格在那幅畫上。這是一幅滿繡,滿繡呀!我站起,走過去,眼睛亮了。

    這的確是一幅滿繡,畫面我十分熟悉,是兩只蝴蝶在花間嬉戲,花是大紅大粉的杜鵑花,一只蝴蝶是鑲著黃邊的藍色蝶,另一只蝴蝶是鑲著藍邊的黃色蝶,居然和我媽家的那幅繡品一模一樣。只是因為年久的緣故掉色嚴重,原本鮮艷的顏色變得有些發暗模糊,幾乎與滿墻漢字融為一體。想必這就是邱玫的作品吧,看來這繡樣子當年她繡了不是一幅兩幅。我心頭一動,回到老人跟前,坐下,說,那幅繡是陳嬸留下的吧?我家也有一幅,一模一樣的。老人問,一模一樣?我說,是一模一樣。老人嘆口氣說,家里那么多,我留下的也只有這一幅了。我問,為啥只有一幅呢?老人唉了一聲,說,走得倉促,隨手只拿了一幅。

    我覺得可以談下去了,就試探著說,陳老師,當年舊軍警的說法是你謀殺了妻子,你們感情那么好,就是一個小孩也看得出來,能是你殺了陳嬸?老人低頭沉吟片刻,說,是我。我問,為啥?老人說,我本不想再提這件事,但話說到這了,你又是半個知情人,我就實話實說吧,邱玫她是個特務。我說,國民黨特務?老人說,是。我說,當時錦州還在國民黨守軍手里,國民黨特務有必要潛伏在民間嗎?老人說,邱玫有點特殊,她是聯絡員,專門負責與潛入我軍的特務聯系,傳遞情報,常常出城執行任務,為了掩人耳目,減少暴露的機會,她才受命潛伏。我問,那你是什么人?老人說,我是地下組織的人。

    我和杜濤都瞪大眼睛,想不到會遇到這樣一個離奇的故事,沒有理由不刨根問底了。老人說,是組織上給我下達的命令,讓我務必在那天晚上除掉邱玫。我問,為啥這么急?老人搖搖頭,不說話。杜濤也問,難道就不能采取別的辦法,比如教化,讓她棄暗投明,拉她到咱們的陣營中來。老人陰了臉說,我只能回答這些了,對不起。我和杜濤也覺得這件事對老人來說過于殘酷,也就不好意思再問了。

    我想起讀過的一篇外國小說,是哪國哪個作家寫的我忘記了,只記得大概的內容。好像是女主人公愛上了敵國的一個小伙子,也就是男主人公。二人結婚,婚后男主人對她恩愛有加,為人也樸實善良。他忠于自己的國家和職業,當國家命令他去征討女主人公的國家時,他毫不猶豫,堅決執行任務。這時,女主人公國家的人給她送來了命令,叫她設法除掉男主人公。女主人公陷于兩難的選擇,為了愛情,她不能除掉他,為了國家,她又必須除掉他。顯然當年陳升老師也陷入這樣的兩難選擇,不同的是,外國小說里的男女主人公來自于兩個敵對的國家。

    沉默一會兒,我想起了尋訪英雄張富貴的任務,只能又開口了,陳老師,對不起,我還是得跟你求證,你是張富貴嗎?老人說,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說,這對我很重要,這是我目前的工作,這對歷史也很重要,我們誰都沒權力埋沒一個英雄。老人笑道,啥英雄呀,都是逼的,是那種情境逼的,要是你,你也會那么干。我說,這么說,你承認自己是張富貴了?老人自覺失言,閉上嘴不說話了。杜濤在一旁說,這不是不光彩的事,這是光彩的事,光榮的事,告訴你吧,英雄可不是輕易就能認定的,就是你本人承認自己是張富貴,也得拿出有力的證據才行,不然就是冒名頂替,弄虛作假。杜濤的這番話起到了激將的作用,老人騰地站起,沖杜濤瞪大眼睛,說,老子還用弄虛作假嗎?他掀開柜蓋,拿開幾件老舊的衣服,從里邊掏出了一個布包,布是那種黃色調的,年頭久了掉色嚴重,說是塊舊白布也可以。老人打開包裹,我和杜濤的眼睛都亮了,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枚軍功章和一張紙質的獎狀,獎狀上寫得很清楚,授予張富貴同志戰斗英雄稱號。我和杜濤都很興奮,杜濤還向老人行了一個軍禮。

    《化蝶》節選:

    熱中帶著潮氣,這是一個濕潤的下午。這座城市離海不遠,卻偏干燥,秋天、冬天、春天都是干燥的,手碰在鐵器上會啪啪地觸出電花來,小臂、小腿起皮,刺癢,伸手撓抓,越抓越癢。女人的處理方式是抹雪花膏,小腿和手臂都抹上一層雪花膏,天天堅持,也就光滑不癢了。女人也叫男人抹雪花膏,男人笑道,我沒那么嬌貴。女人說,不是嬌貴不嬌貴的事,抹了不刺癢,才是真事。男人說,雪花膏是女人抹的,我還是抹甘油吧。男人去藥店買了瓶開塞露,擠出涂在小腿上。

    只有夏天這個城市才不是干燥的,走在街上,汗水能濕透汗衫。男人一邊走一邊東瞧西顧,眼神中滿是警惕。走進繡店所在的那條小街時,他看見有個女人靠在一根電線桿上看報紙,女人穿一條洗得掉色了的淡藍色旗袍,大波浪的發型,一張臉有點像他的女人,他心頭一動,直直望過去,女人似乎察覺到有人看她,眼睛從報紙上拔出來,也朝他這邊望。這個女人和他的女人年齡相仿,但細看這個女人沒有他的女人中看,這個女人的五官長得有點生澀,不像他的女人那般五官柔順,看著舒服。

    男人率先避開眼神,朝前走,與那女人有一種咔嚓一聲擦身而過的感覺。這種感覺還沒完全散盡時,繡店的牌子已經搶入眼簾。他奔過去,去的不是繡店,而是繡店邊上的藥鋪。他進藥鋪時習慣性地朝繡店的門里望了望,那是女人常去的地方,他看見穿長衫的店主正在和一個女人說著什么,店主比比劃劃,女人很平靜的樣子。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女人。

    進藥鋪,跟繡店掌柜穿戴差不多的掌柜正在和一個買藥者說話,掌柜說,你的方子是止瀉方,我冒昧問一下,您是咋個癥狀?買藥者說,就是愛拉肚子,著涼了拉肚子,吃辣的涼的也拉肚子,吃幾條西瓜也拉肚子。掌柜說,是不是早起第一件事就去拉?買藥者說,是呀是呀,有時天不亮就起來拉,拉的也是稀的,好像挺長時間不見成形的屎了。掌柜笑了,說,這是鬧五更,我們的說法就是脾腎陽虛,需要補,你的這個方子是止瀉藥,雖見效快,止瀉了,可過一天還是照舊。買藥者說,是呀是呀,你說的沒錯,這可咋整?掌柜說,我給你換一方,不是止瀉,是治泄,是調理,疏肝行氣,理脾運濕,吃上半個月保你見效。買藥者千恩萬謝,等抓好了藥,拎了藥包從男人身邊擦過,走出去。

    掌柜這才接待男人,說,先生來了,上次我給你開的藥效果咋樣呀?男人說,好是好了一些,就是低頭久了或站久了還頭暈。掌柜說,你這是陰陽兩虛,長期虧虛所致,治療要分兩步走,第一步,補虧虛,第二步,調陰陽,跟我到里屋來,我給你開調陰陽的方子。男人左右看看,隨掌柜進了里屋。

    里屋不大,只有一扇小窗,大熱的天窗戶沒開。男人坐下,掌柜立馬換一副面孔,整張臉像一塊鐵板。掌柜鐵著臉說,局面到了最嚴峻的時候,也到了考驗你的時候,我代表組織問你,你能經得住考驗嗎?男人說,請組織相信我,我能。掌柜說,好,我現在下達上級的命令,命令你務必在今天除掉一個特務。男人問,誰?掌柜說,你的女人。男人腦袋里轟地一響,頓時有一種天崩地裂的感覺。

    男人已經知道自己的女人是潛伏于民間的國民黨特務,可讓他除掉她,他還是驚訝得不得了,一時難以接受。他問,為啥?掌柜說,組織上從潛入敵軍內部的同志那兒得到情報,藏在我軍內部的敵特竊取了我軍的一份重要軍事文件,今早你女人出城,到解放軍控制區域與內鬼接頭,預計晚飯前能返回城里。男人說,抓住她,奪回文件不行嗎?掌柜說,從那邊返回,一路上布滿了我們的哨卡,如果她把文件毀了呢?你也知道,她的記憶力出奇地好,那么繁復的繡樣子她都能記得住,一份文件的內容她不會記不住吧。他說,如果她沒毀掉文件呢?掌柜說,就算她沒毀掉文件,只要她活著,文件的內容一定會記在她腦子里。男人頓時有一種虛脫的感覺。

    從藥鋪出來后,男人一直被一種眩暈感罩著,走路幾乎有些踉蹌。一些他與女人恩恩愛愛的場景不停地往腦袋里擠,至少有那么一個時刻,他有不想執行命令的沖動,他還后悔曾把女人記憶力超群的事匯報給上級。還有一些場景和一些話也不停地往腦袋里擠,其中就有掌柜的一句話,掌柜說,你不忍心對她下手,保住她的腦袋,她手里的文件就會幫著敵軍要了我們許多同志的腦袋,這些腦袋有可能是幾十幾百,有可能成千上萬也說不定。

    男人沿著街邊走,出一身透汗,好在空氣悶熱潮濕,才使他掛滿汗珠的臉不顯得突兀。有熟人路遇,沖他打招呼,他回了一句,不知道自己說的是啥。他一路走下去,沒有回家,去的是北城口。掌柜告訴他,女人是從北城口出城的,去的是北邊,也一定從北邊回來。他要在北城口攔住她,阻止她先把文件傳出去,設法帶她回家。女人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如果想突破他的阻攔不是難事,但他有信心能把她接回家,他相信女人對他的感情,如果他硬拉她回家,即使她身懷任務,也不會忍心拒絕他。

    北城口很快到了,男人坐到一棵老槐樹下,用手攏一把額頭的汗水,使勁地眨巴眼睛。一路上,不斷有汗水淌進眼睛,辣得他眼睛生疼。北城口是城北進城的必經之路,城北邊是守軍重點防御地區,遍布壕溝和地堡,只有這個關口是敞開的,人們從北邊出城進城,這兒是必經之路。關口有攔路的綁滿鐵刺的籬柵,里里外外布有兵丁把守。那些兵丁全副武裝,嚴嚴實實的軍裝外綁著彈夾和手榴彈,如穿了一身厚厚的盔甲,在烈日的炙烤下一個個像發黑的即將爛掉的香蕉。

    男人坐了一會兒,有賣報紙的小孩經過,他要了一份報紙,用看報紙做掩護,眼睛盯的卻是城口。陽光從樹葉的縫隙漏下來,灑在他頭上、身上、報紙上,給他一種到處都是斑點的感覺。要命的是,每一個斑點里都有他的女人,目光炯炯地同他對視。自打知道她是國民黨特務后,他就多次自問過自己,如果盡全力,是否能把她爭取過來?有時答案是肯定不能,有時答案是也許能,但需要時間。而所有的答案都是在他能夠擁有的時間內,是不能的。這令他沮喪,絕望。他從不懷疑她對他的愛是真心的,他也知道,她同樣相信他對她的愛也是真心的。是民族的前途和大義把他和她的愛情逼向了一個死胡同,基本無解。他強壓躁動的心緒,無聲地發出嘆息。

    不知坐了多久,男人看見城外一輛馬車疾馳而來。男人心頭一顫,忽地站起。有士兵攔住馬車,男人看得真真切切。除了趕車人,馬車上還坐著一個女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女人。士兵放行,就在男人朝女人奔過去的同時,有另一個戴禮帽穿黑衣的男人也朝馬車奔過去。

    馬車上的女人同時看見朝她奔來的兩個男人。這一個瞬間,對于她來說,這兩個男人有著不同的寓意,一個是黨國,一個是愛情。它們在這個特定的年代變成了兩只銳器,直插她的心口。男人對女人說,我等你好久了,跟我回家吧。黑衣男人也對女人說,你不能回家,你得跟我走。女人看看黑衣男人,目光轉向自己的男人說,我有重要的事情,得先跟他走一趟,你回家等我,我完事就回家。男人說,不行,我就讓你跟我回家。女人說,我有事。男人說,有事明天再去辦,今晚你必須跟我回家。女人說,我要是不回呢?男人說,我相信你,你能跟我回家。黑衣男人不耐煩了,掏出手槍指向男人,說,讓開,她得跟我走。男人直直地看女人,女人低頭沉吟片刻,抬起頭對黑衣男人說,我先回家。黑衣男人說,不行,必須跟我走。女人也掏出手槍,對準黑衣男人說,對不起,你只能按我說的辦。說罷,女人讓自己的男人上了馬車,趕車人朝空中啪啪甩了兩鞭,馬兒奮力朝街里跑去。

    為了撰寫有關英雄的文章,我曾三去白石溝采訪陳升老師,不,應該叫他真名張富貴了。可出于小時候的習慣,見了面,我還是叫他陳老師。張富貴老人不反對,我就這樣一直叫下去。

    第二次去時,我把我媽家的那幅雙蝶滿繡帶上,送給了張富貴老人。老人邊看邊抹臉,眼睛有些潮濕,似乎在撫摸一段記憶深刻又不堪回首的歷史。老人喃喃道,一模一樣。我接茬兒道,是呀,一模一樣。

    待老人情緒平穩一些,我說,陳老師,講講你參軍后的故事吧。張富貴說,也沒啥好講的,當年的陳升殺妻后逃出錦州城,與城外的黨組織匯合,把名字改回了張富貴。之后在他的再三要求下加入野戰軍,成為某連隊的副指導員。僅僅兩天后,就參加了著名的阻擊戰。張富貴說到這停頓一下,抬眼看了看墻上那幅滿繡,又低頭看了看手頭這幅滿繡,接著說,說真的,打上戰場那一刻起,我就沒打算活著回來,我跳入戰壕,抱定的是必死的決心,我腰上綁滿手榴彈沖向敵軍指揮部,也是抱定必死的決心,后來又參加了好多戰斗,我抱定的都是必死的決心,可我的命大,輕傷重傷都受過,就是沒有死。

    我說,抱定必死的決心,是為了殉情嗎?張富貴苦笑道,我不信那個。我又問,你立功受獎后,為啥要偷偷溜掉隱姓埋名當個農民呢?張富貴說,不為啥,就是想當農民。我說,你有文化,當個教員也成嘛。張富貴還是說,不為啥,就是想當個農民。任憑我怎么問,他都是這句話。

    我很快完成了一篇題為《一個隱姓埋名的戰斗英雄》的報告文學,文章發表后引起很大的社會反響,許多媒體去白石溝采訪張富貴老人,一些團體和個人也去老人的家尋訪慰問,當地政府也給老人辦理了一些相關的福利待遇。張富貴的命運由此發生了變化。

    《化蝶》節選:

    到家,進屋。男人和女人相對坐下,都一副坦蕩之態。事已至此,事情已無說謊的必要。男人說,你能跟我回家,說明你還愛我。女人說,你明白就好。男人說,你愛我,就聽我一回,跟我走吧。女人說,你愛我的話,也聽我一回,跟我走吧。男人說,東北野戰軍即將圍城,你要看清形勢。女人說,你還在城里,你就危在旦夕,你也該看清形勢。男人說,你身上的東西太重要了,它會使成百上千的人犧牲。女人說,是你們的人犧牲吧,如果我把它交給你,我們的人也會多死成百上千。男人說,咱們沒時間磨牙了,趕緊跟我走吧。女人說,不可能,我還要帶你走呢。男人說,如果你愛我,就聽我的。女人說,我愛你一點假都沒有,不然我不會跟你回家,可我回家是為了說服你,跟我走。男人說,一會你們的人就得趕來,快把東西給我。女人說,我不給。男人起身撲向女人,往她的身上摸,被女人推開了。女人說,我是受過訓練的,真動起手來你不見得能打過我。男人說,把東西給我。女人說,我身上根本沒有什么東西,不信你就翻吧。女人雙手平伸,讓男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果然沒搜出任何有用的東西。

    女人說,看見了吧,我身上啥都沒有。男人說,你記在心里了。女人說,還是你了解我。男人說,現在只有一條路了,你跟我走。女人說,不可能。男人說,我是為你好,跟我走才有你的活路。女人笑了,說,你錯了,因為我愛你,才會給你活路。

    外邊傳來汽車的引擎聲,停車的聲音,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男人沖女人吼,不跟我走,你只有死路一條。女人說,我倒要看看我咋個死路一條!男人從長衫里掏出手槍,對準了女人,女人并不緊張,笑呵呵說,我跟你打賭,你不能朝我開槍,我要是沒有這個信心,也不會跟你回家。男人說,我求你跟我走吧!女人說,不,你還是跟我走的好。男人吼一聲,槍響了,女人中彈,女人驚訝地看男人,她死了也不相信,這個深愛她的男人真對她開了槍。

    男人扔掉手槍,脫掉長衫,露出腰間捆綁的一圈手榴彈,破門而出。他咆哮一聲,沖進迎面撲來的軍警群中。一聲爆炸,火光四綻,猶如盛開的血色杜鵑花,花叢中,隱隱有一對鮮艷的蝴蝶飄出來,翩翩飛走了。

    李鐵,六十年代出生,遼寧錦州人。在文學期刊發表大量小說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說《冰雪荔枝》《喬師傅的手藝》,長篇小說《錦繡》等。作品多次被轉載,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曾獲《青年文學》創作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上海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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