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或者魚
最近讀了兩首新詩,雖然其語言不見得出色,但意象警拔,可拿來譬喻兩種人生:陀螺式或魚式。為敘事方便,要從詩的末尾說起,有如“倒吃甘蔗”。
“我已經習慣,鞭子的抽打/鞭子越歡快我就轉動得越刺激。”引自《陀螺》(作者余叢)。如果這種狀態象征一種活法,那么,鞭子可以是生活壓力。古詩里的“饑來驅我去”,普希金帶黑色幽默的詩句“天啊,有了老婆孩子,這是世間萬惡之根源”,今人的房貸、醫藥費、柴米油鹽、學費……幾乎沒有一樣不是抽打普通人的“鞭子”。
然而,吊詭正在這里,如果沒有鞭子,陀螺是死物。于是,陀螺與鞭子成了一對生死冤家。陀螺帶著滿身鞭痕,苦大仇深,卻還是離不開鞭子,甚而怕它抽得不狠。
這首詩的開頭:“我還是在原地打轉/被鞭子不停抽打/這樣的抽打/讓我有了暈眩的感覺。”請注意“原地打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生存策略,致命的弱點在這里:一貫地取守勢,生命力全花在被動的“應付”上,過一天算一天,無所謂生涯規劃,潮水般涌來的壓力推到哪里算哪里。灰頭土臉,一事無成,卻不必自己背鍋,因為從未主動選擇過什么。這是不少人的生存狀態。
也許有人反駁,有人憑“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優勢,不就可以不當陀螺了嗎?未必,且看另一種活法,見于《魚》(作者王法)一詩的結尾:“后來,后來就有八條人形的魚/擺動雙鰭,游出餐廳/游進人海各自去咬自己的鉤。”這“八條”是食客剛剛吃過魚。魚從哪里來?釣的。
然而,這些剛剛吐出魚骨的人,自身也是魚,人海里遲早要上鉤。什么“鉤”?總名曰利或名,細分有“網紅”之鉤,“套路貸”之鉤,“保證投資回報率35%以上”之鉤,“包你的孩子考上北清”之鉤,“此藥如無效百分之百退款”之鉤……人間哪里不是鉤?鉤是精心設計的,可不是姜子牙那“愿者上鉤”的直針,彎鉤帶倒刺,一旦咬住就擺脫不了。鉤帶餌,甜頭把利器藏在里面。也有不用餌的,閃著寒光的排鉤從嗷嗷待哺的群魚中掠過。
《魚》前半部分寫魚的末路:“咬鉤的一瞬間就開始了搏斗/直到半個時辰后才被人拉出水面/接著頭重重的著了兩記木棍/后來就是咔咔的刮鱗、開膛破肚。”一定有人反駁:避開魚鉤不就萬事大吉了嗎?按理說是。然而,狡猾的釣客把餌弄得那么鮮美,小至活蚯蚓,大至鮮蝦、雞肉,而魚的記憶據說只保存八秒。人比魚強,可是,騙術的飛躍超越了人累積的經驗。何況,王爾德云:“沒有什么是我不能抗拒的,除了誘惑。”
陀螺的活法雖然窩囊,但一輩子粘在立足處。鞭子停下,陀螺心甘情愿地倒地。并非一無可取。魚的活法,自然是冒險,但充滿刺激。也有本領高強的,吃了餌,仍能全身而退。
二者的優劣各憑心證,難以說死。簡單言之,前者壓抑欲望,把選擇的自由交出,換來安全和穩定。后者釋放欲望,勇敢地去咬早已向往的“鉤”,哪怕付出代價。《魚》一詩有句:“餐盤里那個大魚頭的神情/顯得十分詭異。”大魚頭是最后被吃的,它有余暇以神情表達無限的驚愕。不要譏笑魚的下場,名利場中人有幾人不是這樣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