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眉批本:來龍去脈、辨章學術、去偽存真
摘要:茅盾眉批本是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極具價值的稀見史料檔案,是解讀作家的重要依據。通過文獻調研與實證相結合的研究方法,梳理了茅盾眉批本的形成、發現、發掘歷程,厘清了茅盾眉批本的基本概念與基本數量,根據茅盾眉批本的批注內容長短與結構劃分為點評、批注、札記三種類型,從公藏背書、二重證據、字跡比對的視角對茅盾眉批本的真實性進行了闡釋。
關鍵詞:茅盾、茅盾眉批本、文學史料、歷史檔案、文學批評
引言
20世紀80年代以后,以近現代藏書為主的“典藏捐公”運動聲勢日隆,從1985年開始,藏書甚廣的現當代作家群體悄然開展了一場“典藏捐公”運動,中國現代文學館等公藏機構則為其藏書提供了歸宿,既是一種基于機構建設的國家文化事業建設行為,也是一場作家文人文化自覺的文化引領運動,[1]中國現代文學館館藏圖書檔案大多來自作家捐贈,[2]其中不乏大量的“眉批本”,與相應手稿、書信等一起構成了作家檔案。[3]
從2001年開始,桐鄉市檔案館開展了對桐鄉籍名人征集檔案資料工作,2007年1月到4月間完成了對茅盾部分檔案的征集工作,共計6大箱1054件計14287頁,另外還有茅盾談話錄音帶、茅盾生平及相關活動照片及茅盾研究參考資料和圖書,不同時期出版的各種茅盾作品圖書等,時間跨度從1925年至1981年,整整56年,[4]由此桐鄉檔案館成為了重要的茅盾研究資料中心。[5]
目前,茅盾檔案主要保藏于浙江省桐鄉檔案館、中國現代文學館、上海圖書館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與上海市檔案館,[6]各館館藏各有側重各有特色,其中浙江省桐鄉檔案館將館藏“茅盾珍檔--日記、回憶錄、部分小說及書信、隨筆等手稿”申報成為第三批中國檔案文獻遺產名錄,[7]上海圖書館與檔案館主要收藏了部分茅盾書信,均為收到茅盾信件的人員如姚雪垠、葉子銘等捐贈而來,[8]中國現代文學館則作為茅盾故居的管理單位相對完整的繼承收藏了茅盾書房的茅盾藏書,并作為茅盾檔案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立茅盾藏書文庫,按照館藏文物的保藏標準設置保存環境,以歷史檔案的管理規制進行日常管理。[9]
1949年后茅盾不再創作小說,主要興趣轉向文學批評,1949年到1966年之間撰寫的評論和理論文章總數超過100萬字,文學評論代表作有《夜讀偶記》《鼓吹續集》等,評論文章的撰寫往往伴隨著閱讀與思考,茅盾在部分情境下采取了傳統批評方式,采用了評點等松散自由的形式,偏重直覺與經驗,作了印象式或妙悟式的鑒賞,以詩意簡潔的文字,點悟作品的精神或閱讀體驗,并在閱讀同時在所閱圖書中留下“筆跡”,形成了“茅盾眉批本”,成為進一步了解茅盾批評觀念、寫作理念、閱讀習慣的重要檔案史料,眉批本批注內容是原始記錄,具有檔案文獻的特征,批注內容的具有憑證性、知曉性價值,之于茅盾文集有關材料的應用性價值明顯。[10]
本研究以“手稿檔案觀”為理論依據以史實描述和價值揭示的研究方法,通過茅盾眉批本為研究對象,闡釋眉批本作為茅盾檔案的形成、發現、發掘歷程,厘清茅盾眉批本眉批的基本概念與基本數量,從公藏背書、二重證據、字跡比對的視角對茅盾眉批本的真實性進行了闡釋,從舊墨重痕中探尋新知,循著先人的筆跡,回溯歷史光影之間沉淀的智慧。[11]
一、來龍去脈
茅盾眉批本并非當事人的“刻意為之”,系閱讀習慣使然,在茅盾的有關作品中可以說從未明確提及,相關概念是后人提出的,確切的說“茅盾眉批本”這一提法是1996年茅盾百年誕辰時候的正式確立的,之后進入研究者的視域,從研究茅盾評論思想的角度切入進行探討。隨著研究的推進與新史料的呈現,關于茅盾眉批本的“來龍去脈”愈發清晰,其脈絡的厘清成為茅盾研究的廣度拓展的重要線索。
(一)形成
茅盾是既是著名的小說家 , 也是小說理論家,其創作于 1933 年的《子夜》堪稱左翼文學的巔峰之作,由此而一舉奠定了其經典作家的地位,此后他一直活躍在中國文化戰線最前沿,成為中國文化界的一面旗幟。1949年后,茅盾以評論家身份繼續活躍于文壇,同時開始擔任新中國文藝界的領導,作為具備深厚文化功底的文人,其愛書、藏書、讀書、著書,[12]其鳥瞰式、精讀式、消化式的“三式”讀書法一直為人們所津津樂道,[13]在讀書的過程中,常在在書中留下筆記、做出批注,對茅盾來講既是實踐“評點”富有中國傳統特色的文學批評方法,也是其精讀式讀書方法的體現。
1949年到1974年茅盾居住在“即低仄而窗子又小”位于北京東四頭條五號第一號小樓的文化部宿舍,1974年由東四頭條五號第一號小樓遷居到后圓恩寺胡同13號四合院,茅盾曾說:“整個院子雖不大,但很緊湊,我們人丁不多,足夠用了。尤其妙在小房間很多,這樣服務人員都能安頓下來,我那些書也有了存放的地方”。[14]相比于文化部宿舍狹小的空間,在后圓恩寺胡同13號中專門開辟了書房以及與書房隔開的“藏書室”,藏書室約10平米左右,七八個多層木質書架,他晚年在這里工作、學習、創作、生活,翻閱了大量資料,[15]寫下了回憶錄《我走過的道路》等60多萬字與近百篇文章。
位于東四的文化部宿舍樓與位于后院恩寺胡同13號的四合院居所是茅盾藏書及其眉批本生成、保存、傳承的地方,眉批本部分單獨存放,部分與其他藏書摻雜在一起,置于書房書架之上。1991年3月27日茅盾逝世十周年紀念日,后院恩寺胡同13號已經從茅盾私人居所轉變為博物館單位茅盾故居,茅盾眉批本在這里首次呈現在人們的視野中。
(二)浮現
1981年3月27日,一代文豪茅盾先生與世長辭。1982年2月24日,中央領導批復報告,同意保留茅盾故居。1982年8月23日,中央書記處討論通過《作家協會黨組“關于編輯出版く茅盾全集〉、籌建茅盾研究會”的報告》。1983年3月27日,在北京召開首屆茅盾研究學術討論會期間,正式宣布成立中國茅盾研究學會,研究會曾在茅盾故居的南房辦公,葉子銘、周揚、馮牧、孔羅蓀等文學界大家都曾在南房里濟濟一堂,共同追憶茅盾[16]。
1985年1月5日,中國現代文學館成立,茅盾故居被劃入中國現代文學館作為內設機構進行日常管理,3月27日茅盾故居正式對外開放。由此,茅盾故居正式作為“博物館”進行管理,故居中包括藏書在內的所有物品作為博物館藏品被分類保護、展覽展示。
1991年3月27日是茅盾逝世十周年,中國茅盾研究會和中國現代文學館在北京茅盾故居聯合舉行了一次小型座談,為了充實與活躍座談內容,會場上首次陳列展出了茅盾生前親筆批閱過的一批現、當代文學作品,并特別邀請了這些作品的部分作者前來參觀、座談。[17]在之后的30多年間,茅盾眉批本開始陸續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
從相關文獻可以看出,茅盾眉批本最早由茅盾先生的兒子韋韜先生捐獻給茅盾故居,共有40余種。眉批本的第一次出版是1991年3月27日是茅盾逝世十周年座談會之后的1991年6月,以茅盾先生眉批的韶華《浪濤滾滾》為底本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定名《浪濤滾滾·茅盾點評本》。[18]
茅盾眉批本的最大規模的公開展現是在1996年7月,適逢茅盾先生百年誕辰,時任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的舒乙先生主編了《中國現當代文學茅盾眉批本文庫》(以下簡稱《文庫》),卷首有舒乙做的總序,總序中對眉批本進行了評價,認為“茅盾式批注”涉及著作數量大,所作的批注數量也大,茅盾先生還總愛在卷頭寫總評語,附有導讀性和解讀性批注,這些珍貴的眉批可謂“瑰寶”,[19]卷末有“茅盾眉批索引”及于潤琦寫的編后記,全書四冊收錄了茅盾先生進行過眉批的9本圖書,包括:長篇:楊沫《青春之歌》、烏蘭查干《草原烽火》;中篇:杜鵬程《在和平的日子里》、茹志鵑《高高的白楊樹》;詩歌:阮章競《漳河水》《迎春橘頌》、田間《田間詩抄》、郭小川《月下集》、聞捷《河西走廊行》。
2011年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的揭曉之際,時任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的周明在《人民日報》刊發回憶茅盾先生的文章,文中提到茅盾先生一向十分關注文學創作,對于手頭收到的刊物都會仔細閱覽,部分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眉批,發表他精辟的讀后感。[20]周明所提及到的眉批本情況與《中國現當代文學茅盾眉批本文庫》基本吻合,文中提到的眉批本瑪拉沁夫的長篇小說《茫茫的草原》則是首次提及。
2013年,曾任中國茅盾研究會常務副會長的萬樹玉在《人民日報》撰文《茅盾的<史記>眉批》推介了新發現的茅盾眉批本《史記》,此《史記》是上海錦章書局于民國1924年印行版本,共20冊130卷,每冊書前均有“沈雁冰印”篆書鈐印,眉批覆蓋面廣、數量很大,20冊中除5冊序目、年表月表墨跡不多,其他15冊幾乎每卷每頁都有批注,散見于每頁的天地,正文中間,書的空頁、封面、封底、封背、扉頁,幾乎利用了一切空間,全書僅寫滿整頁的就有74頁。[21]茅盾在青年時期所作的這些眉批極罕見,但文中并未詳細說明眉批本的來源、去向、存放處等信息。
(三)發掘
四卷本的“中國現當代文學茅盾眉批本文庫”涉及8位作者的9部作品,與有關資料記載的40多種有所差異,《文庫》并沒有繼續出版第二集,其他的眉批本沒有進行后續的發掘與研究。同時現有的出版、研究資料為后續的發掘提供了豐富的“線索”,如周明提到的《文庫》未收錄的眉批本瑪拉沁夫的長篇小說《茫茫的草原》。
關于眉批本的發掘的路徑既可以是基于主觀的專家訪談法、口述歷史方法,也可以是客觀的實證、實物、考證的方法。關于眉批本形成相關的問題隨著茅盾先生、韋韜先生的去世而無從問起,也因為現有記載的零碎、零星不成體系而顯得并不十分清晰。就現有記載來看,有兩個問題值得推敲與考證:第一,韋韜先生的捐贈從何而來,韋韜一直與茅盾先生居住在一起,眉批本是單獨存放,還是散布于茅盾藏書之中,這對于數量的確認與線索的確認至關重要。第二,茅盾先生有著閱讀后做批注的習慣,目前茅盾先生有著數千冊的藏書保存于中國現代文學館茅盾文庫,其他藏書中還有沒有進行過批注留下過筆記的具備眉批本特征的文獻。
帶著上述線索問題,結合有關業務工作,筆者以“窮舉探索”的方式對茅盾藏書及其相關檔案文獻進行了實物比對,實證了茅盾眉批本的有關數據與事實:
第一,《浪濤滾滾·茅盾點評本》的底本茅盾眉批韶華《浪濤滾滾》保存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茅盾文庫之中。
第二,在7000余冊茅盾藏書及其相關文獻中,留下“筆跡”的文獻有很多,如書中劃線、畫圈、書扉頁題記或標記文字等,其中符合眉批本特征的有70多種,比舒乙所述的韋韜先生的捐贈40余種的情況略多。舒乙主編四卷本的“中國現當代文學茅盾眉批本文庫”涉及的9部作品原件均保存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茅盾文庫之中。
第三,周明所提及眉批本瑪拉沁夫的長篇小說《茫茫的草原》與實證調研情況有所差異。茅盾文庫保存有一本1963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瑪拉沁夫長篇小說《茫茫的草原》,為瑪拉沁夫簽名題贈茅盾,其中并未留下眉批,茅盾文庫還保存有一本1957年版的瑪拉沁夫長篇小說《在茫茫的草原上》,則是眉批本。此小說醞釀于1952年,1956年創作完成于1956年,由作家出版社于1957年最先集結出版,定名《在茫茫的草原上》,1962年修改后1963年再版時更名《茫茫的草原》。可見周明所提及眉批本瑪拉沁夫的長篇小說《茫茫的草原》是存在的,但是其在記憶中出現了誤差,將同一作者的同一作品的不同版本的更名情況混淆了,由此可知,周明在《人民日報》刊文所提及的“眉批本瑪拉沁夫的長篇小說《茫茫的草原》”應為“眉批本瑪拉沁夫的長篇小說《在茫茫的草原上》”。
第四,萬樹玉所提及茅盾眉批本《史記》未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茅盾文庫的茅盾藏書之中,也未在茅盾故居藏品展品之列。
第五,經過初步的整理與統計,眉批本以文學創作作品為主,包括小說、詩歌等,也有少量的文學理論作品、馬列著作;眉批本圖書的出版時間主要集中在1958年到1962年之間,1963年之后出版的數量較少;出版時間最早的是1948年出版周揚編《馬克思主義與文藝》,出版時間最晚的是1977年出版《把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進行到底:學習<毛澤東選集>第五卷》。
二、辨章學術
目前關于“茅盾眉批本”概念最早見1996年版《文庫》,《文庫》的公開出版既是對眉批本內容展示,也為眉批本概念的確立打下基礎,從后來的研究來看,大家都以1996年版《文庫》為標準稱之為“眉批本”。在《文庫》序言中,舒乙將眉批本中的內容稱之為“茅盾式批注”,在1991年版的《浪濤滾滾·茅盾點評本》中稱為“點評本”。由此可見,點評、眉批、批注在這一領域出現了概念的通用。
“眉批”的概念是因為古代作文豎著寫,書籍字行為豎排,紙張上方留有空白,因“空白”處位置恰似人面部眉毛所在處,故稱“眉批”,或者說,眉批即在書頁上方空白處寫下的批語,這是有關“眉批”最初的定義,現代作文橫著寫,書籍字行多為橫排,除眉批外,又盛行在紙張左側空白處寫批語。[22]
由此可見“眉批本”是一種統稱或代稱,即無論評點式文字所在的位置,一以概之統稱為“眉批”,不細致區分眉批、題頭批、夾批、旁批、文末批而分別命名,即“將留下茅盾親筆批注的圖書稱為茅盾眉批本”。
在實證調查基礎上獲取實證數據,并結合有關理論,茅盾眉批本的“眉批”可以劃分為三種主要類型,包括以短語詞句為代表的點評、以長句為代表的批注、以段落為代表的的札記。
(一)點評
富有中國傳統特色的文學批評方法稱為“點評”或“評點”,如金圣嘆點評《水滸傳》、毛宗崗點評《三國演義》、張竹坡點評《金瓶梅》、脂硯齋點評《紅樓夢》,都是標志這種批評方法邁向極盛時期的經典案例。[23]“點評”表現方式多種多樣,點評的個體內容被稱為“批注”,以批準文字所在的位置來區分既可眉批、題頭批、夾批,也可旁批、文末批,其實質相同,都是與作品有關的評價評論式文字。點評主要解決評價文章的局部性問題,對字、詞、句、標點或段落等方面的優缺點進行提示、說明、分析、評定。
眉批本中的點評內容主要以詞語、短語組成,主要散布于書中每頁正文旁邊,往往是對圈點、劃線內容的注解,有對作品主人公人名的謄寫、對用詞的的褒貶、用詞的注解評價、閱讀時的心態心境。以“點評”為主的眉批本其點評內容更多的是代表作者的讀書習慣、閱讀心情記錄等,往往不會形成有關文章并公開發表,只作為自身單獨的閱讀的組成部分。
(二)批注
批注指閱讀時在文中空白處對文章進行批評和注解,作用是幫助自己掌握書中的內容。批注是我國文學鑒賞和批評的重要形式和傳統的讀書方法,直入文本、少有迂回,是閱讀者自身感受的筆錄,體現著閱讀者別樣的眼光和情懷。[24]
眉批本中的內容主要以長句組成,主要散布于書中每頁的“天地”、正文中間,意義明確、范圍局限,與對應的詞語、句子、段落直接相關,有對內容走向的猜想與聯想、有對遣詞用句的質疑與修改意見、有對情節要素、人物描寫等小說要素的評價、以及有關背景內容的個人看法、建議。以批注為主的眉批本其批注內容往往會形成一篇較短的“讀書筆記”。如眉批本瑪拉沁夫《花的草原》,與之相對應的文章就有首發于1963年《草原》后收入《讀書雜記》一書的文章《<花的草原>—讀書雜記之四》,《讀書雜記》、《鼓吹續集》中的很多讀書筆記、評論文章都與批注式眉批本有關。
圖1 茅盾眉批本瑪拉沁夫《花的草原》
(三)札記
札記也叫隨筆,指“讀書時摘記要點、心得或隨時記錄所聞、所見的文字,匯集多篇成書,稱札記”,[25]札記指讀書時摘記的要點和心得體會及見聞的單篇文章。匯集多篇成文(書),乃稱“札記”。讀書札記就是讀書筆記,是指人們在閱讀書籍或文章時,遇到值得記錄的東西和自己的心得、體會,隨時隨地把它寫下來的一種文體。古人有條著名的讀書治學經驗,叫做讀書要做到“眼到、口到、心到、手到”,這“手到”就是讀書筆記。
眉批本中的內容主要以長句和段落組成,段落獨立成端,多個長句多頁分布也可構成段落,主要分布在書的空頁、封面、封底、封背、扉頁,一個單獨的段落往往在百字之上,多個段落首尾連接后字數往往在數百字到千字之間,具備“札記”特征。以札記為主的眉批本其札記內容往往會形成一篇評論文章或者會議講稿的一個部分。如眉批本艾明之《火種》中就有札記十余處,與之對應的是茅盾在《收獲》上公開發表的關于《火種》的評論文章。
圖2 茅盾眉批本艾明之《火種》
三、去偽存真
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中,有價值的稀見史料可遇而不可求,發掘與研究都比較困難,包括手寫史料等不同類型,其特征為存世稀少極為罕見、缺乏有效的傳播常被忽略、珍稀且有價值、原生態原記錄,[26]茅盾眉批本顯然屬于這一類別。
茅盾眉批本作為典型的“手寫史料”,屬于手跡文獻,[27]是解讀作家、作品的重要依據,由于這類材料往往獨此一份,需要進行辨偽,以確保其可靠性,“搜輯宜求備,鑒別宜求真”。[28]關于茅盾眉批本尤其是其點評內容的“求真”主要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
(一)公藏背書
茅盾藏書是茅盾眉批本的“充分而不必要條件”,即眉批本屬于茅盾藏書,茅盾藏書不一定都是眉批本。茅盾藏書的厘清有助于進一步深入了解茅盾眉批本的有關情況。
茅盾先生先后擔任文化部長、中國作協主席、全國政協副主席等職務,去世后經黨中央的批準,成立中國茅盾研究學會、建立茅盾故居、編輯出版《茅盾全集》。居所中的所有物品都受到了保護,頗有文物意味,有關政策得到了黨中央的批復。
由此茅盾藏書進入公藏階段后,圖書上增加了公藏單位的收藏標志,代表藏書入藏后的“傳承有序”。公藏單位的收藏標志也稱“機構收藏痕跡”,指圖書從私藏轉為公藏后的得到一系列處理后的留下的痕跡,包括加蓋館藏印章、賦予分類號用鉛筆書寫在圖書扉頁的右上角、粘貼條形碼、書脊貼等。
從茅盾藏書中實證獲取的眉批本中的“機構收藏痕跡”十分齊全且統一,每本書上都有館藏印章2個即“中國現代文學館藏書”與“中國現代文學館茅盾文庫藏書”,都在圖書扉頁的右上角有用鉛筆書寫在分類號,都有粘貼“MD(茅盾)開頭條形碼”與覆蓋粘貼的“WS(文庫)開頭條形碼”、綠色書脊貼與紅藍色有打印圖書分類號架位號的書脊貼。[29]可見,眉批本一直是“傳承有序”,經歷茅盾故居管理階段、中國現代文學館茅盾文庫管理階段。公藏單位的收藏痕跡構成的公藏單位信譽背書,構成茅盾眉批本真實性的重要證據。
(二)二重證據
無論是蘭克[30]的“外證”與“內證”結合起來的方法論闡述,還是梁啟超在胡應麟《四部真偽》的八點辨偽方法的基礎上提出了辨別偽書的12條公例,[31]都為去偽存真提供了方法論借鑒,正如王國維所提倡二重證據法,在現有語境下其內涵與外延都有所拓展。
為此,以眉批本實物及其相關信息為基礎,對茅盾日記、茅盾文論等進行了“地毯式”的搜尋與查找,形成了“藏書-閱讀-創作”的證據鏈條。雖然茅盾日記不會直接記錄批注眉批圖書的情況,但眉批本有一半以上能夠從文獻記錄中找到蛛絲馬跡,構成相應的“證據”,根據“證據”的豐富程度與效用程度可以劃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多重證據指向,即“實物有對應、閱讀有記錄、手稿有留存、文章有發表”,如茅盾藏書中留有眉批本李季《五月端陽》、《當紅軍的哥哥回來了》,在茅盾文論中的《反映社會主義躍進時代,推動社會主義時代的躍進——1960年7月24日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以下稱《報告》)中“民族形式和個人風格”部分中對此有獨立段落進行闡釋,在《報告》的手稿與打印稿中也能明確看到有關記錄(收藏于中國現代文學館作家手稿庫),且與之時間相對應的茅盾日記中也有閱讀此書的明確記錄,可見茅盾閱讀過李季的《五月端陽》、《當紅軍的哥哥回來了》,且在閱讀時候此書中進行了批注,之后謄抄到稿紙上與其他部分相融合形成了《報告》手稿,后由有關機構人員進行油墨印刷為打印稿,由茅盾先生做出最后的修改修訂,最終打印定稿在會上宣讀,會后稿件在有關刊物刊登,后收入茅盾文集、茅盾全集文論之中。眉批本成為了創作過程中的一個環節,完全可以推論書中眉批為茅盾先生所作,不同稿件階段的文字差異也構成研究茅盾批評方法與思想的重要案例。
第二類是讀書筆記發表的證據,茅盾先生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先后出版了關于讀書、關于讀后感的評論評價式的作品集出版包括《夜讀偶記》、《鼓吹續集》、《讀書雜記》。如茅盾藏書中留有眉批的瑪拉沁夫《花的草原》,與之相對應的文章就有首發于1963年《草原》后收入《讀書雜記》一書的文章《<花的草原>—讀書雜記之四》,由此可以推論書中眉批為茅盾先生所作,眉批內容是即時感受,公開發表論文則需要考慮多重因素,發表內容與眉批內容的比對,往往可以會有所差異。[32]通過這些文獻記載與實證數據的對應,可以進一步確認眉批內容的真實,同時也賦予了眉批內容以“初稿”的意味。
第三類是單一證據的佐證,相對于前兩類,沒有公開發表文章的支持,只有來自日記的記錄,茅盾日記的具有一個鮮明的特征,就是記錄最多的事情就是讀書,“閱書、閱參資”幾乎是每天的必備功課,即使因為出差訪問后耽誤了閱讀,也都要集中閱讀之前沒有閱讀的“參資”,唯有在生病、眼疾嚴重的的時候偶而不看,關于閱讀圖書情況的記錄有時會簡單記錄書名,有的則不記錄書名直接記錄“閱書”,還有少數的較為明確的記載所讀圖書的情況、意圖、感想等,如茅盾藏書中留有眉批的白危《墾荒曲》,沒有相應的手稿留存,后續也沒有相應的評論文章發表,只有日記中對閱讀《墾荒曲》做出了明確記錄,即明確寫出了書名,還記錄了收到作者贈書與全書分上下冊共約60萬言的情況。[33]由此實現“實物-閱讀記錄”的證據對應關系,由此推理書中眉批為茅盾先生所作。
(三)字跡比對
茅盾研究一直是作家研究的熱點、重點,成果豐富,類別繁多,除去茅盾全集收錄的數百萬字內容外,有關茅盾的回憶、書信、資料,茅盾研究史、研究年鑒、研究書系,有關普及著作、生平傳記、藝術研究等。[34]作品非常豐富,想要收集完成并通篇閱讀、爬取有關眉批本的內容絕非易事,無異于“大海撈針”,需要不辭辛苦的搜尋與研究。
有鑒于此,對于極少數因為各種原因如茅盾日記記錄內容的“缺失”、如沒有相關文章發表而無法由二重證據法去進一步辨別的眉批本,雖然有著公藏的痕跡,但未有文獻記錄的佐證,難免有“證據不足”之“嫌疑”。為此本研究通過進一步的實證研究即“字跡比對”的方式可以進一步進行比對。
目前茅盾留下了大量資料中,有豐富的字跡集合,其中有毛筆、鉛筆、圓珠筆,很多都是經過考證公開出版的,更是給比對提供了便利條件,除了直觀的觀察,還可以通過一些茅盾先生的筆跡特征與用字特征來判斷,比如關于“國”字往往用“口”代替,這是繁體簡化與自我書寫習慣。由此對相關眉批本圖書進行實證對比,加上“公藏痕跡”的信用背書,基本可以推定這些沒有文獻證據的眉批本批注內容亦為茅盾先生所作。
結語
近年來包括茅盾在內的經典作家研究鮮有突破性成果,與之相關的文學現象的研究也基本爬梳完畢,學界亟待新視角、新史料以延伸包括茅盾在內的經典作家、作品的生命力。經過考索來源、辨別真偽的茅盾眉批本作為重要的稀見史料檔案,對當代文學研究而言既可“補遺”,而且會為為學術研究帶來新的動力,這動力將不限于對于茅盾閱讀史的構建,一定還會帶來更多“啟示”。
文學史從某種意義上可以闡釋為“文學記憶”的集合,構成這些記憶的片段難免有“不可思議”的破碎與散失,實踐中常表現為“全集不全”。茅盾眉批本的發掘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這種“記憶碎片”的呈現,為我們走入故紙堆、拂去遺忘的塵埃提供了契機。
[本文系2023年度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年度課題:茅盾形象的媒介建構研究(編號:23NDJC235YB)的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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