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節是作品真實的基礎 ——評康洪雷導演新作《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恩格斯指出,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是“除細節的真實,還要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言外之意,作品的真實,細節是基礎。電視劇亦如此,其真實感是基于演員表演和服化道等眾多細節基礎之上的。日前,央視八套播出的36集電視劇《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就是康洪雷導演以細節取勝的不可多得的北疆題材杰作。
50年前,南京青年莫成名逃離“沒有愛”的家庭,帶著心愛的大提琴跟隨上山下鄉的洪流來到內蒙古草原,就是為尋找溫暖的家和事業歸宿。他將要面臨怎樣的生存環境?歷經幾十年奮斗,他的尋找會有結果嗎?康洪雷導演智慧地用一系列細節做出回答。
當斯琴高娃扮演的老阿媽出現時,圍繞在她身邊的是三個“國家的孩子”。對待知青,老阿媽依然是悲憫佛心、厚道仁慈。劇中老阿媽的戲份不多,但在蒙古族長調的襯托下,導演卻用55秒鐘的細節,呈現出草原人民群眾即使生存艱辛,也會因對毛主席的信仰、秉持“萬物有靈”的民俗,細心呵護沒有血緣關系的同胞生命。
你看,阿媽背著的牛糞筐很沉,踉蹌的腳步很慢,用力的右肩很斜,撿牛糞的手很糙,跛了的右腿很吃力,挎在右臂的鞍具很重,摔倒的瞬間很真……然而阿媽的表情卻很平靜,因為這是她幾十年獨自勞動的“日常”。當然,這個細節得益于老戲骨的表演功力,也是導演的“別有用心”。無論“三千孤兒入內蒙”,還是廣大知青到牧區,草原人民都是在生活并不寬裕、勞動并不輕松的境遇下欣然接受這些孩子的。
你聽,阿媽的語速很慢,粗重的呼吸很緩,以蒙古語為主的臺詞夾雜著漢語,真實地再現了牧區人民群眾的真實形象。老阿媽一直在努力,努力勞動、做家務、照顧所有的孩子們——由此體現出的是草原民族敏于行、訥于言的性格和恪守信義的美德。無論20世紀60年代初,內蒙古自治區主席烏蘭夫向國家承諾:保障南方3000名孤兒“接一個活一個,活一個壯一個”,還是20世紀60年代末內蒙古牧區接收大量插隊落戶的知青,用努力艱辛的勞動面對一切,是草原人民流血流汗、無怨無悔的實際行動。
熟料,與這55秒鏡頭銜接的竟然是烏蘭牧騎隊員說書的聲音:“語出必有源,事出必有名”。這個蒙太奇,產生了1+1>2的效果,深刻的思想寓于其中。
究其草原人民大愛的“源”和“名”,必須正視蒙古民族集體無意識中對生命、對大自然、對英雄的崇拜。“娜仁”即太陽,“薩仁”即月亮,“托婭”即光,是自然崇拜;“其其格”即鮮花,“塔拉”即草原,是生命崇拜;“巴特爾”即英雄,“阿其圖”即恩情,是英雄崇拜和恩仇必報的文化性格。當蒙古民族的名字里出現這些稱謂時,就會理解莫成名何以把內蒙古草原作為生命和理想的歸宿。
阿媽沒有丈夫,只有一個弟弟叫仁勤。這是金雞獎得主、金馬獎影帝涂們扮演的。康導把他定位為長著紅色酒糟鼻的老漢:走路,外撇雙腿;眼神,執拗而挑剔;動作,隨意而滑稽。尤其是在與知青交往時,語言非常出彩,不僅漢語中夾雜著蒙古語,而且用詞簡潔、重復。簡潔,是自信、是性格、是習慣;重復,是漢語詞匯量有限。由此,一位生性倔強、威望出眾、自以為是、說一不二、“外冷內熱”的“暖水瓶”型老人,即刻以其典型性而活色生香。
在他阻止知青冬季打井時,一句“我要給你一個告訴!”就把他教訓人時的口頭禪流露出來。這是習慣了謂語與賓語倒置句式的草原民族往往會脫口而出的。這句特色鮮明的口語,在劇中出現了至少三次,以其典型性使一句臺詞盤活了一部蒙漢語言的交流史。 一群人在牧區小學的教室窗戶外圍觀成名懷抱的大提琴,大家不知是什么樂器。仁勤老人一句“大頭琴,很金貴的!”令人忍俊不禁。自以為什么都懂的老人,看著琴體大于馬頭琴的樂器,語氣莊嚴、脫口而出的“大”頭琴,帶有見多識廣的經驗主義色彩,也隱含著馬頭琴改革離不開蒙漢文化、中西文化交融的規律。當成名借著酒勁傾訴熱戀杭拉的心聲時,仁勤不冷不熱的反應也使語言非常有張力:“你的事,我怎么知道!”體現出馬背民族坦誠和直率的性格,也蘊含著親情意義上對“情敵”的仇視。至于老人總是帶著懷疑的態度掛在嘴上的那句“能長久嗎?!”更體現出“世事洞明”和“人情練達”的草原智慧。
當然,更精彩的還有仁勤在服裝和綜合性表演中的細節。
半個世紀前內蒙古草原上“老男人”普遍的裝扮是啥樣?一看仁勤便會知曉。一頂很舊的皮質鴨舌帽,被磨得透著“光澤”,那是老人吃完手把肉抓來抓去的結果。一雙破舊的靴子,在老人邁著有些“羅圈”的雙腿時,毫不違和。尤其是那件永遠不會系住領扣的蒙古袍,在看不出來是什么顏色的“本色”中,反映的是那個時代的生產力和牧區特有的生活,也體現出擁有豐富草原生活經驗的蒙古族漢子的豪邁和自信。
面對塌方的井崖,他要撲進去拯救寧安,那是豁出性命也要一搏的勇敢和掙扎:“寧安!!寧安!!!”這個細節,是可塑性極大的涂們冒著心臟病突發的危險為藝術而“玩命”!見到奔喪的寧安父母,他更是痛不欲生:“寧安,聽毛主席話,到草原,我沒保護好!”語言簡潔,意義深刻。隨之即將下跪的身體顫抖出了撕心裂肺的痛苦。而面對杭拉的婚事,他說:“你跟他走了,我會難過;他扔下你走了,我會心疼!”這是慈愛的老人對“不是女兒勝似女兒”的杭拉的真實感情,是一位父親用哲理和真情激活著無數父親的情感體驗。
生活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是永遠逃不出的兩難選擇?是“能長久嗎”的永恒之問?因而,在仁勤舅舅的口頭禪中,觀眾聽到了一種亙古不變的智慧;在老阿媽堅韌的臂膀上,觀眾又看到了一種偉大的“擔當”。正是這些不是主干“枝葉”,卻在導演運用細節的智慧中,讓觀眾對社會現實和人性本質進行著深刻思考。
當然,無論配角多么出彩,決定一部電視劇成敗,還要看一號人物的塑造。
“打狼英雄”的桂冠戴在性格懦弱的莫成名頭上了,機靈的周偉用南京口音悄悄跟他講:“媒體報道時,你要裝作一條腿瘸了。這樣英雄才真實。”隨后向寧安的位置一瞥:“要是他,一定這樣做。”聞此言,成名一改以往猶疑的眼神,死死盯著對方,一言不發。此刻他的目光不再怯懦,閃爍出的竟是意欲穿透對方齷齪心理的尖銳。為了杭拉,成名卻要放棄上大學的機會。聽著王曉晴連珠炮似的追問:“就算我愿意陪著你做你想做的一切,你還是會選擇她,對嗎?”天津方言的“她”介于普通話第三聲和第四聲之間,很有殺傷力;成名的眼神有些躲閃,回答卻很決絕:“我不能走,我的心上人在這里。”所以,當他向杭拉求婚時,不僅眼神堅定而幸福,而且還是用的蒙語。這個細節,不僅體現出融入并尊重草原文化的態度,也是蒙古族人民與漢族人民交往、交流、交融的必然。
劇情結束時,成名喝醉了。不知是承諾出任亞洲藝術團總監的幸福還是困惑,但有一點很明確,王曉晴,這位昔日的同志,當下歐亞唱片公司的亞洲代表,選擇中國藝術家擔此重任,讓他激動不已:“王曉晴,你太有眼力了!”是酒后“真言”還是“妄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他出現了幻覺,這是“內蒙古蒙古族無伴奏合唱團”蟬聯三屆“世界合唱比賽”金獎的演出現場,一曲《美麗的草原我的家》引來了阿媽和仁勤,引來了寧安和杭拉,成名幸福地笑了。此刻,虛實結合、情景交融的意境,耐人尋味,發人深省……
是啊,如何在世界大變局中正確對待“自由與金錢”“尊嚴與權力”?如何跟隨時代發展的腳步,勇敢地正視人性中“無解”的命題?都深刻地寓于這些細節之中了。
(作者系內蒙古藝術學院教授、內蒙古文史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