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響》:勘探“世界”的藝術
東 西
《回響》卷首有設問如是:“你能勘破你自己嗎?”這一類乎德爾斐神廟的著名箴言:“認識你自己”,也差不多劃定了《回響》核心故事所欲觸及的論題——對自我觀念、精神、心理、情感以及由之引發的種種心象的自我理解和闡釋。然而,欲勘破自己,探討微妙難測、莫知涯涘的心靈風景,又如何能脫離人所置身其中之生活世界的成就與限制?外部世界與內心世界、自我和他者、個體與群體、心靈和形式、意識和潛意識、詞與物相互激蕩,共同構成這一部小說多個層面、多樣內容、多種聲音的復雜奏鳴和無盡“回響”。
開篇即是“大坑案”,被害的夏冰清和她留下的令人疑念叢生的種種謎團讓刑警冉咚咚身陷其中,也無意間引發了她對家庭、情感、內在自我的省察。由此雙線交織,互文互證,起伏跌宕,波動不已。《回響》由之朝向雙重“世界”。一為數個人物所牽連其中的廣闊、豐富、復雜的生活世界;一為由此激發、敞開其幽深莫測的內在風景。前者以夏冰清之死為觸發點,逐漸牽連出徐山川、吳文超、劉青、易春陽等各色人物的各樣行徑,背后實為時代鑼鼓多聲部的復雜交響:徐山川的事業及其所表征的一類人物的生活和問題,吳文超個人遭際的特殊意味,劉青情感之變所牽連的鄉村生活圖景,易春陽的精神執念及其生活經驗等等,皆有發人深省之復雜意涵;后者則關聯著冉咚咚與慕達夫,以及慕達夫和他的社交圈的復雜關系。作為文學評論家,慕達夫的文學觀念以及他在以文學的方式指認現實時的價值偏好及其問題,他和作家貝貞的情感關系等,皆可謂綿延無盡,夾纏不清。隨著故事的進一步展開,前者漸次清晰而后者愈發混沌。生活世界之諸般事項可以賦形,內心世界的浩瀚風景卻難以盡知。正是在幽深莫測的心靈地帶、游移不定的情感世界,《回響》體現出建構秩序的努力。慕達夫在與貝貞情感博弈時的節制、冉咚咚在意會邵天偉的愛慕和自己偶爾的出位之思時的自省,皆非隨意之筆,而是包含著向上的力量,亦即一種持久的、有意味的、深具精神創造性的敘事能量。此建構的力量既足以統攝外在,亦足以規范內心,讓起伏無定的諸種思慮由混亂而至于有序。《回響》因此是凝練的,蘊藉的,飽含對人和世界的深情和愛意的敘述。
這種敘述必然面臨多重的困難和可能,如東西所言,“多年前寫《后悔錄》時,我就有意識地向人物內心開掘,并做過一些努力,但這一次我想做得更徹底”。這種徹底不僅可以理解為對人物及其心理縱深的深層掘進,應該還包含著對外部世界復雜消息多樣可能的充分抉發,包含著虛構作品的虛擬世界與個人具體生活現實的交互發明。這既關聯著寫作的技藝及其可能,亦關聯著闊大悠遠的文學傳統及其在現當代的傳承和新變,關聯著東西樂意指認和他未必有清晰意識的文章脈絡。雖可以放入某種類型中方便地討論,《回響》仍有溢出甚至超克單一類型的探索。它幾乎巨細靡遺地呈現一場案件引發之曠日持久,牽連甚廣的人、事、物,卻未必可以簡單地被解作偵探小說;借助若干心理學觀念,它觸及并細膩描繪幽深之心靈世界,卻也未必單純注目于心理分析;它以對外部世界的勘探開篇,而以對內在世界的省察作結,其間涉及無遠弗屆的精神和現實空間,也融通匯聚了新時期以降的多種文學路向和精神傳統,由此生發和幻化的世界,豐富多樣,意蘊深遠,也可能引發新的寫作藝術的持續“回響”。
頗具意味的是,故事終了,“大坑案”真相水落石出,易春陽被捕并交代了作案的過程,但冉咚咚并未有如釋重負之感,她想:“這么多人參與了作案,但現在卻只有一個間歇性精神錯亂者承認犯罪”,她和他的同事們抽絲剝繭、費盡心力,卻發現整個過程如同剝洋蔥,層層遞進卻最終空空如也。如是結果,“嚴重挑戰了她的道德以及她所理解的正義”。雖說徐山川最后也被繩之以法,但因之牽涉出的問題似乎難有了局。冉咚咚自以為她對案件的正確判斷足以反證其對慕達夫懷疑的合理,然而事實真如慕達夫所言,冉咚咚所能觸及的案件并不足以“歸類概括總結人類的所有感情”,“有限的幾個心理病態標本”亦不足以代表全人類,因為“感情遠比案件復雜”,一如“心靈遠比天空寬廣”。直面矛盾,反躬自省,冉咚咚亦覺自我情感確證的困難,在邵天偉和慕達夫之間難保沒有猶疑和別情。故事雖已終結,由之引發的問題卻未有定論,《回響》因此秉有一種朝向未來和未知的開放性,猶如精心拋出的石片,在平靜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也把似乎無解的問題和無盡的思慮拋給了讀者和他們寄身其中的生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