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學恂:紀念先父詩人紀弦
父親是1948年首先將現代詩傳送到臺灣的播種者,重要的推廣者。為提倡現代詩運動,1956年,他召集臺灣主要詩人組織成立“現代派”,提倡“新現代主義”,從而帶給臺灣詩壇至深且巨的影響。
有人說中華民族是詩的民族,擁有詩的文化、詩的理念與詩的傳統,因此詩應是文學、哲學、藝術、科學等之合體。但古往今來詩人總是寂寞的、孤獨的、狂妄的,甚至有些不近人情、與眾不同,大概有點兒像唐·吉訶德的樣子。父親從不掩飾他的狂,說自己是天才中之天才,但那應該是一種真誠的狂、真摯的狂,有點像孔子所說的進取的狂。他淡泊名利,與世無爭,物質方面從不計較,也從不在乎。
2014年5月,西安五爸路逌(父親的堂弟)來函略謂,與有關方面談妥,在家鄉終南鎮可建雙人墓園或紀念亭,這是當地人對享譽海內外的詩人紀弦的一種崇敬之意,家鄉父老也認為是大家的光榮。此外,在北京的中國現代文學館內建“紀弦書房”無比重要,應盡速前往聯系洽談,開展各種工作,祝早日完成等語。
家人會商后,決定派我去西安,認為由我去比較適合。我自然是萬分愿意替父親做事,也希望盡速把事情辦妥。
在前往西安的飛機上,我想到父親1963年的一首詩《夢終南山》。父親一生從未去過陜西,就連省的邊界也從未接近過,但父親是多么愛他的家鄉——陜西省周至縣終南鎮。記得我小時候,大概四五歲在香港,父親教我寫“周至”,這是我認識、學習漢字的開始。這兩個字是難讀、難寫、難認的,但父親說那是我們的故鄉,非寫好不可!父親一生都念念不忘他的故鄉,在眾多作品中可以知悉,他的思鄉情結常讓他在夢中哭醒。
從西安乘高鐵去北京,大概是九月光景,在約好去中國現代文學館后,見到了文學館原副館長周明先生以及時任副館長的梁海春先生,他們二位平易近人,一點架子都沒有。他們對父親贊譽有加,帶我參觀中國現代文學館,并介紹文物在此有科學的保存方法,也希望我能將父親有關的書籍、手稿,甚至父親日常用品等捐到文學館來。他們兩位的真誠讓我相信文物在此可以得到最好的保護,能發揮最大的效果;反之如果我們自行保管,沒有適合的條件,恐怕會對文物造成毀壞,將會非??上А?/p>
在此,我想到父親的一位文友喻麗清女士(任職于柏克萊加州大學)曾向我談起,她手里有父親所有的著作、書籍,包括父親簽名送她的書,她萬分珍惜。可是終有一日她無法處理時,別人可能會隨意丟棄,那多可惜,因此決定全部捐給該校圖書館,這樣她才安心。
我的長孫Brendon2016年至2020年就讀該校商學院,在學校的圖書館內發現他曾祖父紀弦著作,有《愛云的奇人》《三十前集》《摘星的少年》《紀弦回憶錄》及《檳榔樹》(甲、乙、丙、丁、戊)等數十種。他告訴我,有這樣的曾祖父覺得很自豪。
當初臺灣“詩壇三老”,指的是紀弦、覃子豪、鐘鼎文三位。而我記憶中的三位是常為詩爭吵的三位,甚至會吵得面紅耳赤的三位,但他們從未口出穢言。奇怪的是,三位能在爭吵后又一同飲酒、抽煙、喝咖啡,還會相互表揚,像什么事從未發生過。這大概就是君子之交吧!在覃子豪先生因病住進臺北臺大醫院(1963年),父親每天都去探望,直到他離開人間,我還記得父親痛哭不已,如同失去親人,足見他們之間的情誼。他們是詩事業的伙伴。
2015年4月15日,“詩人紀弦先生文物文獻捐贈儀式”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我們將父親生前收藏的近千冊書刊、170多封信札、手稿及書房陳設等物品一并捐獻給了中國現代文學館,其中包括五十萬言的《紀弦回憶錄》整套手稿。記得當初我發現時,父親將手稿包裝得非常妥當,并且用四個大字標明“十分重要”,意思是提醒我們要小心處理。五十萬言的回憶錄手稿是父親九十高齡時完成的,我想一位普通的青年大概三個月也難完成,難怪父親看重!
此外還有父親保存數十年的他年輕時的若干幅西洋油畫,以及1952年在臺北學校宿舍內完成的抽煙斗的油畫自畫像,父親對這幅畫感到非常得意。我們三代人參加中國現代文學館捐獻儀式后,馬上轉往西安出席4月21日紀弦亭、紀弦紀念碑在西安市周至縣終南鎮的揭幕儀式。中國現代文學館原副館長周明先生、臺灣中華于右任研究會會長賴燦賢及地方領導,紀弦親屬及老家路氏宗親等二百余人出席儀式。
除上述兩大工程外,我于2016年前后與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于奎潮先生(研究紀弦多年,用現在的話說是紀弦的粉絲)共同完成了一部《紀弦詩選集》。該書于2018年10月出版,約500頁,厚厚的一大本,印刷精美。封面用的是父親抽煙斗的油畫自畫像,封底采用父親1952年詩作《你的名字》。
父親2005年10月15日上午因中風急送醫院救治,在醫院一個月期間,子孫輩全體上陣,全天24小時輪流陪護,值班表訂明一小時一班。但往往下一班人來時,上一班人遲遲不肯離開,形成這家醫院從未出現過的一道溫馨風景。
親愛的父親,您一定知道我是深深地愛您的,并非因為您是一位大詩人,而是因為您是我的父親。但您在世時,我從未說過愛您,現在多后悔??!從此再也沒有機會讓您聽到,這使我遺憾終生!
父親去世后,我登在報上的訃告,除傳統習慣外,將最能代表他的作品《狼之獨步》也印在上面,這首詩是父親的得意之作,這恐怕是前無古人的做法吧!我想這也可能是我對父親做過唯一會讓他滿意的事情,父親無法回答我,但我相信他在天國一定會笑的,也一定會為我舉杯的!
走筆至此,想起當年在臺北,把父親心愛的海格力士腳踏車弄丟了。那個年代,生活清苦,再買一輛談何容易,現今的豪華汽車也無法相比。我一直感覺很對不起父親,雖父親并未苛責我,這仍讓我自責至今。但完成了上述三件大事——中國現代文學館紀弦書房、終南鎮紀弦亭及《紀弦詩選集》,相信父親會原諒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