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3年第8期|徐貴祥:叢林筆記(節(jié)選)
一
軍列在一個小站停下來,忙乎半夜,把炮車和牽引車從平板上卸下來,進入摩托化行軍狀態(tài)。再往前走,就是南北南地區(qū)了。副營長說,我們連隊將作為先頭部隊第一批參戰(zhàn)。
當天夜里,全連集合在樹林里,聽團里的尚副政委做動員。尚副政委先說了這次戰(zhàn)斗的意義,一是要教訓(xùn)南北南地區(qū)當局,對其背信棄義侵占鄰邦的行徑進行懲罰;二是要檢驗部隊的戰(zhàn)斗力。尚副政委講了一番大道理之后,又給我們講了一部文學作品——愛爾蘭作家伏尼契的作品《牛虻》——“不管我活著,還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快樂的牛虻!”
尚副政委說,作為革命者的亞瑟——牛虻,在被黑暗教會處死之前,對行刑的士兵說:“槍法太糟了,來吧孩子們,我來教你,朝這兒打。”
這個既是亞瑟又是牛虻的人,在我的心里一下子站穩(wěn)了腳跟,在此后的歲月里,我一遍一遍地想象他的模樣,臉上有胡子,有傷疤,沒準兒還是個獨眼,他的身材,應(yīng)該和我差不多。
動員會后,連隊在竹林里露營。沒人敢解開背包,大家在車上擁著大衣睡覺,聽著時遠時近的槍炮聲,很難入眠,想法很多。迷迷瞪瞪中,我發(fā)現(xiàn)我走進了一片青紗帳,揮舞手槍指揮戰(zhàn)士們往前沖,我自己則騎著一匹棗紅馬,風馳電掣沖到青紗帳里,抱起被敵人抓走的女游擊隊長,一邊馳騁一邊用機槍向敵人掃射,敵人蜂擁而來,前面有一道兩丈多寬的溝坎,我兩腿夾緊馬肚子,一勒韁繩,戰(zhàn)馬揚起前蹄,一陣嘶鳴,縱身飛起……
就在這時候,聽到一聲吼,起來,準備戰(zhàn)斗!
我呼啦一下爬起來,剛剛直起腰桿,腦袋頂在車棚的鋼筋架上,頓時清醒了。直到車隊啟動了,我還在心里埋怨馮老兵,就差幾秒鐘了,我的戰(zhàn)馬就要落下來,就能救出女游擊隊長了,可是……盡管戰(zhàn)場越來越近了,那匹戰(zhàn)馬和馬背上的人還在我的腦海里飛翔,遲遲不肯落地。
實話實說,在那十幾分鐘里,我沒有進入臨戰(zhàn)狀態(tài),而是徜徉在我自己的戰(zhàn)爭情境里,那個情境,應(yīng)該來自此前讀過的一本小說,可能是中國的,也可能是外國的。
過了瀾溪大橋,行駛不到三公里,突然停下來。連隊接到上級指示,停車待命。
這里顯然剛剛經(jīng)歷過戰(zhàn)斗,樹林里有幾處煙火,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焦煳味兒。隔著一道山梁,槍炮聲時輕時重地傳來,戰(zhàn)斗還在艱難地推進。
路邊有片甘蔗林,甘蔗被炸得東倒西歪,露出一些雪白的茬子。我對馮老兵說,我下去尿泡尿。
馮老兵皺著眉頭說,都什么時候了,還尿什么尿啊。
我說,啥時候也不能阻擋我尿尿啊,管天管地……
馮老兵看看車外,已經(jīng)有人下車活動了。馮老兵說,那就去吧,快去快回。
我剛要翻身下車,馮老兵又追上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別尿個沒完啊。
我大聲回答,是!
我當然不是要尿尿,只不過要裝出尿急的樣子,尿急是單獨行動最充分的理由。下了車,我低姿前進,向車隊尾部跑去,然后找了一個斜坡,快速抵達目的地,收羅了幾根甘蔗斷枝,直起腰來剛要返回,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個東西。
透過朦朧的霧靄,我揉揉眼睛再看,沒錯,在左前方,距離我大約十米的甘蔗地里,一個炮彈坑的邊上,靜靜地躺著一把手槍。盡管能見度很差,但我還是清晰地看見了棕紅色的槍套在漸漸升起的朝霞中熠熠閃光,彎曲的背帶像蚯蚓一樣靜靜地蜷伏在凌亂的草叢邊上。
我的心頭一陣狂跳,扔掉甘蔗,貓腰向手槍的位置搜索前進。
身后傳來喊聲,擔任警戒的姚強揮著手向我咋呼,杜二三你干什么,小心地雷!
我根本不理會姚強的警告,繼續(xù)向手槍的方向前進,甘蔗葉子把我的臉劃出了血糊糊的口子,我也毫無感覺。
快了,就在距離手槍還有兩米遠的地方,我多了一個心眼兒,停了下來,做了一個深呼吸,趴下去,趴在地上警覺地打量四周,然后折斷一棵甘蔗,匍匐前進。在一個適當?shù)木嚯x上,小心翼翼地用甘蔗去扒拉那個手槍,一次不成再來第二次,過程驚險而又刺激。終于,手槍背帶被甘蔗一端牢牢地纏上,手槍順利到手。我迫不及待地打開槍套,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他媽的,居然……是個空槍套!
我沮喪地拍打著手槍套,不甘心地再次趴下,繼續(xù)用甘蔗扒拉槍套所在位置的周邊,希望能在散土里找到手槍,可是找了幾遍一無所獲。
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沉悶的炮聲,姚強的叫聲也隨之更加強硬地傳了過來,杜二三,指導(dǎo)員找你,指導(dǎo)員說,你再不回來,要槍斃,槍斃!
看來確實找不到了,我猶豫著扔掉槍套,轉(zhuǎn)身往回跑,就在我快要跑上公路的時候,身后傳來爆炸聲,剛才躺著槍套的地方掀起一股飛揚的塵土,一發(fā)炮彈落在那里,彈坑又挨了一炮。
我被那炮擊嚇蒙了,腿都軟了。整個車隊都發(fā)動了,我不知道該上哪輛車,忽然看見班長在遠處起勁地揮手。近處的一輛車上,曹侗壯向我喊道,上來,上來,班長讓你上這輛車。我猶豫了一下,把手伸給曹侗壯,爬上車廂,剛剛坐下,車子就發(fā)動了。
這才知道,因為步兵進攻受阻,上級讓我們連隊改變行軍路線,轉(zhuǎn)道長形高地,進行直瞄射擊,配合步兵進攻戰(zhàn)斗。
這一下就熱鬧了。從車廂往外看,十幾輛保障車、炮車擠在狹窄的碎石公路上掉頭,前車的屁股幾乎擦著后車的鼻子,左車的臉擦著右車的耳朵,好像炮和車抱成一團在摔跤。
終于有幾輛炮車把頭掉過來了,包括我們屁股底下這輛,喘著粗氣向指定位置挪動。
我上的這輛車,是炮車,不知道為什么,有線班的副班長吳曾路和我的同年兵曹侗壯也在這個車上。我向車內(nèi)掃了一眼,感覺氣氛有點兒不對頭,大家都不說話,空洞的眼神流露出內(nèi)心的驚恐。我好像這一會兒才突然明白過來,這回要玩真的了,不遠處的槍炮聲告訴我,再也沒有僥幸了,我們貨真價實地走進了戰(zhàn)爭。
很快,驚恐的情緒在我心里彌漫開來。出征之前,寫請戰(zhàn)書、決心書,我的文學素養(yǎng)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什么“馬革裹尸”、什么“不破樓蘭誓不還”等,我的請戰(zhàn)書最后一句是“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實話實說,那時候,有僥幸心理,總覺得仗打不起來。直到抵近戰(zhàn)區(qū),還有僥幸心理,認為我們是炮兵,不會面對面地真槍實彈。可是,突然一個命令下來,要打直瞄,要跟步兵在一起,要在前沿,我們的僥幸徹底被粉碎了。
盡管是新兵,我也知道,直瞄就是把炮當槍使,和敵人面對面,其傷亡程度甚至比步兵還要嚴重,因為炮兵目標大。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驚恐,但是,我必須掩蓋這驚恐。無論如何,我不能讓老兵們笑話我,我就是裝,也必須裝出“馬革裹尸在所不辭”的樣子,我要為我的豪言壯語負責。
看看車內(nèi),大家的表情都很凝重。他們也在裝,竭力地裝著不在乎,竭力地裝著無所畏懼,但是我知道,他們的內(nèi)心波濤洶涌,他們也寫過這個書那個書,同樣,他們也要為他們的豪言壯語負責。我相信,真的進入戰(zhàn)場,真的打起來了,英雄好漢必將從這些人當中產(chǎn)生,然而眼下,還看不出來。
我看了看曹侗壯,曹侗壯也正看著我,我感到他的肩膀在微微發(fā)抖。我捏捏他的肩膀,他抬起頭來,摸摸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我們什么話也沒說。
指揮排里,只有三個新兵,曹侗壯、姚強和我,我最年長,比他們兩個大一歲。我覺得,和他們在一起,我更應(yīng)該像個兄長,特別是對曹侗壯,因為他個子瘦小,也因為他被分在有線班,在他面前,我不能流露恐慌。
有線兵是炮兵連最耗體力的兵種,出征之前,應(yīng)急訓(xùn)練的時候,每次看到曹侗壯背著沉重的電線轱轆飛奔,我就覺得有點兒對不住他,好像讓他背電線轱轆是我的原因。不過,曹侗壯好像沒覺得當有線兵有什么不好,這小子跑得很快,他是貴州人,腿功確實比我和姚強好。
這一段路無比漫長,幾公里走了半個多小時,眼看離戰(zhàn)場越來越近了,遠遠看見連長和指導(dǎo)員在路邊等候,車內(nèi)終于活躍起來了。炮班班長說,大家注意聽指揮,下車動作要快,準備器材。
炮手們紛紛動作起來,有的檢查瞄準鏡,有的解開炮彈箱子上的繩子,那兩個背著沖鋒槍的炮手,唰的一下把槍橫在胸前,準備下車掩護……動真格的,這些老兵還是不含糊的,他們的眼睛比半個小時前明亮多了,動作也敏捷多了。
炮車停穩(wěn)后,炮手們魚貫下車,摘炮、推炮,連長和指導(dǎo)員迎面匆匆過來,發(fā)現(xiàn)只有兩門炮上來了,其余的炮車、指揮車、炊事車都沒有上來。連長顧不上多說,指揮這兩門炮趕緊占領(lǐng)陣地。指導(dǎo)員說,兩門就兩門吧,反正是直瞄射擊,有炮就能打,沒有指揮排也不要緊。
指揮排的人員,除了排長先期到達,隨第一梯隊上來的,只有我和曹侗壯。曹侗壯背著一個電線轱轆,懷里還抱著電話機,好像隨時準備架線。
排長有點兒惱火,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身后,口氣很重地說,連個電臺都沒有,你來干什么?
我說,又不是我自己要來的,我坐的是一炮車。
排長吼道,為什么上錯車?
我沒有回答。
正好副營長匆匆路過,排長對副營長喊,副營長,給你一個警衛(wèi)員——杜二三,跟副營長走。
副營長埋頭趕路,頭也不回地說,好,給我當傳令兵。我一個副營長,哪用得起警衛(wèi)員啊。
我心里一喜,運氣來了。二話不說,屁顛顛地追上了副營長。
我聽見身后排長對曹侗壯說,打直瞄,不用電話,把電線轱轆放路邊,扛炮彈去。
炮手們動作很快,不到十分鐘,最先占領(lǐng)陣地的兩門炮已經(jīng)開打了,透過濃霧,可以看見對面的火光——那是火力點,正在阻擊我們的進攻分隊。
副營長氣喘吁吁地帶著我,在一片混亂的槍炮聲中登上半山腰,察看地形,尋找適合火炮展開的位置。副營長說,小子,怕不怕?
我說,首長不怕,我也不怕。
副營長看了我一眼,說了聲,好小子!你不怕,我也不怕。
其實我看得出來,副營長也有點兒緊張。
實話實說,我那時候還真的不怎么害怕,我想試試我到底有沒有飛檐走壁、刀槍不入的功夫,盡管我從來沒有認真學過任何一門武功,但是我認為我有。中學的時候偷讀小說,那里面的英雄總是大難不死,對我的影響很大。
副營長觀察了一會兒地形,然后讓我到山下傳達命令——某某炮推到某某位置,縱坐標多少,橫坐標多少。
步兵在山頭實施火力壓制,對方在看不見的地方還擊,子彈在近處飛行,濃霧中的火光像飛舞的流螢,我在流螢和濃霧中穿梭。我的恐懼被一連串的爆炸聲掩蓋了,感覺好像我已經(jīng)不是人了,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鳥兒,我已經(jīng)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一會兒翅膀碰著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沖向烏云……
有一次我正在公路上跑著,對面的機槍打了過來,打在我身邊的山石上,我情知不好,一頭鉆進路邊的排水溝,抬頭看見偵察班長黃穆,他也被子彈攆到溝里了。
黃穆瞪著我說,杜二三,一點兒戰(zhàn)術(shù)都不講啊,為什么上躥下跳!想把敵人的火力引過來啊?
我沒好氣地回答,我怎么上躥下跳了?我在傳達副營長的命令。
黃穆有點兒不相信地看著我,啊,傳達副營長的命令,你怎么又成營部的兵了……你的電臺呢?
我說,我沒有電臺,副營長說,打直瞄不需要電臺。
黃穆說,傳達什么命令?
我說,副營長命令四炮推到二號位置,這是坐標。
黃穆一把抓過我手里的字條,看看上面標注坐標的數(shù)字,皺皺眉頭說,四炮被車隊擋住了,根本過不去……
他的眼皮啪啪跳了兩下說,我來通知六班,六班先上。
說完,回頭交代我,去向副營長報告,六班馬上到位。
我剛要離開,黃穆喊了一聲,鞋帶,系好你的鞋帶。
我低頭一看,可不,鞋帶散了。我系著鞋帶,黃穆說,鞋帶散了,會摔死人的。
我沒搭腔,我當然知道,鞋帶散了會摔死人。等我系好鞋帶,黃穆盯著我的脖子看,我不禁摸摸風紀扣。不過他沒有說什么,對我揚揚手說,快去向副營長報告。
返回的路上我心想,這家伙,他誣蔑我想把敵人的火力引過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再說,他一個班長,擅自改動副營長的命令,追究下來,他承擔得起嗎?
回到那個山坡,我向副營長如實報告,路上碰見偵察班長,他說四炮被車隊擋住了,由他去通知六炮先上。
副營長連想都沒想就說,好,哪門炮都行……其他的呢,傳我命令,到一門展開一門,聽明白了沒有?
我說,是,聽明白了。
轉(zhuǎn)眼我又山前山后跑了個來回。
前面的兩門炮,主要是干部和班長們在打。后來六炮彎道超車上來了,黃穆也在推炮的隊伍中,還不時站在路邊指揮,威風凜凜,好像他不僅是偵察班長,還兼任副營長似的。
我們班長程于俊和有線班副班長吳曾路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上來了,就在副營長的旁邊。程于俊架設(shè)電臺,吳曾路接上了電話,不多一會兒,電話里面?zhèn)鱽硪粋€聲音,我是你們的副師長,我就在你們的身邊,同志們不要慌,沉住氣。
副營長馬上站起來命令我,去,到陣地上喊話,副師長就在我們的身邊,同志們不要慌,沉住氣。
我跑到最前面,把副營長的話告訴了指導(dǎo)員,指導(dǎo)員站起來對我說,到后面?zhèn)鳎€兒傳,傳達到每一個人。
說完,又撲在炮位上。
連長和指導(dǎo)員均在第一門炮上,連長用望遠鏡搜索對面山上的火力點,然后指示給指導(dǎo)員,指導(dǎo)員一發(fā)一發(fā)地打。
后面的幾門炮陸續(xù)上來之后,公路狹窄,施展不開。副營長這時候鎮(zhèn)定多了,又讓我傳達命令——打不了炮的炮手,統(tǒng)統(tǒng)去扛炮彈。
指導(dǎo)員打得汗流浹背,不時興奮地嘿一聲,嫌手槍礙事,干脆摘下來,看到我在不遠處,招呼我靠近,把手槍扔給我說,以后幫我背著。
我一怔,又一喜,拍著槍套問指導(dǎo)員,我能不能開槍?
指導(dǎo)員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說,可以啊,發(fā)現(xiàn)目標你就打,不要亂打哦。
我說好。整個戰(zhàn)斗過程,我就背著指導(dǎo)員的手槍,一會兒傳達命令,一會兒幫忙搬炮彈。我的嘴里喘著粗氣,心里美滋滋的,眼睛東張西望,老想發(fā)現(xiàn)一個偷襲的敵人,叭叭叭開上幾槍。可惜的是,沒有這個機會。
六炮進入副營長指定的位置,連我都能看得出來,那是一個絕妙的位置,在公路下方,比一炮和二炮要低十多米,前方視野開闊,后面運送彈藥也方便。
忽然,我發(fā)現(xiàn)黃穆也在炮位上,正撅著屁股擺弄高低機和方向機。這家伙是偵察班長啊,也會打炮?我有點兒不敢相信,擦擦眼睛再看,確實是他,他的樣子像一個老練的炮手,前腿弓后腿繃,腦門兒貼在接目鏡上,好長時間才打出去一發(fā),一發(fā)過去,對面的一個火力點就啞了。
給黃穆裝炮彈的是新兵馬濤,白白胖胖的。在新兵排的隊列里,我是排頭兵,他就在我左手邊。我對他的深刻印象,就是他經(jīng)常把向左轉(zhuǎn)搞成向右轉(zhuǎn),不是跟我臉對臉,就是跟我背靠背。不過,此刻他的動作還算麻利,他同另外兩個老兵一道,接力上傳炮彈,最前面的一個低姿搬出炮彈,中間一個彎腰接過,最前面的直立將炮彈送到炮位上,三個人抱著炮彈像抱著一個超級棒槌,由低而高再由高而低,構(gòu)成了一個流暢的弧線,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曹侗壯和姚強也出現(xiàn)在扛炮彈的隊伍里,曹侗壯小小的身軀扛著四十多公斤重的炮彈箱,居然走得很快,這家伙,天生就是出苦力的啊。姚強比曹侗壯差遠了,他同馮葉抬一箱,走走停停,這兩個人都不是干活兒的人。
不知道打了多少發(fā)炮彈,對方的火力終于被吸引過來了,先是聽到左前方一聲悶響,原來是兩發(fā)火箭落在車隊附近,正在修車的一名司機當場被削掉半拉屁股。
當時我就在炮陣地附近,第三發(fā)火箭彈在距我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爆炸,強大的氣流將我沖了一個趔趄,只覺得肩膀被砸了一下,順手一扯,我的天哪,是一只手,一只血淋淋的手,一只露著骨茬的手,像燒焦的熊掌,幾個手指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發(fā)出尖叫,反正我是跑了,我像箭一樣地離開炮陣地,像野獸一樣狂奔。就在那個短短的瞬間,我的思想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其實我什么也沒有想,就是想跑,想離開這個血肉橫飛的地方,離開戰(zhàn)場,找一個不會挨火箭彈的地方藏起來,藏到山洞里……
僅僅過了十幾秒鐘,也許更短,我不跑了,我迎面看見了副營長。副營長大步流星走向一炮,揮著手高喊,先打六號火力點,橫坐標×××××,縱坐標×××××……
回答副營長的還是火箭彈爆炸的聲音,只聽到一聲嘯叫,我還沒有看清眼前發(fā)生了什么,連喊一聲都沒來得及,一頭撞了上去。副營長猝不及防,被撞了個仰面朝天,爬起來罵罵咧咧地說,啷個搞起的,他媽的哪個推老子?
罵了兩聲,才回過神來,拍拍屁股,看著我,齜牙咧嘴地說,嗯,不錯,還知道保護首長。
其實已經(jīng)是馬后炮了。
二
后來聽說,這場戰(zhàn)斗十分激烈,敵人的六號火力點處在我們的射擊死角,步兵一直呼喚火力支援,一班的瞄準手胡慶華找到一個角度,連發(fā)三炮,將六號火力點的頂部打崩,這個火力點才啞了下來。我方的損失也很大,一炮、二炮,連同后面上來的四炮,遭到密集的火力殺傷,先后有九個人負傷,其中一班老兵胡慶華傷勢最重,從陣地上抬下來時,已經(jīng)生命垂危了。
六炮沒有人負傷,因為他們的位置是對方的射擊死角,也就是說,敵人在他們的明處,而他們在敵人的暗處。副營長太英明了。
打掃戰(zhàn)場的時候,我向副營長報告,有一只手被炸斷了,落在我的肩膀上,不知道是山頭步兵的,還是我們連隊的,我想找到那只手,沒準兒還能給戰(zhàn)友接上。
副營長驚訝地說,啊,還有這件事啊,趕快找。
可是找了半天,沒有找到,只找到一只動物的爪子,當時誰也說不清楚那是野獸的爪子還是家禽的爪子。
副營長說,幻覺,你是高度緊張,出現(xiàn)了幻覺。不過,小伙子還不錯,第一次打仗就有這個表現(xiàn),很難得。
我說,首長也不錯,也是第一次。
副營長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哈哈,這小子,老是跟我比啊,還鼓勵我呢。
我才知道我的話不太得體,居然經(jīng)常跟副營長相提并論。不過看得出來,副營長不討厭我。
營部來了幾個人,把副營長接走了。我在尋找本班的路上,看見曹侗壯挎著電線轱轆,正在收破爛兒——步兵扔下的一部電話機和通向山頭的被覆線。我問他,看見那只手了嗎?
曹侗壯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問,什么手?
我說,戰(zhàn)斗中,一只被炸斷的手落在我肩膀上,還掐了我一下。副營長說我出現(xiàn)了幻覺,你覺得呢?
曹侗壯的臉立馬變白了,還打了個寒戰(zhàn),嘟嘟囔囔地說,你別嚇我,我膽子小……
我哈哈大笑。我說,你膽子小還在這里撿破爛兒?你是膽子太大了,搞得不好會踩上地雷。
曹侗壯看著我,一臉麻木。
我說,我確實感覺有一只手落在我肩膀上,剛才沒找到,你要是看見了,馬上向連隊報告,沒準兒是戰(zhàn)友的手呢,找回來還能接上。
曹侗壯往山下看了看,似乎拿不定主意,這線還要不要收下去——線是山頭扯下來的,那里原先是步兵404團的指揮所。
我說,不開玩笑了……你收這些東西干什么?
曹侗壯說,我看還是半新的,不過,被砸壞了。
我接過電話機看看,是被砸壞了,而且上面還有彈孔。
我忍不住笑了,我說,你打算把它帶回去嗎?
曹侗壯看看我,再看看電話機,雖然還有點兒舍不得,最終把它扔到山下了,扔出老遠。然后跟我講,還有一樣?xùn)|西,你來看看有沒有用。
我疑惑地跟著曹侗壯,往坡下走了幾步,曹侗壯扒開樹叢跟我講,你來看。
我又往前走了兩步,這一看我頭發(fā)都豎起來了,原來是一發(fā)火箭彈的彈丸,前面半截貼著地皮插到樹根里,后面半截像半個酒瓶露在外面。從彈屁股的角度看,應(yīng)該是戰(zhàn)斗中從對方的山洞火力點打過來的。
我大喊一聲,臥倒!
曹侗壯沒有臥倒,用奇怪的眼神瞪著我。
我說,曹侗壯你這個土老帽兒,這是火箭彈你知道不知道?
曹侗壯還是無動于衷,并且往前走了幾步,彎腰察看那半個火箭彈,差點兒就動手了。
我嚇壞了,連滾帶爬跑去把他撲倒,抱著他使勁地翻滾,一起滾到十幾米開外,終于滾不動了才停下來。
曹侗壯也被嚇壞了——不是被火箭彈嚇的,而是被我嚇的。曹侗壯睜著一雙迷蒙的眼睛看著我說,你干什么?那是啞彈。
我說我當然知道是啞彈,可是,你要是動手去搬它,恐怕它就要發(fā)言了。
曹侗壯好像這時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問我,咋辦?
我說,趕快走,反正連隊就要離開了,讓我們的敵人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吧。
曹侗壯還是不動,想了想說,那不行,不妥……
我急了,吼了起來,有什么不妥,趕快走!
曹侗壯說,敵人把它弄回去,還能用,咋辦?
曹侗壯這么一問,我也怔住了。
曹侗壯又說,萬一我們的后續(xù)部隊來了,萬一沒看見……咋辦?
我一聽,這個傻子的話還有幾分道理。看看不遠處,炮班都在忙著收拾裝備,準備撤離。
我說,走,向連長報告,炮班的老兵有經(jīng)驗。
后來我們就跑上去,向連長報告。
連長聽說有這么個東西,就近把六班長劉橋叫過來。
劉橋說,打炮我會,但是拆彈我不會,這樣吧,你們站遠點兒,看看我老劉的手段。
連長說,你小心啊,搞不好就別搞,先畫個圈,此處有地雷。
劉橋說,等等看吧,我先來玩?zhèn)€絕活兒。
劉橋讓我們都走開,在公路拐彎處隱蔽,然后他自己拎了一支沖鋒槍,算了算角度,在距離火箭彈五十多米的一塊石頭下面蹲下來,瞄準啞彈,開了一槍。
我們屏住呼吸,等啞彈爆炸,等了半天沒動靜,連長拿著望遠鏡一邊觀察一邊喊,打中了,但是沒有打到引信上,打到鐵皮上有屁用啊。修正炸點,往下
0-0.5,不,往下五厘米!
劉橋不搭腔,接著瞄準,嗒嗒兩槍,嗒嗒嗒三槍……不知道過了多久,就聽一聲巨響,接著看見那個大樹顫抖著倒下了,綠色的樹葉像蝴蝶一樣漫天飛舞。
劉橋拎著槍,耀武揚威地回到陣地上,連長說,六班長,打槍的水平還是不如打炮,就那么個小玩意兒,還用六發(fā)子彈?
劉橋皮笑肉不笑地說,你那兩下子,什么五厘米,十厘米都沒有用,都打在鐵皮上,我只有把它從土里打出來,才能看到引信,把固定目標變成運動目標,嘿,一打一個準。
連長說,好好,你厲害,以后評功評獎,把這個也算上,消除隱患。
連長路上跟劉橋探討,到底是打在引信上,還是打在尾翼上。劉橋說,那我哪能看見啊,我要是能夠看見,我也完球了。
連長說,也是,管他打在哪里,反正是打爆了。
曹侗壯看我一直心事重重的樣子,骨碌著眼睛,安慰我說,我知道了,砸在你肩膀上的,不是手,而是一只手套。
我說,那怎么可能,明明是手……唉,也許就是手套吧,可是,那是誰的手套呢?
曹侗壯說,你干嗎那么較真啊,反正不是手,你也不用再找了。
我們炮團九連參加的第一次戰(zhàn)斗,師史記載為“瀾溪長形高地進攻戰(zhàn)斗”,我們連隊抵近射擊的戰(zhàn)例,有詳細記述,我就不多說了,我要說說我本人的故事。我本人有什么故事呢,其實也沒有什么青史留名的事跡,但是,別忘了,我有了一把手槍,一把真正的五四式手槍。
我喜歡手槍,由來已久。小時候看連環(huán)畫,最喜歡看舉著手槍的人,以至于上了高中之后,還用節(jié)省下來的菜票錢買玩具手槍,不僅受到同學們的嗤笑,也讓父母對我深為失望,覺得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后來我參軍了,我的第一理想是,迅速當上軍官,搞個手槍背在身上。有一次夜里做夢,夢見我背上了手槍,耀武揚威地回到家鄉(xiāng),用這把手槍把曹大黑押到河灣里打一頓,讀初中那幾年,我沒少受他欺負。
終于貨真價實地參加了一次戰(zhàn)斗,我發(fā)現(xiàn)我既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勇敢,也不像我擔心的那樣怯懦。偶爾,我也會想起我曾經(jīng)產(chǎn)生的逃跑念頭,為此我感到羞恥。好在,那只是剎那間的事情,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我將用實際行動洗刷了這個埋在我心里的恥辱。
三
中午十二時許,上級命令我們撤出戰(zhàn)斗。
我背著指導(dǎo)員的手槍,跟在副營長、連長和指導(dǎo)員的后面,覺得渾身都是勁。
走到一個路口,一堆首長在那里迎候,頭天給我們做動員報告的尚副政委站在前面,看見我的身上背著手槍,一臉凝重地問,哪個同志……走了?
尚副政委大約誤認為哪位干部犧牲了,由我這個新兵代理了。指導(dǎo)員大大咧咧地說,沒有,干部都健在……小杜,啊,杜二三同志背的手槍是我的。
我當時很緊張,心里想,恐怕首長不會讓我背手槍了。幸好,尚副政委沒當回事,只是說,那就好,那就好,同志們辛苦了。那時候干部們都愿意背上一支沖鋒槍,沒有誰在意一支手槍背在誰的身上。
路上聽說,尚副政委名字叫尚斌,原先是師文化科的副科長,大筆桿子,會寫通訊,還會寫詩,原先是師政治部文化科的副科長兼宣傳隊長。
在一個村莊邊上休整的時候,聽老兵講,瀾溪長形高地戰(zhàn)斗,因為是首戰(zhàn),對方抵抗十分頑強,加上防御工事堅固,一名大尉軍官指揮一個加強營,從早晨到中午,堅持了六個小時。當然,長形高地后來還是被我們攻破了,斃傷對方大尉營長以下官兵若干,其余的撤到瞽山一線固守待援,形成第二道屏障。
這仗有的打了,老兵說。
熱帶季風氣候反復(fù)無常,中午下了一場雨,晚上又下了一場雨,而且很大。前面道路擁堵,上面通報至少要兩個小時才能疏通,車隊停下來臨時休息。排長指定三個老兵,每人帶一個新兵在距離車隊三十米處警戒。
馮葉帶著我潛伏在一叢芭蕉樹下,電閃雷鳴中我看見身后和身邊全是樹木,棲身的地方像是從雨林里掏出的洞穴,遠處的山巒猶如隆起的饅頭。雷電過后,漆黑的天幕潮水般拍打著我的臉。
我突然想,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這話是不對的。其實水——哪里的水都是從土地里生長的。我想到一個問題,這水要到哪里去,無論是陸地還是海洋,也包括我的家鄉(xiāng),這水都可以到達。這樣一想,才開始想家,我想跑到路邊的溪流,對著溪水說幾句話,請它給我的父母親人們捎信,可是說什么呢?告訴他們我在南方的山岳叢林里,正在像野人一樣渾身濕透嗎?告訴他們我抱著槍凍得瑟瑟發(fā)抖嗎?
當然,我不可能離開哨位,我只是對著頭頂和眼前嘩嘩流過的雨水,在心里吼了一句,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暴雨來得快也停得快,不到十分鐘就停了,漫無邊際的漆黑重新懸掛在眼前,從身邊涌起一股泥土和草木腐爛的氣息,我們就像蚯蚓一樣重新拱出地面,車隊又開始緩慢前行。
……
節(jié)選,全文刊載于《廣州文藝》2023年第8期
徐貴祥,1959年生,皖西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軍事文學委員會主任。著有長篇小說《仰角》《歷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開》《明天戰(zhàn)爭》《特務(wù)連》《馬上天下》《四面八方》《英雄山》等。曾獲茅盾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人民文學獎、全軍文藝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