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3年第1期|梁寶星:Z(節選)
困擾Z的,是Z。
機器人俱樂部把Z遣送到一個被命名為韋斯特蘭的星球。俱樂部每到一個時期就會給機器人安排新的任務,遣送他們到不同的天體去勞動。在宇宙中飄浮的天體,有的環境優越,有的則環境惡劣。韋斯特蘭是Z去過的所有天體中,環境最惡劣的一個。
在被遣送到韋斯特蘭之前,Z還不叫Z,他有自己的名字,他大概會叫本杰明,或者安東尼,或者蘭特。在傳送門前,俱樂部在他的胸膛上刻上了一個字母Z,他便以此為名。在韋斯特蘭,同樣被叫作Z的,還有無數個機器人,那是26個字母中的最后一個,他們站在了淘汰的邊緣。他們在島上游蕩,如幽靈,他們身上將有故事發生,他們會在故事的終點化為烏有。
拉開帷幕,Z悉數登場。
韋斯特蘭
韋斯特蘭就是wastelang,是一片廢墟。
作為機器人,Z是絕對服從俱樂部的指令的,當傳送門被打開,他義無反顧走了進去。守衛在傳送門兩邊的機器人對他說,祝你好運,伙計,你將前往韋斯特蘭。
蔚藍的海無邊無際,由鐵堆積而成的島嶼被海水包圍著。Z行走在坎坷不平的地表,黑色的島嶼寸草不生。轉眼間光線消失了,烏云涌過來,Z好不容易找到一座黑鐵建筑避雨。天上的云化為雨水落下后,光線重新照耀。Z走出黑色建筑,來到一個寂靜的社區。俱樂部將他遣送至韋斯特蘭,卻沒有給他下達新的指令。在來韋斯特蘭之前,Z的機器人貢獻值幾乎為零,他沒有達到俱樂部的考核指標。
無所謂無所謂,Z聳聳肩,總有機器人力所不能及的事。Z決定做一個樂觀的機器人,以前他兢兢業業,得到過俱樂部的獎勵和肯定,獲得過獎章,俱樂部部長親自為他頒獎。后來,更靈活、健壯、先進的機器人出現了,Z面對的工作越來越難,貢獻值日益減少,再這樣下去可能會變成負值,俱樂部制止了這種事情的發生,把他遣送到了韋斯特蘭。
指令遲遲沒有到達,韋斯特蘭或許是個自由之地,沒有工作,沒有指令,沒有競爭,只須做一個無所事事的機器人。該到退休享樂的時候了,Z說。盡管機器人不該有享樂的念頭,機器人是永不停歇的。
雨后,島嶼地表變得更加漆黑,雨水和海水在腐蝕這些鐵。Z走了漫長的一段路,遇到了好些跟自己一樣落魄的機器人。更早抵達韋斯特蘭的機器人,他們的身軀已經長滿鐵銹。地表遲早也會長出銹花,海水中的鐵朽爛之時,島嶼將沉入海底。
宇宙盡頭往南
宇宙盡頭往南,是韋斯特蘭所在地,也就是說,韋斯特蘭甚至不在宇宙的范圍內。
Z想打造一艘船,航行在巨浪之上,只要背向島嶼往北,就能回到宇宙的中心。總不能在這個地方干等,Z對其他機器人說,傳送門不會在這里打開的。海水依舊澎湃,風雨不定的氣候,大海有了肆虐的底氣。Z想回到曾經生活過的天體中去,那里有他的朋友,他不能在此結束他的機器人生涯,海水遲早會吞蝕一切。
必須打造一艘船,Z說,航行是唯一的出路。Z企圖說服其他機器人建造一艘巨大的船,所有機器人都可以離開這個島嶼,不必忍受惡劣的氣候。在韋斯特蘭建造航船的難度大大超出了Z的預料,擺在眼前的困難有以下幾點:
一、島上只有鐵,假如要造一艘船,只能是鐵船,鐵船必須足夠龐大才能浮在海水之上,足夠龐大才可以抵御巨浪駛向遠方。島上物資缺乏,連鐵都缺乏,假如把地表的鐵都用來造船,海水會趁機撲過來,毀掉所有。
二、船是空心的,如果擠滿了機器人就會變成實心的,那時候船就會變成一塊沉甸甸的鐵,沉入大海。
三、假如順利,鐵船被制造出來,航行在海水上,海水把船底腐蝕出一個窟窿,要用什么來填補?那時候,也許需要用機器人的身軀填在被海水撕開的裂縫中。
四、韋斯特蘭在宇宙的南方,開船離開韋斯特蘭,如何衡量南北,宇宙是一個懸空的空間,測量南北需要精準的儀器。
五、大海是否跟宇宙相連,假如海水通往之處并非宇宙,航行最終將抵達何處?
六、俱樂部將機器人遣送到韋斯特蘭,沒有指令,沒有勞動,是一個自由之地,離開韋斯特蘭是不是意味著違反俱樂部的指令,違背了自由意志?
造船也是自由意志,Z說,俱樂部沒有給我們下指令,我們做任何事情都是被默許的,包括造船離開韋斯特蘭。Z的號召失敗了,沒有機器人愿意冒著隨時可能沉入海底的危險去探索不可知的前方。Z就像一個郁郁不得志的冒險家,找不到愿意支持自己的資本家,他只好在島上游蕩。
冒險精神藏在Z心里。
Z時常到海邊去,把島嶼當作一艘理想的巨輪,作為船長,他指揮巨輪征服大海。Z一只手舉著鐵劍,另一只手在身前做著操控羅盤的姿勢,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往右,身在南方,眼前任何一條路都是通向北方的。
幻 視
在Z的意識中,世界一下子變得模糊了,韋斯特蘭島上,有上千種毀滅機器人的方式。
韋斯特蘭沒有晝夜,只有晴雨。天空一時晴朗無云,強烈的光照曬著島嶼,很快腳下的鐵就被曬得滾燙,有些腐朽的鐵片在腳下嘎嘣脆,單薄處變得柔軟,像冰塊在融化。
強光和高溫讓Z覺得思維和肢體動作變得卡頓,老舊的系統毛病不斷,韋斯特蘭沒有機器人維修和保養部隊,當機器人的線路或者程序出現問題,他們就會卡頓、癱瘓。Z在強光下走了沒多久就感覺不妥,后腦勺熱乎乎的,然后,世界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
Z看見腳下不再是黑色的鐵,而是赤土,赤土上長出綠色的草木,鳥獸也從海的那邊飛過來,在草木上叫喚著。鳥鳴聲不斷,開始的時候Z覺得新鮮,漸漸就把這理解成了耳鳴。無數建筑從地下冒出,大海被攔在了天際,無數機器人在這個新世界里游玩和對話。
沒有機器人在做日復一日的動作,沒有壓迫和標準,一切都是適可而止又稱心如意。各種各樣的飛行器在空中盤旋,是機器人天際旅行的坐騎。機器人都換上了最先進的系統,身體由高強度防腐蝕金屬合成,白皙的金屬彈性良好,有超強的神經敏感識別程序。
一盆水從天而降,Z的腦袋發出刺啦一聲,世界恢復了原來蕭條的模樣。Z抬頭一看,是一個機器人婦女朝他倒的水。你身上快要冒煙了,兄弟,那個機器人婦女說,找個陰涼的地方待一會兒吧。Z的世界從被鳥鳴縈繞變成了被刺啦聲充斥,他討厭刺啦聲,像海浪撞向岸邊,讓他心慌、焦慮。
樓上的機器人婦女消失在窗后,Z身上的水分也蒸發了,他才發現自己的身體紅彤彤的,走兩步就能濺出火花。Z必須離開強光找個陰涼地兒,否則他和他的意識都將熔化。
艱難地挪到建筑物的陰影中,Z的身體還冒著熱氣,老舊的地方爆裂開來。他對眼前的世界感到失望,強光和高溫為自己創造的世界被從樓上潑下來的水沖垮了。后來,Z發現自己的左腿已經不受控制,他拖拉著左腿跟隨著建筑的影子移動。腦袋也不靈光,卡頓的頻率越來越高,每當出現卡頓,Z就無法思考和說話,眼睛彈出兩個Z字母。
卡頓的Z的面孔由兩個大寫字母和一個小寫字母組成:Z v Z。
危 險
危險!危險!
Z好不容易找到了居所,居所所在地卻被劃定為危險區域。有機器人組團行動,謀害島上的其他機器人來囤積芯片和精鐵。Z戰戰兢兢走出居所,在寂寥的島上行走,去尋找正規機器人組織的保護。正因為島上資源太少,機器人之間才會相互傷害,這是一場陰謀。
俱樂部遣送這么多機器人到韋斯特蘭,雖然都是一些折臂斷足狼狽不堪快要報廢的機器人,但高級文明都有組織。Z從島嶼的這邊走到那邊,終于找到了組織。韋斯特蘭機器人組織部署在距離大海不到一百米遠處,是一個低矮、逼仄的鐵棚,門和屋頂被海風吹得嘩嘩響,每當風光臨,這座破舊的建筑就有被掀到海里去的可能。
我要尋求組織的保護,Z站在門口說。鐵棚里是三個行動不便的機器人,他們的關節早已被海風破壞,牙齒長滿了鐵銹,說話結結巴巴。其中一個機器人好不容易才說出幾個字,仿佛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我們會保護你的,機器人說,我們在等待俱樂部的救援。
這三個機器人在被遣送至韋斯特蘭之前,傳送門兩旁的機器人曾對他們說,在韋斯特蘭建立組織,只要組織成立,俱樂部就會派遣部隊駐扎韋斯特蘭,同時將他們送去俱樂部總部所在星球過上最富裕的生活。三個機器人把這件事說給Z聽,并邀請他留下來等待俱樂部的到來。
三個機器人慢悠悠朝Z走來,眼睛緊盯著Z,生怕他突然消失一般。Z往后退了幾步,退到鐵棚之外。站在門口,他看見不遠處的鐵柱上寫著“危險”兩字,他清楚此地也是危險區域。于是,Z回到街道上,在居所和組織兩個他必然要抵達的地點之間,他獲得了短暫的安全。
晃晃悠悠,Z不知道該去往何處,他要回他的居所,否則居所就會被其他機器人占為己有,同時他又得不時出現在機器人組織里,他相信了那三個老朽的機器人的話,等待俱樂部的救援。
就這樣,Z在居所和組織之間來來回回,在兩個危險的地點之間來來回回,所幸一路上都沒有看見更多危險的提示。每次回到居所,他都憂心忡忡,害怕其他機器人破門而入。走出居所大門,他顯得輕松許多,可是越靠近機器人組織他就越焦慮,無論他走得多慢,最終總會抵達機器人組織,三個長滿鐵銹的機器人張開手臂歡迎他。
Z找到了既可以讓他守住自己的居所,又能在不加入機器人組織的情況下等待俱樂部救援的方法。他悄悄地把居所搬到了島嶼的中間位置,然后又悄悄地把海邊破敗的鐵棚以及鐵棚里的三個機器人抬到了那個中間點。
從此,Z在居所里探出腦袋就能問候三個機器人。俱樂部有消息嗎?Z每次的問題都一樣。鐵棚里的三個機器人搖搖頭。得意的日子沒有過多久,當Z再次探出腦袋問,俱樂部有消息嗎?三個機器人同樣以搖頭來回應他。Z縮回腦袋的時候,眼睛的余光看見不遠處的柱子上寫著“危險”。
草莓色的天空
草莓色天空是不祥的預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機器人來到荒蕪蕭條的韋斯特蘭,就算具備解讀數據的技能,也因為缺乏數據而無能為力。唯有回歸最原始的方法——通過觀望天象來預測天氣。天上的烏云積壓下來,幾乎要跟海水融為一體,只有一道亮光將兩者分開。
后來,烏云背后的光漸漸穿透,把天空燒成了草莓色。所有機器人走到居所之外,張望草莓色的天空,關于海嘯的預言四下傳開:颶風即將形成,暴雨來襲,海面將抬升,巨大的波濤將吞沒韋斯特蘭,機器人沉入深海,無數機器人的殘骸在海底堆成一座山丘。
關于海嘯的預言在韋斯特蘭造成了恐慌,為了不被海水吞沒,機器人開始打造避難所。他們把居所改造成密封的半球體,半球體的底部跟地表焊在一起,只有這樣才能抵御海水。不久,島上出現了密集的半球形黑色建筑,它們像一個個卵巢,里面藏著擔驚受怕的機器人。
還有許許多多的機器人無處躲藏,Z就是其中之一。這些機器人在黑色半球之間徘徊,東敲敲西敲敲,企圖敲開其中一個黑色半球,懇求一個容身之處,但每一次敲打只會招來黑色半球里面機器人的咒罵。
海面起風的時候,散亂在各處的機器人慌亂了。開始的時候他們還以為海嘯預言不過是個謊言,他們淡定地在島上游走,像幽靈。當波濤一浪高過一浪,他們就開始躁動。失去理智的機器人是一頭猛獸,他們挖掘地表的鐵泥鑄造防水工程;他們把其他機器人的黑色半球鑿開一個洞口,要么一起躲避海嘯,要么一起迎接海浪;他們相互打砸斗毆,以摧毀其他機器人的方式來獲得精鐵,再把精鐵鑄造成黑色半球。
Z在混亂中被暗算了,他在一個黑色半球外躲避傷害的時候被從后方偷襲。他轉過頭去看到一個機器人男孩,男孩身后還跟著一群伙伴,他們兩手空空,Z顯然是他們第一個擊倒的機器人。這群機器人男孩成功了一次后,就發起了更大規模的襲擊,利用他們天真無邪的面龐,把老弱病殘的機器人擊倒在地,然后在一處空曠地把俘虜給肢解了,用俘虜的軀體鑄造了一個大型黑色半球。
以機器人軀體作為代價,島上又增加了一批黑色半球。Z成了黑色半球的組成部分,由于機器人男孩粗糙的手藝,Z的眼睛得以保留,他面向大海和天空,看著草莓色的云漸漸淡去,海嘯也遲遲沒有來,黑色半球里面的機器人還在沉睡。無數個黑色半球,既像卵巢,又像墳墓。
結冰的海
誰也沒想到,大海會有被冰封的一天,整個海面,包括被風掀起的海浪,都被凍住了。
機器人在島上眼睜睜看著汪洋逐漸變成冰川,那是他們從來沒有遇見過的情形。韋斯特蘭不知流浪到了哪里,也許已經遠遠超出了宇宙范圍,所有恒星的熱量都無法抵達,只有暗淡的光,穿過云層灑落下來。再也沒有海水來緩沖颶風,風在冰面上呼嘯而來,如刀般鋒利。
隨著結冰面積越來越大,冰層越來越厚,韋斯特蘭變成了一顆晶瑩剔透的琥珀,黑色島嶼是鑲嵌在琥珀里的尸骸。機器人身上掛滿了冰條,因為寒冷,他們的身體變得更加堅硬、鋒利,也更加脆弱。海面結了冰,令機器人恐懼的海水終于可以被踩在腳下。鐵跟冰面接觸的時候,刮出冰屑,原本光滑的冰面很快被刮花了。
Z在島上站了許久,看到其他機器人紛紛走到冰面上,他也鼓起勇氣走了出去。站在冰面上,有一種獲得自由的感覺,終于不用再被困在島上。這個突如其來的冬天不知持續多久,冰面還在不斷往外擴張,冰層也越來越厚,機器人活動的面積也越來越寬,他們到更遠處去探索,在冰面較薄的地方做標記,到冰水交融處冒險。不敢遠走的機器人則在冰上跳舞、滑翔,他們找到了飛翔的感覺。
漫漫冬日,結冰的海面不斷伸展,有機器人離開了島嶼越走越遠,最后在遙遠處跟白霧融為一體。遠走的機器人最終都回到了島上,他們從遠方帶來了許許多多的傳聞。大海遙無邊際,他們說,冰面的盡頭不知連接著什么地方。更遙遠處能夠看見黑色影子,也許是陸地,也可能是島嶼,總之,還有無盡的路需要走下去。
Z決定離開島嶼,冬天是逃離的唯一機會,他需要在冬天結束之前,在冰面融化之前抵達對岸。Z走到了其他機器人都未曾抵達過的地方,他回過身去跟停留在后方的機器人道別。海面上黑壓壓一群機器人站成一排,仿佛劃定的界線,他們在界線的這邊,Z在界線的那邊。
孤單的Z背對著島嶼,背對著其他機器人,迎著風走在皚皚白霧中,他很快就被白霧吞沒,白霧的存在說明了大海中尚有未結冰的地方。離開韋斯特蘭意味著違背機器人俱樂部的指令,Z愿意承擔所有后果。自由之地是機器人向往的地方,沒有指令,沒有規則,但韋斯特蘭不是,因為韋斯特蘭是一個被封鎖起來的監獄。
漫長的行走中,Z感覺到氣溫在回暖,腳下的冰層越走越薄,霧也越來越濃。走到冰水交融處,Z感覺已經走到了冬天的盡頭,腳下的海水在流淌,冰層跟著海水浮動,然后是一陣陣清脆的破裂聲,海面如鏡子突然破裂。
Z清楚自己沒有后路可退,他繼續在冰水交融的海面行走,浮浮沉沉,然后,Z如一塊石頭沉入漆黑的大海,漫長的行走以一陣水花蕩漾來宣布結束。
……
全文見《芙蓉》2023年第1期
【作者簡介:梁寶星,1993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高研班學員,小說發表于《花城》《中國作家》《芙蓉》《大益文學》《大家》等刊物,曾獲廣東省有為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賀財霖科幻文學獎,另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海外文摘》等選載,小說集《塞班島往事》入選2021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現為《花城》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