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的發展需要素描訓練
牧牛圖(中國畫) 馮遠
素描,是指采用單色(或簡單顏色)的工具描繪物象的輪廓、體積、結構、空間、光影、質感等基本造型要素的繪畫方法。素描是所有繪畫的基礎,也是影響作品質量和創作的成敗因素之一。作為造型藝術的繪畫,目的就是傳達作者對外部世界的認知和情感。無論基于何種思想和觀念進行的藝術創作,其作品都需要展現其深刻和精微,而素描訓練正可以培養我們超乎常人的視覺洞察力和敏銳的心靈直覺力。
中國畫歷史悠久,從實踐到理論自成體系。學習中國畫歷來是先依樣臨摹范畫掌握基本技法,然后“師造化”描繪物象。但目識心記、搜盡奇峰之外,中國畫亦須“傳移模寫”“應物象形”“以形寫神”——此何嘗不是中國式的素描和學習方法。中西繪畫在觀察和表達方式上有差異,但在基本要素的內在指涉和藝術核心要義方面并非決然兩端、形同水火互不相融。
以線造型、平面結構、意象色彩、抽象筆墨、散點透視——歷兩千多年歷史的中國繪畫,以獨造、鮮明的面貌特立于世界藝林,本應以活躍的生命力追隨時代,不斷彰顯不同時代中國畫家的創新智慧和變革才華。但至十九世紀,受政治、經濟、社會多重因素影響,中國畫陳陳相因、生氣漸失、委頓衰蔽。當時,維新人士如康有為倡導改良、向西方繪畫學習,以中西合璧來振作中國畫。后來,陳獨秀提出革“王畫”的命,批判封建繪畫“鄙薄院畫,專重寫意、不尚肖物”,主張摒棄文人畫輕形重意的技法,追求形神兼顧為主的畫法,提倡繪畫的現實主義精神……這些主張希圖力挽當時畫壇頹敗之勢,引領并影響了一大批有志于變革中國畫的藝術家的創新實踐。
了解了這些,我們再來看素描在中國畫教學中的作用和意義,就更能明白前輩藝術家的主張了:在徐悲鴻看來,“草草了事,仍無功效,必須有十分嚴格之訓練,積稿千百紙方能達到心手相應之用”;在林風眠看來,“須在學習繪畫之先,三年以后再選專業”;在潘天壽看來,“全世界各民族繪畫,不論東南西北哪個系統,首先要捉形,進一步就要捉色,總要捉神情骨氣,只是方法有所不同罷了”(當然潘先生反對畫一張石膏頭像或半身像要三個星期甚至更長時間,認為油畫系這樣訓練是好的,但中國畫系這樣畫,雖不敢說絕無好處,但作用不大,費時太多,應該把多費的時間用于詩詞、書法篆刻、畫理、題跋的修學);在蔣兆和看來,“中西繪畫是需要結合的,我們必須要在自己傳統的白描造型基礎上吸收外來的藝術,融會貫通。然后在這個不斷的實踐過程中,逐漸形成具有現代造型能力的堅強基礎”。幾位先生的意見雖然各有側重,但在認識上有較為一致的方面:通過素描解決中國畫造型中“形”和“捉形”的問題。而分歧主要在“明暗石膏頭像、半身頭像長期作業”的效用問題,即光影素描難以為平面造型的中國畫所兼容采納的問題,此事有關東西方繪畫方法理念之異同,更有從捍衛民族繪畫基本價值的角度質疑教學方法的含義。
現代美術教育在中國開辦以來,歷時不過百余年,為新中國、為當代中國美術事業培養了大批優秀人才和杰出的中國畫家,這是不爭的事實。徐悲鴻、蔣兆和、林風眠、潘天壽等人創立的美術教育教學體系順應國情、民情所需,自覺繼承優秀傳統藝術,主動吸納引入世界其他國家的藝術優長,并且率先在自身實踐探索中改良外來藝術,融入中國畫藝術和教學基礎訓練,走出了變革改造的重要一步。
新中國成立以后,黨和政府提出明確的文藝方針,藝術為工農兵、為人民服務,鼓勵畫家深入實際,反映社會主義新生活、新面貌,創造新中國畫。由此中國畫創作從作者的思想觀念、題材內容、表現對象到藝術手法、表現技法,以及中國畫教學和基礎訓練方法,都漸次發生了重要變化。這種變化,為中國畫的創新發展和人才隊伍培養奠定了必要的基礎,其成果自20世紀60年代,尤其是進入21世紀以來得到了充分展現。
以中國人物畫為例,從早期的徐悲鴻作品《九方皋》《愚公移山》、蔣兆和的《流民圖》《阿Q像》,到新時期葉淺予的《中國人民大團結》、潘絜茲的《石窟藝術的創造者》、李斛的《關漢卿》、石魯的《轉戰陜北》、黃胄的《叼羊圖》《新疆維族舞》等,現代中國人物畫持續推進了西式素描變革,進一步過濾明暗光影、減弱體面關系,漸次強化線造型與結構渲染方法,所以才有了后來顧生岳、楊之光、方增先、劉文西、周思聰、王子武、何家英等人物畫大家的紛紛涌現。同時期的中國畫教學基礎訓練在延續發展工筆白描寫生之外,探索總結出結構素描、意筆線描、注重速寫和慢寫的造型訓練方法,逐步取代了明暗體面素描,以更為契合中國畫素描教學的要求,但在實踐中,依然保留了適量的明暗、體積塑造的能力訓練,以利當代中國人物畫形象的深入刻畫。《礦山新兵》《說紅書》《祖孫四代》《知心話》《礦工圖》《維族老人》《曹雪芹像》《人民和總理》《太行鐵壁》《十九秋》……一大批優秀作品的相繼問世,產生了深遠影響。
試想,如果當初拒絕吸收和轉換西方素描的優長特質,繼續沿用古代如顧愷之、閻立本、吳道子,近現代如陳老蓮、任伯年的傳統人物畫技法,或采用現當代某些近乎夸張戲玩、類似趣味小品的造型技法,又如何塑造表達當代中國人的豐滿形象和精神風采,何能有當代中國人物畫、山水花鳥畫取得的跨越式發展及其輝煌成果?
如前所述,素描的核心效用在于訓練造型,并解決與造型相關的若干繪畫問題。中國畫表現對象中的各色人物、山水樹石、花卉走獸,無論得自寫生、寫真、臨摹還是臆想印象,皆有形有狀。這就要求作者必須掌握描繪、塑造物象,以及狀寫、意寫對象的本領。相比之下,中國畫中人物畫最難,花鳥次之,山水樹石云岫對形的要求寬松一些。即便如此,山法、樹法、石法也須臨摹加寫生,以求深入理解物象特征原理,通過筆墨去狀物寫形,一如西式素描以不同色階色調圖繪物象。完全依靠臨摹或默背、仿古人筆法筆意去創作今日之中國畫,難以避免落入程式化、概念化的泥淖而難出新意和生氣。藝術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縱然是以高揚寫意為精神旨歸的中國畫藝術也無法完全憑想象去臆造生活。這個基礎訓練和方法的稱謂是否為素描二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需要達到訓練的結果和效用。
進入新世紀,由經濟全球化帶來的文化多樣化發展和東西方文明交流互鑒的意識已成歷史潮流。東西方藝術在發展的進程中,也都在發生深刻的變革變化。藝術永無止境,受不同地域文化影響的各民族藝術在堅守本民族文化特點的同時,理應追隨時代,與時俱進。時至今日,中國畫基礎教學教與不教素描,教怎樣的素描,怎樣教素描,是一個可以繼續爭鳴探索,但不必給出統一要求的命題。以解決造型、結構、技術語言表達能力為目的的廣義素描仍然必要而且重要,而對于某些畫種、畫風需要的,以明暗光影體面塑造為訴求,通過石膏長期作業訓練為目標的狹義素描,則應尊重各地各院校的學科特點,分門別類,尊重規律,自主選擇,各取所需,鼓勵探索更為行之有效的訓練和學習方式,不宜也不必定于一尊、囿于一式、限于一格,甚至因噎廢食,不及其余。死學僵用之罪不在素描,問題出在教與學自身。
中國畫還要向現代發展,轉換、創新既有的素描教學方式,創造現代中國畫素描基礎訓練方法,意在培養技術扎實、富有創新意識的專業人才,營造百花齊放的藝術創作和學術研究氛圍。作為方法和手段的素描不是目的,創造出更多高水平的現代中國畫藝術成果,造就更多優秀人才才是根本。
(作者:馮遠,系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