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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3年第7期|白琳:記憶的持久性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7期 | 白 琳  2023年07月14日08:48

    1

    四月,我把畫架在窗前支好,打算畫一畫肖像,等調整好一切才發現都是徒勞。去年在都靈,我一直用一塊油畫板當背板,全然忘記離開時一塊錢還是兩塊錢把它賣掉了。

    于是我的畫家夢很快破滅。但無論如何它都會破滅——我想要畫一些人物,把他們的聲音和面容都貪婪地吞噬進去,變成靜物的動態,或者動態的靜物,無生命的物體。通常是樂器、瓶子或死動物之類的。但我覺得人也可以被畫成靜物。不是還活著(still life),而是已經死了(natura morta)。不管活著還是死了,這一切都不再與我相關。后來羅馬開始連日陰雨,我得到了解脫,因為我沒有心情繼續站在窗前,雖然那里的暖氣仍然發燙。

    整個三月我都在和達貝爾教授聯系。我寫三封郵件,他回我一封。他的句子是聲帶結節,或是沒有清理干凈就用畫筆涂抹在畫板上的顏料。他的段落像是雕塑,古典而崇高地立在威尼斯宮旁邊的一棟公寓。他的問候似乎是冬天堆積在一起用來生火取暖的家具,吸收了透過窗戶折射進來的光熱,但是不小心被雨水淋濕而無法點燃。他間歇性的樂觀反而是強行點燃這些濕掉的柴火而冒出的一股嗆人的黑煙,企圖把我的畫布熏烤腌制起來。

    要堅強地面對現在的狀況。他老是這么說??晌野l現他已經陷入了生活的更低潮。

    復活節又一次大封鎖期間,我每天都在仔細想我還需要在羅馬完成什么畫作,對著雨幕,或者忽然就射入屋子的透亮陽光。四月的羅馬從未如此寒冷過,我指的一定不是心理層面。是嗎?應該不是。我是在說天氣。往年的四月,我已經開始準備過夏天了。這有很多的證據。因為我每一個復活節都要跑出去玩,在那些照片里我都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裙子??涩F在我還裹著毛衣縮在房間的軟椅上,一整個冬天我都在穿短袖,可是現在反而要套上那件白色的、連扣子都是白色的毛線開衫。它還是新的,但是我最近不想穿了,因為它是H&M公司的商品。

    斷斷續續封鎖解禁,折騰了一年多,大家的耐心都像是衰老的皮膚,從生活上耷拉下來,顯現了極深的紋路,在臉上溝壑縱橫。達貝爾教授經不住我一次次的騷擾,終于有一天決定和我見面。大雨天,滂沱大雨,狂風暴雨,疾風驟雨。我歪歪扭扭從圣喬萬尼走到了威尼斯宮的Tiger商店旁邊,那里還有一家就要打烊的小酒館。整個羅馬是灰色的,濕蒙蒙的灰。我從圣母明圣堂后面走下來時還差點滑倒。這個教堂的名字還真難記。Chiesa del Santissimo nome di Maria Foro Traiano,但我還是很快記住了。我來羅馬的第十三天,把它寫在隨身攜帶的線圈記事本上。那天我在這里遇到過一個騙子,他說他來自埃及,住在附近的酒店,晚上要和教宗共進晚餐。他展示了一張邀請函,上面有教宗的“簽名”。我問他我們背后的這個建筑叫什么名字,就是圖拉真柱后面的這個,他很快地答出來。我說抱歉我聽不懂意大利語,也聽不大懂英語。我真的很忙,沒時間站在這里閑聊。而且我的背包里真的什么都沒有裝——這在我轉身的瞬間就被你發現了不是嗎?你看,現在它開著口,里面什么都沒有。

    現在這里一整天都不會碰到十個人。也許整個羅馬都是。至少一路上我只看到了五六個行人。如果愿意,在晴天我完全可以走到紅色的磚石旁邊,坐在騙子還是小偷時常行騙行竊的圖拉真廣場前的椅子那兒,翻翻書什么的,會有海鷗陪伴我——盡管它們更喜歡在古羅馬遺址中漫步。但是我會很高興看到一些螞蟻,沿著我不太明白的曲線爬著。

    其實我這樣做過幾次。去年羅馬幾乎是一座空城,我從都靈回來,搬家到了拉特朗圣若望大殿旁邊的一個住宅區。即便是幾年前,這里的游客也不是特別多,人們來到羅馬,首先去梵蒂岡的圣彼得大教堂??墒抢乩适ト敉攀翘熘鹘塘_馬教區的主教堂,也是羅馬的四座特級宗座圣殿中最古老、排名第一的一座,應該有一些朝圣地圖的起點是從這里開始的。從拉特朗圣若望走十分鐘就到圣母大教堂——四座主教堂的另一座,然后再走十分鐘,就可以到斗獸場。當然時間是不固定的。羅馬城的路徑彎彎繞繞,選擇走哪一條是隨心所欲的。

    有一天我原本是要去圣彼得大教堂,但是路上下起了小雨,我只好走進斗獸場躲雨。意大利所有的考古遺跡的博物館對藝術與考古系的學生全部免費開放,所以我們總可以隨隨便便就走進這樣的地方。我在一道拱券下的石階上坐好,打開了一本《生物進化史》電子書,這是我喜歡了許多年的書,反復翻閱過很多次,但我總會忘掉一些細節,也會記起一些。譬如一種捻翅目昆蟲(strepsiptera),這是一種寄生在其他昆蟲身體的小生物,雄蟲有點兒像蒼蠅,長有翅膀和腿腳什么的,而雌蟲就只是一個裝卵的袋子,沒有眼睛,沒有肢體,沒有翅膀,甚至沒有口器,它們都寄宿在宿主的身體里——那個可憐的不知道叫什么的蟲子,等雌蟲安居,就會戳破宿主的腹部,將自己的生殖器暴露在外。然后就有雄蟲過來交配——一只還是多只我并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會有數以百萬計的后代在這個卵一樣的母體里孕育,這個數字曾經使我震驚,接著就是常發生的事兒,這些小東西慢慢長大,然后從母親的體內把母親吃光,再然后離開宿主的身體——也不知道它們吃不吃它,反正最后的最后,它們走向了——世界。

    走向了世界。

    不能說是完全的不幸,比如說,有幾個人會有機會走進空蕩蕩的圣彼得大教堂?;蛘吣抢?,你走過來的地方。達貝爾教授站在雨簾下,聲音嗡嗡地指著前面,斗獸場的方向,對我說。

    是的,我回答。腦子里還在想著那個下午,等我在斗獸場二層的臺階上坐好,天忽然就晴了。陽光鋪天蓋地罩在建筑的上方,我在那里坐到天黑,望著圓形劇場上的洞石、凝灰巖以及混凝土,在云層里變幻著明暗色澤。明黃,金黃,灰褐,黃褐,紅褐。陪伴我的只有一只黃嘴巴的海鷗。萬籟俱寂,我簡直覺得自己的程序出現了錯誤,一切都不真實,世界上原本應該有千千萬萬的人和我一起從囊袋中落地,可是那個下午只剩下一個我。這不真實。

    這一刻也許也是虛構的。我和達貝爾教授站在酒館外的涼棚下喝咖啡,服務員過來摘掉了掛在我們眼球下的所有燈管。原本還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昏黃的可以給人帶來一點暖意的橙色調,忽然就被青灰色的雨幕吞噬。羅馬灰敗而可憐,天空發出赭石的色澤,我瑟瑟發抖,拿到了需要簽字的文件。

    哦,真難想象,這樣的羅馬,什么時候在這個點有人來摘下燈管。以前這里想要打烊都難。

    節約能源。我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想要扭轉他陰郁的情緒,但顯然并不高明。也許他覺得我不能理解他的煩惱,想要進一步闡釋:這是羅馬,也不是羅馬。和所有的藝術作品一樣,是又不是。

    他放下手中的咖啡紙杯,輕拍指尖,陷入思考。我發現他的節奏被涼棚上方的雨帶偏了節奏,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亂序無章的節奏。但很快我們都整理好曲折的思緒,就好像合上一個文件夾,緊接著打開了另一個,從各種疫苗談到博物館標簽,從女性主義談到人權,然后他又開始重申他的態度:我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法國人,我生長在意大利,受教育在牛津,我教世界各地來的學生。我沒有偏見。我是一個沒有“顏色”的人,但這個世界應該是一個有各種顏色的世界,正如你寫的……這之后我們討論了我的論文,我耐心聽著,也盡力插嘴。因為也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在此之后,記憶會隨著時間慢慢軟化,經歷僵死之前最后的柔軟。

    他跟我道歉。說他應該更早一點把文件簽給我的。但是因為注射疫苗,他在家躺了兩天,還因為一些別的什么事,總之有很多借口。是的,他應該更早就給我這個文件,因為從三月開始,我寫信或是發短信問他要了不下十遍。謝天謝地,他終于在遞交文件終止日期的前一天把東西交給了我。這一整個月他都在說找一天我們一定見面,但他肯定沒想到這個拖延使我們在一個月之內最壞的一天會面。

    這不是您的錯。我說。我撒了一半謊。這一個月內我至少打電話給三個人講過達貝爾教授的壞話,其中一個回復我說:哦,我的天,從現在開始我對他所有的尊敬都會消失,沒有一個教授會像他這樣不能完成自己的工作。

    也許只是因為他很忙。我假裝大度地幫他辯解:而且這半年來情緒也一直不好,他說他每周都要做快速檢測,從鼻腔戳進去那種。每周來一次,他快要崩潰了。

    所有的教授都很忙。所有和學生接觸的教授也都得測試,這是為了他們的安全著想,他應該克服他的心理問題,不能總這么陷入自己的情緒。

    另外一個說:你知道的,在你選擇他時我就告訴過你他個性憂郁,陰晴不定,可是你看上了他牛津大學博士的頭銜不是嗎?這是你自己的苦果。

    我只是想要讓他幫我好好改這篇論文,至少他的語言更加準確。這次我真的在辯解。

    還有一個說:他身上簡直兼具了英國人法國人和意大利人的所有惡習。

    怎么說?

    陰郁,粗魯,懶散。

    好像有些道理。我點頭表示贊同。

    ……

    我獲得了安慰,在這些批評與指責達貝爾的對談中,緊繃的神經被揉松了一些。但實際上我不怨他,或者說不能完全怨他。羅馬從三月中旬進入紅區開始封鎖,直到四月七號才解除禁行。但他完全可以發電子版。他也許太古板了。英國人的原因嗎?我不想這么認為,這也是一種刻板印象和偏見。我寧可相信他正在遭遇精神創傷。

    畢竟這樣的人不在少數。這一年的節奏太奇怪了。

    回到家擰干頭發,我一邊喝牛奶一邊在速寫本上畫了他:模糊的眼睛,拉到眼睛下的白色口罩,黑色風衣黑色傘,牛仔褲,一雙棕黃的鞋。如此簡單。不能比一只玻璃瓶更復雜了。我畫完之后頭發都沒有干,當然不可能干。我只畫了五分鐘就畫完了他,其中四分鐘都是用最粗的黑色針管筆往衣服和雨傘上填色。但是畫完之后我就后悔了,因為我發現不小心把他畫在了另外一張畫的背面。那張畫我畫了兩個小時,是一對BL劇中的男主角。都是男主角的男主角們。好幾年了我一直迷這種劇集,看了上百部。

    有這么多電視劇嗎?貝卡問。她覺得這個類別比較小眾。

    當然有。下個月還要出十一部新的。三部日本的,四部泰國的,兩部越南的,兩部菲律賓的。

    你都在哪里找到這種片子?

    各種渠道。你只要想找,就一定能夠找到。

    你是為什么要看這個?性?還是隱秘的刺激感?

    我承認有一部分禁忌的刺激——不斷的受挫會導致升華。但是我不喜歡看性,我覺得任何尚未產生性愛的東西都會更值得審閱,而一旦主角們上了床,我的興趣就薄弱下來。

    是的,我的興趣薄弱了下來。我想起達貝爾教授喝咖啡時那一抹憂傷的底色。他說:所有博物館里畫作的標簽都不應該冗長。浪費人們花時間去讀。生平,風格。人們花五分鐘去讀那些文字,然后花兩秒鐘去看畫。接著離開博物館,什么都忘記了。你相信他們能夠記得?

    不相信。至少我自己記不住。我說。

    這次我沒有撒謊。因為當我合上給達貝爾畫的肖像,關掉墨藍色的宜家臺燈,把書桌上散落的筆收進一只金粉色鏤空筆袋,將椅子推進桌底,喝下一杯牛奶躺進被窩,記憶便從身體上滑落。我閉上眼睛,想著放在桌下緊貼椅凳的一只紙箱。那是還沒來得及拆封的一箱Cult Beauty的美妝品。里面有一支It Cosmetic的cc霜,一支化妝刷,兩瓶The Ordinary的煙酰胺原液,一小盒Hourglass的高光,一塊Nars新出的腮紅——我在官網上沒有看到折扣,而這家英國電商打了八五折。還有……應該還有兩三個小樣,不是香水就是面霜。這盒子從英國到丹麥到荷蘭到意大利,因為復活節假期以及病毒檢測整整走了二十天。和達貝爾的遲滯會面并無差別。

    我很想打開盒子看一看,但是太晚了,我想把這份不是驚喜的驚喜留在明天。也許只是打開折疊的另一面。

    2

    二〇二〇年年初,大封鎖之前我去了一趟威尼斯。原本我在二〇一九年的十二月就想要去的,因為那時候古根漢姆博物館有一個里奇尼的特展。里奇尼的畫非常古怪,一開始我覺得自己讀不懂,在羅馬現當代美術館揪住一個來看畫的行人問:請問你覺得他想要表達什么?

    哦,我不知道。他被陌生人叫住問了這么一句,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大大方方地說: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表達什么,不過他的畫……令人感到惡心。

    在蔚藍或檸檬黃色背景上飛行的人,莫名其妙的大胡子,在紅色、灰色或藍色的背景下被裁剪的人臉輪廓,起伏不定的一線山丘,白皙的月亮,模糊的星星,奇形怪狀的恒星穿過胸前領口輪廓上方的荒謬天空,被箭簇刺傷的丑陋的心。羽毛美麗的鳥并沒有鳥的任何象征,畫面里就只出現了兩個眼睛似的圓點,還有一張更像一片葉子的嘴。

    奇形怪狀的一切,令人感到……惡心。

    我也搞不懂他想要表達什么,所以看了大量的人物傳記。后來我一直想要明白為什么會被這樣的作品吸引,直到有一天發現里奇尼崇拜莫迪里阿尼。

    原來如此。

    我也喜歡莫迪里阿尼。我這么想,覺得終于找到了原因之一。塑造我們共同的審美的其實并不只是如此,更遠的還有一票在那個時代活躍的藝術家們,一九一七年秋天他在巴黎圓亭咖啡館遇到了那些詩人、藝術家、流氓,帶來了一種叫做互相理解的友誼。盡管有宵禁,但他整夜都住在小酒館里,與那些人混合著建立這一種深厚的關系。

    請問現在沒有里奇尼的展覽嗎?二○二○年二月轉完整間古根漢姆美術館都沒有找到一張里奇尼的作品之后我問館員。

    哦,她仔細想了想,我們去年還有一個專展,但是很早之前就結束了。

    我以為是一個長期展。

    不是,是一個特展,但是好像展出了好幾個月。

    展出的作品都是哪里來的?

    大部分都是私人收藏。

    也就是說很難在別的美術館看到大量里奇尼的作品?

    是的。很抱歉,這個展已經結束很久了。

    展覽已經結束很久了。確實如此。我有多長時間沒能好好再去美術館看看了。疫情開始之后,這些公共場所關了開,開了關,每一次的開關都比一陣風還縹緲。

    現在那些博物館還是不開門?我問。

    我想是的。也許得等到六月?上周我才好容易完成了在巴貝里尼宮的實習。貝卡說,你都不知道這個博物館完完全全就是為了實習生才短暫地開了幾天。

    你們都干了些什么?

    寫記錄以及安排標簽。

    哦,標簽?昨天達貝爾還說過……我把和達貝爾教授的對談簡單告訴了她,順帶又講了一遍達貝爾的壞話。

    他真的要好好審視一下自己的狀態。但我覺得他們現在都有點混日子的感覺。比如說索倫提諾教授,也是上周五才給我簽了博物館實習的文件……

    她把已經告訴過我五遍的事又講了一遍。我認真聽著,就像她認真聽我吐槽達貝爾一樣。講別人的壞話使我們感到放松。這是大家共同的解脫方式。

    我們坐在哲學院外的草地上,享受遞交完所有材料之后的松弛。真難想象,昨天還是一副陰郁的色澤,今天就晴空萬里。意大利的大太陽把草地烘得干爽,貝卡喝了半個小時終于喝完了一罐七百五十毫升的咖啡,但是很快她又從背包里翻出來一只同樣容量的隨身杯:這是我的早餐,黑莓、櫻桃、香蕉、堅果,還有牛奶打成的奶昔。你要來點兒嗎?

    你覺得這個時期問我這個問題合適嗎?我指了指蒙在臉上的口罩。

    哦不合適,當然。

    那你還問。不過,也許哪天我去你家可以嘗嘗你現榨的。但是你的室友應該還是不會同意這樣的串門的,對吧?

    嗯。他還是不允許有訪客來。因為他的身體不好,他做過心臟手術,免疫力比較低。

    非常理解。有人來我公寓的話我也會很為難。比如說娜塔莉,她每周三都要在劇組工作,有時候收工早就約我出去走走,甚至有兩次留宿,這些都讓我感到緊張,但是我沒能拒絕。

    我明白。她點點頭?,F在任何的親密關系都讓人警惕。比如說你,到現在,哪怕這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你也不肯摘下口罩。

    也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來這里。我有些不好意思,試圖扭轉話題,指著前面的一棵樹問:我們在這棵樹前面至少坐過十次以上,但是你知不知道它是什么樹?

    不知道。是什么?

    稍等,我用識圖軟件查一查……他們說,這叫Elaeagnus。

    是拉丁文?

    好像是的。我可以翻譯成英文給你看。嗯……還是Elaeagnus。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

    讓我看看維基百科……這是在意大利威尼托和瓦萊達奧斯塔的某些地區自發地通過農作物的自然生長而生長的一種物種(E.angustifolia),俗名eleagno或olivagno……我還是不知道這是什么植物。我似乎沒見過。

    中國有很多。翻譯成中文是沙棗。

    是什么?

    就是一棵樹。講真的我也不太認識。

    話說你真的認為這是我們最后一次來嗎?

    我想是的。我們還有什么必要來這里呢?

    也許你說的對。這里現在空蕩蕩的,像是荒地。她回頭看了看四周,語氣里帶著一點嚴肅。

    我也回頭望了一眼身后的草坪,空無一人。這是羅馬的郊區,再往南不到兩公里,有一片種著許多傘松的古遺址,三年前我常去那里坐坐,一邊喝咖啡一邊等待開課。考古學和古代史的課,聽得人頭暈腦脹。

    這片土地在城市之外,除了植被和藍天,似乎什么都沒有。陰天的時候,整個景象都讓人抑郁,以前我坐在巴士上經過這片荒原時還曾生出過極度的空虛感。有一天傍晚我獨自坐車來上語言課,外面下著小小的冰雹,下車之后冰雹變成細雨,我在校園前面的門房換了通行卡,進入雨中漫步。潔凈的清新的感覺并不能洗脫陰郁的心情,我只是發愁一會兒的語言課。

    通常羅馬除了冬季之外,并沒有特別多的雨水,即便下雨,也痛快下一場,很快就會放晴。但是二○二一年顯得尤其特別。幾天前還下了一場大大的冰雹,從窗臺往下看,街道、花園、車頂、陽臺,全部都鋪上了一層白白的冰碴。這場冰雹并沒有簡單下一下,而是在下午轉為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有人在社交軟件上寫:這鬼天氣,莫非總理答應二十六號重新開放,結果老天爺卻不樂意了。

    大區間的封鎖已經快要半年,要不要解禁這種話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拿出來討論一次。

    你覺得我們這個月底是不是可以解禁?貝卡問。

    也許會。你很盼望解禁?

    是的,這樣我才能夠去米蘭。

    哦,對了,你說過你正在和一個住在米蘭的德國人曖昧。結果呢?

    首先,他不僅僅是一個德國人,而是德國和意大利人。

    好吧。

    其次,這是很讓我沮喪的地方。我告訴過你有一度我們幾乎每天都要講兩小時電話?

    是的,我記得。

    但是現在頻率越來越低了,有時候我們一周也只通話兩三次。而且他開始不回我消息。

    你認為他對你的熱情消失了?

    我不這么認為,我只是覺得因為我們不能夠見面,這影響了我們之間的進度。我告訴過你,去年十月,我離開米蘭時,他吻了我。

    是的,那時候你還說你想要和他結婚。

    現在也不是那么想了。

    那么你對他失去了興趣?

    不,我覺得全然是封鎖惹來的麻煩,它讓一切交流都變得不通暢。而且連那個吻也模模糊糊的,我都覺得似乎是一場夢境。

    你覺得我們現在像在夢境中嗎?

    超級。你看,這個公交站臺前只有我們兩個人。整條筆直的馬路兩端都看不到一輛車的蹤跡。太陽那么烈,我們沒有一點點影子,而且我跟你說話的時候覺得聲音嗡嗡的,我耳鳴。我能在這么寂靜的地方耳鳴,這真實嗎?

    我們要不要拍個照片?

    好的。貝卡走到馬路的中央。確實如她所說,這片荒原中只有我們兩個,十二點鐘,連風都是靜止的。

    一二三。好了。

    你再拍一個空鏡頭。

    我拍了。近景是八條粗獷的白線,中間一條細長的直通天邊。大片的白云向地面壓來,水泥公路的兩側是望不到頭的黃綠色田野。還有一些剛剛了解到的沙棗樹松散站立,草已經往高處長起來,一行白字在草叢中浮現:

    Facolta di Lettere e Filosofia(文學與哲學院)

    這世界上好像只有我們兩個。

    是的。

    你會不會覺得那一行字就像是什么裝置藝術?

    如果它們軟化一下,或者變形,就會讓我想起達利。

    那些軟掉的鐘表嗎?

    也不完全是。

    或者說,軟掉的時空?

    嗯……不盡然。你知道我論文里提到了靜物畫?

    是的,聽你說過。

    我認真研究過西方的靜物畫,包括每一個物件的象征意義。

    然后呢?

    我感到了無聊。

    比如說?

    比如說十七世紀在荷蘭盛行Vanitas繪畫,水果和鮮花,書籍,小雕像,花瓶,硬幣,珠寶,繪畫,樂器和科學儀器,軍事徽章,精美的銀色和水晶都是生命的象征性提醒,表示一種……無常,或者說關于感官愉悅的短暫性。此外,頭骨,沙漏或懷表,燃燒的蠟燭和翻頁的書也象征著死亡,或者時間的消滅。

    你覺得后來達利的鐘表也是在說這個嗎?

    我認為是。因為并沒脫離時間的相關性。

    不過他的想法肯定比十七世紀那些人更復雜。他不是簡單地解答時間的流逝。你記不記得Dawn Adès說過,達利的那種軟鐘表是時空相對性的無意識象征,是對我們固定的宇宙秩序概念崩潰的超現實主義沉思。這是達利對于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所介紹的世界的理解。

    他確實很喜歡研究這類物理學知識——我也喜歡。但是這個言論早已經被達利否定了,Ilya Prigogine問過他,他說這些軟表的靈感并不是來自相對論,而是來自卡門培爾在陽光下融化的超現實主義感知。你知道那個嗎,卡門培爾乳酪(Camembert),為了研究究竟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奶酪我還專門找了好幾家羅馬的超市。

    結果你找到了?

    并沒有。說實話我那陣子吃了大概有二十幾種奶酪,可是我現在一種都記不住。后來我想看看意大利到底有多少種奶酪,你猜多少?

    多少?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數字嗎?

    有點。據說是四百多種。

    哦,確實比想象中多。但我想也許大部分差別不大。

    我覺得還是有一定區別的,至少我吃的那二十幾種都不太一樣——從風味到外貌。不過唯一確定的是,我沒有在羅馬買到Camembert,而且我嘗過那么多奶酪之后,仍然覺得馬蘇里拉奶酪最好吃,這是我在中國就常吃的。我絲毫沒有接受新鮮的奶酪。后來我去法國又找了找Camembert,還是沒找到。難道現在就沒人吃這種奶酪?

    應該只是你沒有找到而已。不過你找它做什么,就是為了看看它化了的樣子是不是達利描摹的那樣?

    大概是。但我有了別的新奇的發現。

    什么?

    我實際上乳糖不耐受。

    我聽說很多亞洲人都如此。

    但問題是我以前吃乳制品從來沒有這種反應。

    那可能只是含量不夠。如果你不耐受乳糖,最好在奶酪包裝的成分表上確認一下含量:乳糖含量低的芝士每一百克一般含有五克或更少的乳糖,少于一克的則會被認為有痕量級。一般,發酵時間越長,乳糖的含量就越少。

    你很清楚這點。

    因為我也不耐受,所以總是很小心地食用,不然會胃脹氣很久。

    我也是。

    說完這一句,我們不約而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時間呼呼從肩頭滑過。貝卡開始刷手機,而我低頭看著腳下的螞蟻。它們此刻在草叢中鉆來鉆去。達利經常在他的畫作中使用螞蟻作為腐爛的象征。繪畫中出現的另一種昆蟲是蒼蠅,它們經常坐在手表旁或者手表上。當太陽照到它時,蒼蠅似乎正在投下人的影子。堅硬的物體在這種荒涼而無限的夢境中莫名其妙地變得柔軟,而金屬則像腐爛的肉一樣吸引螞蟻。一切都是超現實的野心。

    我從背包里抽出一支筆,在剛剛拿到的答辯通知單的背后開始畫大量的螞蟻。它們從一個九十度的直角開始爬行,我希望它們能夠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地爬滿整張紙的背面,但是我只短暫地畫了一會兒,大約有三十只的樣子,它們才剛從A4紙的一端冒出頭,就停止了運動。公交車來了,貝卡拍了拍我的手,指著前方:真不敢相信,上面擠滿了人。怎么會這么多人,這里不是只有我們兩個嗎?

    這不意外。他們都是從前面一個個空空蕩蕩的地方匯集來的。他們從過去走向未來,而我們就是未來?,F在我們是現在,然后一會兒就會變成過去。我說。

    我下次會幫你找找那種奶酪。我剛才在網上查了查,它是那種柔軟的白紋奶酪,食用時只需用刀切下三角形塊,直接配單寧含量較少的紅酒、淡紅酒或白酒,或涂抹在面包上都行。我想也許值得試試。她一邊說一邊拿出酒精,為即將握住的把手消毒。

    3

    紫荊花一簇一簇開著,一種新鮮的黃綠色布滿了羅馬街頭。雖然下了暴雨冰雹,春天還是不可遏制地到來了。賈尼科洛山附近的櫻花也開了,我打算避開周末的人群再去看看。

    下午穿過橘紅和褐黃色的建筑物回到家,希望能夠繼續待在陽光下。這一個早晨我做了很多事,從羅馬的眼睛跑到下頜,還不到一點鐘,就像是度過了長長的一天。把鑰匙放在置物架上,走到浴室,很快沖了一個澡,里里外外都煥然一新。然后把早晨的衣物放進洗衣機,在廚房做了三明治。這一切都成了固定模式。每一次從外面回到家中,就像是從病毒培養皿中歸來,要做的消毒程序不止這些,比如說用消毒濕巾擦抹一切帶出去的物件等等。

    就著一些新聞把食物塞進喉管。整個公寓空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人。我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測試哪一個光線更加充足。后來我終于決定坐在一張軟椅上,蓋著藍色的薄毯刷手機,整個人快要被日光曬化,像熟透的奶酪一樣柔軟。我閉上了眼睛,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所有意義。

    一覺睡到四點一刻。冬天的時候,四五點鐘天色就逐漸暗淡,但是春分之后,每天的光線都在增長。我喝完冷掉的半杯咖啡,把衣服從洗衣機里拖出來,已經是黃昏了,我放棄把它們晾上天臺。

    澤內普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在最后的期限交完材料,我說一切都弄好了,我還和貝卡在學院里走了走。也許是最后一次這么走一走。

    這讓我想起了我常想起的那個晚上。她聽完之后說。

    哪個?

    我和你一起在荒郊野外走到巴士站的那晚。

    我記得那晚好像很黑,我們沒有想到考完試之后天已經那么黑了。我說。記憶如松動的石塊從層疊的山丘上滾落了下來。

    是的,從教學樓臺階上下來,我差點滑了一跤。

    嗯。那時候你的手上還舉著那個有二十多斤重的濕壁畫。

    我當時真怕把它摔壞了。

    那么它現在還好嗎?

    很好。我已經把它安全帶回了土耳其?,F在放在我的客廳。你要不要看一下?

    好的。

    澤內普很快發來了一張照片,是臨摹米開朗基羅西斯廷教堂天頂畫中的一角的濕壁畫。這么重的東西,她托運回了伊斯坦布爾。

    這種壁畫我們每人都有一個,是上了一年文物修復之后的工作坊產物。教授衛歐里尼是梵蒂岡文物修復專家,也是拉斐爾畫室以及西斯廷教堂的天頂畫修復負責人。除了在梵蒂岡工作,他也在大學任教,整個一年的課程都相當枯燥乏味,所學都是大量的化學式,以及各種鑒定分析成分表,講真的除了死記硬背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通常里面都是又長又難記的意大利單詞,課結束之前,我們要做兩個月的手工實踐,也就是運用課程上所學的知識,自己制作濕壁畫。

    制作過程有夠煩瑣,甚至需要我們自己做一塊墻體出來。比例成分都是提前學過的,所以在工作室我們的第一件事就是調制混凝土,每個人舉著一把鏟子和一只桶,排著隊從原料前走過,然后坐在工作室外的草地上和泥。如果調配失誤,就得重新來過。水泥做完之后需要放置幾天等著干,這是墻面,接著就正式進入濕壁畫的程序,通常是先在墻壁上抹上幾層灰泥,有時多達四層。在倒數第二層(arricciato)上勾出要畫的圖形(sinopia)。然后刷最后一層石灰漿(intonaco)。刷完兩層之后我們通常會把這個墻體拿出去曬,然后回到工作室制作底稿(Cartoon),把預計要畫的壁畫在硫酸紙上勾勒出來,戳好窟窿。有時候太陽好,做完這個灰泥層就干得七七八八——必須在這種狀態而不能全干,但有時還需要等待。有一次我們真的就等了六個小時,那天是陰天。再往后就要將研磨好的干粉顏料摻入清水,制成水性顏料,趁石灰漿未干前,進入繪畫程序,動作必須要快,也不容許犯錯,沒得改,這之后等一切干透,就大功告成。

    于是我們每個人都有這么一個濕壁畫,是考試的一部分。這些濕壁畫保管在教授的工作室,只有筆試與口試統統合格之后才能夠拿到。我因為拖了許久沒去考試,所以那壁畫就一直擺到了二○二○年。

    和我一樣沒去考試的是澤內普,理由當然也是一樣的,我們記不住分子式以及一大堆意大利語。那天考試從下午五點考到晚上八點,考完之后,教授像是授獎牌一般把兩塊墻體頒給我們。

    好了,你們現在都是米開朗基羅。他開玩笑說。

    如果下個學期您的工作室還開放給學生,我還想要再去試一試。我說。

    當然歡迎。衛歐里尼說。

    我也要去。澤內普說。

    當然歡迎。

    這一切當然沒有成真。工作室關了一整年了,我的壁畫也早已崩壞。搬家的時候,朋友不小心把它摔在了大理石地面,所以龍和天使的身體發生了斷裂。他感到惶恐,一直跟我道歉,說真抱歉摔碎了這么珍貴的東西。而我安慰他說本來就很發愁怎么把這么重的一塊墻體帶回國,現在好了,我再不用為此苦惱。我把經過簡單向澤內普陳述了一下,告訴她關于那晚記憶的證明,我現在只能任它在我的基底神經節緩慢消失。

    你的那個真的就丟掉了嗎?澤內普惋惜地問。

    是的。扔到了帕米洛托婭提大街某處的垃圾箱里。它的歸宿雖然令我惋惜,但記憶永在我心。我半開玩笑地說。

    我感到可惜。一切都這么過去了,我真不敢相信,那竟然是我們最后一晚見面。

    是的,我也不敢相信。我記得我們倆抱著這些壁畫坐公交地鐵都有人看上兩眼。你說你要把它放在你的書架上,我說這樣會把你的書架壓彎。

    我記得。我還記得你跟我說等你從都靈回來我們要見一面,像圣誕節前的那次聚會一樣,大家可以痛快喝一杯。

    我們誰也不會想到那晚竟然就是告別。

    是的。我不會想到我會被困在都靈大半年,等我回到羅馬,而你卻回了伊斯坦布爾。

    是的,封鎖時我還告訴你至少我們可以九月見。

    你覺得我們這輩子還有機會再見嗎?

    當然可以。我去中國,或者你來土耳其,或者哪一天,我們在羅馬。

    我喜歡最后這個提議。

    我也喜歡。

    晚上在新聞里又看到了一個啼笑皆非的消息。在封鎖期間,意大利的新聞里總是沉重夾雜著好笑。北部的幾個陸軍和騎兵團在Celline河灘地區武裝部隊訓練場共同參加一場夜間軍事演習。過程中一輛陸軍坦克向一個完全錯誤的方向發射炮彈,誤擊中了維瓦羅市(北部維琴查省管轄的地區)的一家養雞場。炮彈直接射穿養殖場外墻,繼續砸向另一邊建筑體,并導致雞舍墻壁倒塌,大量動物在炮彈的沖擊和轟塌的瓦礫掩埋中死去。本該立即發現炮彈沒有準確發射的陸軍中卻沒有任何一人發現他們竟然轟錯了目標。當天演習結束后,軍人們紛紛返回基地,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直到次日早晨,農場主來到自己的養雞場,發現棚屋倒塌,建筑物上有被炮彈射穿后留下的奇怪痕跡,自己的雞竟還死了一地。一開始時,農場主還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自己是得罪了什么人,還是前一晚發生了什么可怕的意外,才導致自己的農場和無辜的動物們竟遭此襲擊。最后,擔憂不已的農場主決定向斯皮林貝爾戈市憲兵求助。而直到受害者找上了門,軍方和戰士們才意識到:原來前一晚的炮彈居然打歪了!

    下一則是說有位八十五歲的老人在一個半小時內因嫖妓兩次被警方制裁。他將房車停在埃博利市一處海岸線旁,該路段常有站街妓女攬客。警方在看到老人的房車后決定前往查看,發現他正在和兩名妓女交易,所以開出一張五百歐罰單。萬萬沒想到,這位先生并沒就此停手。過了一會兒,大約正午時分,這警察在Ponte del Sele橋附近巡邏時再次看見這輛房車。走近一看,發現他這次竟又和一名妓女滾在一塊兒。而老人也認出了那兩名警員,并且這次他還給自己找好了借口,向警員表示自己是因為剛剛接種了新冠疫苗,在疫苗的副作用下,性欲不受控制地被喚起,這才會一大早開了十幾公里的車來這里嫖妓。再次被罰五百歐之后他還沾沾自喜地表示“這錢花得值啊”!這則新聞底下,意大利網友們也是極盡調侃之能,紛紛表示對老先生身體的關切:“這肯定要形成血栓的呀!”

    另外一則新聞更加詭異。幾天之前西班牙警察追捕了一輛逆行四十公里的汽車后,在副駕上發現了一具被包裹在毯子之中,并仔細系好安全帶的尸體。駕車者是一個擁有西班牙和瑞士雙重國籍的六十六歲男子,而死者是一名八十八歲的男子。尸體的四肢已經出現木乃伊化,警察說死亡時間已有三周之久,沒有發現暴力痕跡。即便是疫情讓出行變得極端困難,這個人還是帶著他的男朋友出國周游了一圈,甚至來過意大利。他說他想要帶著男朋友旅行而已,而警方推測該男子是想要駕車將已經死亡的男友帶回他的原籍瑞士。

    我更相信六十六歲男的說法。他也許真的只是想要和愛人一起旅行而已,不然也不會開車好幾周在歐洲兜轉一圈。疫情和封鎖讓所有的旅行都變成不可能,我實在好奇他如何躲過檢測穿越國境。

    魔幻與超現實存在于每一天的日常中,和這漫長的無休止的疫情一樣,連帶了多種多樣的夢境。晚間時分,窗外竟然又一次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企圖將上睫毛粘住下睫毛,努力了一個多小時之后,我放棄了,走到窗前去看了一小會兒夜幕。木質百葉窗沒有關起來,被雨水打得噼啪作響。后來我用電水壺燒了熱水,咕嘟嘟的沸水混著噼噼啪啪的寒氣,讓空氣濕蒙蒙的。我的身上還穿著那件白色毛衣開衫,它成為了一件簇新的家居服。下身是一條藍色燈芯絨褲子,帶來羅馬之后就從未穿過,迄今已經三年。脖頸里隱隱透露著蕾莉歐大麗花沐浴液的香味,走到了后調,和發梢涂抹的護發油的香氣融合得很好,這讓我有了些許安慰,喝著水,坐在扶手椅中,以寂靜填補寂靜。

    我想起了一張畫作,一只眼睛閉上了幾根睫毛,表明生物也處于夢境狀態。我有兩只眼睛,好幾百根睫毛——我并不確定,因為它們看上去如此稀疏,然而這些東西中間仿有什么支柱,撐著它們不肯閉合。也許是時間。人們在睡眠中經歷的時間,或者在夢者的眼中停留的時間。

    我從背包里翻出那張沒有畫完的關于螞蟻的畫作,就著對面墻體上支出來的鐵藝路燈微弱的光暈繼續畫了兩只,然而已經失去了正午時分的興趣。貝卡的面容浮現在記憶中,還有一塊奶酪,一杯七百五十毫升的灰褐色奶昔。我需要選擇,于是打亮了臺燈,翻出那本被我畫得亂七八糟的寫生簿。我試著以神來之筆描摹超現實的一切,和很多一百年前的畫家一樣,假裝自己很特別,很有想象力。但人的想象總是匱乏的,我最后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模仿者。時間在軟化,人的臉也是,上面爬滿了螞蟻。

    上面爬滿了螞蟻。

    早晨去廚房煮咖啡時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前一天的晚餐煮了玉米濃湯,有一塊剩下的馬蘇里拉奶酪被我留在了水槽邊的案板上,現在那里爬滿了螞蟻。我想它們來自最令人惡心的下水管道。除了那里,公寓里的每一個地腳線上都有驅蟻蟲的藥物,效果極佳,在羅馬這個螞蟻遍布的地方,我很少在家中發現它們的蹤跡?,F在在這個早晨,羅馬天光明媚,它們大片大片地聚集在奶酪和水池上,享受著一場盛宴。我將奶酪與它們整個兒丟進垃圾袋,在水池和垃圾桶里噴射了大量的藥劑,不一會兒,這些鮮活的生命開始遲鈍,翻滾,表演無聲無息的痛感與消滅。永久性隨之而來:螞蟻是很多超現實作品中的一個常見主題,代表著衰敗,尤其是當它們攻擊柔軟的時間——或是奶酪,它們看起來像是奇特的有機物,充滿戰斗力,又如此脆弱?,F在我終于有了繪畫的素材——一只塞滿半死不活的螞蟻的垃圾袋,畫中央怪異的肉體陌生而熟悉:抖動的觸角像極了不肯閉合的睫毛,緩慢的蠕動像是每一個人在大封鎖時期的行動,肥蝸?;蛘喏L頭鶴一樣的緩慢。

    這一切松軟的、快要化掉的事物,都慢慢走向空白的頁面。我把塞進角落的畫架再次在窗前支好,一幅又一幅,著力表現,興致盎然。它們通通叫做記憶的持久性,全是一次又一次超現實的抄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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