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問題的追問超過了對故事的渴求
朱婧,文學博士,早稻田大學訪問學者,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哥廷根大學“文化接觸——作家駐留”項目作家。出版有小說集《譬若檐滴》《貓選中的人》等。獲江蘇省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
重拾寫作就是以個人的十年之變回到變化的文學現場
來穎燕:《貓選中的人》是你最新的短篇小說集。這部作品給我的感覺,跟你之前的作品在風格上有延續,但又有一種自內向外的變化。
朱 婧:我的寫作在2008年到2017年之間有一個中斷期,作品很少。2019年出版的《譬若檐滴》收錄的除了我2017年恢復寫作后兩年內的作品,還有之前的舊作,新舊雜糅,呈現一種從舊的寫作向新的寫作的過渡,也有評論家談到《譬若檐滴》還是留有青春寫作的痕跡。而《貓選中的人》收錄的是2019年到2022年之間的新作,呈現出一種逐漸穩定的個人風格。
來穎燕:就像你自己感覺到的,在告別青春寫作的前史之后,你的作品開始呈現出一種逐漸穩定的個人風格。回頭看,你經歷過一段很順利的青春寫作的高光時刻,這種順暢,對你以后的寫作之路可能是把雙刃劍。你怎么看待自己所經歷的這段寫作前史?
朱 婧:2008年我入職南京師范大學,在文學創作上已感焦灼,那時我已經不能夠再繼續青春寫作,也難以確定新的方法路徑?,F在我會愿意幫助學生去理解文學現場的構成,了解當下寫作的動態,看清自己寫作的位置,因為我意識到這些都是我當時不曾覺悟和理解的。在2000年前后,我寫作的發生恰逢“80后”出場的浪潮,對我來講,直接感受是發表和出版的順利。我2003年9月在《萌芽》發表第一篇小說,2005年1月由“萌芽書系”出版第一本書。但當時我不知道,“80后”寫作是被文學潮流、同時也被媒體制造出來,我是被制造的一分子。
來穎燕:但其實從你經歷的這段時期以后,這個浪潮就開始逐漸下沉。
朱 婧:我當時缺乏這種整體觀,以為是自己的問題。我找不到寫作方向和發表路徑,沒有能和純文學期刊建立聯系,“80后”寫作也并沒有真正被學院批評關注過,就是所謂的“出版的寵兒,批評的棄兒”。今天的現場卻是不同的,“90后”甚至“00后”的文學新人受到各類期刊的“新人場”的支持,學院批評的知識權威也會參與制造一種“青年寫作”的命名方式和闡釋路徑。2008年的我沒有那個意識,也沒有這個環境。后來我生育了女兒,就幾乎停止了創作。直到2017年,女兒入學幼兒園,才重新拾筆。
來穎燕:但創作常常是一種非連續的連續狀態。即使曾經中斷,但是氣息和脈絡,在你重新拾起筆的那一刻,一切都會自動應答,并且還會有新的生長點。就像你最初的小說,就有一種特別的古典氣質,到了這部《貓選中的人》,這些氣息更加地明顯了。
朱 婧:中斷十年并不意味和文學現場完全脫離,因為寫作教學的需要,對同時代作家在寫什么一直都有關注,但十年時間,整個中國文學變化很大,文學審美趣味和風尚、文學生態格局都在變化,這中間我自己的個人日常生活和心智、文學趣味等也發生著變化,重拾寫作就是以個人的十年之變回到變化的文學現場,會面對著個人寫作的自我調整,這種調整和過去的寫作不是完全沒有關系的,是所謂的舊我生新我。專業的學術訓練,尤其是文學史訓練,讓我得以在更廣闊的文學世界審視個體的我的寫作,意識到一個寫作者的可能和限度。
我的早期寫作會講求周全的設計,精巧的制作,小說故事并不是建立在對生活的理解,而是對生活的想象,包括某種情感生活的想象。2004年我在《萌芽》發表由《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故事新編而成的《人生若只如初見》,本質上是從莊子和妻子的關系寫少女精神性的崇拜。如今回望這個故事,讓我在意的是圍繞故事母本的其他部分,比如馮夢龍在“醒世通言”中所增“扇墳”“劈棺”對世情人心的洞察;比如“嘆骷髏”“蝴蝶夢”對于生命本質的追問,這些主題也成為我現今小說創作所關注的。
來穎燕:所以會感覺在讀你以前的小說時,在技巧上的努力更加明顯,比如在結構上的巧思等等。但是你現在的作品,雖然沒有完全遮蔽掉情節,但在情節之外,它更多喚起的是一種旋律。我留意到你在上一本集子《譬若檐滴》的后記里面特別講到《譬若檐滴》這篇小說,你說你有意要脫離開所謂的那種青春敘事的視點,原來想把它寫成一個互文的故事。但是你后來選擇了簡化,這個小說好像對你來說是一種過渡。
朱 婧:確實是從那篇開始,我更明確地找到了你說的旋律和氣息,也找到了自己的節奏?!镀┤糸艿巍肥锹爠e人閑談時,流露的一兩句話,一個事件,而引發寫小說的念頭。我對閑談中描繪的生活內容并不熟悉,很難找到故事的完整性,所以最初我想以互文來豐富文本的內容和意蘊。小說主題是美的被戕害,被占有,被掠奪,小說里的“竇氏”是一個象征,關乎在一個像我小說里寫的“走在路上,人人都與你有親的”的閉塞的縣城環境,一個生活在流言中的女性如何被觀看和對待。但是,在寫作過程中,我發現我對問題追問的愿望超過了對故事完整的渴求,我為這個女性找到了更多的譬喻物,我通過作為觀察者的男性對環境和自身的審視,以執念之氣追問完成了這個故事。我就沒有再去征用原打算作互文的梨園戲《御碑亭》的故事。
不管男性或女性,首先都是獨立完整的,有且只有一次生命的人
來穎燕:很多人會覺得,拿到你小說,第一感覺是你常常聚焦于一個女性成長的軌道,但是我覺得你不單局限于此。因為每個寫作者的落腳點肯定是跟自己的心性接近的,也許你的這個落腳點自然而然會是女性的角度,但其實涉及的是關乎整個人類情感和命運的問題?;蛘吣銓Υ艘彩怯幸庾R的,就像你提到的,你的一些小說的第一人稱設定的角色其實是男性。細分起來,《貓選中的人》里的篇目涉及兩類,一部分寫家庭生活,一部分是寫學校生活(但不再只是青春回憶)。但你即使是在探究女性的生存情境、情感生活,也沒有將男性作為對立面。
朱 婧:小說中有一些男性角色,確實是造成女性困擾的直接原因,甚至彼此對峙的部分,比如《水中的奧菲莉亞》和《葛西》。但很多時候有更復雜的情況存在。我到這個年紀就更容易理解男性和女性的不同。他們在社會文化中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被教養,他們的整個成長過程意識形成是社會結構性的內容決定的。男性的“無視”和“疏忽”經常是在一種無知無覺、習焉不察中發生。身心契合結成婚姻是很難得的,婚姻中的人,首先是兩個不同的人,然后又是男人和女人。在親密關系中的女性,只在女性的心理結構去理解一些問題,會感覺到被忽視,受到傷害,甚至孤獨感,這是很有可能的。男性面臨的是怎么樣的一個世界?他可能有自己的野心和挫折,也需要理解和成長。我想我在小說中表現出的寬容,可能是把不管男性和女性,首先當做都是獨立完整的、有且只有一次生命的人來看待。
來穎燕:如果對方不能給予的話,我覺得你也是接受的。你的態度是淡然的,認為這是必然要接受和面對的一個結果,你的小說也給我這樣的感覺。你首先體會到的是人跟人之間的互相在意和珍惜,然后才是彼此之間千絲萬縷的糾葛。所以我會說,你的小說不限于探討女性成長的過程,是因為我覺得你本人以及小說的底色是對人的諒解和在意。如果每個人的心中都會在意別人的感受,才能產生共鳴而形成一個群體。這種原始的共鳴,有著一種無聲的力量。這力量蔓延到了你的小說的外圍——你的措辭、語言,乃至情緒一直是很柔軟的,但又分明透著堅韌。對,既溫柔又堅實,你的小說越來越強烈地展現出這種力量,有別于你之前的作品。
朱 婧:確實,我在小說中征服的欲望談不上很強烈,更多時候是為了去問一個問題,它不一定有答案。新書中有一篇《細路秘徑》,女主人公水清從外觀上看是一個“不抵抗”的合作者,她聽從父母的話放棄讀大學,中師畢業早早工作,在適當的年紀嫁給理想的對象,她斬斷少女時期對于人生自由性的想象以及這種想象的具化:對一個好高騖遠但心境自由的男性偶像的渴望,但她對自己的處境有著清醒的認識,她理解到當女性獲得自由,就無需將自由投射在他人的身上。“當男女之間恢復了平等的精神狀態,跨越層級的浪漫愛情其就如最普通的白日夢一般消逝?!彼3帧白允』蜃孕隆?,也“藏著細密的慈悲與寬容的道德”,她把“自由”作為祝福給予自己的女兒。“保持表面的沉默與恭順,其中的意志不是旁人可以輕易改變的?!边@是困于塵世之人,“用以抵抗世界向內獲取自由的方式”。
故事中的人,很多時候是在找一個符合自己內心邏輯的生存之道
來穎燕:你的點本來也不是在要解決問題,你需要呈現人與人之間很多深微幽細的感覺、情緒等等。但你心里始終會存有一個問題,它會引導你往前走。
朱 婧:故事中的人,很多時候是在找一個符合自己內心的邏輯的生存之道,不一定是有力量去打破和改變,但他(她)能重建一套她自己能夠生活下去的邏輯。小說《譬若檐滴》中,“我”沒有把“我”跟心中有所牽戀的“竇氏”之間寫成一個情愛故事,小說寫道:“有時恍惚,甚至在課堂上、在講臺上,我會問自己,我站在此處是為什么?還有更好的事情會發生么?如果我不能改變其他,甚至我都不能改變我,明知道走向湮滅和死亡的我,我是否會背叛?我是否背叛了我?甚至,我是否背叛了竇氏?”這也是作為作者的我想的問題。《貓選中的人》中,在男主人公的成長歲月里母子之間長期疏離,是在失母多年之后,他在喂養的野貓和妻子身上的情感攝取和自我教育中,重新理解自己和母親的關系,悲愴油然而生,“饑寒此日無人問,落上靈前愛子身”這種本能的認識是延遲抵達的。我想問的是愛是被規定的?還是被創造的?
來穎燕:你一直在把自己的經歷,或是聽到的故事,轉換為自己的步伐跟節奏。這種節奏不疾不徐——歲月在流逝,你在成長,而你始終要面對的是你內心的那些問題。所以即使你的寫作有中斷,氣息還是貫通的。
朱 婧:是的,面對內心的問題,比如小說集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如何理解和發現“母親”。因為我自己進入家庭生活后發現,我的生命軌跡開始和母親重合,即使我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在小說里我試圖通過回憶和文字為母親未被看見的時刻賦形,也是為自己的生活解惑和逐漸坦然的過程。
作為寫作者,我試圖以女兒的身份,為母親留下那些平凡時日的物證。在小說《那般良夜》中我寫過母親的面孔:“母親的鼻梁挺拔,皮膚細膩,雙眼皮的折痕深且長,在眼尾處垂下去,一半是因為初老,一半是常年的溫馴表情留下的痕跡?!蔽覍戇^母親的頭發與雙手:“我想念母親和她性情一般柔順的頭發,偶爾披落時泛出的青春的光澤和美,靠近我的時候從來只有馨香。我想念她的手,經年的家務被洗劑浸染得粗糙,但握住我的時候從來柔軟又有力。”在小說《在那天來臨以前》我寫過對母親的眷戀:“再年幼時,夏夜月色里樹影在幔帳上搖動,我柔軟的身體因為母親的懷抱而有了形狀,從手指的觸摸開始認識的世界,第一個就是母親。”
我無法去說我母親那樣的女性因為智識和見地的局限是不徹底甚至軟弱的,我對社會結構性的內容在短時期內會發生巨大改變是不信任的,比如說女性具體的處境,從雇傭薪酬到家庭分工等等。很多時候,不徹底是我們身處的現實決定的。如果我想為普通女性發聲,我必須面對普通女性的現實。大部分普通女性有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自我認知,足夠的物質和精神力量去徹底改變?如果有限制性的現實在面前,我不敢輕易去教沒有資本的女性去改變。我只能說去建立一套在局限中的生存邏輯,這也是我身處的具體現實和在小說中的表達。長久以來很多的詞匯都在暗示母職的必然,但一個女性當了母親后,不能履行母職怎么辦呢?像角田光代《坡道上的家》就講了,女性有可能因為沒有能力履行母職,在恐懼中淪陷?!对谀翘靵砼R以前》,我寫作“母親”追求自我完整而脫離母職的故事,“女兒”依舊有能力理解母親并獲得自我成長?!澳浮迸c“女”之間比起責任,更需要彼此的愛。
來穎燕:這或者就是構成你小說的特殊韻律和節奏的底氣,也成就了你獨特的氣場。說實話,寫女性的家庭、情感、成長之路等等的作品太多,你的取景框并不討巧,但你的寫作具有辨識度,正是因為你一直在溫柔和堅強、理智與情感的兩端騰挪,于無聲中擲地有聲。
無聲但有力,所以你的小說會葆有一種冷靜的、對于生活的距離感,但同時又敏銳、敏感。尤其越到后來,越是有一種既朦朧又準確的感覺。讓我想起逆光的剪影——隱約的,但是輪廓會是堅韌而清晰的。并且,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逆光的“那邊”會有更明亮的世界,因而對更明亮的世界,你是懷有向往和希望的。
朱 婧:敏銳又敏感,朦朧又準確,正是“貓”的形象。這也是這本新小說集取了《貓選中的人》這個書名的理由。整本書大體上關注的是“家庭、女性、親密關系”,但書名所關涉的是貓與人的故事,失去與彌合的故事。小說中母親的缺位通過轉移、異化的形式達成救贖,“即便它如何柔軟,卻也在縫隙中不斷成長,長成堅硬,以其熱度供養著沉浮在無常世事中的不安的魂靈”,最終抵達更明亮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