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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2023年第2期|朱文穎:唯精神論者
    來源:《芙蓉》2023年第2期 | 朱文穎  2023年07月21日08:52

    “你可以寫無產階級的小說,也可以寫資產階級的小說,但絕不能寫小資產階級的小說。”

    默片俱樂部后半段聊天時,徐世鈞突然沒頭沒腦冒出這樣一段話。

    我沒有接話。因為我不能確認這話的指向。可能指向我,但也可能不是。

    我的主業是寫報刊專欄的,三流作家。小說只是偶爾為之。當然那天在座的還有幾位報刊專欄作家,也是三流左右,也會有人偶爾來篇小說什么的。

    所以當時我們都愣住了。面面相覷。場面一度有點尷尬。

    是歌手咪咪率先打破了沉默。

    咪咪是藍貓酒吧聘用的駐唱歌手,通常出現在每周四默片俱樂部結束后的閑散時光。她性格開朗,音域寬廣,非常適合把人從歷史的魔幻、感傷,甚至涇渭分明的深淵中,拖回色彩斑斕而混沌的現實世界。我第一次被咪咪打動,是在某次即興演唱時,她發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完美高音。唱完以后,我就直接沖了上去。

    我說:“咪咪,我可以請你看場電影、吃個飯嗎?”

    這就是我和咪咪走近的過程。一個明亮的高音。兩個形體相差很大的女人(我長得纖弱嬌小,咪咪的身材則是洪亮音色的有力支撐),度過了一個輕松愉快的下午。我請她看了一部比較小眾的電影——關于一位黃梅戲女演員的自傳,后來又邀請她吃了全套下午茶。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聊了很久,涉及方方面面。她的坦蕩敞亮,還有不時發出的笑聲,這一切,統統令我感動。

    有些地方咪咪和我非常相像。比如說,對生活仍然抱有幻想。還有些地方則不太相同,甚至完全相反。就如同那個直入云霄的高音,咪咪簡直是超強意志力和不屈不撓的典范。她告訴我,她來藍貓酒吧駐唱,主要是為了賺錢(這個我完全能夠理解)。而這里結束后,她要趕下面兩個場子,直至午夜時分。除此以外,她還是一位單身母親,與十多歲的小男孩同住。她說這些時毫不避諱,倒令我稍稍有點吃驚。更讓我吃驚的是,她抬手看了下手表,叫來服務員,干凈利索地買了單。并且順手把餐廳贈送的小禮物放在我面前:一小束金燦燦的雛菊。

    我把她的順手買單理解成習慣,關于獨立的習慣。因為除此以外,完全無法解釋這個行為。

    關于“無產階級”“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以及它們與小說關系的那段話,是徐世鈞說的。他是一位自己創業的前高校美術教師。兩三年前,徐世鈞在藍貓酒吧旁邊開了一家小型畫廊:“獨尚”畫廊。

    畫廊生意一直不是很好,所以徐世鈞常來藍貓酒吧坐坐。他經常穿一件粉紅色帶綠條子的襯衫,坐在臨河靠窗的座位。喝茶、咖啡、啤酒、翻書,以及沉思。徐世鈞抽煙,并且煙癮不小。他離開座位去外面小院抽煙的時候,那個空間頓時變得灰蒙蒙的,仿佛凹進去了一塊。直到一支煙或者兩支煙的工夫,粉紅深綠間隔的“色塊”歸來,把那個空間再次填滿。

    我帶著筆記本電腦,坐在徐世鈞的斜對面。我每周平均有三到四個專欄。第一個關于美食,第二個關于美容,第三個關于情感,第四個不太固定:關于歷史與未來。如果報紙版面足夠以及允許,我一般會處理成:歷史上的美食與美容,或者未來世界的美食美容。

    徐世鈞從來不試圖主動和我說話。

    如果歌手咪咪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完美高音,那么,徐世鈞就是沉悶的低音鼓。他吸收周圍的噪聲,使一切重歸安寧。

    所以說,那天,藍貓酒吧著名的默片俱樂部后半段,大家開始聊天的時候,徐世鈞突然冒出這樣幾句話,我是有點吃驚的。

    “你可以寫無產階級的小說,也可以寫資產階級的小說,但絕不能寫小資產階級的小說。”

    當時在場的,有我,徐世鈞,歌手咪咪,專欄作家暮生、霧生和桔生,還有德國人瓦格納,以及他的雙胞胎弟弟——我們叫他小瓦格納。

    瓦格納和小瓦格納是附近國際學校的外教,藍貓酒吧的常客。而暮生、霧生和桔生都是第一次來藍貓酒吧。

    “那個默片俱樂部……有點意思的。”是我邀請了他們。對徐世鈞來說,他們應該只是初次相識的陌生人。

    那么,畫廊老板徐世鈞的這段話,究竟又是說給誰聽的?

    那次和咪咪一起喝下午茶的時候,我們倒是聊過類似的話題。

    “你的歌聲具有魔力。”我首先非常真誠地夸獎了咪咪。

    咪咪笑了。她笑的時候就如同清爽的流水。

    “而我,只是一個三流作家。”說完這句,我也笑了。我認為這句話里含有黑色幽默的意味。而這,是一種相當高級的表達與能力。

    “三流作家?”咪咪瞇起了眼睛。

    “你太謙虛了。”咪咪微笑著端詳我。

    我連忙解釋說:“這確實不是謙虛。”

    “那么,什么叫三流作家?”咪咪開始追問我。

    我想了想,不太確定地回答:“就是說,我的寫作幾乎從不觸及本質。”后來,我補充了一句:“但它們是優美的。”又過了一會兒,我再次補充:“至于說,是為了維持優美而無法觸及本質,或者反之,我就說不太清楚了。”

    這個回答咪咪一定不滿意。因為她沉默了不算短的一段時間。

    后來她聊起了小男孩嘉林。嘉林最近身體和精神都出現了問題。有時候睡眠不好;有時候胃口不好;更多的時候是心煩意亂,只要有人和他說話他就心煩意亂。

    咪咪帶他去看醫生,一位白胡子的老中醫。

    看完醫生后的第五天,吃完晚飯,小男孩嘉林猶猶豫豫地問咪咪:“媽媽,以后,我是不是永遠都不能喝牛奶了?”

    咪咪回答說:“那位老中醫的意思是,人過了嬰兒期就不能喝牛奶。但我并不這樣認為。你現在不能喝牛奶,是因為你自己要求看病,你說自己不舒服,所以你必須遵守規則不喝牛奶。如果哪天你告訴我們你好了,我們也覺得你好了,你就可以喝無數的牛奶。”

    小男孩嘉林沉默著。很顯然,咪咪的回答也沒有令他滿意。或者說,這個回答有點復雜。雖然從邏輯上來說,它絲毫不存在任何問題。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規則。遵不遵守這些規則,取決于你要成為什么樣的人,以及你的強大程度。”咪咪接著往下說,推進著她的邏輯。

    前些天咪咪和小男孩嘉林一起看了部科幻電影。電影里的人類世界早已毀滅,人類被機器打敗,并成為機器的電池(機器通過吸取人體的生物能獲得能量進化)。為了不讓人類有所察覺,機器建造了母體。于是有了母體人(代表被智能機器人征服后,肉體沉睡在培養皿中、感受著電腦幻景的人類);還有錫安人(代表被智能機器人征服后,極少數從虛擬世界覺醒的人類)。

    這是一部很復雜的電影。咪咪承認她也沒有完全看懂。但為了推進邏輯,說服小男孩嘉林,只動用電影里的基本概念也是可以的。

    于是咪咪對小男孩嘉林說:“在所有的選擇中,你只能有一種選擇。”

    小男孩嘉林抬了抬眼睛。

    “如果你選擇成為母體人,將來過舒適安謐的生活,你就要遵守一切規則。好好讀書,考好分數,走絕大多數人的道路。并且從競爭中取勝。”咪咪說。

    小男孩嘉林面無表情。

    “如果你選擇成為錫安人,選擇覺醒,反抗既定規則,你就要具有強大的本領和內心,才有可能走出一條自己的道路,但會很辛苦……你不能既要叛逆,但是又毫不努力。在電影里面,這種人是第一批被干掉的。”

    我不太清楚小男孩嘉林聽了咪咪這段話是什么反應。然而,我的臉色卻漸漸陰沉了下來。在咪咪和嘉林的對話內容中,我竟然模模糊糊地發現了某種自己的對應物。

    如果我們早一點認識雙胞胎瓦格納和小瓦格納,他們一定很快就能把“三流作家”這件事解釋得非常縝密完美。

    瓦格納比小瓦格納早兩年來到中國。他們自小感情很好。在小瓦格納還沒辦完手續來到中國時,瓦格納在窗臺上種了一盆綠色植物,辛勤栽培,施肥,澆水。

    “它最近長得很好。”有一陣子,他會這樣興奮地告訴我們。

    “它這幾天有點問題,葉片發黃,沒有精神。”還有一段時間,他顯得憂傷而又迷惘。

    再后來,他比較完整地總結了這盆綠植的神秘之處:“它代表著小瓦格納的未來,以及我和小瓦格納共同的未來。”

    我們私下偷偷議論,認為此種行為有著迷信的嫌疑。但也有人加以糾正,說:“這是瓦格納的信仰。”

    當終于有一天,雙胞胎瓦格納和小瓦格納同時出現在藍貓酒吧時,我們都已經完全忘記了瓦格納窗臺上的那盆綠色植物。看上去,他們真的很像那種同根生長的植株。瓦格納微笑著,向左邊歪著頭;小瓦格納則同時微笑著,用右手托著自己的腮幫——在生命最早的時期,他們一前一后來到這個世界,其間相隔十分鐘。

    “你必須承認,”瓦格納看著小瓦格納,“我要比你更加懂得這個世界。”帶著那么一點滑稽,以及得意揚揚。

    我們都很喜歡瓦格納和小瓦格納。只是覺得他們不太像德國人。雖然典型的德國人是什么樣,我們并不能給出精確的答案。

    瓦格納的中文一般。發音吐字、用詞造句如同一輛老舊而扎實的機器。令人驚訝的是小瓦格納的語言能力,大約用了半年時間,他就基本掌握了漢語;與此同時,相對于一直單身的瓦格納,小瓦格納很快就與一位中國姑娘交往了起來。

    “在你們中間相隔的那十分鐘,究竟發生了什么呢?”有時候,我們會和他們如此這般開開玩笑。

    藍貓酒吧周四的默片俱樂部活動,瓦格納和小瓦格納幾乎每次都參加。有一天,在歌手咪咪結束了她的鋼絲高音以后,我們開始聊天說笑話。下面這件事是咪咪的吉他手說的,大致的意思是:

    一個老太婆念六字大明咒功夫很深,身體乃至房屋都會發光震動。有一次,一個陌生人聽她念咒。她念了,閉目,傾神……但是念完以后,陌生人說:“你念錯了。”并且糾正她說,“不是念‘牛’,而是念‘吽’。”老太婆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從此以后用正確的發音再念。然而,奇怪的是,身體和房屋再也不發光震動了,再也不會出現那些殊勝的場景了。

    小瓦格納大致聽明白了這個故事。然后輾轉講述給瓦格納聽。

    瓦格納的臉上一點一點地浮現出笑意。

    他緩慢地、一字一頓地、如同舊式大卡車駛過清晨初露的街道般,說:“這個故事在說什么?”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后,自己把話說下去:

    “我理解她,那位女士。她在念那些字詞的時候,她的感受,就像——”說到這里,他伸出手臂摟住了旁邊的小瓦格納,“就像我窗臺上的那盆植物。我看著它,頭腦里浮現出小瓦格納的形象。如果那時有人打斷我,告訴我,它和小瓦格納完全沒有關系,我相信,它立刻就會死去。”

    德國外教小瓦格納和小美是在徐世鈞的“獨尚”畫廊相識的。小美是我開設的那些專欄版面的美術編輯。小美的精神世界很像歌手咪咪:強硬的意志力時不時拔地而起;而身形則多多少少與我相似:小骨架,楊柳腰,給人一種嬌媚的錯覺。

    小美對于小瓦格納的描述大致可以分成三個部分。在斷斷續續的聆聽中,我理解為小美的共鳴、好奇及困惑。這三個部分都可以通向“愛”,當然,也可以隨時轉向或者回返。就像我們曾經經歷的所有情感一樣。

    第一個部分:小美和小瓦格納,他們兩個都無比熱愛馬塞爾·杜尚,那位法國藝術家。與此同時,同樣熱愛這位20世紀實驗藝術先鋒的,還有畫廊老板徐世鈞。你猜對了,“獨尚”就是杜尚的諧音。

    小美回憶說,她和小瓦格納第一次相遇,是在畫廊一樓的角落。旁邊墻上則是杜尚那句著名的話:我一生一點遺憾都沒有。真的沒有。

    “您的一生有遺憾嗎?我的意思是:迄今為止。”

    小美說,當時是小瓦格納首先向她提問。當然也不排除發問的人是她自己。然后,他們都笑了。因為知道這問題其實無解。

    他們交換了對于杜尚和藝術的看法,結果驚人一致。兩人都極其欣賞杜尚那種非常輕松、基本溫潤的風格(甚至當它表現在矛盾以及對立中)。這個人從來沒有奮力制作,或者迫切需要去表達自己,從來沒有那種需要——小美認為這種姿態很牛。當然了,我知道這其實暗合小美孤傲的內心,她一直認為報社美編的職位配不上自己……然而小瓦格納熱烈而誠摯的附議,讓兩人很快引為知己。而這本身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第一次相遇就以杜尚作為背景,暗示了這種關系的獨特,以及具有不可預測的延展性。

    第二個部分:小瓦格納告訴小美,來中國以前,他原先任教的一個學院因為經濟問題倒閉了。然后,有一段時間,他混跡于(當然,他沒有直接使用這個詞)柏林一些私人畫廊。通常年輕人會占據那些地方,他們是自由知識分子、藝術家和烏托邦分子。

    小瓦格納接著說了這樣一句話。他說,一段時間以后他決定離開,因為“與藝術家相處太復雜了”。

    這個部分是小美不太明白的。因為她認為藝術家的特色以及優點之一,就是簡單。

    第三個部分與現實有關。

    他們相愛了。兩人都有些驚愕、困惑,但又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非常嚴肅的一個問題。雖然他們共同的偶像杜尚,他很早就認識到,人不應以太多的重壓拖累他的生命,諸如忙碌的工作、妻子(丈夫)、度假屋、轎車等,但是,在這個階段,杜尚的光芒很快退去了。

    接下來,形象與氣息代替邏輯站到了前臺。

    有一段時間,代替了瓦格納,與小瓦格納同時出現在藍貓酒吧的,總是小美。他們坐在以前雙胞胎坐的座位上,背對著我們。但即便背影也洋溢著微笑。那些甜蜜的下午、黃昏及夜晚,哥哥瓦格納或者姍姍來遲,或者完全缺席,也有那么幾次,他們三個人圍坐在一起,小聲說話,突然又爆發出一陣掀翻屋頂般的大笑。

    應該是畫廊老板徐世鈞干的事吧。有一天,徐世鈞照例穿著粉紅色帶綠條子的襯衫;我照例帶著筆記本電腦,坐在他的斜對面,苦思冥想我的專欄。就在這時,瓦格納一個人出現了。

    點頭招呼寒暄以后,我聽到了徐世鈞的聲音:“您窗臺上種的那盆綠色植物,最近……怎么樣了?”

    孤獨讓人清醒而智慧。那是瓦格納邏輯思維最清晰的一段時間。

    我甚至有機會偷偷向他請教非常抽象的問題。

    我向他傾訴我的困惑。我知道我的寫作幾乎從不觸及本質;我的所有文字都極難帶來快感;我并沒有企圖撒謊;我盡可能保證文字的優美(多多少少,它們能慰藉我)……但是,我仍然覺得自己是三流作家。

    “什么是三流作家?”

    瓦格納用了很長時間才聽明白大致的意思。但他的回應相當迅速。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等待,等待著我提出類似的問題。現在,好了,我問了,他緩慢而堅定地給出答案。

    “三流作家書寫世界的虛相,比如說,今天天氣很好,太陽溫暖,我們馬上要在午餐時享用美味的食物,心里想著:某人愛著自己啊。那種感覺,美麗、憂傷而又甜蜜。”

    我若有所思。

    “二流作家書寫世界的真相。通常來說,它們整體扭曲、怒目、寒冷。”

    “比如說呢?”我小聲地提問。

    “比如說,我是德國人。我住在柏林的時候,幾乎每周末都會去市中心的浩劫紀念碑……你應該明白我在說什么。”

    “那么,一流作家?”

    瓦格納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燦爛地微笑著說:“我窗臺上的那盆植物!”

    是的,從頭到尾,我都沒弄明白徐世鈞的那段話究竟指向誰——

    “你可以寫無產階級的小說,也可以寫資產階級的小說,但絕不能寫小資產階級的小說。”

    無論你是幾流作家,都能聽出其中摻雜著諷刺的意味。然而諷刺、荒謬也好,黑色幽默也罷,都不像絲綢錦緞般光滑。至少,我承認,我是被刺痛了的。就像歌手咪咪轉述她和小男孩嘉林的對話,電影里那些肉體沉睡在培養皿中、感受著電腦幻景的人類……

    我的本能差點讓我脫口而出:“你在說誰呢?!”

    我的理智阻止了這樣的行為。

    我轉身假裝和其他幾位報刊專欄作家聊天說笑,我假裝沒有聽到徐世鈞的話,或者沒有聽明白他究竟在說什么。這樣就好多了,就容易多了。和暮生、霧生和桔生說說笑笑,他們也樂意和我說說笑笑,尷尬難堪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更何況還有歌手咪咪,她用嘹亮的歌聲及一記響亮的定音鼓,鎖定了我們幾個三流作家暫時的勝局。

    當然,我其實是希望了解真相的。但不是在如此公開難堪的場合。而是私底下,偷偷地、顧及體面地交換意見。

    但是,沒有時間了。

    因為這些年所有人生故事的最大轉折,都可以用以下這句話來概括:

    后來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大流行病來了。

    我最后一次見到徐世鈞,是在藍貓酒吧的告別之夜。那天晚上,歌手咪咪的歌聲有著一把鋼絲一把眼淚的效果。藍貓酒吧里燈光交織、幻滅、閃爍,非常迷離莫測。突然,我看到有個身影在門口一閃,憂郁的側影。

    徐世鈞?

    我聽見自己叫了一聲。

    唱完歌以后,咪咪在我身邊坐了會兒。她告訴我說,剛才那個一晃而過的應該就是徐世鈞。徐世鈞今晚確實來了。

    “‘獨尚’畫廊破產了。你不知道嗎?”咪咪從隨身小包里取出口紅,輕描淡寫地在嘴唇上畫了兩下。

    或許,我臉上表現出的驚訝反而讓咪咪吃驚了。

    “這很奇怪嗎?”她瞪大了眼睛問我。

    “這不是早早晚晚會發生的事嗎?”她看著我,眼睛瞪得更大了。

    報社美編小美也在那個晚上出現了。她一個人,旁邊既沒有小瓦格納,也沒有瓦格納。

    她臉色不太好,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小美告訴我,就在昨天,小瓦格納把瓦格納窗臺上的那盆綠色植物搬回了家,準備觀察兩到三天。

    “為什么呢?”所有的事情都讓我感覺奇怪,簡直奇怪極了。

    小美說,大流行病來了,瓦格納和小瓦格納不得不重新認真考慮他們的將來。而因為她,小美,這一次,他們產生了分歧。

    瓦格納想要離開。

    “回柏林嗎?”

    小美搖了搖頭。

    小美說,瓦格納和小瓦格納,這弟兄倆一直有個約定,如果有合適的時機,他們會相伴去一個氣候寒冷的地方,住一段時間,一年、幾年,或者度過他們的余生。

    “寒冷的地方?為什么?”我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

    小美繼續解釋。瓦格納和小瓦格納一直希望非常嚴肅地思考一些問題。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愿望越來越強烈。而他們一致同意:讓人清醒而智慧的不僅僅是孤獨,還有氣候和溫度。

    “他們說,有人考證過,熱帶地區出不了哲學家,溫帶地區可能也不適合深度的哲學思考。”小美滿臉愁容。

    至此,我已經完全理解了小美的傷感與憂愁。同胞出生的瓦格納和小瓦格納,遵循他們原先的約定,在這個變動的時間點上,他們會一起去地球某處的寒冷之地。但是,現在,小美出現了,她橫亙在瓦格納和小瓦格納之間,橫亙在她和他們的未來之間。

    小瓦格納面臨著艱難的選擇。

    “他要觀察那盆綠色植物做出抉擇嗎?”我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是的。”小美極其認真地回答。

    大約三天以后,我參加了送別瓦格納的最后一餐飯。

    瓦格納、小瓦格納、小美、小美的家人……大家圍坐在了一起。

    那天烹飪晚餐借用的是小美家的廚房,廚師這個角色則由瓦格納和小瓦格納共同承擔。

    晚餐的主菜是牛排。當那幾塊大約五厘米厚度、表皮微焦、中心粉紅的牛排,顫巍巍、香噴噴地端上桌時,天哪,我的潛意識飛快地轉動、呈現、噴薄。

    還記得歌手咪咪和我的那次聊天吧,咪咪和她的小男孩嘉林,他們一起看的科幻電影里就有這么一段。也是大約這種厚度的牛排,表皮微焦,中心粉紅,一看就是出自大師之手。電影里那位人類反叛者塞弗叉起了牛排,說了這樣一段話:“我知道這塊牛排并不存在,我知道當我把肉放進口里,母體會告訴我的大腦,這塊牛排既多汁又美味……九年苦日子啊,你知道我學到了什么?無知是福!”

    塞弗想回到母體虛擬世界的理由有很多,那塊牛排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個。

    然而,我的聯想也就到此為止了。瓦格納最后的晚餐仍然還是充滿了不舍、微笑、愛以及流動的能量。并且很快、最終發展成了瓦格納和小瓦格納的單獨交流。我們知趣地把時間和空間留給了這對即將分別的同胞手足。而他們也極其自然地無視了我們。就如同關于哲學思考的無數比喻之一:從生活必需品束縛中醒來。

    有些必需品是無法脫離的。比如說長途旅行的飛機。

    我、小美、小瓦格納一起送瓦格納去了機場。

    “十分鐘是多么遙遠的距離啊。”那天是我開車。在路上,為了緩和多少有些傷感的氣氛,我不斷地開著玩笑。然而,不知道為什么,那些玩笑總是向著讓事情更傷感、更無法解釋的方向而去。

    瓦格納站在國際出發通道口,向我們揮手。他戴上了巨大的白色口罩,所以,真正的告別時分,我們已經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在那個時刻我們是一致的:不僅是瓦格納,我、小美、小瓦格納都戴上了巨大的白色口罩。

    小瓦格納選擇了神秘的啟示(誰也不知道,在那兩天,在那盆綠色植物上他觀察到了什么),他選擇了留下,與小美在一起。而比他大十分鐘的瓦格納,則飛去了一個遙遠、荒寒而孤獨的島嶼。小美說了好幾次,但我仍然很難記住它的名字。當然,最終我還是記住了。那是一個很長很奇怪的名字:南喬治亞島和南桑威奇群島。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再沒遇到小美和小瓦格納,也沒遇到歌手咪咪,破產老板徐世鈞,或者專欄作家暮生、霧生和桔生。我們常去的地方都關門了。非但如此,很多人改變了他們的生活軌跡。這種改變經過疊加再疊加,讓事情和人物變得模糊了,也不那么迫切了。

    只是有兩件事情,我仍然是印象深刻的。

    其一,有一天下午,我心血來潮地查了資料。關于南喬治亞島和南桑威奇群島。資料很清晰地告訴我,它是英國在大西洋南部的海外屬地。該屬地由一連串既偏遠且荒涼的島嶼組成,屬寒帶海洋性氣候,年平均氣溫低于0℃。

    其二,又一天下午,我聽到外面的小巷有花農的叫賣聲。

    我無比興奮地推門而出。

    在這個古老行業的偶然呈現時分,我精心地挑選了一盆很小很小的綠色植物,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的窗臺上。

    朱文穎,1970年生于上海,現居蘇州。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深海夜航》《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戴女士與藍》《高跟鞋》《水姻緣》,中短篇作品《繁華》《浮生》《重瞳》《凝視瑪麗娜》《俞芝與蕭梁的平安夜》《分夜鐘》《春風沉醉的夜晚》《一個形而上的下午》《橋頭羊肉店》《日暮黃昏時分的流亡》,散文集《我們的愛到哪里去了》《避免受到傷害的途徑》《必須原諒南方》等。被中國評論界譽為“江南那古老絢爛精致纖細的文化氣脈在她身上獲得了新的延展”。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俄、韓、德、意等國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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