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3年第7期|李美皆:一個女人的歲時之味
37歲那年,她還在學校教書,第一堂課照例要做自我介紹,基本情況介紹完畢,有大膽的學生問:年紀?她坦白地回答:37歲。也許出于女人對年紀特殊的敏感,她感覺活躍的課堂似有半秒的停頓。學生本來并不指望得到回答的,既然意外得到了,便有更大膽的發問:婚否?她索性全答了:已婚,育有一子。接著又笑道:這還用問嗎?
她為自己對那半秒的敏感而悲哀,就算如此努力坦白,還是不能心如止水啊。就是這一點可悲感,促使她說下去:在我17歲的時候,覺得37歲是一個遙遠得永遠不會到來的年紀,可是現在,我37歲了!還站在這里。學生嘩嘩鼓掌。她繼續說:我重新覺得,37歲并不比17歲遜色。更加熱烈地鼓掌。
那一瞬間,她幾乎被自己洗腦了。不是嗎?17歲有17歲的美好,37歲有37歲的美好,人只要活出每一個年紀相應的美好就可以了。17歲少女固然青春瑩潤,但身心是單薄的,欠缺熟女的醇厚和成就感。成年女性的美是向日葵樸素的絢爛,以及花與果實同在的飽滿。不必拿37歲跟17歲比,拿37歲跟37歲比即可。所有37歲的人都曾經17歲過,所有17歲的人都會抵達37歲。37歲對著17歲的小傲嬌是:等你37歲的時候,興許還沒我這個樣子呢。正如王朔揚言的:我唯一感到高興的是,你們也不會年輕太久的。如此,心理便平衡了。事實上,現在的她,連心理平衡都不需要了,因為有一天她突然發現,80后也老了,甚至有的已經當上爺爺奶奶了。果然沒有年輕太久啊。老和更老,似乎界限不再那么鮮明了。一代又一代人轉瞬就在歲月間臣服于生活了。
然而,她并沒有那么容易放過自己:37歲的她在年歲上曲意為自己提氣和辯護,不正說明內心已經不那么堅挺了嗎?雖然也不算虛弱。真正的自信是根本無視這個問題,正如真正的決絕并非怒目相向,而是就當對方不存在。
37歲“可怕地”到來時,并沒有17歲想象的滅頂之災。可是,當她57歲時,還會對著37歲有這份不太勉強的自信嗎?那時候,恐怕是必須服老了吧?
這篇文章,她寫了很多年、很多次,一直沒有把它作結,也許是“生命尚未看到句號”的潛意識在暗示和阻止吧。她是把自己當作一個年歲心理的切片在觀察嗎?也許是的。以前幾次開寫,都感覺寫著寫著就流于虛浮了,很難貼皮貼骨令自己滿意。歲月是人人都在經歷,人人可寫的,不是很容易嗎?她最初開始寫時,就是抱著一蹴而就的心理。幾次修正乃至“熔斷”,才使她明白,正因為人人可寫,所以,要寫出自己那份年歲之感,原來是不容易的。歲月不可妄議,只能是等,有些生命的維度是歲月和際遇給的,不等它發生過,你就是空白和無知。你須等到每一種況味都咂透了,每一句話才會有貼切和瓷實的分量。更重要的是,你須在對外部生活不斷地調適和整飭之中,等到自己變動不居甚至一再更新的三觀變得恒定和自洽。瑪格麗特?尤瑟納爾醞釀多年,40多歲時完成了小說《哈德良回憶錄》,這是一本虛構的羅馬皇帝的自傳。尤瑟納爾說:“有些書,不到40歲,不要妄想去寫它。年歲不足,就不能理解存在,不能理解人與人之間、時代與時代之間自然存在的界限,不能理解無限差別的個體……經過這許多年,我終于能夠把握皇帝與我之間的距離。”而她只想說,不經過這么多光陰和閱歷的打磨,她就不能很好地理解自己的生命。
即將挨近57歲時,她又回來了,回到這個“本文”,重新審視歲月中的自己。她知道,生命從來不是抽象的,泛泛地談年紀,務虛而不落地,有幾近空談之嫌。所以,她要把自己當作“小白鼠”。她在歲月中且行且折返,以20年為計量單位,以兩個20年作時間成本,讓生命充分地進行迭代和沉淀,才完成了一個閉環式的考量。生命行進至此,無論瞻前還是顧后,都已經看得比較清楚,她覺得可以完成此文了。
先要做一個必要的追溯。貧瘠歲月里的成長乏善可陳,連青春都不是閃亮的日子。她的青春期在艱苦的奮斗中度過,被壓榨的青春的生命像一本滿是虧空的賬冊,所以,曾經的年輕一點都不令她自豪。青春太過不堪回首,以至于在50多歲的今天,重回青春的設想還是讓她恐懼不已避之不及。好不容易摸爬滾打上岸,她可不想再重走一遭了。每次看見有人懷念青春,她都大感不敢茍同,想必人家的青春是過得太好了,是真的綻放過。許多人重回青春的愿望是有條件的,僅僅選擇年輕重回,而拒絕同時期的苦悶困厄跟隨。但那是不可能的,它們不可剝離。置身于青春時,她感覺漫長得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但這不是什么好事,因為,青春的漫長,就意味著苦難的漫長。她的青春期差不多就是隨著苦難一起結束的。在她看來,青春與否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一生命階段過得如何。沒有質量的青春,不要也罷。
最恐慌的一道年齡門檻是30歲。29歲與30歲的心理差別,是遠遠大于一歲的,因為那不是量變,是質變。即便你29歲,仍然可以說20多歲,但30歲卻是個打不了馬虎眼的硬杠杠。這就好比,即便你生在1969年的最后一天,也不能理所當然地以70后自居。3字頭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刃,眼看就要掉落了,她對身邊人說,馬上就30歲了呀!真的要30歲了嗎?太可怕了,怎么辦呢?我咬你一口吧。不記得是否真的咬了一口,只記得那種餓極一般的恐慌感。不知是不是因為“三十而立”的文化暗示,總之,30歲的壓迫感就在于一事無成。其實古代之所以有“三十而立”之說,是因為古人壽命短、歷世早,30歲就相當于中年了。“三十而立”并不完全適用于壽命大大延長的現代人。
即便在20多歲的末端,仍能默認自己沒長大,一切等到30歲再說吧。暫且允許自己不知愁滋味,并玩得心安理得,因為那也是在補償青春期的苦厄。30歲到來時,再也無可推諉了吧?但因為還沒有孩子,心理上仍保留年輕的逃路,待30歲的門檻一過,又放松下來了,并沒有什么天云變色之感。
32歲有了孩子,感覺就徹底不一樣了。孩子使她無法逃避已是成年人的事實,如山的緊迫感就跟著碾壓過來了。從前只要為自己負責即可,碌碌無為是自己的事,大不了自作自受,與別人無關。可當她把一個孩子帶到這世界上來,就要為他負責了。那么,她拿什么為他負責呢?發出這一問,她頓感自己的寡薄和一無所有了。她開始揚鞭奮蹄自我賦能,并深深懊悔之前的荒廢。同時,對歲數的緊張也達到了極點,每加一個數字,都像在心里劃上一刀,偏偏那數字的增長就像出租車上的計時器,任憑你死死地盯著,它還是該怎么跳就怎么跳,使那每一下都變成了你的心驚肉跳。年歲的增長簡直變得應接不暇,意念剛剛從32調整到33,馬上就變成34了,常常要愣怔一下,才能反應過來究竟是多少歲。34歲的歲末,和身邊人在路上走著,感慨道:馬上就要34歲了,真快呀!他幸災樂禍地提醒:不是34,是35。35,那個她頑固地假裝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可怕數字,那個可以嗅到中年氣味的年紀,就這樣到來了嗎?一股頭皮發麻的緊張焦慮直沖頭頂,她唏噓著捂上耳朵。掩耳盜鈴亦不足以排遣滿腔焦灼,情急之下,她一歪頭往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這次是真的咬了。他如此特意地提醒她,又何嘗不是自我暴露呢?他指出的正是那種他自己也包藏心底未曾明言的恐慌。
在感應不準自己年紀的同時,她也判斷不準別人的年紀了。她很容易把一個熟女的年紀估計小了,暗自納悶:她看起來這么年輕,怎么會是中年人了呢?錯誤大概源于:她以自我的年齡錯覺為參照物了。當別人準確地說出她的年紀時,她也會納悶:他是怎么判斷出來的呢?可見,她在心底是多么一廂情愿地無視著自己的年齡征象。有時甚至會錯得讓她莫名其妙,比如,她讓兒子喊一個女生為阿姨,對方說,錯了,不是阿姨。迎著她一臉的錯愕,女生說,喊姐姐就行了。她恍然大悟,又是自己一廂情愿地無視了一道代溝。而在對方眼里,這明明就是房間里的大象呀。
30多歲的年紀具有某種尷尬,青春已經過去了,中年還未到來,處于一個找不到定位的過渡期。30歲以前,自認為還年輕,時間有的是,輸得起。40歲以后,多少有點成就感了,總能找到些許欣慰。而且,過了40歲,便認下了人到中年的事實,反而心安。唯獨30多歲,是最沒有安慰的,那是心理上的更年期,要在青春的下坡中努力調適。
她第一次接收到自己不復從前的預警,是將近30歲時。那次她依照慣性,沒有試穿就買下了一條最小號的西褲,想的是肥一點不要緊,里面可以加秋褲。回來剪掉標簽一穿,懵了,拉鏈拉不上。那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來存在她穿著會太緊的西褲。從此,她有了尺碼的概念。這似乎為30歲做了一個預告。
從前,雖然嫌棄花裙子艷俗而總有點不屑,但卻是可以隨便穿的,追風逐浪,招搖過市,像一只彩色的大水母。32歲生孩子之后,穿上絕不是那個效果了,倒像一個繽紛的大草垛。心理上也在起變化,害怕聽和說感情過于濃烈的話了,面對激情表達如同電焊光,捂著眼睛怕被灼傷。尤其聽到詩朗誦,保準一身雞皮。有次單位舉辦朗誦活動,有人領誦,有人合誦,她自己在合誦部分,有個認識的中年女人負責領誦。事先她說,哎喲,我不能聽那個領誦,一聽就起雞皮。果然,領誦的一張口,她胳膊上便風起云涌一層雞皮,立竿見影。那時候她自己還不到30歲,不能體會這種感覺,待她體會到,大概也是生孩子之后了。生孩子是一個“放下”的經歷,使許多東西變得釋然或者說稀松了。那個年紀的她認為,最好的表達就是“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自己舒服,別人也舒服。
32歲為人母后,潛意識中她又把35歲當成一個分水嶺了。或許是物極必反,緊張到35歲,反而一下子放松了,如同彈簧壓到一定程度必然會反彈。也許真正的原因是生活有了起色,內心便有了起色。只要有了對得起相應年紀的些許成就感,就不再那么懼怕年紀了。大毒舌王爾德說:“一個人決不應該相信說出自己真實年齡的女人。如果她把這都說出來了,那她什么都會說。”其實不然,一種隱疾,往往是越諱莫如深越心虛不已的,反而不如大膽說出來,以積極姿態挑戰內心的不自信。曾經有人對她說,你之所以不諱言年齡,是因為你知道自己看起來比實際年輕。她坦白表示,就算看起來顯老很多,她也不會諱言自己的年紀,情愿說出來的。是的,說出來,變被動為主動,它就不能折磨你了。說出來,人反而豁亮有光彩了。某美女作家群曾經作為現象繁華一時,那也是她所知道的最早的炒作。那種繁華曾使她相信,她們永遠不會老。正當時的她們,總是響當當地在簡介中寫明自己的生年。那么,她是怎樣意識到她們不再年輕了呢?有段時間發現,那些美女作家幾乎都不在簡介里明確提及自己的生年了,而是用某種籠統或模糊的年齡表達,或干脆不表達。因為諱言,反而使年紀成了一個問題。或至少說明,年紀不再是一個加分項了。從大膽說出年齡到隱晦不提,意味著什么呢?
王爾德還說過,“35歲是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年齡;倫敦社交圈內滿是這樣好多年一直保持35歲的女人,她們可以自由地挑來選去。”那么,前面王爾德關于女人年紀隱晦的“奇葩說”,可能是針對倫敦社交圈的特定現象吧?不足為訓。王爾德關于35歲女人的論斷,也許意在禮贊熟女魅力,但與他的真實年齡禁忌論卻有所抵牾。既然35歲那么美妙,一個恰好35歲的女人,是不是可以照實說呢?可在中國當下,35歲真的不是一個香餑餑,看看街邊招聘貼,“35歲以下”的女性年齡要求比比皆是,35歲簡直就是一個坎。可見,不同語境下的35歲,對女人簡直有口蜜和腹劍的區別。當然,王爾德從來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就算自相矛盾也在所不惜,所以,只能姑妄聽之。
她是在35歲之后,身心開始慢慢回彈的,釋放從前累積的緊張,積極領會生活的滋味。原因之一是,孩子不那么累人了。她自以為35歲活明白了,境界上了一個臺階,頗有點欣欣然。可是,有一個50多歲的男人告訴她,他30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這輩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了,就活明白了,就把這一生看到底了。她佩服他開悟早,自愧弗如;同時又遺憾他開悟太早,慶幸自己沒那么早熟。如果30歲就看穿了一生,再活下去還有什么意思呢?她覺得,人生之所以有意思,就在于還有許多未知在等著她。
她以為自信在回歸,自己依然年輕,可是,比她年輕的人不這么認為。他們在對她進行歸類,敬而遠之地與她劃出代溝。她不確定自己看著他們的目光是淡定還是敵意。他們看她的目光,同樣是一種折射和暗示,或者根本漠視。那種天經地義地對她視而不見的目光,就是在告訴她:她有多么過氣,注目禮早已不屬于她了。
男人如果懼怕衰老,懼怕的可能是生理機能的退化吧?那么,女人懼怕的是什么呢?首當其沖是容顏的老化,但不止于此,應當還有被看和被愛資本的喪失。不管是否為顏控,女性之顏在男女兩性中確實有著更多的擔當。很少有男人因為變老變丑,而不受待見或失去愛的。女人就不一樣,人老珠黃通常是說女人的,這個修辭里已經包含了厭棄。不管愿不愿意承認,保持容顏,是女性“保值”的重要內容,所以,美容業主要是為女性而存在的。“被看”是一個矛盾點,女性主義在抵御“被看”和“男性凝視”,但作為個體的女人,男人的目光不再在你身上停留,又會是一種失落。“被看”和“男性凝視”其實可以是中性詞,有著消極和積極的兩種可能含義,區別只在于是物化女性還是欣賞女性,是邪念還是正念。
人的年輕與否都寫在臉上,隱瞞不了的,即使有所出入,也是相差不遠,就像荔枝新鮮與否一眼便看得出來。年紀不寫在人的眼角、嘴角,也會寫在額頭、眉心。表皮保養得再好,里面還是塌了,細胞不再飽滿如果粒,無法強有力地撐起外皮。甚至都不用考據這些特征,只憑感覺就夠了,人的面貌包括體態在內,是無法一一對證的,但已明白無誤地輻射出整體的氣場。暴露年紀的還有表情,閱歷都在人的神情中,那是一種不自覺的滲透。天真是裝不出來的,而成熟就是不再青澀和局促。歲月的刻度,不光容顏上一望便知,聲音也是一聽便知。
年歲除了客觀的表現,還有主觀的感覺。曾經看過一篇西方小說,說一個女人17歲時得了失憶癥,容顏就停留在了17歲,就算已經做了奶奶,容顏仍比孫女年輕。70歲那年,女人突然從失憶中復蘇了,于是,容顏迅速老去,由17歲嗖嗖過渡到了70歲。心理感覺居然在短時間內使一個女人完成了由17歲到70歲的外部成長,可見,主觀因素之不可忽視。當然,這是小說,不免有虛構的夸張。
她是心態年輕的那類女人,生孩子之前,有人夸她年輕,她是信的。還有人不相信她的年紀,以至于把她和丈夫誤認為父女,雖然他們是同歲。生孩子之后,這種美麗的誤會就沒再發生過了。那幾年,很少有人再夸她年輕,即便夸,她也不信了。固然,生孩子是女人毋庸置疑的催老劑,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那時的她自我感覺已不再年輕了,主觀是會外化的。
腳尖蹭到40歲的門檻時,她內心是平靜的,反正確定不再年輕了,便不急了。人最緊張的是控制下滑時,一旦放手,也就心甘和心安地順其自然了。43歲,她經歷了一次地理遷移,也是她人生的一次艱辛的重新起航。她很感謝自己擁有走出生活舒適區的勇氣,重新適應和發現人生百態,無論形而上還是形而下的。她更新了自己的狀態和心態,幾乎重新定義了自我人格。人生的革命必然帶來自我的改良。經歷大動蕩,有更重要更迫切的人生任務擺在面前,年歲就被她忽略了。她再沒去買過大牌護膚品,再不去辦美容卡,也不再買塑身衣和減肥產品。偶爾被美容小姐強力推銷,她都無所謂地說,該老就老唄,隨皮膚的便,變老是自然決定的,我不相信做個美容就能阻止。她放任時光塑造,不再依賴外力。流年似乎也對她無可奈何了,因為她眼里已經沒有它,更不用說懼怕它。你越惦記它,它越不放過你,相互淡忘最適宜。忘記了年齡這回事,變老的步伐反而放緩了,大概因為,焦慮本身就是催人老的。
50歲,她的心態更放松了,已經老了,就不用怕老了。她好像就在等待這種解脫似的。雖然年紀對女人是一個不小的刺激,但完全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生命中還有許多可貴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自由。自由是她生命中最高級的大詞和硬詞。自由可能蘊含著一切,包括精神物質與身體的各個需求層次,以及其間的平衡。生命的好與不好,與年齡無關,與自由度有關。50歲的她終于領悟了,決定女性生命質量的,不是成就,不是容顏,不是某種符合常規的生活模式,而是自由。女人的自由度是實力與狀態、心態的總和,是能力、性格與人格魅力、身心活力與張力的總和。
曾經她以為,50歲的自己必定活得輕松了,不談也罷。現在她才相信,不往前走,永遠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不必早早給自己設限,先走過去再說。48歲,她選擇走出賽道,進入自由的野生之地,變成一個有一定物質保障的自由人。雖然明知什么是對自己真正重要的,但舍棄原來擁有的某些世俗優勢,跳脫他人的目光標桿,還是要經歷一個心理上的過渡期。50歲她才明白無誤地感知到,自己最好的年華就是當下,這是自由度所決定的。她擁有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最高自由。
張愛玲說:“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然而現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快樂的。”這是活在當下且自足的心態,是對自己好光陰的確認。蕭紅在給蕭軍的信中寫道:“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愿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這也是自己意識到正置身于“黃金時代”。這兩人對于美好年輪的努力自覺,都是在她們年輕時。蕭紅沒有活到遲暮之年,張愛玲對于遲暮之年的感受,一句“繁弦急管轉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經遙遙在望”,足以概括了。
她肯定她們年輕的芳華,但她的確對自己遲暮之年的當下是最滿意的。每一個女人,都曾對著年華發悶,直到華年與華發和諧一體,就燜熟了。然后,可能進入一種“無齡感”,尤其在旅居和旅行中——自由使之成為可能。她開始享受生命的收成,盡力去經歷,去填補,去滿足,趁著自己什么都有。她知道,余生中,現在的樣子就是自己最年輕的樣子,以后只會越來越老了。真正的老是什么?不是年紀,是暮氣。自由的心理催化足以使她返璞歸真,使她回到不矯情的天真和不勉強的快樂,偶或達到孩提時代才有的那種。使快樂變成很容易的事,這并不容易。曾經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穿花裙子了,當下卻飄飄灑灑穿了起來,心理上毫不違和。花裙子能不能穿?其實與年紀無關,只與心態和狀態有關。這是放飛自我嗎?不是,放飛自我是一種瞬時現象,而真正的自由是內心的從容和優游,絕不會如煙花那般倏忽不見。
自由就是從形而上的生命覺悟到形而下的生活方式的自洽和自如。曾經她害怕詩朗誦,現在依然怕,但不再犯怵表達感情了,尤其對她的閨蜜們。自由就是時間的歸順自我,她非常認同《致富心態》一書的洞見:人最有價值的不是錢,是時間;最富有的人,是能夠自由支配時間的人;我們都在用時間換取一切,把精力花在哪,決定了我們的生活。
把自由簡單地等同于有錢有閑,是大大的不妥。有錢有閑還可能是無聊呢,而自由的心態是有能力駕馭自由。最好的自由亦與他人有關,你最希望在一起的人不自由,你的自由也將打折扣。自由也是對某些關系的斷舍離,比如,擺脫一些社會認為而非自己認為人生必備元素的羈絆。薩特說,自由的極致就是可以不懼失去喜歡的人和事,可以離開任何不喜歡的人和事。是的,別人認為的殘缺,也許正是你的圓滿。一切愛過的,最后又剩下什么呢?最重要的,是此時此刻的自我和自在。自在就是在哪是哪,妥妥地安頓身心,自己陪伴好自己,并與萬物融洽。
很多人把生活方式過多地歸因于物質條件,這是對自我的誤會、對物質的夸大。人的外在生活的形態,就是內在自我的輸出。狀態是心態的外化。在底線之上,達到自己認可的程度,錢就只是一個數字了,是安全感的保證,但無關生活質量。灑脫與否,不在于你多么有錢,而在于你怎么用錢。同樣的錢,不同的人可以活出不同的樣子。有錢誰都會瀟灑,自不必普通人操心。作為身家有限的普通人,沒有用錢堆快樂的資本,要活出最好的性價比,才是一個大考驗。金錢與快樂的比例,即投入與產出的比例,想要達到一個自己滿意的最佳值,不是算出來的,是感受到的,是自然而然的本能調適。掙錢的方式決定了花錢的方式,錢來的速度決定了錢去的速度。奢侈品是為錢來得大刀闊斧的人準備的,如果人家的現金流是排山倒海,你還讓人家細水長流去花銷,那也太愁人了,簡直是為難人家。相反,錢是含辛茹苦甚至摳摳搜搜來的,卻要排山倒海大刀闊斧去花,那也太悲情了。
錢是你的,你在這里花了,就在那里沒了,你在這里片面追求了,就會在那里捉襟見肘。一件奢侈品,可能相當于幾次旅行,可供你看到世界的一大塊版圖。哪一個帶給你的快樂滿足多,是你自己的選擇。她不是任何奢侈品的狂熱者,她最大的奢侈品就是自由。任何奢侈品帶給她的快樂都是新鮮的剎那,幾乎擁有的同時就過掉了。昂貴無法給她持久的快樂,她需要的是新鮮感,不是昂貴感。她需要換著花樣吃,而不是頓頓佛跳墻。俗世中的放下就是:我不艷羨別人,也不在意是否被艷羨。找到真正貼己的快樂點,活出平凡人的優裕,需要智慧和覺悟。真正為自我而活,就知道該怎么選擇。當然,首先得有一個自我。不當追逐是可怕和不智的,如果她把奢侈品當作最高的快樂,那么,全部身家也不過幾個包而已,而任何包在她看來也不過就是個包而已。還是退一步海闊天空罷。有些渴望是因為“心窮”。當她的錢包允許時,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渴望從前的那些東西了。當然,這也是因為她略微擁有過體驗過了,心理上豐裕自足。曾經條件并不允許時,她反而是不管不顧先買了再說,其實,那是心理的虧空亟待填補。現在的她,消費上是理性與隨性雜糅,理性是基本面,興之所至也可以買個爽。她懂得了什么是自己需要以及適合自己的,形成了自己最適宜的性價比的審美風格——即美觀度、舒適度和價格之比,不會再為虛榮心的溢價而埋單,這一點她很慶幸。
她50多歲才活通透了,面對日常有了泰然自適之感。現在的她,懂得簡單而營養全面的飲食,懂得不太任性地對待自己的身體。早餐是一個人生活和心理的指數,現在的她會認真甚至隆重地準備早餐。從前,她面對日常生活總是沒頭緒不知所措,頭天晚上不知為孩子準備早餐,早上一籌莫展,東拼西湊,讓孩子好歹吃一點,倉促地打發去上學。但第二天仍是如此,周而復始。現在睡前躺下,她想到早上要吃要喝的,就躍躍欲試。她從來是西式早餐,基本不吃咸,否則一天都會口渴,感覺怎么都補不過來水似的。是某種點心、烤面包片還是用三明治機做個三明治?是佐以榛子醬還是奶酪果醬?是煎雞蛋還是煮雞蛋?煎雞蛋是用黃油還是橄欖油?是咖啡還是茶?是用咖啡機研磨咖啡豆還是用濾杯濾紙沖泡滴漏咖啡?茶是綠茶白茶紅茶還是大紅袍正山小種普洱?是用煮茶器濾杯還是茶壺……這一通盤算下來,她就巴不得這個夜晚直接省略掉,自己已經在著手做早餐了。早餐居然成了她“明天”到來的期盼。一日之計在于晨,她愿意一天在豐富與欣悅中開啟。但并非什么儀式感,而是從容和豐富多樣帶來的滿足感。
寫作過程中隨意站起,她忽然從鏡子里留意到自己珊瑚絨家居褲的圖案,居然是白色的云朵和星星。以前只有模糊印象,是淺藍底色上的白色“什么”,至于“什么”是什么,她從未明確過。發現的這一刻,她饒有興味地打量著那條習焉不察的褲子,心里充滿新鮮感。她覺得有必要感謝生活中這些小“確幸”的存在,感謝自己看得見。
她不會像年少時愛聽的歌曲《小小少年》里唱的:“小小少年很少煩惱,眼望四周陽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煩惱,但愿永遠這樣好。”事實上,即便這個英俊少年,也不是一個“傻白甜”,“隨著年歲由小變大,他的煩惱增加了”,“但有一天風波突起,憂慮煩惱都到了。”她這個年紀的人,不可能看不到生命末端有什么,尤其近期經歷過一次小小的住院之后。很多年前讀《魂斷阿寒》,她就在神秘不解中牢牢抓住了那團模糊的意念,并因模糊而更加牢固。盡情盡興地活,就是為了消逝時的坦然和決然。正如櫻花盡力綻放,就是為了凋謝時的縱情飄零。
沒想到作為終章的此文寫了這么久,或者說,是糾結了這么久。寫作的過程也是不停地把握、捕捉、校正自己的過程,不自覺地陷入了膠著狀態。她不僅僅在尋找恰當的文字,更是在看清真實的自我。同時,伴隨著把自己交出去的不安。
好在,文章總有寫完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