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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林崢談近代北京公園及其文學文化想象
    來源:澎湃新聞 | 丁雄飛  2023年07月11日07:33

    林崢(章靜繪)

    林崢(章靜繪)

    公園是十九世紀中期西方為因應工業革命帶來的城市問題而創造的產物,它是現代都市之心,是城市規劃中始終揮之不去的烏托邦理想。在中國,“公園”一詞古已有之,指稱的卻是官家園林,與西方public park的概念完全不同。中山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林崢的《公園北京》考察公園作為一個新興的西方文明裝置如何進入近代北京的過程。以公園為視角,該書呈現了晚清至民國北京政治、社會、歷史、文化、文學諸方面紛繁復雜的變革。近日,《上海書評》專訪了林崢,請她談談與近代北京公園互為表里的文化生產與文學想象。

    《公園北京:文化生產與文學想象(1860-1937)》,林崢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10月出版,408頁,79.00元

    《公園北京:文化生產與文學想象(1860-1937)》,林崢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10月出版,408頁,79.00元

    您認為公園作為西方文明裝置,進入近代北京,體現了另一種現代性。您對這種現代性的解釋是以舊納新、以新化舊,它表現為最舊的帝國遺跡同時也是最新的公共場域,表現為在外觀古色古香的建筑內部引入現代設施。為什么這是“另一種”現代性?

    林崢:現代性的概念源自西方,與都市相伴相生,紛繁復雜,中國對于現代性的理解,主要體現為晚清五四以來一種以西方(啟蒙現代性)為模板的、線性進步的發展觀。這樣建立在西方啟蒙傳統加諸被曲解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之上的對于現代性的理解,容易造成一味趨新、趨西的心態。同時我認為,中國在現代化、都市化的過程中有自身獨特的發展脈絡,若以西方的現代性理論軌范中國城市,很難完全解釋與涵蓋中國的經驗,這也是我為何選擇“公園北京”作為研究對象的原因。

    一方面,公園是西方現代都市文明的象征,清末民初的政府、啟蒙知識分子也是從這個思路出發,將公園引進中國;但另一方面,近代北京的公園又不是另起爐灶、照搬西式,而是在前朝皇家園林壇廟的基礎上改造開放,這造就了近代北京公園的特殊性。它的風景情致是中式的,內在精神又是現代的,既是最舊的帝國遺跡,也是最新的公共場域。可與之相對比的是近代日本的公園,日本與中國的使節在同時期(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出訪歐美,同樣為以公園為代表的西方新興都市文明所傾倒,在東京最初開設公園的時候,也是利用舊有名勝資源,將金龍山淺草寺、三緣山增上寺等開放為淺草公園、芝公園等“東京府五公園”。但亟亟于歐化的日本不滿足于此,1903年建成的日比谷公園才是他們心中追摹西式的典范。而在這個過程中,傳統日式園林的風格被否定,東京府五公園作為反面教材受到批判:“觀本市之公園,其數雖多,大抵以舊寺社境內充之……其名雖為公園,其實不過庭園耳?!比粢酝瑫r期的日人之眼觀之,則近代北京的公園亦不過是名不符實的園林。由此可以看出近代北京公園的獨特性。日本學者白幡洋三郎曾提出公園是“文明性裝置”還是“文化性裝置”,他認為日本的公園是由西方移植、放之四海的文明性裝置,借用他的定義,我指出北京的公園是植根于中國的文化脈絡中、不斷與本民族文化傳統對話的“文化性裝置”,其依托中國本土的資源,對“公園”所象征的西方現代文明進行有條件的吸收和重新詮釋。

    在這個意義上,公園是北京的象征。正如民國時期的西方旅行者裴麗珠(Juliet Bredon)所言,北京“具有吸納新事物并消化它們的能力”,北京對待過去的態度,是一種“公園式”的,而非“博物館式”的表達。北京的公園改造即是典型例子,不是將“老北京”客體化、博物館化,而是將其納入“新北京”的日常,過去與現在不是一刀兩斷,而是過去就生長在現在之上,獲得新的生命。這種以舊納新、以新化舊的方式打破了線性進化的發展觀,提供了處理傳統與現代關系的新思路?,F代性本是不斷否定過去的,本雅明曾提出“歷史的天使”的意象,歷史的天使面朝過去,無可奈何地被進步的颶風推向未來;而北京的公園則是以面朝過去的方式積極地迎向未來,詮釋了更為豐富的“另一種現代性”。

    您在書中不時會比較北京和上海的公園。民國京滬知識分子有不同類型的公園偏好,移植自上海大世界的新世界在北京不敵改良過的城南游藝園,乃至游藝場這種上海形式在當時的北京也難以為繼。然而針對近年一些學者以北京為方法突破上海范式的做法,您也反對將二者作非此即彼的對立,能談談嗎?

    林崢:京滬兩地的異趣確實存在,也很有代表性。我這本書有一個潛在的對話對象是李歐梵先生的《上海摩登》,“摩登”(modern)就是現代,中國學界在引入城市研究之初,最先接軌的是以上海為代表的、更契合西方現代性范式的城市。正如你所言,近年來一些學者嘗試以北京為方法突破上海范式,比如陳平原教授在提倡“北京學”時指出北京在由傳統進入現代過程中的抵抗掙扎和追隨突破,對于中國的城市更具有代表性。董玥的《民國北京城》 (Republican Beijing)、季劍青的《重寫舊京》、宋偉杰的《測繪現代北京》(Mapping Modern Beijing)都是此間翹楚,我著手寫《公園北京》始于十年前,確實也是在這一脈絡中。我同時也提出不應過度強調北京(傳統、東方)與上海(現代、西方)模式的對峙和割裂,固化二者的刻板印象。中國城市的現狀并非簡單的二元對立,北京并非想象中那樣傳統、鄉土,上海也不只有西化、現代的一面。

    我現在正在醞釀的一個新課題,實際上是對這一思考的進一步延續和發展。我從民國的城市轉向共和國的城市,選擇如上海的工人新村、東北的老工業基地、廣州的城中村等作為討論個案。我不僅要將目光投向北上以外的更廣大的城市,而且有意選擇一些不那么“現代”的,甚至看上去有點落后的、被時代淘汰或應被規整清除的空間,旨在借此提煉中國城市化過程中獨特的共性,發掘看似負面的城市空間背后的潛能,稱之為“未完成的現代性”。這比“另一種現代性”更進一步?!拔赐瓿傻默F代性”不是尚未完成的,而是根本不需要被完成,“未完成的現代性”與“完成的現代性”不是發展階段的差別,而是不同質的現代性。它跳脫一切線性進化、二元對立的框架,打破傳統與現代、本土與世界、城市與鄉村、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界限,因而充滿了生長性和可能性。我希望跳出所謂上海范式或北京范式,從一個更大的視角去考察中國城市的議題,背后的問題意識仍然是在與西方的現代性對話?!拔赐瓿傻默F代性”可以被放諸“全球南方”的脈絡中,對其他發展中或后社會主義的國家也有所啟發,并構成同西方/北方中心主義現代性的張力。

    《公園北京》討論了兩次發生在公園的修禊:1913年梁啟超在萬牲園召集的癸丑修禊,1925年樊增祥在陶然亭組織的乙丑修禊。同為遺民雅集,在不同時空,二者有什么區別?

    林崢:萬牲園的癸丑修禊與陶然亭的乙丑修禊是民國之后北京兩次盛大的遺民雅集,我在書中有意安排在一首一尾兩個章節,形成呼應。萬牲園既孕育于清末民初最后一代士大夫之手,也見證了屬于他們的時代的落幕。萬牲園是北京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公園,由端方等貴族精英主導辟建,寄托了晚清士大夫的啟蒙理想,清末的士大夫也大多對萬牲園所體現的現代性抱有接納乃至享受的態度。辛亥之后,士大夫群體的地位和心態都發生了變化,面對帝制的崩潰和共和的建立,如何自處?士大夫將這種復雜的情緒投射于萬牲園上,轉而強調其與清室及士人傳統的關系。1913年,“與蘭亭修禊之年同甲子,人生只能一遇耳”,梁啟超深感“大亂在即,明年花時,不審京師更作何狀”(梁致女兒信),因此在萬牲園發起癸丑修禊,開啟了舊京遺老修禊的傳統。自蘭亭以降,數千年的士人雅集都是為了追慕它的傳統,然而萬牲園自身的現代特質溢出了傳統雅集的表達,參與修禊的遺老們意識到“何況今日之共和,遠非昔日之永和”,不止萬牲園,也包括北海、頤和園等,“前時禁苑付游騁”已成為民初的普遍現象,“傳之好事足千古,何遽不與山陰同”,這是傳統的詩詞典故所無法涵括的、前所未有的現代經驗,足以同蘭亭雅集媲美,流傳千古。

    若說癸丑修禊時士大夫尚帶著一種時不我予的壯志未酬,到了1925年,情勢更加惡化。1924年底,馮玉祥策動北京政變,廢除帝號,驅逐溥儀出宮,就在十幾天前(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逝世,全國革命熱情高漲,北伐戰爭一觸即發。此時的遺老深感老病頹唐,大勢已去。陶然亭曾是明清兩代士林雅集的勝地,是士大夫文化的象征,到了民國,由于北京城市格局的變遷,陶然亭所在的“宣南士鄉”淪為“市井城南”,陶然亭風光不再,日趨破敗,與士大夫慘淡的處境相互映射。乙丑修禊雖欲接續江亭乃至蘭亭故事,主客人數也規??涨?,現實的侵擾反而打破了根深蒂固的雅集傳統,使得遺老們的書寫跳脫出陳陳相因的套路,體現出寫實的傾向。不再是《蘭亭集序》奠定的“天時”“地利”“人和”,陶然亭也不復清幽曠放的趣味,遺老們被迫剝除此前文學傳統賦予陶然亭的層層想象,重新“發現”陶然亭的本來面目。甚至有人追問永和以來文人禊集的意義:“我思永和至今一千幾百秋,詩詞雕板堆積如山丘,文采照耀五大洲,試問煮字療饑不?”蘇軾曾談到,“先生之詩文……鑿鑿乎如五谷必可以療饑,斷斷乎如藥石必可以伐病”,在傳統士大夫看來,詩文有其不可忽視的力量,可以療饑,可以伐病,甚至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而乙丑修禊的士大夫同樣將文學的功用與經國大業聯系起來,質問詩文是否可以療治國家政治的病痛,他的回答顯然是否定的,一句“試問煮字療饑不”,消解了千年來士人社集的意義。乙丑修禊實際上宣告了士人雅集的最終落幕。而在同一個時空中,舊的政治在瓦解,新的政治在崛起,當遺老們在追悼覆滅的帝國時,革命青年如毛澤東、李大釗、周恩來及其領導的新式社團已在醞釀新式政黨的誕生,士大夫對舊時代的憑吊與革命者對新時代的憧憬在此相映成趣。

    《公園北京》用不少筆墨闡發“文學空間的生產”,分析了中央公園茶座與《大公報》副刊及京派文學、北海公園與《晨報詩鐫》及新詩格律派、城南游藝園與《世界晚報》社會新聞及張恨水《春明外史》的同構關系。就都市空間、公共/媒體空間與文本空間的相互建構而言,您認為民國北京的例子特殊的地方在哪里?

    林崢:北京在1910至1920年代是新文化運動的中心,1930年代遷都之后是“文化城”,大量高校、出版社、期刊、社團薈萃于此,尤其伴隨現代教育體系和出版產業的逐步完善,一批新式文化精英開始生成,有別于依附鄉土和血緣的傳統士紳階層,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現代知識分子。而公園是民國北京最重要的公共文化空間,文化人多在此休閑、社交、論學、議政,開展各式文化活動。因此,我以公園為視角,探討民國北京“文學空間的生產”。如果換到上海,也許會是咖啡廳、書店。

    在沈從文的自敘傳小說《老實人》中,自敘傳主人公自寬君的愛好便是“每日到北海去溜”,作者讓自寬君的腳步追隨邂逅的女學生,繞北海一周,勾勒出一條爛熟于心的游覽路線。

    我希望借助北京公園的個案,去揭示都市空間-文化空間-文本空間的同構性。也就是說,作為物質空間的公園,與作為文化實踐空間的公園,以及被表現的公園空間,相互之間的聯系和建構。比如京派文人在中央公園茶座商議編撰《大公報》的“小公園”及“文藝”副刊;文學青年在北海公園討論新格律詩,并促成了《晨報詩鐫》的誕生;張恨水在《世界晚報》一手編撰社會新聞,一手連載《春明外史》,城南游藝園為二者的創作都提供了靈感。因此,不同性質的娛樂空間與不同性質的文學形式、報章形式在形式和內容上一一對應。公園與新文學是一體的,同隸屬于新文化的價值體系,公園空間與新文學的報紙副刊也相得益彰;而游藝場則與通俗文學,乃至報刊的社會新聞欄目共享相同的素材資源與文化趣味,皆為面向中產市民階層的消費品。如此,有形的城市空間與無形的文學空間之間,構成了一種換喻的關系。

    在您的敘述里,女性和公園關系密切。萬牲園開了公共場所破除男女大防之先河,北海公園的代言者或者說換喻是新女性,城南游藝園作為情欲流動的空間可能腐蝕女學生,陶然亭里的高石墓紀念著在新舊道德張力中復雜的石評梅。公園在女性登上現代歷史舞臺的過程中發揮了什么作用?

    林崢:公園與女性的自我發現、情欲自主,現代女性“浮出歷史地表”有莫大關系。其實這種淵源古已有之,比如園林與女性、情感的關系。傳統女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很少涉足公共場合,《牡丹亭》中杜麗娘長到十六歲,始知家中有個后花園,進入后花園便觸發了其自我和情欲覺醒的機關。

    清末萬牲園開風氣之先,對男女一律開放,并且很快就取消了男女分日售票的規則,開啟中國官方設立的公共場所破除男女大防之先河。從萬牲園開始,民國的公園內設有巡警維系風化,為女性提供了既能自由活動、社交,又相對安全的公共空間,從此公園成為女性情有獨鐘的去處。且新女性、新公園與新文學同隸屬于新文化的價值體系,新女性是民國公園最好的代言人。女學生本來就是清末民初引人注目的新風景,新女性在公園中意氣風發的形象,遂成為作家、攝影家、新聞記者最熱衷于捕捉和表現的對象。尤其是風景如畫的北海,與獨立自信、身心健康的新女性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象征了一種超越世俗的、都市主義的美。當時以女高師作家為主體的五四女作家,如廬隱、石評梅、馮沅君等,日常生活中就與公園結下很深的緣分,比如廬隱《海濱故人》中“四公子”的原型在學生時代常身穿自己設計的相同款式的裙子聯袂出行,去中央公園、北?;蛱杖煌ぁ罢袚u過市”;石評梅與高君宇生前常在陶然亭約會,死后又先后葬于陶然亭;而在她們以追求女性獨立、婚戀自主為主題的大量創作中,公園也是最為濃墨重彩的場景,象征了新青年對于愛情和自由的追求。如馮沅君《隔絕》中主人公被母親囚禁而與愛人“隔絕”之時,獨自追懷與愛人在中央公園泛舟、定情,在萬牲園熱戀約會及私定終身的情景,公園見證了馮沅君的自敘傳主人公試圖沖破封建禮教的“隔絕”,追求自由戀愛的努力。公園與女性特殊而隱秘的精神聯系,值得關注。與之相對立的是通俗文學家筆下的“夜花園”,也包括游藝園,往往象征著對于女學生的誘惑與危險,女學生一旦踏入其中,不是墮落就是死亡。這背后是通俗文學所代表的小市民趣味對于新女性、新式戀愛的懷疑和審視態度。

    您提到了好幾種關于北京的規劃方案:1930年代的“繁榮平市計劃”,1947年的“北平都市計劃”,1948年沈從文的《蘇格拉底談北平所需》,以及1949年梁思成和蘇聯專家關于北京新藍圖的不同方案。為什么您更愿意強調這些規劃中連續性的一面?

    林崢:我覺得最根本之處在于這些規劃方案的主導者本身就一脈相承。如1930年代袁良主持的北平市游覽區建設計劃,以保護、整理公園古跡為主要思路,具體由故都文物整理委員會負責,朱啟鈐任委員之一,朱啟鈐是民國后設立京都市政公所、促成北京現代市政變革(其中包括公園開放運動)的第一人;同時也聘請營造學社為顧問,梁思成等任專門委員,負責工程的計劃、實施。朱啟鈐與梁思成有很深淵源,營造學社就是由朱啟鈐創辦,梁思成佐之,致力于中國古建文物的保護和研究工作,“營造”之名源于朱啟鈐發現的宋代李誡《營造法式》,當時梁啟超將老友朱啟鈐所贈的“陶本”《營造法式》寄給留學海外的梁思成、林徽因,對梁思成建筑理念的轉變有關鍵性影響。因此,以朱啟鈐、梁思成為首的營造學社,實際上主導了北平文物整理的指導思路和具體運作。

    1947年抗戰結束后,國民政府曾組織“北平都市計劃委員會”,其制定的都市計劃具有承上啟下的意義,既承接了三十年代袁良的思路,又與新中國成立后梁思成、陳占祥改造北平的方案有某種呼應。

    沈從文與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是多年好友,他們對于北京的啟蒙主義構想,很可能相互影響。1948年沈從文撰《蘇格拉底談北平所需》,借蘇格拉底之口,天馬行空地暢想將北平建成一個公園般的美育烏托邦,由梁思成出任主持重建的副市長。到了1949年,梁思成與受蘇聯專家影響的建筑師關于北京新藍圖的構想看似大相徑庭,實際都看重內城的公園資源,有一個北京大公園的烏托邦想象。

    可以看到,從1910年代到1950年代,對于北京的規劃方案在人員和思路上是有一以貫之處的。甚至對于梁陳方案和共和國政府主流思路的分歧,我也更愿意不著眼于表面的對立,而是去關注和體貼其內在的共性之處。這樣也有助于我們更客觀、更公允地理解北京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公園北京》的附錄富有意味地呈現了兩個方向上的旅行:康有為海外游記中的公園書寫和民國西方旅行者的北京想象??涤袨榉Q印歐園林為“我園”“我囿”,展現對世界的依戀與歸屬,西方旅行者則斥北京的現代改造為功利實用,固執于過去的、死的帝都。您會如何對觀世界主義鄉愁和帝國主義懷舊?

    林崢:“鄉愁”與“懷舊”的英文都是nostalgia。我在對讀材料的時候確實覺得很有意思。公園在近代是都市文明的象征,因此當時無論中外公園都是旅行者必“打卡”的景點。公園明明是從西方引進中國的事物,以康有為為代表的士大夫與西方的旅行者卻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

    公園對晚清一代人來說是非常陌生的經驗,可是當康有為流亡海外的時候,對公園的好處卻十分體貼,甚至內化于他的日常生活經驗,投射了他的鄉愁。鄉愁原指在異國他鄉對故鄉的渴望,康有為“世界公民”的氣魄,卻使他打破地緣、血緣的家國概念,在異國的公園及城市找到歸屬感??涤袨榈泥l愁折射了一個晚清士大夫在與世界文明相遇的時刻,作為“國人”與“世界人”的陣痛與裂變。異域的公園喚起了康有為的鄉愁,這種鄉愁是他作為“國人”,對于國家難以割舍的情懷;而異域的公園又慰藉了康有為的鄉愁,這種鄉愁是他作為“世界人”,對于大地無所不在的深情。將外國的園林命名為“我園”“我囿”,以“大地各國園林”為我所有,以四海為家,象征性占有歐洲文明,這種“世界主義者的鄉愁”,是一種對于殖民權力關系的反轉,向世人展現了晚清中國人富有自主性、創造力的一面。

    建于1843年的丹麥蒂沃利公園(Tivoli Gardens),即康有為所游丹麥百戲園。他記載當自己乘小舟至公園深處,攜女同璧在花徑中散步時,“遙望樓臺、花徑、松塘”,覺得“甚似吾西樵山北之銀塘故鄉澹如樓風景”,疑即見到中國寶塔、戲臺。

    與之相對,民國時期的西方旅行者最關注的是北京的公園,因為這些由清朝園林壇廟改建的公園,象征著他們心中的北京——中國,但他們對于公園的態度又是相當復雜的。一方面,他們很清楚自己能見到這些慕名已久的古跡,得益于民國的開放;但另一方面,他們又很抵觸皇家禁地的開放,尤其反對將公園的名勝處改為茶座、餐廳——而茶座恰是民國北京市民最喜愛的空間——認為這會削弱其原有的神圣性和神秘感,無論是他們對公園的稱謂、文字還是圖像表現,都盡力將其還原為帝國時代的宮殿、壇廟,甚至想象前朝帝王的幽靈出沒其間。我稱其為“帝國主義的懷舊”,即當一種生活方式被改變時,那些始作俑者反而感嘆它為何不保持原樣,這是殖民者對被殖民文化表達的一種懷舊之情。民國人的公園是活的,是有人在其間活動的;西方旅行者的公園是死的,看到的是過去帝國的遺跡。關鍵在于把北京看作活的城市,還是死的帝都。世界主義的鄉愁,客觀上形成了對于帝國主義懷舊的一種張力和反撥(雖然從時間來說前者更早于后者)。

    《公園北京》的一個隱含主題是文化區隔。五個公園個案,對應了傳統士紳、新文化人、新青年、普通市民、政治團體成員五個身份,以及啟蒙、文化、文學、娛樂、政治五種功能。您認為這五者之間的關系是競爭性的嗎?

    林崢:當時設置章節的時候頗費了一番躊躇,最后選擇以萬牲園、中央公園、北海公園、城南游藝園、陶然亭這五個公園去總領“公園北京”,代表不同人群的文化實踐和公園不同的功能。但實際上民國時期的每個公園都兼具這幾個功能,只是某個公園的功能特別突出一些;又如傳統士紳、新文化人、新青年的足跡其實遍布大部分公園,政治社團既在中央公園亦在陶然亭活動。從這個意義上說,彼此間不能說是完全對立的。當然這五個公園各自的定位是有所區別的,比如萬牲園在晚清獨領風騷,中央公園系民國時期名流云集、規格最高的公園,北海則偏小眾化、浪漫化,城南游藝園是南城面向平民的綜合性游藝場。張恨水《春明外史》曾寫一位浮華子弟每日流連于北京的繁華場,“中央公園,北海公園,城南游藝園,這三個地方,每天至少要到一處,或者竟是全到”,因此被朋友戲稱為“三園巡閱使”。而由于清末民初內外城格局的變遷,陶然亭在明清兩代是士人雅集的勝地,到了民國期間,文化中心由外城遷往內城,內城如中央公園、北海等由前朝禁苑開放的公園取代陶然亭成為新興的人文空間,外城則平民趣味的游樂場如新世界、城南游藝園等占據上風,陶然亭在兩面夾擊下遂日趨破敗。從這個角度說,這五者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競爭性的張力。

    在您這本書的時間線索中,北京歷經封建帝都、民國首都、文化古城、偉大社會主義首都的沿革,公園既呈現了變化,也參與了變化。您怎么看公園在北京之后的歷史以及當下扮演的角色?

    林崢:北京公園在共和國初期作為人民群眾慶祝狂歡的場所,象征了人民當家做主的地位以及對于新政權和新生活的期許。我最近看到一些關于公園在1970年代的資料很有意思,當時的地下文學、藝術社團如無名畫會、星星畫會、“今天”詩人群體與北京的公園如北海、玉淵潭等有很密切的聯系。他們在公園集會、寫生、朗誦詩、辦展覽,與我書中所討論的少年中國學會與中央公園、陶然亭,沈從文、朱緗等文學青年與北海公園的互動類似,可見北京公園在共和國時期也延續了公共空間的功能。無名畫會早期又稱玉淵潭畫派,“風景”是其繪畫理念的核心,早年他們在玉淵潭釣魚臺、什剎海寫生,也去郊區如香山、十三陵、八達嶺;待到政治形勢稍微松動,故宮、北海等公園古跡開放,他們又回到市內各大公園以及紫竹院、鼓樓、鐘樓、什剎海、后海等。表面是一個選擇寫生“景點”的過程,實際上也是對當時社會政治環境變化的一種回應。無名畫會、星星畫會、“今天”詩人群體在當時都是在一起活動的,北海是他們非常重要的一個據點,延續了我書中討論的民國時期北海與“新青年”、新文學、新藝術的淵源。

    公園在當代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是中老年人唱歌、跳廣場舞的場所,此外鑒于北京既是城市又是首都的特質,公園又承載著外地/外國旅行者對于北京/中國的想象,是旅游者的必經景點,但似乎與北京市民的日常生活日益疏離。疫情之后,人們重新體會到公共空間的重要性,“報復性玩耍”,公園重又回到大家的視野。比如前些日子我看到一篇帖子,說北京中產占滿了朝陽公園的草皮,野餐、露營、“松弛躺”。我也聽說現在北京的各大公園人滿為患,供不應求,甚至需要半夜排隊預約。去年五月我在廣州為“一席”做了一個講座,題為“到北海去”,就從《讓我們蕩起雙槳》這首以北海公園為主題的歌談起,最終又歸結到北海,談到公園象征著一種日常生活的秩序,城市空間因人而被賦予意義,希望我們的城市能早日恢復日常秩序,我能再去北海上蕩起雙槳。當時疫情正盛,據說許多觀眾當場潸然淚下??梢姽珗@始終折射了時代精神,對于公園的想象,其實也是對于一個城市,乃至一個社會的想象——誰的公園,如何使用?最近北京中軸線申遺如火如荼,我書中涉及的許多公園就在中軸線之列,也希望借此珍貴的機會,能重新激活北京公園,在新的時代煥發出新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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