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家楊苡《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記憶是抵抗時間的方式”
楊苡先生是中國著名的文學翻譯家,譯有《呼嘯山莊》《永遠不會落的太陽》《天真與經驗之歌》等,“呼嘯山莊”這個譯名由她首創。歲月呼嘯,記憶洄瀾,《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是楊苡先生的口述自傳,主要記述了她前半生的成長與生活。這位1919年出生于名門望族的小姐與20世紀的中國一同輾轉于興亡之間,但她回憶的語調卻沒有太多的悲情和悵惘。楊苡先生從公共性的立場退卻到純粹私人記憶的視角,將各種歷史場景與人物以一種自然、親切的口吻表達出來。《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是一本微笑的書,從中能夠看到一個浮沉的時代,以及閱盡千帆后,一個通達可愛的老人。
一路向南
楊苡出生于煊赫的書香世家,祖輩有四位點了翰林,父親楊毓璋是天津中國銀行的行長。但她出生不久后,父親去世,家族便逐漸衰落。從中式大院到愈來愈緊湊的西式公寓,“我們住的地方很明顯地每況愈下”。雖從深宅大院搬出,但舊式家族的規矩仍延續在生活中。“過去的大家庭生活,規矩特別大,特別多。講規矩,其實就是講等級”。比如丈夫去世后,大太太在家中具有絕對權威,萬事以大太太為尊,她所生的“大公主”自然也囂張跋扈;再如哥哥楊憲益是家中獨子,雖是姨太太所生,但不妨礙他是家中的“小皇帝”。更有一些晦暗難言的不幸遭遇:楊苡出生不久父親便去世了,她因有“妨父”的惡名而遭保姆苛待……這些不幸歸根到底源于舊家族、舊觀念、舊社會,從中可窺見民國時期社會革命、家庭革命的因果由來。
楊苡則深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格外具有叛逆精神。1935年,“一二·九”運動爆發,學生紛紛上街游行,但楊家不許女兒參與政治運動,楊苡深感苦悶。她崇拜巴金,深受巴金反叛家庭思想的影響,她給巴金寫信吐露心聲,想要沖出“金絲籠”一般的家庭,做他筆下的覺慧。她一直想離開家,中學畢業后她保送到南開大學,南開大學遷至昆明合并為西南聯大,她便一路南下求學。自天津南下,到上海,到香港,到昆明,到重慶,到南京,一路流亡,一路跌跌撞撞,也一路吟詠自由之歌。
中與西
楊家家道中落但家底殷實,因而楊毓璋去世后的很長時間,楊家仍能保持一個較高的消費水平。楊苡最喜歡玩的地方是中原公司,“下面幾層賣百貨,四層、五層有好多唱戲的、說書的、講相聲的、變戲法的”,其中海派的京戲布景別致、唱詞通俗,非常受歡迎。去起士林吃西餐也是令人興奮的事情之一。起士林是德國兩兄弟開的,是天津第一家西餐,在天津也就成為了西餐的代表,“名流、有錢人都愛往那里跑,梅蘭芳經常出現的。”除了新奇和愉悅之外,西式物品有時不能完全與中國語境融合,會產生一些滑稽的場面。楊苡在文中提到了新派的出殯“洋鼓洋號在中式出殯隊伍里倒也不能說是不倫不類,挺好玩的,最滑稽的是奏的曲子,什么流行就來什么,《藍色多瑙河》《金銀圓舞曲》《輕騎兵序曲》……《風流寡婦》都出來了,和舉哀沒有半點關系”。
楊苡先生身上具有包容開放、樂觀堅韌的人格特質,與她的求學經歷息息相關。她在天津中西女中度過了十年,女中培養了她的外文能力,更陶冶了她的心靈。
女中中西兼容的基礎課程讓楊苡打開了視野,為她日后的事業選擇奠定了基礎。國文課上,王德修老師教授文言文,吟誦教法令人印象深刻;范紹韓老師在寫作上要求嚴格,為楊苡的寫作打下了基礎。楊苡感到自卑,范先生鼓勵作者在寫作上“不問收獲,只管耕耘”。楊苡感嘆:“他是會鼓勵人的,我后來喜歡寫作,還有愛寫長信,多少都和他最初給我的鼓勵有關系”;高玉爽老師喜歡講新詩,將作者引入讀新詩、寫新詩的大門。另有一門由教務長范教士所講授的心理課,講授心理分析等知識,對作者分析外國文學有啟蒙的作用。“‘下意識’‘潛意識’‘心理分析’等詞兒,我就是在那課上知道的。后來讀莎士比亞,讀西方文學名著,里面有很多心理分析,我就會想到心理課上講到的。大學四年級我們有門課‘維多利亞時期的詩歌與散文’,我特別喜歡勃朗寧的詩,還有我為什么對Wuthering Heights(《呼嘯山莊》)特別感興趣,都有心理課的影響。”
憶及恩師 亦師亦友
恰如書名,楊苡回憶了許多人,許多事。人物群像的回憶是對歷史整體的補充和深化,從她與故友的交往中也能窺見個人心靈的成長。楊苡一生中有幾位恩師,給她的學習、生活和事業帶來了重要影響。
楊苡崇拜、信賴巴金先生,他們之間有幾十年的書信往來,巴金先生在她迷茫和苦悶之時為她提供了寶貴的人生意見。楊苡少女時代想學《家》中的覺慧,巴金勸她先把書讀好;在她因結婚生子輟學時鼓勵她“人不該單靠情感生活,女人自然也不是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讓生命的花開在事業上面,也是美麗的”;在她翻譯小說時,巴金也直言不諱地提供建議,讓楊苡“下定決心讓我的譯文或譯詩必須要為讀者著想,要經得起行家對照原文推敲”,得知楊苡想要翻譯《呼嘯山莊》,巴金則表示了鼓勵、支持的態度。
如果說楊苡與巴金亦師亦友,那么沈從文先生則更嚴格一些。沈從文先生是楊苡在青云街時的鄰居,給人溫文爾雅、如沐春風般的感覺。他“笑瞇瞇的,一口湖南話很綿軟,說話聲音很輕”、“和顏悅色,輕聲細語的”。但在學習上,沈從文先生要求嚴格,他希望楊苡埋頭讀書,用功學習。他并不發脾氣,但每每的關懷和提醒總讓楊苡很是羞愧。楊苡回憶:“沈先生對我的不夠用功當然是清楚的,有機會就勸誡我。沒人比他更有資格這樣教導學生了,他自己是很用功的……有一天我懶散得很,懶得看,懶得寫,早早吹熄了燈,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盤算明天找誰去玩,到哪兒逛逛,吃燜雞米線還是吃餌塊……第二天一早沈先生上樓到外間來工作,笑著對我說,昨晚寫什么了?看了什么書?才十八九歲不要那樣貪睡,要睡懶的喲!我羞得無地自容。”也是沈先生為楊苡拿主意,在西南聯大就讀外文系。作者當時喜歡文學,想讀中文系,而沈先生則建議她“說我原來在教會中學那么多年,學中文的話,扔了外語太可惜,進中文系,就一天到晚跟線裝書打交道了”。在這次選擇之后,楊苡便走上了研究外國文學的路。
在當時的重慶中央大學時,英美文學專家陳嘉教授則影響了楊苡的翻譯生涯。陳嘉老師說著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講課生動,為人親和。彼時楊苡便對翻譯作品非常感興趣,經常拿翻譯的詩向陳先生請教。她記得“在黯淡的燈光下,陳嘉一字一句對照修改她翻譯的詩,連押韻和節奏也要推敲”。楊苡在中央大學時翻譯了許多詩歌,想來是陳先生的指導使她受益匪淺。
如夢般易逝
從史學角度出發,楊苡先生這本口述自傳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當我們凝望歷史,可以通過這本口述自傳窺見時代之因。她令人稱奇的記憶力提供了豐富的歷史細節,并以日常、溫和、極富人情味的方式娓娓道來,為讀者看歷史名人提供了日常生活的視角。正如何兆武先生所說:“那只是歷史的細節,可是正像現在流行的一句話,‘細節決定一切’一樣,看到歷史的細節,常常會反過來,讓你更加理解歷史的脈絡和輪廓。”口述史未必有嚴肅的歷史研究客觀,口述者的表達難免具有主觀色彩。但記憶中許許多多的細節,許多人平凡而波折的人生經歷和回憶者的喜怒哀樂,恰是時代的直接映射。
記憶是抵抗時間的方式,卻如夢般易逝。口述落在紙面上,浩蕩的人生畫卷鋪開,生命中的友情、愛情、親情獲得了一種更永恒的載體。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