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肯:一個人的現場——小說的八個問題
一 空間
1.共時與歷時
我同意結構主義觀點:一個文化意義是透過相互間的關系也就是結構即空間被表達出來。結構主義首先是對整體性的強調,認為整體對于部分具有邏輯上優先的重要性,任何一個組成部分的性質都不可能孤立地被理解,而只能把它放在一個整體的空間關系中。結構主義的另一個特征是對共時性的強調。
2.自由
空間是生活,時間是故事。時間為空間服務,而不是相反的空間為時間服務。空間是裝置,是古典小說與現代小說的分野。古典小說是時間的藝術,時間就是故事,時間展開,故事也就展開:第一天、第二天,第一回、第二回。現代小說打破時間對故事的役使,通過空間轉換,調度、拆解、疊加,將時間部分或完全交給了讀者。表面看上去時間消失了,實際有了更多的時間。如果說歷時的時間簡化了生活,空間則回歸了生活。空間實現了時間的自由,時間是自由的,還有什么不是自由的?形式即結構,一個主體性強的人也一定是形式感很強的人;反之,一個形式感不強的人也一定是一個主體性弱的人。一個老套的陳詞濫調的形式,內驅也一定爛掉了。
3.裝修
如果空間主導了小說,修改也要重新定義,不叫修改,叫裝修。裝修過的房子與沒裝修過的房子有很大區別,甚至不是一幢房子。裝修不僅是細節、細部的完成,也是結構重新調整,空間重新分配,增加了配屬建筑、走廊連接,以及游廊、拱門、游泳池,是要素重組的建筑,注釋勢必進場,介入其中。
4.注釋
注釋與正文切換,有時空互映效果,如同將自己的童年并置在中年上,或中年并置在童年上。正文是故事,注釋也可以講故事,還可補充故事,糾正故事。如果說正文是封閉的,注釋則是開放的,是隨筆、議論、敘事、夾敘夾議;是結構的調度,機位切換,敘事中樞;是正文之外的聊天室、咖啡廳、花園,甚至另一個劇場。總之,傳統的注釋被挪用之后,成為空間小說的重要手段,甚至第二文本。兩個文本互映,小說變得立體,時間穿行其間。
5.對話
現代小說講敘述,不太講對話,許多時候對話敘述化,經常使用間接引語。“時間、事件、對話”是傳統小說鎖定模式,對話格式占相當大比重,甚至是主要推進手段。將對話相當程度地敘述化是一種有效的解構。對話作為一種僵化的格式化的東西簡化了生活,也簡化了小說。對話事實上是不自然的,特別是依靠對話推進的小說形式單一、呆板,許多時候像鎖鏈。那么對話敘述化的本質是什么?就是空間化、自由化,小說不再被對話格式束縛。
敘述體現智慧,描寫體現才華。兩者的不同在于,智慧是結構性的,才華是穿透性的。同時存在著敘述性的描寫和描寫性的敘述。這種情況即使在大師那也不多見,但在關鍵時候會見到,讓人嘆服。如開頭、第一章、切換、過渡,讓人嘆服。無須處處都精湛,關鍵得釋放天才。
6.制高點
空間小說需要制空權、制高點、俯視全篇,掌控全篇,如此敘述才能縱橫捭闔。小說最難的就是不自由,貼著地面走,貼著時間走,受控于地面和時間。敘述者如負重的奴隸一般,局部寫得再好也戴著時間鎖鏈。制高點或制空權一般集中在開頭和敘述者上。萬事開頭難,難在時空的切,怎么切?最好的例子當然是《百年孤獨》推遠拉回的切。切好了,一切順利,否則如枷在身。
7.拓撲
預設與水到渠成位于空間兩端,預設類似想象的A點到B點的拋物線,維度十分復雜。如何到達落點完全不知,但往往又水到渠成——當拋物線還充滿盲區的時候、不確定的時候、迷惘的時候、毫無準備的時候,落點突然出現。就是說,水到渠成是突然降臨的:噢,就是它,這里,成了。水到渠成是一種拓撲敘事,看起來與預設的落點很不相同,但又存在著神秘聯系,性質沒變。
二 心理
8.盾構
我們很少有大段大段縝密的心理描寫、感覺分析、意識活動。我們有細節顯示的微妙心理,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營造,有象征、映襯、指涉,但這一切都不能取代正面心理描寫的邏輯力量。這種描寫縝密得相當可怕,如鋼筋水泥構件,讓人掩卷望洋興嘆。福克納的可怕不在于在一個郵票大的地方創世,而在于其人物心理上的遁構,進入他的作品如同進入地下,前面沒有路,你跟著他艱難地往前走,待回頭,他的世界已被創造出來。如果東方是木質的,西方就是構件的,將木料與金屬、水泥結合起來,首先得掌握構件。結合起來會是什么樣?既不是中國故事,也不是西方故事,是你的故事。
9.清晰度與秩序感
某種意義上,一切敘事都是心理敘事。當你將敘事壓縮進心理,敘事就轉化為既是心理的又是敘事的。心理敘事不是意識流那么簡單,意識流另當別論;心理敘事主旨是敘事,不過是帶上心理色彩,因此不能像意識流那樣太跳躍、隨意,要保持秩序感、清晰度。否則會非驢非馬,到底是意識流還是敘事?讀起來會累、吃力,既無敘事效果,也無心理效果。經驗最大的礦脈是心理、感覺、情緒、動機、意識流動。心理如同八面、十二面,或更多角面的鉆石。準確的心理過程與變遷的描寫保證了人物的真實性。
10.交錯而過的窗口
不要說在現實中,就是小說中人物的心理也是那么豐富,瞬息萬變。獨自一人已是無限天地,兩人在一起更像是對開的綠皮火車,窗口與窗口的那種飛速交互映現,一旦用文字放慢,就像是高速攝影機放慢后的情形:多少真實與細節盡在其中。心理如果被準確表現當然不會枯燥,更不會乏味,反而像分層的鏡子。當你讀一部小說時發現更多是在讀你自己,小說就成功了。優秀的小說很少有故事像你,但有許多心理像你,很多細微的地方讓你產生共鳴。這是小說家追求的,也是讀者追求的。
11.如履薄冰
一個并無戲劇性,又要推向高潮的場景,只能在細微妙處下功夫。得深入人物的內心,每一句話都如履薄冰,都像走在雷區中的小徑。梗不產生于外部而產生于內部,產生于人物心理的交互之中,產生于一舉手、一投足、一句話。這時我不知道導演和作家有何區別,或者誰更難。刻畫感覺是最難的,刻畫出層次就更難。作品的主體性、作者的主體性常常就表現在這里。感覺和心理還不盡相同,感覺是心理的基礎,具有自然性。如果不刻畫感覺只刻畫心理、意識,往往失之簡單。心理包裹在感覺里,訴諸文字連筋帶肉。這非常難,但會非常強大。把一大段因內心復雜而顯得混亂的文字收拾出來,就像把一條大魚收拾出來,放在一邊。一條條這樣的大魚是勞動成果,看上去欣慰,是一種古老的快樂。在這個意義上,寫作者就是手藝人、勞動者、工匠。我們有多少這樣的工匠?
三 詞語
12.魚
有些詞只有在擦亮之后才發現它原來并不清晰,之前你還覺得挺亮堂。句子、段落、章節也是這樣,不擦不知道它們的臟。反復地擦會發現深度的光亮,這光亮與原來的光亮完全不同。沒有真正的光亮可以一次抵達,因為發現之媒是分層的。寫作最艱難的時候,詞也磨得越發鋒利,寒光閃閃,就如刀子在水中追逐魚,甚至追逐魚的眼睛。一片墜落的鱗使刀迷失,雖然插在了鱗上,但沒插到眼睛上。在水中,在晃動的水草中,感覺好像追上了影子般的魚。許多魚都在刀下瞬間分解,但不是最終的魚,因為最終的魚幾乎不是魚,只是影子般的魚的尾部。為了這條莫須有的魚,筋疲力盡,毫無勝利感。最后的魚、最后的你,或許那最后的魚不過是你的影子。
13.后母戊鼎
文字如果寫到可觸摸的程度,就會感到穿越了時間,所寫之物越是古老,你的穿越感就越強。如果你將不可思議的后母戊鼎寫得好像就在掌心或有風聲,你就到了商朝。質感就是詞與物的不隔,就是給物一種“場”。人對任何物都有感覺,因此即使穿越后母戊鼎也是可能的,比如當你寫到“后母戊鼎的風聲”。鼎會有風聲?當然有了。
14.重新打量語言
有的地方詞語需要反復地改,原地打轉兒,甚至打一天轉兒、數天轉兒,因為這地方是后面前進的發動機。雖然寫的是這里,但也同時瞄的是后面,因此,這里越堅實、縝密、不露痕跡,有越多的只可感不可說清的語言密碼,后面的敘事越會浩浩湯湯,順風順水。如果后面寫得不順,一定是前面的問題,是發動機的問題。這樣的發動機在特別是長篇小說中不止一處。而實情是,現代小說邏輯性超過形象性,故事邏輯不必說了,語言邏輯更是如此。然而語言邏輯性又并非語言的問題,而在于思維邏輯、洞察邏輯、總括邏輯、心理邏輯,在于隱喻、指涉、溢出、變形諸邏輯,又都體現為語言邏輯。哲學都有一個語言學轉向問題,文學是否也該重新打量語言?
15.縫隙
許多東西都在語言的縫隙里。這些縫隙很容易忽略,因為語言特別是口語通常是流動的、貫口的,且被主要意思(表面意思)統攝,所謂快速寫作就是這樣。講故事時這樣的快速語言沒問題,若講精神、心理、微妙、精確,口語或貫口是不行的,因為精神性的語言不在語言表面,在語言縫隙中,必須停下,深入,像微生物學家一樣探究。詞語如焦距,有時總對不準,如何調整那些重影、模糊、溢出?沒便捷辦法,沒有自動調焦,只能手動,一個思路一個思路地調,一個詞一個句子地調。有時思路不對但句子對,這就非常麻煩;有時思路對但句子不對也麻煩。唯有思路、句子、詞都對了,才是最佳像素。
16.去皮
語言不是表層,不是帶皮的事物,但寫起來卻常帶皮。寫作某種意義就是去掉語言的皮,直接就是肉——事物本身,這就是深度。去皮,去形式,事物都有形式,不是你不講形式就不存在形式,不講形式是對有皮的形式最深的奴役。陌生化首先是語言的陌生化,這是最難的。最準確的語言常常就是最陌生的語言,但準確的語言經過磨損、過度使用會失效,變成陳詞。因此,一定意義上來說,準確的語言又是新的語言。新是準確的原則,但在抵達新的道路上又充滿分岔,過猶不及。因此,需要相當地節制,但節制會使新帶來客觀性,如刃再鋒利也來自客觀而強大的刀背。有自己的語言風格,是一種陌生化的方式,但語言風格也是在追逐陌生、準確與不同的過程中形成的,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四 準確
17.簡潔與復雜
準確有兩種:一種是簡潔的準確,一種是復雜的準確。前者是勾勒、點染,幾句話即傳神,這非常難,也最常被稱道。但復雜的準確同樣難,卻鮮少被提及。譬如心理、精微的感覺、意識活動,因為有著精密的內在秩序,更能完整深刻地反映人,因此勾勒、點染就是簡陋。我看到我們有太多這樣的簡潔。漢語的簡潔之美很多時候是以放棄復雜性為前題的。必須承認,很多時候復雜不可能由簡潔呈現,甚至須由晦澀才能抵達。簡潔是一種思維方式,繁復更是,甚至晦澀也是。文明的深度有簡潔的一面,也有繁復的一面,我們從來對后者強調得不夠。
18.準確
無論簡潔與復雜,準確是第一位的,影響了準確,簡潔與復雜都不好。修改包括通讀都應圍繞著準確,以準確為中心。準確是最高的美,甚至在通讀的聲音里,也在對準確進行校對。聲音不對,節奏不對,高低不對,也是一種不準確。
19.秘密心臟
內心的嚴格與分寸,挑選著紛紜的內心,找到唯一性。唯一性就是準確,與精密相關。找到了唯一,一切都變得清晰,恰如其分,就像將鐘表打開后蓋所見。如果找不到唯一性,一切總是模糊的。有時覺得找得差不多了,一端詳還有問題,還不是鐘的秘密心臟。這時就需要反復找,幾個小時、幾天,直到鐘擺突然動了。
20.詞語下面
準確,每個局部都準確,所有出彩的句子都要符合準確原則。否則寧可客觀、實在、不精彩。整體上需要警惕那些華彩得讓人眼前一亮的句子,如果能去掉最好去掉。對敘述而言,最好的表達是一切都在詞語下面運行,上面幾乎看不出什么光澤,除非日出或日落的高潮之時。準確與流暢,同時做到這兩點不容易。準確與流暢如同卵石與水的關系,每一顆卵石都是準確的。卵石與卵石的關系也是準確的,更是精密的,捕捉到它們非常不容易。
五 感覺
21.雕刻
敘事不難,難的是將敘事中的感覺雕刻出來。將巖石里礦藏般的印象、感覺、心理澄清分解出來,這種澄清分解本身又構成敘事,是真正的敘事。捕捉某種感覺實在并非易事,它們常像草叢里的螞蚱倏忽消失了,但這只螞蚱非常重要,是故事前進的基礎,找不到它敘事就會停下來,直到發現它再次蹦起,再次追逐的那一刻,真是忘我。
22.重新感知
修改就是把感知過的東西再感知一遍,這是一種畏途,然而這又是必須的。需要極大的耐心、勇氣,因為感知過的東西非常險。如果說感知是開拓,重新感知就是把經歷過的再經歷一遍,同時還要把第一次留下的困難、問題全部解決,同時發現新的可能。感知有未知的樂趣,重新感知則喪失了這一樂趣。純粹理性行為,非常可怕,但品質的分野也在這里。
23.意圖
意圖、縫隙、秘徑、黑暗,它們交織在一起,難解難分。有時一個句子、一個詞就是一條秘徑,有時進去后發現不是、不完全是,與意圖有距離,但這并不妨,這是行進中的重要階段。那么意圖是什么?它不是目的,目的很明確,而意圖是不明確的,但意圖往往是原動力,需要在過程中慢慢形成,往往是走過一大段,回過頭看,才清楚。
六 密度
24.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實的地方特別實、重、扎眼,簡直像內部長出來的,如那幾條漆黑的枯枝,筆力如漆。事實上,極簡主義更需要局部的密度,密度體現在關鍵細節之中。細節的密度處理得好,空白、留白才有力量,可以無限闡釋。那些無可代替的點,以及由點構成的空間結構,體現出強勁的主體。意趣、密度、空間,三位一體,這就是八大山人。
25.密度與簡潔
密度與簡潔,高于這個問題之上的是風格,在風格面前不存在密度與簡潔之問。但如果簡潔是一種風格,情況又不同。也就是說,只有無風格時密度與簡潔才是特別需要考慮的問題,這種情況是非常多的。多數情況下,簡潔比密度好很多,因為幾乎什么時候,簡潔都是不會錯的。
26.清澈
密度與速度造就不同的作者與讀者。速度與故事密切相關,成正比,速度越快越好看。但非故事型的小說密度與故事在最好的情況下是若即若離的,總的傾向是疏離故事,密度越大速度越慢。這時候讓有密度的文字清澈起來,就是一件特別重要但太不容易的事。然而必須清澈,越有密度越清澈,這樣精神才神奇。沒有密度的清澈不是真的清澈,同樣,清澈而沒有密度,就不說它了,不值一提。
七 現實
27.現實比小說精彩?
說現實比小說精彩,實在是誤會,可見“現實主義”蔽人之深。昆德拉認為,小說審視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存在并非已經發生的,存在屬于人類可能性的領域。換句話說,小說是未被意識到的現實,意識到的現實不是小說的現實。或是非虛構的現實、網上的現實,小說既不需要這樣的現實,現實也不需要這樣的小說。你想通過讀小說了解現實嗎?你錯了,但你想了解自我或未意識到的現實,審視創造出來的現實,那就請讀小說吧。
28.公共現實
或者說現實分為兩種:一種是公共現實,一種是個人現實。個人現實就是日常生活,即生命。公共現實(如大的事件、社會新聞)和普通人沒有直接的關系,但是有間接關系。這種間接性即我們對大事件的情感認識是相同的,我們的驚訝、震驚和憤怒都是相同的,我們每個人都在內心與情緒上經歷了。換句話說,公共現實具有通俗性,可稱通俗現實。對反映論而言(文學反映現實),這里就存在一個悖論:你越真實地反映了現實,作品就越通俗。比如我們的官場小說、反腐小說都非常真實、現實。然而有兩個吊詭的現象非常有趣:一是越是現實的小說,人們越覺得小說沒有現實精彩,現實比小說精彩;二是人們常常指責文學沒有反映現實,嚴重脫離現實。指責是對的,文學,當然說的是純文學,脫離公共現實久矣。這種觀念有它的道理:一是文學應與公共現實保持一定距離,二是相關內容怕一觸及公共現實就容易變得通俗,變成通俗小說。于是干脆回避,眼睛抬高一寸,視而不見。
29.《美國往事》
《美國往事》是黑幫題材電影,觸及了公共現實,題材非常通俗,涉及暴力、犯罪、兇殺,但實際表現的卻是成長、友誼、愛、恨、背叛、傷感這些人人都能感受到的東西。影片并沒揭露如何“黑”,“黑”的深刻原因(這方面中國一些優秀的官場小說倒是要深刻得多)。《美國往事》用黑幫題材做了一道菜,做出來的卻不是黑幫,是美國往事,人的往事。
30.裝置
裝置藝術最早起源于馬賽爾·杜尚的作品《泉》,開了實物作品先河。裝置藝術的一個顯著特點是,所用的材料直接取材于生活、現實、實物。沒有比實物更現實更真實的了,真實到了極致。藝術家對實物不做任何干預,原汁原味。譬如說,最常見的易拉罐、牙膏皮、煙頭、電子表、自行車、自行車配件,不做任何處理只是與適當的環境結合重組,擺放,結構。某種意義上,當我們用待“裝置”的眼光看公共現實時,我們會看到沒有的東西、“可能的”東西、未被意識到的現實、“熟悉的陌生”。也就是說,當你看到那些最熟悉的東西的時候,有沒有可能用一種陌生的眼光去打量它,這是裝置藝術的一個提醒。文學與現實的關系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裝置的關系。《三個三重奏》做了一點嘗試。
八 精神
31.背對
背對舞臺,背對文壇,別無選擇,否則不可能與世界對話。這時候與自己對話就是與世界對話。文壇是一種幻覺。盯著時間深處,才能看到看不到的事物。也因此一定存在著另一種時間。這樣的時間你獲得了多少?你的文字中存在著多少這樣的時間?值得安慰的是你雖寫得不多,但大多是這種時間的產物。
32.窄門
昏暗中尋找一絲光亮,最微弱的光亮,哪怕是碎玻璃上某個小角度一閃即逝的光亮。這是為你而閃的光亮,當你太需要光時任何一絲光亮都會被你無限放大,看到一閃即逝的完整世界。不必持續照耀,你已知道去哪兒。思想不需要輝煌,但需要星星。許多語言從心底石縫兒流出,帶著那些破碎的星光,映著枯枝敗葉,那些城墻下的雪、冰河、船、記憶的門、許多光上的鳥,只要推開門,就不會再關上。但第一眼看到的門卻是錯誤的門,它迷住了你,過了這扇門才是真正的門。不可能再退回去,也無法前行,然而正確與錯誤此時都是迷霧,都有神秘價值。因為這里恰恰衍生著前所未有的東西,真正屬于你的東西。這時你要做的就是將正確與錯誤打通,建構,混成。這是你看到第一扇門時無法想象的,誰都無法想象。
33.前世兄弟
深入一定程度,深入本身會引導你。這時不用再苦心孤詣,只要全神貫注按照引導你的光亮前行。有時停下來,驚異地詢問:那引導你的是誰?和你什么關系?老天,還是另一個自己?前世?或前世兄弟?
34.前臺與后臺
文壇有前臺,前臺人物,同時存在后臺,后臺的寫作者。前臺人物不用說,符合這個時代的復雜標準,甚至過于符合了。超越性的寫作往往存在于隱匿者身上,只是五四以來隱匿者太少了,至今沒有挖掘出來。當今已非五四可比,應有更多隱匿者或后臺寫作者。福克納并不屬于美國,不受美國人歡迎,最早誰知道福克納?海明威才是美國人的代表,美國人喜歡的。
35.靈魂
在國家大劇院看《撒勒姆的女巫》,震撼一如10年前,但又有不同。10年前精神生態與現在大不相同,如今更加復雜。《撒勒姆的女巫》是世界三大靈魂劇之一,不僅揭示,而且建構,是戲劇與小說的不同之處。戲劇的建筑感不僅體現在結構上,也體現在靈魂上,靈魂結構與戲劇結構是同一的。戲劇結構或許可以企及,靈魂結構能企及嗎,但如果靈魂不能企及,又怎樣企及戲劇結構,甚至小說結構?
寧肯,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