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象:城市的多重臉孔
有段時間,每天夢見坐地鐵。人頭攢動,看不清臉,大家匆忙趕路,就連表情被踩到腳下都不覺。后來不夢地鐵了,夢見每天發工資。發工資本來是件高興的事,但是換個身份,自己是發工資的,而不是領工資的,那場景就很陌生。現在呢,晚上夢到的大多是開車,有時是找車,還有時是找停車位。也不知道去哪兒,總之一直在路上。
夢里的城市很大,很模糊,總是一副似是而非的模樣。醒來卻很清晰,發現夢中的場景,和現實是一一對應的。坐地鐵是在北京,發工資是在深圳,總開車是在太原。說來有趣,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山西人,我竟然是先認識北京和深圳,之后才認識太原的。
那年夏天,太陽很大,高考完填志愿,在選城市時,我毫不猶豫選擇了北京。作為中國的首都,許多人向往北京,我選北京卻是因為文學。那個時候,在一個少年的心里,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之所以閃閃發光,不是因為它是政治的、經濟的,而是因為它是文學的。魯迅筆下的兩棵棗樹,還在阜成門內大街的秋夜里,和奇怪而高遠的天空說話嗎?郁達夫喜歡的北京,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還像他那時一樣嗎?阿城的車站亂得不能再亂,王朔的地鐵站走出裙裾飄飛的米蘭,史鐵生有一座古園,歷盡滄桑等了他四百年,名字叫作地壇……文學的北京,比它的任何一面都靈動,都迷人,讓人無端想親近它、感受它。
然而真到了北京,卻和想象中有點不同。大是真大,美是真美,方便是真方便,但在大和美的中間,卻也有些具體的不那么方便的情形。
猶記得剛去北京時,坐公交不是很愉快。因為小城市的公交只有一個門,而北京的公交有兩三個門,前門上車后門下車,這是規矩,但我不懂,上車就被乘務員訓斥。還有坐反方向的時候,坐過站的時候。坐反方向是因為不懂得看站牌上的箭頭,坐過站則是因為人擠人,既看不清車上的到站文字,也聽不懂報站員語速飛快的方言提醒。是的,北京也是有方言的,比如說顏色的“色”,不讀sè,而讀shǎi,比如說夏天去買個西瓜稱重,不說“稱一下”,而說“約一下”,“約”在這里讀yāo。但去北京之前,我以為北京人說的,都是最標準的普通話。
還有一次在西直門,和女朋友一起過馬路。斑馬線怎么也找不到,硬著頭皮穿隔離帶,車流密而快,很多司機朝我們射來重重的目光,還有人搖下車窗喊:“這倆人兒,玩什么刺激?”原來,他們以為我們是年輕人玩大冒險。實際上,我們是根本不知道有過街天橋和地下通道這種東西,穿越時還直嘀咕:北京這么好,為啥沒有人行橫道呢?
由此可見,鄉下人想要融入大城市,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許多對城市原住民來說天經地義的事,外來者,或者說后來者,可能是第一次見,需要像個嬰童一樣從頭學起。
年輕人學習相對簡單,大城市的規則,我很快就學會,也適應了。但這些都是表面的,骨子里的東西很難改變。比如上學期間,我去飯店做暑期工,有一些現象就很看不慣,后來我以這段經歷為背景,寫了短篇小說《異香》,發在《青年文學》二〇一九年第十期上。
工作以后,我在石景山的老古城住過兩年。那時老古城還像個城鄉接合部,很多自建的二層小樓,誰家炒個辣子雞,鄰居都要陪著咳嗽,生活氣息十分濃郁。兩年前我故地重游,那里已經都是高樓了。
老古城之后,我在三環邊的雙榆樹也住過三年。其間,我出版了第一本書《一混五六年》,同名小說講的是一些北漂的外省青年,在這座大城市里一混五六年的故事,通過故事,探討了這些人的歸宿和走向。農村是回不去了,大城市融入容易留下難,何去何從是個問題。后來才知道,徐則臣當時也住在離我很近的知春里,他在《如果大雪封門》里寫到的當代商城和中關村大街,我也常去,有幾次看到過那些隱喻般咕咕叫著的鴿子。看了他的小說,我大受震動,同在一個區域生活過,為什么人家就能寫得那么豐饒?于是我又給雙榆樹寫了一篇小說,就是《黃昏鳥》,發表在《上海文學》二〇二一年第三期。
無論如何,北京是我生命中第一座大城市,它有江湖氣,也有人情味,我在這里認識了很多好朋友和好兄弟。
后來工作變動,去福州待了半年又調回北京。其間,還因公去了趟海峽對岸的臺灣省。七天時間,分別在臺北、阿里山、日月潭、臺中和高雄短暫停留,感覺和大陸的城市比起來,寶島的文化一脈相承,但細節上略有差別。閩南的氣候濕潤,植被茂盛,很多樹木綠葉闊大,如芭蕉樹,和北方葉長且細的松樹、杉樹很不相同。樹如此,人如此,城亦如此。閩南的城市,印象中總有一種濕漉漉的婉約和玲瓏,讓人想到冰心的詩、林徽因的散文、林語堂的小說。
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臉孔,而這臉孔,可能有很多面。閩南之后我去嶺南,是因為萬小刀喊我去深圳創業。深圳的第一張臉孔,是熱。那熱和福州相似,又有不同。同樣有濕漉漉的炙烤感,但深圳的熱更有儀式感,“去飯店吃飯,服務員先上一壺熱茶。茶卻不是用來喝的,而是用來燙碗消毒,燙完服務員再拿空碗盛走倒掉”“和福州比,深圳更南一些。不過深圳市區比福州離海更近,夏天雖熱,海風時常光顧,雨水也多,加上空調里應外合,也還過得去”,這些被我寫到了小說《林中火焰》(《都市》二〇二一年第十二期)里。
關于深圳的其他臉孔,我在《林中火焰》里還寫道:
“然而在深圳的第一個家,買了四種藥打組合拳,蟑螂仍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每天晚上一關燈,它們就鬼鬼祟祟地爬出來大搞軍事演習,橫沖直撞,耀武揚威,趾高氣昂的樣子十分過分,以至于清晨兒子醒來后第一句話總是喊:媽媽,快看,有蟑螂!”
“繼南方水果后,她又喜歡上了南方海鮮,魚、蝦、螃蟹、生蠔、扇貝、花甲、小龍蝦甚至三文魚刺身,都評價:好好味!我也喜歡上了廣東特色早餐腸粉,還愛吃一種不知道怎么做的炒米粉,極鮮美。”
我很喜歡的作家阿城說過,生活是很具體的。除了以上這些幾乎擺在明面上的一面,深圳當然也有它潛藏在生活之下的暗流洶涌。基于創業背景的兩種不同的想象,我寫了小說《風中消息》(《牡丹》二〇二三年第三期)和《風繼續吹》(《山西文學》二〇二二年第五期)。前者魔幻而現實,略顯沉郁;后者則是浪漫的、抒情的,有一種守得云開見月明之后的奇異的瑰麗的隱秘綻放。
后來孩子長大了,要上學,父母也像樹一樣悄然老去,逐漸需要照顧,就很自然考慮到安定。北京、深圳、太原,幾經輾轉,最后綜合考慮,我選擇在老家山西的省會太原定居。
初識太原,卻像進入又一個異鄉。去了餐館,習慣性地跟服務員要茶水,答曰沒有,于是要來一壺熱水,自己燙碗筷,服務員還嫌浪費。兒子要吃米,說來碗米飯,服務員一愣,待反應過來是大米時,竟說吃面的人多,點面很快,點大米則需要現蒸。去銀行辦事,女柜員很漂亮,卻很不漂亮地訓斥女保潔:“你看這,球胡麻擦的……”去為民中心辦房產證,中介小哥遲到十分鐘,教育他要守時,小哥居然很委屈:“才這么一會兒,也算遲到?”至于小區門口的商鋪,節假日全部放假不奇怪,就算是工作日,復印店一到晚上七點,也都早早地打烊,徒留門口一段孤冷的月光。
可是太原也有太原的好。首先,除了高峰期的繁忙路段,幾乎從不堵車。東西南北四條中環線,加上濱河東、西路,再加上各種大街、大路以及繞城高速、地鐵、公交的配合,交通大多時刻都清清爽爽。其次自然是美食。山西人回山西,面食應有盡有是大滿足,還有醋,還有汾酒,在外面時不好買到的牌子,在太原都能輕易得到。太原有幾千年的歷史積淀,電影《滿江紅》在這里取景。汾河貫穿南北,藍天白云的天氣越來越多。城市建設也日新月異,晉陽湖公園擁有華北最大的人工湖,湖里有天鵝,還可以坐帆船。
太原的煙火氣息更濃,雖然沒有成都那般安逸,但多數人安土重遷,小富即安,空氣中飄浮著閑適的家常的氣味,生活節奏不緊不慢。我寫小說,寫在期刊發表的小說,就是回太原以后開始的。
生活在城市,讀書寫文,自然會想到城市文學。城市文學是什么?顧名思義,要寫城市里的人和事。如此說來,城市文學的發源,要比科幻文學、懸疑文學、犯罪文學等類型都早得多。《詩經·邶風》里,“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這不就是最初的城市文學嗎?后來班固的《兩都賦》、張衡的《二京賦》,以及再晚一點的《世說新語》《東京夢華錄》,國外喬伊斯的《都柏林人》、奈保爾的《米格爾街》,乃至當代中國作家賈平凹的《廢都》、王安憶的《長恨歌》、遲子建的《煙火漫卷》,也都是城市文學了。
城市也好,城市里的人和事也罷,無非維度不同,復雜程度有異,歸根結底,都只是城市的顯性臉孔。城市隱性的多重臉孔,藏在事物的內部、人物的內心,它可能是隱蔽的、幽暗的,也可能是混沌的、曖昧的,是具有破壞性力量的希望和失望不斷循環往復的綜合體。城市文學的意義,固然在于現實之上的記錄和想象,但也更在于這樣深入的發現和挖掘。
我最新出版的小說集《外省青年》,就是基于以上思考在城市文學領域所做的一點探索,收錄了包括上面提到的《異香》《黃昏鳥》《林中火焰》《風中消息》《風繼續吹》等十個短篇小說。至于發現得怎樣,挖掘得如何,這個我說了不算,有待讀者諸君檢驗。
寫到最后,無端想起一個遙遠的黃昏。那時我還住在老古城,一天下班后坐地鐵出站,夕陽斜照,晚風正好,走了沒幾步,聽到有人叫我。我看見一個不認識的阿姨,領著一個衣著樸素的姑娘,說姑娘沒飯吃,示意她可以跟我回家。我當然拒絕了。當時只道是騙局,現在想起來,卻感覺這背后大有故事。而這,正是大城市的又一張臉孔。
張象:一九八四年生于山西,本名張偉,魯迅文學院第四十二屆高研班學員,山西文學院第七屆簽約作家。曾在《青年文學》《上海文學》《山西文學》《西湖》等刊發表小說,出版有《一混五六年》《你高興就好》等作品。有小說入選高中語文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