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老張:推開申報館的門
二十多年前,我在一家新辦報紙供職,辦公地點位于漢口路300號解放日報大廈十樓。大廈對門,是著名的申報館。創辦于1872年的《申報》,原館址在漢口路江西路口,后遷至望平街(今山東中路)西首,靠近福州路。1917年,《申報》老板史量才斥資70萬兩銀子,在望平街北側的漢口路購地建新大樓,次年遷入辦公。這幢新大樓,就是今天的申報館。
申報館的門牌號,是漢口路309號,老解放人都稱申報館為“309號”。那些年,解放日報還有班車,就停在309號門口,我偶爾下班會去“蹭”班車。在等車間隙,我常抬起頭,打量(其實是仰望)申報館:看上去很高大,其實樓高僅五層(部分六層);灰褐色的外墻,質樸無華,不事雕琢。門楣上紫銅色的“申報館”三字,其時已褪去光彩,但大樓身板依然結實。它像一位老紳士,站在漢口路山東中路口,默默守候。
那時,解放日報編輯部已全部遷出了309號。申報館底樓開過旅行社,還開過一家咖啡館。咖啡館店招上,寫著“××珈啡”字樣,讓我差點以為是錯別字。后來,“××珈啡”退出,變成了茶餐廳。那個茶餐廳,被報社同事稱為“社外食堂”,人氣興旺,我們常在那里招待客人。申報館的其他樓層,大多是寫字間。其中有幾間,由與我們合作的一家廣告公司租用。
申報館有兩個入口:北門和東北門。我們一般工作走北門,餐飲走東北門。后來我才知道,這東北門,最早是申報館的唯一入口。推開東北門,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大廳里的巴洛克式雕花穹頂。誰會想到,這里曾經是《申報》的印刷工場。最新式的美式印報機,每分鐘可印刷800份報紙。申報館樓上,原是當年《申報》的辦公場所,約有幾十個小房間。二樓為營業廳、編輯室;三樓為經理室、編輯室、會客室和餐廳;四樓為編輯室、圖書室、校對室和照相間;五樓為宿舍和屋頂花園。
申報館剛落成時,就接待過蜚聲中外的世界名人。1919年5月2日,美國教育家、哲學家杜威(John Dewey)偕夫人來訪,受到了史量才的熱情歡迎;陪同前來的中國學者,是胡適、蔣夢麟和陶行知。1920年10月,訪滬的英國學者羅素(B.A.W.Russell)下榻西藏路“一品香”旅社。16日,他沿著漢口路健步走進了申報館。1921年11月21日,世界報業大王、《泰晤士報》老板北巖爵士(Lord Northcliffe)一行到訪申報館。同年12月23日,美國新聞學家格拉士(Frank P.Glass)也前來參訪。
今天的申報館,底層開著一家The Press西餐館。而在當年,申報館曾在三樓自設餐廳。杜威在給女兒的信中曾提及,那天他在三樓餐廳,“四點左右時在那里喝了下午茶”;晚宴上吃了中國菜,有一道用米做的布丁,里面有八種特色食物,和著杏仁粉的沙司一起吃,“那味道是如此美妙,以至于我后悔當時沒有多吃些……”羅素到訪的當天,《申報》曾發過一則惜字如金的消息:“羅博士已定于今日午時來本館參觀。本館當引羅博士參觀各部以便領教,并略備午膳以盡東道之誼。”這最后一句,表明了對于“本館”三樓餐廳的信心。北巖爵士到訪時,“先請爵士參觀全館各部,次在三層樓餐室宴敘。”在宴會上,北巖將《申報》與《泰晤士報》相提并論:“世界幸福之所賴,莫如有完全獨立之報館,如貴報館與敝報館差足與選……”(見1921年11月22日《申報》)正是在三樓餐廳,史量才在歡迎格拉士的招待會上,發表了一段有關“本館宗旨”的言論,頗含深意:“十年來,政潮澎湃,本館宗旨迄未偶移。孟子所謂‘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與頃者格拉士君所謂‘報館應有獨立之精神’一語……似亦隱相符合,且鄙人誓守此志,辦報一年即實行一年也。”(見1921年12月24日《申報》)多年以后,史量才因“誓守此志”,殞命于滬杭公路上。
當年的申報館,藏著不少名人軼事。1919年4月,印尼華僑實業家黃奕住決定回國投資,卻不知從何處著手。他每日必看《申報》,認為《申報》老板必定見多識廣,遂輕車簡從,到申報館登門拜訪。在三樓經理室,史量才接待了黃奕住一行。他初見黃奕住衣著樸素,以為對方只是一般鄉紳,就向他提議,可以投資建一家銀行,五十萬、一百萬即可。黃奕住不屑地說,那太少了,我可以出一千萬!此時史量才才恍然大悟,眼前這位滿口閩南語的“鄉紳”,竟是身家雄厚的印尼“糖王”……這次黃奕住到訪申報館,終于促成了赫赫有名的“中南銀行”的誕生——“中南之者,示南洋僑民不忘中國也”。
1920年2月,不滿十歲的楊絳隨兩個姐姐來到申報館,看望她們的爸爸楊蔭杭。楊蔭杭時任《申報》副刊編輯,他以“老圃”筆名撰寫的文字,曾深受讀者歡迎。據徐鑄成回憶:“我那時比較欣賞署名‘老圃’的短文章,談的問題小,而言之有物,文字也比較雋永。”(徐鑄成《談老〈申報〉》)那時,楊絳正跟著兩個姐姐在啟明女校讀書。一天,姐姐們帶她走出校門,“乘電車到了一個地方,又走了一段路。大姐姐說,‘這是申報館,我們是去看爸爸!’”楊絳記得,一見到爸爸,她只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爸爸”,“差點兒哭,忙忍住了。爸爸招呼我們坐。我坐在挨爸爸最近的藤椅里,聽姐姐和爸爸說話。說的什么話,我好像一句都沒聽見。后來爸爸說:‘今天帶你們去吃大菜。’”“吃大菜”,就是吃西餐。等吃完西餐,他們又回到了申報館,“爸爸帶我們上樓到屋頂花園去歇了會兒,我就跟著兩個姐姐回校了。”(楊絳《到申報館看爸爸》)楊絳提到的屋頂花園,就在申報館五樓。據說屋頂花園曾養過幾百只意大利信鴿,當年《申報》記者會帶信鴿采訪,寫好新聞就讓信鴿飛回,比拍電報發稿省事。不知那一天,楊絳和她的姐姐們見到了信鴿沒有?
1921年7月,26歲的鄒韜奮從圣約翰大學畢業,到上海紗布交易所任英文秘書。紗布交易所位于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260號,前上海自然博物館),離申報館一箭之遙。那時,鄒韜奮一心想進新聞界,就與《申報》營業主任張竹平取得了聯系。張竹平原是圣約翰校友,負責《申報》經營。一天,張竹平找到鄒韜奮,希望他去申報館幫忙,鄒韜奮愉快地答應了。于是,每天下午六點以后,他就離開紗布交易所,到申報館打工。據鄒韜奮回憶,他的職責是,根據張竹平口述,用打字機打成英文回函。
“我們兩人同在申報館樓上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里,在我的小桌上擺著一架英文打字機,他的辦公桌上七橫八豎地堆著不少待復的英文函件……他把意思告訴你之后,你一面在打字機上的的答答地打著,他一面卻在房里踱著方步,仍在轉著他對于復信的念頭。有時你的信打到了一半,他老先生在踱方步中抓抓他的禿頭,想出了新的意思,叫你重打過……所以我每夜工作到十點鐘,手不停止地在打字機上工作著,每封信打到最后一行的時候,總要很擔心地望望那位踱方步抓禿頭的朋友!每夜這樣工作了幾小時,走出申報館門口的時候,總是筋疲力盡,好像生了一場大病剛好似的。”
就是這短短三周,為鄒韜奮后來從事新聞工作做了鋪墊。他自己也承認:“后來張先生拉我加入《時事新報》,這三星期的練習也許也是一種有力的媒介。”(鄒韜奮《經歷》)
另外,當年申報館還留下過不少歷史之謎。例如,申報館頂樓,史量才原是要安裝電臺的。據柳中燨回憶,“《申報》那時沒有電臺,好像與《新聞報》合用一架,不自由”,于是,史量才聘請他來申報館安裝電臺,“因是秘密架設電臺,我直屬史先生督管,連每月一百二十元的工錢也是他親自交給我的”。(柳中燨《與史量才接觸往事》)那么,一向謹小慎微的史量才,為什么要秘密架設電臺?后來為什么又沒有搞成呢?
再如,魯迅曾與申報館有過多次交集。1932年12月黎烈文任《申報·自由談》編輯后,魯迅是《自由談》最有影響力的作者。最初,他是通過郁達夫聯系申報館的。據魯迅日記記載,1933年2月3日,“寄達夫短評二”;8日,“寄達夫短評二則……收申報館稿費十二元”。自15日起,魯迅開始直接聯系申報館,并與黎烈文往來密切。此后的魯迅日記中,留下了不少“寄《自由談》稿”或“寄黎烈文信”的記錄。然而,9月30日,魯迅致信黎烈文稱,日譯法郎士小說等書函,“已于一星期前送往申報館,托梓生轉交……如未收到,希往館一問為幸”。“梓生”即張梓生,時任申報館編輯。那么,這里的“送往申報館”,是說魯迅親自到了申報館,還是指請人代為“送往申報館”?魯迅究竟有沒有到過申報館呢?
巍然矗立的申報館,原建筑呈“L”形。1930年,在申報館舊屋之南,添建新屋一座(1946年又在新屋上添建一層),新屋呈反向的“L”形。新屋和舊屋之間,正好合圍成一個“口”字。難怪當年我從北門上樓后發現,那里各樓層的房間與房間之間,四面相對,頗像一口深井,若大吼一聲,必有回音……這一建筑結構,正好暗合了申報館的歷史:深不可測,魅力無垠。
前些日子,聽說“中國近現代新聞出版博物館”在楊浦周家嘴路開館,我就想,假如它開在申報館,那該有多好!
寫于202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