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人傳》后記:他們的孤獨就是我的孤獨
有人問我,文學的作用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已經有很多人做了不同回答,有些回答似是一種狡辯,也有一些把這個問題說得很透徹。作為寫作者,即使沒人來問,也應該好好想想這個問題。我的回答是,文學作品可以讓人明白,除了眼前的世界,還有一個由情感構成的世界,它既是現實的一部分,也是對現實的檢驗。這是文學的真,就像陽光一樣,是它的本質屬性。作為寫作者,任何時候都不要忘了對一切已有的東西發出質疑,即便得不出正確的結論,也應該有屬于自己的思考。
小說怎么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還沒寫好。知道沒寫好,正是一直還在寫的最大動力。有人說我寫得太多,有人說我寫得太少,何為多何為少,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要相信自己,把想寫的東西寫出來、努力寫好。真好假好不能由作者自己鑒定,作者一思考,讀者就發笑,讀者永遠比作者強大。
為弱者發聲,弱者不一定理解;與強者為伍,強者或許會不屑。即便如此,在選擇雞蛋與石頭時,也必須站在正確的一邊,作為一枚雞蛋,小心翼翼地寫作。
這是一個“輕悲”的時代,很少有讓人一蹶不振的大事落到頭上,卻總是有防不勝防的煩憂,我高度懷疑這是人們不再熱愛文學的原因之一。契訶夫說:“凡是人,不分地位、宗教信仰、年齡、性別、教育程度、家庭環境,都可以在寫作上一試身手。甚至瘋子、舞臺藝術愛好者、被褫奪公權的人要寫作,也不犯禁。”問題是他們哪有興趣寫作?為什么寫,寫來干什么?至于我,則是卡爾維諾式的“自虐”:“如果我從頭開始某件事情,我總是要達到這樣一個絕境,有一個新的障礙必須克服,我必須找點超出我能力的事情來做。”
很多年前我乘車從黔西南穿過黔中回黔北,在一條顛簸公路上,汽車擺來擺去,隨時有可能熄火。這是一輛被稱為“反幫皮鞋”的羅馬尼亞吉普,簡稱“羅馬”。每個地質隊都有幾輛這種車,坐兩個小時可從頭上洗下半盆泥漿。不光密封性不好,公路也遠不能和現在相提并論。
搖擺了一會兒,車真熄火了,不是路太顛,而是被一輛癱在路上的卡車擋住。路邊工地上,一個民工裝束的人扶著一根竹竿,竹竿上掛著一個何首烏,人形,30來公分高,特別像不足月的早產嬰兒。據說何首烏能長成這樣,沒有一千年也有八百年。民工說他在工地上干活,這是今天早上從工地挖出來的,藤子都有這么粗——食指拇指比了個乒乓球那么大的圈。我第一個念頭是買下它,拿回去給父親吃,讓他多活幾百歲。車上有人小聲說,不要相信,假得很,是用模子種出來的。是這樣?我正在為沒那么多錢而遺憾、而內疚。這個見多識廣的人說,他在別處也看見過,一模一樣,哪里有工地,就到哪里賣。
剩下的行程我都在想,能賣掉嗎?賣給誰?同時覺得他賣的不是何首烏,而是孩子。那身裝束讓人同情,希望他能賣個好價錢。雖然感覺他確實像騙子,但也忍不住這樣想。我也知道“沒有智慧的善良就是愚蠢”這句話,受騙后也會生氣,再次遇到騙子時,卻又總是首先選擇相信他。騙子要么氣度非凡,要么可憐巴巴,太難辨認。
繼而我覺得,我就是那個何首烏,我就是掛在竹竿上的孩子。民工的形象越來越模糊,何首烏的形象卻越來越清晰。這是記憶選擇和改造的結果,但當時并沒有寫點什么的沖動。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文學創作唯“慢”為高。這里的慢特指要素內化的過程之慢,至于構思完成、開始創作后,寫作快慢皆可。石黑一雄說:“我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想要超越受時代局限的教條主義狂熱實在太難了;我還有一種恐懼,生怕時代和歷史會證明一個人所支持的是一項錯誤、可恥,甚至邪惡的事業,盡管他懷有良好的心愿,卻為此白白浪費了自己最寶貴的時光和才華。”不能為了一時之“快”,而讓自己對自己感到厭惡,這是原則問題。
四年后我離開遵義來到貴陽,離開地質隊來到文學雜志社,從業余讀者變成專業讀者。有天接到老家親戚電話,要我帶他見省長。老家修了一座大電站,他覺得移民搬遷補償不合理不公平,要找省長討公道,在這之前他已經找當地有關部門理論了三年。我沒法幫他,卻又沒法告訴他為什么。半年后他再次打電話,要我幫他買幾箱茅臺酒,要送移民辦的人。我告訴他這個方法不可行,他聽不進去,自己在街上買了兩瓶,是假酒。接下來幾年,他處于半癲狂狀態,聽風就是雨,猜瞎。他從沒出過遠門,有一天去了武漢,僅僅因為聽說長江水電指揮部在武漢。中途下錯車,走了一個月才回到家。當時出省手機要辦漫游,他哪里懂,電話無法接通,沒人知道他在哪里,回來后也說不清自己走過哪些地方。更可悲的是,他的所作所為讓人厭惡,連家里人也懶得關心,無緣無故失蹤或許對大家都是一種解脫。
“輕悲”襲上心頭,只能用寫作來排解。
海明威說,寫作時只有知道第二天該如何繼續才能休息,這是一種折磨人卻又無從逃避的生活。如果不知道第二天怎么寫,當天晚上就很難睡好,即使睡著了,夢里也在寫作。夢里構思的作品似乎非常精彩,醒來才知道那是沒有邏輯的故事。持續不斷的寫作不能僅靠天賦,要靠作者對文本豐富性堅忍不拔的追求。寫作者要不時地問自己:你向自己的極限挑戰了嗎?不要輕易地把人物和事件放過去,應該以非常有力的態度形成自己的路,哪怕是一條絕路。這是小說創作最樸素的真理。
關于寫作的忠告非常多,適合自己的也就那幾條。有些話看上去幽默而準確,實際作用卻只有這句話本身。拉上窗簾,打開臺燈,不去看字數,也不去想這部作品有多少人愿意看,你就不會焦慮。寫到最后發現這并不是什么杰作,你也不會感到沮喪,而是松了口氣。去為下一部做準備吧,下一部也許是真正的杰作。
寫作時有時會希望聽到有用的故事,或希望從某本書里得到啟發,這十有八九會落空,遠不如充分調動已有的生活靠譜。但閱讀就像飲食一樣重要,畢飛宇說,閱讀的才華就是寫作的才華。我不是為了印證這句話才閱讀,而是因為不閱讀就會感到恐慌。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沒有閱讀,寫作源泉將會很快枯竭。如果說一個人一生能寫到哪個份上是命中注定,那么這種命中注定和他能讀多少也緊密相關。有些書你永遠遇不到,而遇到的那些又不全是你的食糧。正因為有差異化,所以才有“求不得”苦。
說起來,已經寫了十幾本書,最怕有人問哪本是你寫的。全國各地的書架上,打起燈籠都找不到,它們早已被更好更有意義的書籍淹沒,最終的命運是重新變成紙漿。不過需要特別指出,書里寫了那么多人,他們各有姓名和性格,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員,而是他們的全部,是他們中的所有人,他們的缺點就是我的缺點,他們的不堪就是我的不堪,他們的孤獨就是我的孤獨。
(摘自《烏人傳》,冉正萬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