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釗在京居所補遺
自1916年7月11日離滬赴京創辦《晨鐘報》,到1927年4月28日被反動勢力殺害,李大釗人生最后十余年主要是在北京度過的。這期間,因工作、生活以及革命活動需要,他及家人屢次遷居,有過多處居所。
這些居所,見證了李大釗從一個愛國的民主主義者轉變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也見證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歷程。
目前,大家熟知的李大釗的居所有八處:西單皮庫胡同,朝陽門內南小街竹竿巷(現名竹竿胡同),鬧市口回回營2號(今鬧市口南街),石駙馬大街后宅胡同35號(今文華胡同24號,已成為李大釗故居紀念館),宣武門內銅幌子胡同甲3號(今銅光胡同),邱祖胡同(現已拆除),府右街后大坑朝陽里4號(今西城區后達里),東交民巷俄國舊兵營處。
筆者經過查閱相關史料文獻發現,對于李大釗在北京的居所,還有一些補遺之處。
李大釗最初或住《晨鐘》報社
1916年李大釗赴京創辦《晨鐘報》。《晨鐘報》即著名的《晨報副刊》前身,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徐志摩、孫伏園分別擔任過主編。新月派早期作品、魯迅及周作人等人的許多名篇佳作即發表于此。
據楊琥編著的《李大釗年譜》,李大釗創辦《晨鐘報》的大體情形是:1916年5月初離日本東京回國。中旬抵達上海。7月11日,同宋仲彬、霍侶白等乘輪北上。7月中旬抵達北京,開始創辦《晨鐘報》。7月29日,白堅武到京,協助李大釗創辦《晨鐘報》。白堅武當天的日記記載:“寓群賢館,移晨鐘報社。”8月15日,《晨鐘報》創刊。
當時,《晨鐘》報社位于宣武門外丞相胡同。這條胡同北起騾馬市大街,南至南橫西街,全長640米,明時稱繩匠胡同,1965年改稱菜市口胡同。許維禎、徐乾學、畢沅、洪亮吉、龔自珍、曾國藩、左宗棠、秋瑾、蔡元培等明清兩代及民國時期名人都曾在此居住過。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隨著菜市口大街的開通,菜市口胡同被整體拆除。
《晨鐘》報社的具體位置,據晚清重臣李鴻藻之孫李宗俊的《李鴻藻一家及其故居》(《宣武文史集萃》,中國文史出版社,2020年12月)一文憶述:
走進丞相胡同(即現在的菜市口胡同)(注:此為原文注釋,菜市口胡同現已無存)大約五十米遠,就到了路西一個小門樓——菜市口胡同7號,這里就是我爺爺李鴻藻故居的一部分(原大門在現甲11號。現11號、9號、7號原來都是李鴻藻故居)。
甲11號原是故居的大門,現為某單位車庫,這里在民國時,曾是李大釗、張申府、胡適等人主編《晨鐘報》的編輯部。
根據該文記述,李鴻藻故居由南北相連五進院落組成。最南為大門,二進院為一坐北朝南的三合院,“有垂花門,走進垂花門見北房五間,房前有柱廊,東西廂房各三間。”二進院是主人會客和敬祖先的地方,后三進院分別是男女主人的住處以及后花園。
筆者推測,《晨鐘》報社所處院落本初并不大,院中應以南房、西房為主,報社租用后做了一些改造,自成格局。而李大釗最初就住在報社。
當然,僅憑《李大釗年譜》的內容,尚不足以證明李大釗移居皮庫胡同前的幾個月,是居住在《晨鐘》報社的。好在李大釗所撰《哭沈漢卿君》一文提供了較為可靠證據:
君乃于去歲暑中一省故里……既而家居月余,遂來北京,吾是時適在《晨鐘》報社,留君居社中者數日,吾以《晨鐘》創刊,事頗紛忙,未暇共君暢談胸臆,尋游勝跡,君遂匆匆旋里。
當時正值《晨鐘》創刊,李大釗終日在社內忙于各種事務,且留好友居社中數日,可見李大釗住在《晨鐘》報社的可能性極大。
李大釗在這里呆了不到兩個月,就離開了《晨鐘》報社。根據《李大釗年譜》,1916年9月5日,《晨鐘報》刊登《李守常啟事》,聲明李大釗“辭去該報編輯主任之職”。9月7日,根據白堅武的日記:“晚,偕立齋、守常訪伯蘭略談。遂同澤民至皮庫胡同新宅,守常今日移居于此。”
由此可知,李大釗于9月7日晚移居皮庫胡同新宅。從8月15日《晨鐘》創刊,到9月7日離開,短短的二十多天時間里,李大釗在《晨鐘》上發表各類作品14篇,他為之傾注了極大熱情與心血。
竹竿巷的居所后來轉給胡適
1917年1月前后,李大釗偕高一涵遷居朝陽門內竹竿巷(1965年后改稱竹竿胡同),共同為章士釗主辦的《甲寅日刊》撰稿。白堅武1月25日的日記寫道:“昨午后,同澤民訪守常、一涵于朝陽門竹竿巷。”
這一年的6月中旬,因張勛復辟,章士釗避居天津,《甲寅日刊》停刊。7月初,李大釗出走上海。
10月,獨守竹竿巷的高一涵,迎來新的合租人、安徽同鄉胡適。此前,留美歸來不久即被北大聘為文科教授的胡適,暫居于北大教職員宿舍。1917年9月30日致母親信中,胡適這樣寫:
適現尚暫居大學教員宿舍內,居此可不出房錢。飯錢每月九元,每餐兩碟菜一碗湯,飯米頗不如南方之佳,但尚可吃得耳。適意俟拿到錢時,將移出校外居住,擬與友人六安高一涵君同居。
信中又云:
所同居高君亦好學之士,所居甚僻靜,可以無外擾,故欲移出同居也,彼處房錢每月不過六元,每月僅出三元耳。
同年10月26日,胡適致錢玄同信的落款地址已是“竹竿巷4號”。按舊時門牌排序方法,該住所應是進入巷子東口后,路北數第四座院子。
胡頌平《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1961年6月2日)記載:“我第一次回國在北大教書,很窮,和高一涵兩人合租一座院子。南面三間是高一涵的,北面三間是我住的。”此外文中還談及雇廚子采買、做飯,說明院中還有廂房、廚房若干間,而且李大釗在此居住時的格局,大致也如此。
1918年春節剛過,高一涵便遷往他處。胡適本人也于同年3月30日搬至緞庫胡同后身8號。
任職北大時住進西齋
據《李大釗年譜》,李大釗于1917年11月11日離開南京北上。到京不久,經章士釗推薦,赴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12月17日參加北京大學二十周年校慶紀念會并合影留念。1918年1月中旬,李大釗正式接替章士釗出任北大圖書館主任。
那么,李大釗此次返京后住在哪里呢?鮮有資料提及。筆者在《國立北京大學廿周年紀念冊》中有驚喜的發現。《國立北京大學廿周年紀念冊》于1918年4月編印,從“例言”得知,該冊1918年1月25日開始搜集材料,至4月30日全部編就付印。時間上看,正是李大釗來北大工作不久。在該紀念冊的“職員一覽·現任職員錄”中顯示:“圖書館主任李大釗,別號:守常,年歲:三十,籍貫:直隸樂亭,住址:本校。”
除李大釗外,住址登記為“本校”的,尚有理科學長夏元瑮,預科教授劉半農、林損等,共計33人。
既然住址為“本校”,那校內唯一可供教職員居住的地方只有西齋大門東側、胡適剛遷出不久的教職員宿室了(上世紀三十年代改作北大女生宿舍)。
筆者推測,西齋大門東側第五進院的東廂房,最有可能是李大釗當時的主任辦公室,其后院落便是北大西文圖書館。
沒有房租,一日三餐經濟實惠,省去每日路上奔波,這對于只身在京、生活樸素且傾情事業的李大釗來說再合適不過。
然而,這種局面只維持到同年7月上旬。據史料記載,北大紅樓原規劃為預科學生寄宿舍,待1918年秋正式啟用時,調整為文科、圖書館、研究機構等教學、辦公場所。北大的景山東街校區,勢必要騰出空間增加學生宿舍。1918年7月2日《北京大學日刊》刊發了一則《本校布告》:“本校為畫一門禁,謹防火險及教職員待遇平等起見,自暑假起,校內除雜物課、會計課等各留備一職員備豫不虞外,其他教職員均不復寄宿校內。特此布告。”
北大景山東街的校區不讓教職員寄宿校內,這促使李大釗抓緊另擇新居,他決定利用暑期返鄉之際接妻子趙紉蘭和一雙兒女來京團聚。
此時,李大釗在經濟上也有所改善。當時北大圖書館主任一職的俸薪標準分為五等:每月一百二十元至二百元不等。由于李大釗是新任,據1918年9月的《國立北京大學職員履歷表》,李大釗的俸薪定為五等:一百二十元,若算上稿費,他每月的收入應當不低于二百元。
李大釗在北大居住的時間雖僅半年多,卻適值俄國十月革命爆發,他密切關注鄰國動態,深入研究十月革命對中國社會產生的影響。1918年,他撰寫和發表了《俄羅斯文學與革命》《俄國革命與文學家》等一系列宣揚社會變革的文章。1918年7月1日這一天,他就發表文章十余篇。其中,《言治》季刊第3冊刊載的《法俄革命之比較觀》是中國最早介紹俄國十月革命偉大勝利的文章。
住“回回營二號”還是“南池子三號”
結合《李大釗年譜》對李大釗1918年7月至9月間活動軌跡的記載,李大釗偕家人進京的時間大概在8月中下旬。據李葆華(1909年10月至2005年2月)多年后回憶:
1918年暑假結束后,父親李大釗由五峰山避暑歸來,帶母親和我與星華到北京,在回回營新安了個家。對門是父親的好友陳愚生一家。
李葆華在文中提到的這個新家,是位于鬧市口的回回營二號(今鬧市口南街)。
值得一提的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關于李大釗居所又出現了“南池子”一說。1999年10月,王元周教授在《李大釗“少年中國”主義的形成與轉變》一文中首提李大釗“南池子居所說”:
1918年春陳愚生移居南池子二號(即回回營二號)(注:此處為原文的注釋),1918年八九月間李大釗將家眷接到北京,住陳愚生隔壁,南池子三號。
后來不少學者除引用上述觀點外,還提出這樣的觀點:“1919年7月1日,少年中國學會在南池子二號陳愚生家中宣告成立。”
新近出版的《李大釗年譜》持有相近觀點:
周太玄在《悼陳愚生》一文中,還提到李大釗在北京最初的家,即在陳愚生家(南池子二號)(注:此處為原文的注釋)的隔壁,可見少年中國學會發起人之間交往之密和友誼之深。
這些學者的觀點所依據的均是少年中國學會發起人之一周無(號太玄)發表在1924年2月《少年中國》第4卷第10期的《悼陳愚生》一文。據周無的這篇文章介紹:1917年夏,陳愚生來京后在陶然亭賃屋而居,入冬搬到城南新華街,“第二年開春,他又移居南池子二號,這便是他們新婚后的新居……于是,慕韓他們都回到北京,我于是與夢九、眉生會面。這幾個月內真是我們最快活的時期。我們的學會也就在那時產生。我們的聚會都是在愚生家中,守常也于那時加入了。后來守常家眷入京,便住在愚生的隔壁。”
要厘清李大釗到底住在“南池子三號”還是“回回營二號”,有一些史實需要了解。
首先,南池子與回回營并不是同一個地方,這兩者不能直接畫等號。
據1920年出版的《實用北京指南》,當年北京存在兩處南池子:一處在西華門外大街路南;一處在東華門外,即如今北起東華門大街,南至東長安街的南池子大街。同時,有三處回回營:一處在西長安街路南,一處在宣武門內的鬧市口,還有一處在阜成門北的北溝沿。
周太玄未言明陳愚生所住的“南池子二號”是東華門外,還是西華門外,但不管是哪個南池子,與三處回回營都不重合。
再次,關于少年中國學會的成立地點。根據《李大釗年譜》記錄,1918年6月25日,李大釗拜訪從日本回國的曾琦,“與曾琦、王光祈等商議少年中國學會事”。五天后,即6月30日,由王光祈聯絡曾琦、張夢九、陳愚生、雷寶菁、周太玄等人在北京宣武門盆兒胡同岳云別墅發起少年中國學會。后來,學會又邀請李大釗作為發起人之一。
經過一年籌備,1919年7月1日少年中國學會正式成立。同年7月15日發行的《少年中國》第1卷第1期,在《會務紀聞》中有這樣一條記載:
在京同人特于七月一日午前十鐘齊集回回營陳宅開正式成立大會。
1920年3月15日《少年中國》第1卷第9期刊尾處,登載有本月刊緊要啟事一則,內云:
凡有關于學會事務,請與北京西城南鬧市口回回營三號陳愚生君接洽。
結合前文周太玄的文章以及這兩處記錄來看,陳愚生1917年夏到京后,先居陶然亭,入冬后搬到城南新華街,1918年春移居“南池子二號”,而在1919年7月以前,陳愚生的住宅又遷至鬧市口回回營三號。
1919年7月,少年中國學會成立的地點的確是在陳愚生家,但此時陳愚生的家已經不在南池子了,而是在回回營。
陳愚生很有可能就是在1918年7月和8月之間搬家,李大釗來京后住在陳愚生的隔壁。這個“隔壁”所指的地址,就不能想當然地認為是“南池子三號”,而更可能是回回營二號。
對于以上情況,周太玄無疑是清楚的。他是1919年2月離京赴法留學的。這之前,為少年中國學會事宜,與李大釗和陳愚生均有密切往來。他在《悼陳愚生》一文中就記有:“我離京的頭一天,愚生與守常在便宜坊與我餞行。”
根據資料,民國時期,便宜坊在宣武門外的米市胡同,離鬧市口的回回營不遠。1919年2月,陳愚生和李大釗住在回回營的可能性更大。
1951年7月10日張申府為張次溪編著的《李大釗先生傳》一書所作序言中,也為此提供了比較確切的旁證:
我記得最清楚的:在五四以前,領導新思想運動的刊物,《新青年》以外,就是《每周評論》。這個刊物,就是民七(1918年)初冬,我和他在那兩間屋子里談出來的,成功之后,開始也是由他和我主辦,由宣外大街的北京《晨報》承印。我記得清清楚楚,在創刊的前一夜,我和他曾親自在報館里去校對。等到校完了,看了大樣,印出來兩張之后,那時天已四點,每人拿著一張,徒步進順治門回家,就是說不出來的高興!那時他住在宣內回回營,而我住在十八半截南半壁街。
由此可見,李大釗住在回回營更為準確。如今,李、陳兩家為鄰的房子已不復存在,但他們為后世留下了一段動人的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