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斯利·馬蒙·西爾科《儀式》:沒有故事,我們一無所有
近日,美國作家萊斯利·馬蒙·西爾科的長篇小說杰作《儀式》由浙江文藝出版社·KEY-可以文化推出,這是西爾科的作品首次譯介到簡體中文世界。西爾科是“美國印第安作家終身成就獎”得主,也是“美國印第安文學四大家”中唯一的女性作家。《儀式》繼承印第安口述文學傳統,講述一個身心破碎的混血印第安人在巫醫的指引下,通過部落儀式療愈戰爭創傷并重建身份認同的故事?!秲x式》于1977年一經出版便受到廣泛關注和贊譽,是“美國印第安文藝復興”時期的扛鼎之作,至今仍作為一部文學經典列入美國大學文學課教學大綱。
混血兒的眼睛
頭暈、嘔吐、失語……夜夜被夢魘折磨,想要化作一團透明的霧氣就此消失。故事開篇,主人公塔尤飽受戰爭后遺癥困擾,在他難自抑的創傷回溯中,黏稠濕熱的記憶如叢林雨霧般彌漫出一片綠色的地獄,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太平洋戰場,巴丹死亡行軍,幾萬戰俘倒斃在通往戰俘營的泥濘小路,包括羅基——塔尤的表兄。獲釋歸國后,白人醫生對塔尤的精神失常束手無策,他只得返鄉,回到貧窮落后的拉古納保留地,與昔日戰友沉溺于酒精、暴力和軍人身份曾帶來的榮光,渾噩度日。
但《儀式》并不是一部僅僅探討戰爭創傷的小說,塔尤的頑疾根植于他自身,由他被白人父親“玷污”的不純血脈生發,被族人的厭棄和孤立飼喂。淡褐色眼睛——“混血兒”的印記無法掩藏,難以祛除,他因此遭到族人甚至家人的冷眼,而白人社會也始終將印第安血統視為“異物”加以隔離和驅逐。塔尤的特殊身份是他悲劇經歷的根源,但也正是這雙混血兒的眼睛,讓他看到印第安文明和以美國社會為代表的現代文明之間溝通理解的可能性,并最終完成治愈的“儀式”,彌合亙久以來的創傷。
本書作者西爾科與塔尤一樣,是由于混血兒身份被族群邊緣化的印第安社會的“局外人”。雖然無法參加部落中的傳統活動,西爾科依然從她的祖輩,尤其是女性長輩向她講述的神話故事和民間傳說中得到滋養,她與印第安傳統間的聯結從未斷裂。而《儀式》一書創作于她遠離故鄉、定居拉斯維加斯時期。北方的陰沉氣候讓西爾科陷入抑郁,唯有創作帶來慰藉。她在前言中寫道:“小說已成了我的避難所,我的神奇飛舟,帶我重回西南的土地……通過文字我重新創造了故鄉?!惫适轮?,塔尤在同樣身為混血兒的巫醫比托尼的指引下,通過沙畫儀式治愈創傷、重構自我。而小說的創作過程對于作者西爾科來說,也無疑是一場自我療愈的儀式。
未竟的儀式 待續的故事
早在歐洲征服者來到美洲大地、帶來文字和“文明”前,原住民族已經擁有長達數百年的口述文學傳統。“講故事”不僅是文化傳承的主要方式,更是美洲原住民族身份構建的基石。詞語被吐出,事物便有了實質;詞語在故事講述中被安放在各自的位置,世界的秩序也由此確立?!吧矸荨币来嬗凇肮适隆保缥鳡柨圃谝淮卧L談中表示:我們都是在別人的“講述”中知道自己是誰的,如果沒有故事,我們將一無所有。
小說中,“講故事”在塔尤完成儀式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儀式開始前,巫醫比托尼分享自己特殊的身世故事,讓塔尤理解為何他的儀式不同于傳統,而是融入現代文明的諸多元素。儀式過程中,塔尤偶遇了神秘女子茨娥(大地女神的化身),后者提醒他,儀式的成功與否取決于他的選擇,故事的結尾應由他親手寫就。完成儀式后,塔尤回歸部落,進入舉行宗教活動的會堂,向族人講述自己的故事,成為部落文化的守護者。
“故事”與時間一樣亙久長存,它聯結著古老的神話,也暗含對未來的預言。更重要的是,故事始終是活生生的、正在發生著的事件,這意味著它隨時可以被截斷、被改寫,甚至被抹除。故事就是人們意識狀態的映照。站在美國第一次核爆測試的“三位一體”站點,塔尤意識到白人并非邪惡本身,只是受“黑巫術”操縱的傀儡,唯一的黑暗是人心中趨向暴力與毀滅的欲望,它將給印第安人和白人帶去共同的終結——倘若人們不時刻保持警醒,團結起來對抗這種黑暗的話。
而事實上,人們總是健忘和懈怠,共同面對災難的時刻過后,懷疑、敵視、冷漠卷土重來,黑巫術從未被徹底清除,它與愈加先進的文明一道,滲透到更遠的地方。西爾科借由這部小說,讓古老的儀式在嶄新的故事中復活。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的開篇和結尾分別由“日出”的祈禱語構成,塔尤的故事即小說主體則發揮著祈禱詞正文的效用。這意味著,閱讀小說的過程于讀者而言,也是一次儀式的實踐。故事的能量在閱讀中共振、擴散,我們共同參與到這場更為廣大的治愈儀式當中。在此意義上,“《儀式》一書本身,就是一場精心設置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