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3年第7期|舒飛廉:十三只蝌蚪
三伏天里,天亮早,醒得更早,誰在叫我?枕上看見窗外東湖上的紅霞,想到的是這幾天微信上有人曬日出,東湖里頭,凌波門前,棋盤般的漁梁亭臺上,年輕的朋友聚會在一起,圍觀金液銅汁的跳丸,還蠻有一點海上看日出的盛景。總不好去湊年輕人的熱鬧吧,我默默爬起床,收拾好,五點鐘不到,開車出小區的大門,崗亭里門衛師傅在揉著惺忪的眼,天色已經是微明,武漢大道上車流漸起,路燈雖則亮著,也如天上的啟明星、半圓月,神色倦倦,徒有其形。
徐東大街邊立樓如巷,長江二橋上云霞初綻,黃浦路,竹葉山,長報大廈標槍般聳立,市民之家冠蓋儼然,府河堤,漢口北,因為比八點鐘的堵車時間提前三個鐘頭,我自然是如過江之鯽,行車如飛。出收費站,上漢十路,轉入黃陂區的快速通道,由灄水邊的前川轉盤選定出口,走入黃孝線,才覺得終于池魚歸故淵,置身在郊區的綠野之中,濡濡清露,習習谷風,而朝陽正在車窗右側的木蘭原上冉冉升起。
黃孝線是老路,可以還原到明清以上的郵傳驛道,可能是由孝感到武漢諸道路中最早被鋪上柏油水泥的,現在沉路旁邊千路過,已無足道矣。它左遷為縣鄉道,也被瀝青煥新,往返兩股車道不寬,路上常常是貨車、客車、小車與行人、牛羊同途,好在車流、人流與畜流也不多,溜滑流暢,并不逼仄。頗見黃孝線舊家子弟風味的,是路邊的行道樹:一是法桐,棵棵都要超出我的懷抱,年紀也絕不比我小,年月既久,龍鐘百態,已經長出羅漢金剛的氣象;一是樟樹,樸茂繁盛,如傘如蓋,也能拼出網紅公路們的那種綿綿不絕的樹洞,可見我們這個“豫章故郡”,大樟樹在鄉野間還是有后的。
將大別山系與山間的綽綽谷地稱之為“豫章”,想必唐才子王勃與南昌周邊的江西老表們都會不同意。但實際上《左傳》記事中提到好幾次“豫章”,杜預作注,認為其地“皆在江北淮水南,漢移其名于江南,置郡”,江北、淮南、漢東,可不就是我開車時右手邊的這一片丘陵與山地。《說文解字》中講“豫”是“象之大者”,所以也有“大”的意義。魯迅先生本名“樹人”,字“豫才”,大概就是父母長輩期待他日后成為淵深樸茂的“大材”,而林語堂、許廣平等人戲稱先生為“小白象”,說不定就是由“豫”字上延伸出來的。我在大別山中沒有看見過供幾個人合抱的大樟樹,倒是在湖南省沅江縣洞庭湖中的赤山島上,見過成片的樟樹林海,其中“九臂樟”“樟抱臘”等古樟令人驚嘆,也可證云夢洞庭間,從前的確是古樟的淵藪,綿延廣布,遮天蔽日。而又有人將“豫”字強行解釋為“一個人牽著大象行走”,這樣去強求“豫章”的話,也可以說是彼時彼地,“一個人牽著白象在樟樹林里行走”,這個畫面不要太美。
下穿在建的武漢往大悟高速路的隧道,再往右手邊的車窗看,就可以看見大別山綽約的山丘在綠野中漫步。首先是木蘭山,木蘭山在灄水之畔,自南而北,乳虎一般沉腰昂頭,黃孝路是自東往西,所以我看到的是這只小母老虎的后背。再往前,是云霧山,云霧山近九百米之高,已經是武漢市的第一高峰,好事者在峰頂開發玻璃步道,也可以將前來歷險的大人小孩嚇唬到尖叫連連。再向前,過李集、泡桐鄉,就可以遠眺我們孝昌縣的九嵕山。九嵕山層巒疊嶂,蓮花一般,盛放在孝昌縣與黃陂區之間,有好事者又將其中并峙的兩只山峰取出來,命名為雙峰山,稱是由七仙女的身體仙化云云,張望沐浴在朝陽中的山峰,藍天下,個個滿足柔美,只能說,他們的感受力還是挺不錯的。
大別山諸峰也是這樣條達疏暢、容與閑易,連綿在湖北、河南、安徽三省之間,有人說它分別出來中國之南與中國之北,又有人說,分別出溫帶與亞熱帶,旱地與濕地,水稻區與小麥區,北方話與南方話,黃河淮河與漢江長江的兩大水系也是由它來分別開的,所以稱為大別。也有深入到羅田縣英山縣的峻嶺,看過天堂寨主峰的SUV徐霞客們,說主峰上草木不生,巖石呈現如同華山一樣的白色,大別實則是“大白”的一聲之轉。我倒是很贊同另外一個說法,說大別山脈在地圖上的形狀,如同一只大鱉匍伏,頭在河南信陽雞公山昂著,尾巴拖曳在鄱陽湖的泥涂中。古人沒有無人機,也不能跳到月亮上往下看,要摸索出鱉殼上的條條坎坎,得花去《山海經》一般的洪荒之力。
木蘭山、云霧山、九嵕山大概就是這只“大鱉”自東北伸向西南云夢澤的左后腿吧。我在朝陽里開車,就是走在它膏腴的“裙邊”上嘛。這條古道,最切近山嶺的地方,是過李家集街道之后的泡桐鄉,再向前,就要跨過界河橋,進入孝昌豐山鎮的邊界。這時候,九嵕山的兩條山丘離弧形彎曲的公路只有幾百米,相對圍出來一個水庫,堤壩上徹出來“巴山砦”三個魏碑體大字,由水庫里引出來的一條小溪流經公路,形成一座橋,橋名“河邊王橋”,說明水庫邊有一個姓王的村子,所以有“河邊王”這樣一個與“巴山砦”登對的野氣勃發的名字。五月下旬我開車經過這里,見到過一位老伯在田野里燒油菜秸稈,火苗在青山前拉扯飄蕩,無拘無束,我覺得好看,又擔心天上有無人機嗡嗡嗡來管他。現在老伯放野火的地方,已經轉生成早稻田,稻秧掃齊,揚花在即。我心中一動,在河邊王橋頭的法桐樹下靠邊停車,迎著剛剛升上水庫大壩的朝陽,順著嘩嘩流淌的小溪朝東走去,只可惜還是稍晚了一些,不然我也可以看到大別山中屠龍一般的日出,堪比東湖里的赤霞景觀。
溪中青荇離離,石頭是此地特有的石英石與大理石,拳曲古奧,磊磊錯落。溪邊水泥路直直地通向堤壩,只是在堤壩下面向左拐進了山丘下的村莊。堤壩下是一畦畦菜地,幾位早起的大嫂頭臉包扎得嚴嚴實實,在遠處彎腰除草摘菜。菜地前頭,有一個十數米方圓的以備灌園的小池塘,一位戴深褐色鴨舌帽的大哥穿著長統雨靴,蹲在塘埂上,清理他昨天扔入池塘中的鱔魚簍子,電動車立在他的身后。我向左拐了幾十步,又覺得繞村莊去堤上太遠,回頭想穿過菜地走小路,陡直走上堤壩,心里想,正好向這位大哥問問路,結果轉回來,發現他已經起身騎著電動車無聲無息去遠了。在大哥剛才作業的地方,留下了他清理漁具時的痕跡:粘連在竹簍上的濕淋淋的水草,幾顆蠶豆粒一般的灰黑小螺螄,在水草與螺螄之間,還有一些小魚在跳躍。難道是這些小魚太小,沒有入大哥的法眼?我蹲下來仔細看,發現其實并不是小魚,而是一些蝌蚪,每一只都有拇指粗細,已經長出四條手爪,再過一兩周,它們也許就可以拗斷尾巴,披上虎皮T恤,蹲踞在池塘邊獵取過路的蚊蠅牛虻了。
我小時候撈過黑芝麻般卵液淋漓的蝌蚪粒,舀過圓顱細尾墨點一般的蝌蚪仔,遇到這般鬼頭鬼腦升入中學的“中二”蝌蚪其實是少的,這時候它們大概是遠離了池塘邊的水草,沉入到池塘的中央去修行,真的去“找媽媽”也說不定。在“找媽媽”“發現自我”的現象學探源路途上,它們在池中遇到斗魚、黑魚、黃顙魚之屬,或者抬頭穿過印在水面的藍天白云,看到路過的黑蝴蝶、黑蜻蜓、金龜子、蝙蝠,或者看到不遠處我的黑色車子,可能都會瞪著鼓鼓的蛙目,疑惑地多看幾眼。只是在這個生養它們的池塘小世界,清涼的早晨,晨風微微,蝌蚪少年們誤入了鱔魚簍子這樣兇險的白虎堂,嘩然出水,被遺棄在草叢中,要不是遇到我這樣一個“閑漢”,閃念間折轉回頭問路,它們大概再跳躍十幾分鐘,就會躺平在露水里,被隨后蒸蒸而上的太陽曬成“蝌蚪干”,嗚呼哀哉,成為白鷺、喜鵲與黃鼠狼們的零食。站起身之前,我用手指捏著它們肉乎乎的腹背,一邊計數,一邊將它們撲簌簌扔回池塘,一共是十三只,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這十三太保,鰲魚脫卻金鉤去,搖頭擺尾再不回。
穿過菜地,撥開荊棘,翻越短墻,直入堤壩的小路并不順利。堤壩半腰水泥石階上,一個小男孩穿著涼鞋,小平頭,雙手支腮,坐著發呆,應是睡醒后,眼屎巴沙,由村里跑過來超鴻蒙、混希夷地思考人生的。他旁邊的巨大的水泥“砦”字間,停著一群灰喜鵲,在筆畫縫隙的草叢中找蟲吃。再向前登上堤面,就可以看到朝陽下波光粼粼的水庫,方圓數里,三面皆是九嵕山花瓣一樣的山峰,這樣的風水,講求起來,大概就是“金盆游鯉”吧,完全可以開發成為釣魚黨與露營黨們的寶地。我打量片刻,覺得陽光奪目,額頭也在流汗,心里默記下坐標,想著秋天再來,一邊朝小男孩揮揮手,回頭下山。向右的下山公路繞向泡桐鄉政府,我只好走出公路,走入路右側長滿松樹的山丘,陽光斜照,青松如沐,松林間有一條不寬不窄的路,繞過一眾三四十座墳塋,通往山下的稻田,田邊水渠里嘩嘩作響地奔流著水庫乍放出的清水,稻田里有婦女戴草帽拔除稗草,稻棵已經快長到她們的腰上,她們身邊,有白鷺飛來飛去,稻田向前,就是一望無際的江漢平原,黃陂之陂,陂下而界河,而澴河,而府河,而漢江,而長江,而洞庭,再沒有一片山峰,一塊石頭,能遮擋我望向西南的視線。
松林中的墓也修得很不錯,水泥打圍,青石作碑,有一些還圈出了小院,院中有石桌石椅,山下巴山砦村、河邊王村的鄉民,大概也知道他們的祖墳地,有這樣一個后有“金盆游鯉”,前有“飛鳳臨田”的好風水吧,所以墳林墓園,左昭右穆,顯考慈妣,絕無茍且。之前我翻袁枚鬼影重重的《子不語》,第十二卷,發現有一條《擇風水賈禍》記到吾鄉孝感,說是有一個名叫張息村的縣令,在九嵕山下買地葬親(陜西咸陽也有九嵕山,唐太宗李世民筑昭陵葬焉),之后建造宗祠,結果挖到唐代節度使崔洪的墓。崔洪躺在朱棺里,胸前穿鐵釘,腰上環鐵索,當日托夢給張縣令,說他當年治軍太嚴,為部下軍人所殺,死得好慘,不許這個張縣令遷走他的墓地。張縣令不聽,執意要搬走崔洪的朱棺,結果幾個月后,不信邪的張縣令就病死了。可見好風水并不安全唉。那張縣令指揮工人們下鍬的地方,估計離這個水庫并不遠,袁大才子記錄此事,寫成了“湖南孝感縣”,可見其時湖廣之大,江湖難辨東西,川澤不分南北,他弄混了也不算啥。
說到往山中擇風水,我還想到一條。王安石辭相后回到金陵,隱居在城外的白塘村落,他的半山園離府城東門七里,離鐘山也有七里,每天的散步,多半是或迎朝陽,或背晚霞,往鐘山去。拗相公的晚年,其實更像瓦爾登湖邊的梭羅,由“致君堯舜上”的政治家,一變為深描山光物態的自然主義者,寫下來的“深婉不迫”的寫景小詩不少。他的“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有一點像我眼前巴山砦的景色;“繰成白雪桑重綠,割盡黃云稻正青”,也可應景當下;“晴日暖風生麥氣,綠陰幽草勝花時”,大概對應的是一兩個月前此間的初夏;“平岸小橋千嶂抱,柔藍一水縈花草”,對應的則是陽春三月,只是“小橋”得改成“白堤”才好。我還特別喜歡他的一首《兩山間》:“自予營北渚,數至兩山間。臨路愛山好,出山愁路難。山花如水凈,山鳥與云閑。我欲拋山去,山仍勸我還。只應身后冢,亦是眼中山。且復依山住,歸鞍未可攀。”雖然金陵城仍然在向他發出“歸鞍”的召喚,他依然騎著馬(驢?)徘徊在山嶺里,眼前山,身后冢,他老人家盤算的,恐怕也是鐘山的好風水。他的愛子王雱英年早逝,已經葬入鐘山南麓,寶公塔與草堂寺之間。
荊公不戀權、不貪錢、不好色,好山水,好文章,好寫詩,還特別好子女,后世評“史上第一好父親”,恐怕非他莫屬。其實我最喜歡他的一首詩,是《送和甫至龍安微雨因寄吳氏女子》:“荒煙涼雨助人悲,淚染衣襟不自知。除卻春風沙際綠,一如看汝過江時。”他送弟弟過江入京,又想起當年送女兒出嫁吳氏時的情形,憐惜小兒女,太上也忘情,遂令半山老人硬漢柔情,淚滾滾青衫濕。女兒如此,他最中意的長子王雱更是不可言,朝暉夕陰,風雨雪霧,他一個人扶著手杖,在寶公塔下徘徊了多少回!后來王安石的家族墓園都安排在這里,一家人相守于黃泉。這一歸宿,合乎情,但并不合理。按北宋一朝不成文的潛規則,重要的大臣去世,可能并不葬回老家,而是在環繞宋帝諸陵(在河南鞏義)的中原州縣選址,范仲淹在伊川,歐陽修在新鄭,蘇軾、蘇轍在郟縣,皆如此。王安石彌留之際,在家國之間,選的是“家”。可惜而南宋,而蒙元,轉眼來到明代,朱元璋為自己起明孝陵,挑中鐘山獨龍阜珠峰,一代名相終究拗不過后來居上的狠皇帝,只好騰籠換鳥,由后人將墓園遷回他的家鄉江西撫州。朱元璋占人家的墓田,當然也沒有落下什么好處,想想明末清初,他那些在改朝換代的劫火里,被趕盡殺絕的肥胖的皇子皇孫,就豁然明白了。
我繞過稻田,走回法桐樹蔭下的“歸鞍”時,腦子里胡思亂想的,就是這些松油、甲蟲與黃裱紙的氣味混雜的故事,并不好玩。吾行豈為擇風水,走!發動車繼續向前,穿過界河橋,豐山鎮已近在眼前。去年鋪設好瀝青路、刷過外墻的鎮子煥然一新,由農站村進入鎮子的“東門”,西陽崗老街入口有一家姐妹早點攤,干凈清爽,一頭簸箕大的立式電扇左搖右轉,吹得呼呼響,姐姐系著圍裙在熱氣騰騰的鐵鍋前下面,妹妹穿著運動服跑堂,都是三十出頭的年紀。我已經在她們家吃了好幾次熱干面,配上清米酒與苕粉餡的油炸雞冠餃,不錯的。一邊聽著旁邊過早的鄉民們的閑談,一邊由一次性的紙碗里挑起裹滿芝麻醬的面條束,我忽然聞到指掌間的絲絲腥氣,那是剛才我拈蝌蚪時留下來的紀念。這十三只鬼頭鬼腦的蝌蚪搖頭擺尾,正在盛夏的池塘里嬉游。它們中間,說不定有一只就是龍王家的兒子或者閨女,托身在蝌蚪群里,被我救拔,今夜就會去我村里的木床上,向我托夢,說明他們的無盡藏,以回報我舉手之勞的恩情。
剛才凌晨五點鐘的枕頭上,是那個超鴻蒙的小男孩在叫我,還是這十三只蝌蚪在叫我?如果我沒有被朝霞撩出門的話,此時此刻,我應該是喝著黑咖啡,按讀書的計劃,去看馮夢龍的“三言”故事。昨天看到的一條就是《李公子救蛇獲稱心》,大意是一個叫李元的家伙早上出門,到太湖邊,看到一群小男孩在草叢里敲打一條“金眼黃口、赭身錦鱗”的小朱蛇,他掏出幾個銅錢贖放了它,之后小朱蛇化為朱偉公子,將他帶到龍宮里,不僅是坐席喝酒,贈送珍寶,還將妹妹稱心嫁給了他,正是以無盡藏來報恩。
說起來,我更喜歡的是另外一條《薛錄事魚服證仙》,說的是吳縣薛偉到蜀中青城縣做主簿,某年七月的伏天,重病在床,不死不活之間,一點靈光出竅,魂魄來到龍安山中的沱江邊。他看到沱江外的一片清潭,感嘆道:“人游到底不如魚健,怎么借得這魚鱗生在我身上,也好到處游去,豈不更快。”結果一念生,渾身魚鱗生,就變成了一條金色鱗魚,去游江河湖海,龍宮寶藏,跳龍門,點額而回,又被漁戶趙干捉到官廚去做鲊,一刀下去,解除春夢,返陽回魂。
飛廉兄,焉知那十三只蝌蚪不是河伯派來召喚你的信使?你再多站上片刻,一念生,蛙衣生,你也可以而池塘,而溝渠,而界河,而澴河,而府河,而長江,擺脫掉三伏的暑熱,去蛙服證仙,搖頭擺尾,游歷一番清涼的龍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