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初夏的新疆庫爾勒宛如一幅恢宏瑰麗的油畫，水在城中舞，樓在綠蔭間，人在畫中游。

俯瞰庫爾勒，綠意盎然的孔雀河，像一條翠綠色的綢帶，飄逸在城市的中央。兩岸婀娜的柳樹，倒影在河中，呈現出“煙波不動影沉沉，碧色全無翠色深”的詩意來。

庫爾勒市以良好的城市綠色生態建設在全國2000多個縣域行政單位中脫穎而出，登上“2020中國最具綠意百佳縣市”排行榜，位列榜單第15名，成為當時新疆唯一入選的城市。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庫爾勒距離塔克拉瑪干大沙漠80余公里，常年干旱少雨，綠化工作異常艱難，卻能夠躋身中國最具綠意百佳縣市榜單的前列，這與一群視綠化工作高于生命的綠化工人是密不可分的。

“我的命沒有了可以，但不能沒有綠化”，這是全國模范退役軍人王成幫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生命不息，綠化不止。已是84歲高齡的王成幫，卻依然為庫爾勒市的綠化工作發揮著余熱，30余年義務綠化，從未間斷。

一

清晨七點，王成幫像往常一樣把兩個饅頭、兩個熟雞蛋裝進一個藍色的、時間結垢了的手提袋，然后把手提袋纏在了一只手上，輕輕帶上門，下樓了。

他要從這里步行到塔指西路的公交站臺，先乘7路公交車，然后再倒1路，下車后還要步行好一段路，才能到達他每天上班的地方——庫爾勒市南郊的苗圃，單程需要一個多小時。他每天天剛亮就出門，太陽藏進苗圃里才回家。無論風吹雨打，嚴寒酷暑，都阻擋不住他勤快的腳步。

他一到苗圃，兩只小狗就迎上來，眼睛睜得圓溜溜的，仰著頭，搖著尾巴圍著他轉圈圈，不時還想抱著他的褲腿急著向他討吃的。他從藍色手提袋里，摸出一個饅頭，捏碎了，分給它們吃，剩下的就是他的午餐。

還不到九點半，他帶著的張翠翠、魏春英、吐爾遜阿依·吾買爾、謝玉鳳等臨時工人也陸續趕到了苗圃。

眼下是苗木的管理期。幾個人一碰面，他就開始安排工作：“小張、阿依娜、小魏你們幾個人今天薅草，我和小謝去到那邊澆水，今年育的那一塊苗該澆水了。”他簡單安排完工作，扛起坎土曼向另一塊樹苗地走去。腳下騰起一股白色的塵埃，跟隨他的身影裊裊飄飛。

他來到一塊今年扦插的小樹苗地里，撫摸著一棵棵樹苗，看了又看，像是撫摸著自己孩子的頭。“今年扦插的樹苗，都活了。”他像是給小謝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清晨的一縷陽光灑在他身上，把他駝背的身子折成一張弓，那一株株成塊成片的吐出新芽的樹苗，就是弓射在大地上的箭。他慢慢起身，順著一條地埂來到了放水閥門前。閥門有點低，他單膝跪地，雙手握住閥門的手柄，熟練地擰了幾圈，一股清泉汩汩流出。他拾起坎土曼支撐著起身，來不及拍打褲腿上沾滿的泥土，急忙將水溝里的一團草繩勾了出來，水流順暢了，緩緩流向遠方。他有些費勁，喘著粗氣。一雙長滿老繭、樹皮般皸裂的雙手緊握坎土曼的頂端，他把下巴抵在手背上歇息片刻，目光始終跟隨著水流的方向。像一尊矗立的雕像。

陽光照在他黝黑的臉上有些發亮，歲月的滄桑，在他臉上堆成了一層一層的梯田。他嘴唇有些青紫，伴有明顯的哮喘。

二

他們培育的樹苗是成幫柳，這是庫爾勒市政府以他個人的名字命名的樹種，也是新疆唯一一種以個人的名字命名的樹種。今年育了3000多棵樹苗。這已是他們培育出的第二十代成幫柳樹苗。從1989年開始的第一代，到今年的第二十代；從第一棵，到幾百棵，幾千棵，到上萬棵，像星星布滿夜空一樣，撒播在孔雀河兩岸、輪南石油前線的沙漠地帶、天鵝河等處。這些樹大部分已經長成了大樹，葳蕤茂盛，婀娜多姿，為這里的人們遮風擋雨，防風固沙。

成幫柳樹干青綠，枝葉細而密，冠幅如傘，呈現出擎天蔽日之勢，景觀效果好，且病蟲害少，特別耐旱、耐鹽堿，很適合沙漠邊緣的城市綠化。進入冬季，國槐、法桐、金絲垂柳、五葉地錦、紫穗槐、金枝白蠟、榆葉梅、金枝榆等這些城市綠化的“主力軍”無一例外地被寒冷擊打得只剩下殘枝敗葉，“灰頭土臉”。而成幫柳進入冬季后，則柳枝金黃，給寂靜蕭條的冬天增添一份欣喜的色彩，呈現出頑強的生命力。這就跟它的主人王成幫一樣。

三

“那段時間，王師傅臉色很差，嘴唇發紫，咳嗽得厲害，我們都勸他去醫院檢查，他就是不去。”跟著他干了十幾年了的張翠翠，操著陜西口音朗聲說，“他把樹苗看得比他的命重要，固執得很。那天不是他老伴把他從苗圃里硬是拽走，他還不去醫院。”

那是2005年8月，老天跟王成幫開了天大的玩笑。他被查出患有肺癌，醫生斷言“最多能活6個月”。噩耗猶如晴天霹靂把老伴擊蒙了，整天以淚洗面。但他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反倒安慰起老伴：“放心，我不會死。”在醫院住了幾天，他又偷偷跑到了苗圃，來照料他的“孩子”們。

他從沒想過如何去治病，而是想著抓緊時間為綠化事業奮斗最后的6個月。

家人只好將他再次從苗圃“抓”進了醫院。在原蘭州軍區總醫院，他被確診為肺癌晚期，且錯過了最佳治療期。主治醫生對他說，老王，再不能搞你的綠化工作了。而他卻說：“我生命的最后時間，就是為黨和人民工作的時間。”

軍區首長得知他的病情后，聯系到北京301醫院治療，而他就是不去。“在我身上就不要多花錢了，給國家省點錢留給部隊搞建設。”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如是說，“我現在還死不了，庫爾勒的綠化工作還等著我呢。”

就在蘭州軍區醫院治療期間，他還是沒有把病放在心上，心里想的還是綠化工作。打完針后，他就打電話安排工作，叮囑工人做好移植樹木的管護工作。“你命都沒有了，還管啥綠化啊……”老伴張春英搶走了他的手機，而他卻說：“我的命沒有了可以，但不能沒有綠化。”

“我想我可能回不去了，在醫院的走廊里走來走去，想著如何把我規劃好的綠化工作交給可靠的人接著干下去，不能半途而廢了。”王成幫說，同病室的室友很是不解，這個老頭活不了幾個月了，還在這里高興地走來走去。

“我活著的時候，撫育它們成長；我死了，要把我的骨灰埋在一棵柳樹旁，我要看著它們茁壯成長。”王成幫留下遺言后，不顧家人的反對，出院了。

回到庫爾勒后，他沒有回家，徑直來到了孔雀河風景旅游帶，一棵一棵撫摸著自己培育、栽種的樹苗，查看長勢情況，像是親切地關愛久別重逢的孩子。

這是怎樣的真情，怎樣的情懷？

綠化工作已深深融入了他的血液里、骨頭里，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和他一起呼吸，一起生活。

只要能活一天，就要多干一天。他又來到了苗圃，像往常一樣和工人一起移植、剪枝、澆水、薅草……苗木向他微笑，樹枝和他擁抱。

也許是他的永恒信念驅散了病魔，也許是他火熱的真情感動了上蒼，在他深深熱愛的苗林間勞作了兩三個月后，奇跡發生了——他肺部的病灶鈣化了，這令給他判了“死刑”的主治醫生大跌眼鏡，反倒問他吃了什么靈丹妙藥。

“只要來到苗圃勞動，我就把疼痛和一切都忘記了。”王成幫的臉上笑出了幾個括號來，“只有不怕死，才不會死。”

四

王成幫出生在甘肅省民樂縣一個貧困家庭。在他記憶的海洋里，充滿了苦難的海水。爺爺奶奶給地主家當長工，而他從小跟著父母討飯，一個弟弟因饑餓夭折，一個妹妹也不知了去向，生活苦得像黃連。

在這窮困潦倒、受盡凌辱的日子里，他的耳邊傳來了鄉親們的順口溜：共產黨來了不要糧，老百姓心里暖洋洋。在他幼小的意識中，共產黨是一個好人，長大了一定要跟著共產黨走。

“后來才知道是解放軍救了我們全家，共產黨救了我的命，有黨才有我，我的一切都是黨和人民給我的。”王成幫很感慨。

提起他與綠色結緣，還得從他參軍時說起。

1956年，剛滿20歲的王成幫如愿以償地在家鄉參了軍，成為一名中國人民解放軍。從甘肅前往新疆的途中，滿眼的荒涼，像貧窮一樣盤桓在他的心里。

綠色是生命的底色，是大自然的本色。“卡車走到哈密，看到了一抹綠色，才見到了幾個人。”王成幫說，他看到了綠色，就看到了希望，從而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有樹的地方，才有人。”

從那時起，一個綠色的夢想像野蠻的藤，在他的心中瘋長——走到哪兒，就要把樹種到哪兒。

他在入伍的第一年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這更加堅定了他的信念——“共產黨救了我的命，我要把一切獻給黨和人民。”

在30余年的軍旅生涯中，王成幫輾轉到莎車、庫車等新疆南疆的好幾個地方。這里地處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一到春天，沙塵漫天，飛沙走石，沙進人退。他深知綠化工作在南疆的重要性，每到一個地方，都要種植大量的樹。他把所在單位創建為全軍綠化先進單位，當年栽下了多少萬棵樹，就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王成幫只是記得一點，那就是無論走到哪兒，總是不忘植樹，總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改善周圍的生態環境。

在部隊，他用汗水澆灌著綠樹，用心血染綠了沙漠。由于業績突出，他多次榮立二、三等功，還曾獲得新疆軍區“五好戰士”、“雷鋒式干部”、“全軍英模”、“自治區道德模范”、“造林英雄”等榮譽稱號；他曾是黨的九大代表，4次受到毛澤東、周恩來等老一輩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在他家的客廳里，至今還掛著他參加黨的九大時的一張兩米多長的照片，見證著他的過去。

他是一棵大漠深處的胡楊，用真情點燃了大漠，他用永恒的信念詮釋了“只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這句話的真諦。

這些年來，他的身份一直在變化，但他為黨和人民服務的信念從未改變。

從部隊師級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后，他的肩章、帽徽、軍徽沒有了，但黨徽從未離開他的胸前，“為人民服務”幾個字深深根植于他的心間，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在綻放光芒。

離開部隊后的他，一刻也閑不住，為了發揮余熱他又來到塔里木油田指揮部基地（以下簡稱“塔指基地”），找到負責綠化的領導，自愿申請當一名不要報酬的義務綠化工。當時，那里自然環境差，綠化任務很重。他帶領綠化工人，利用9年時間，改造了塔指基地的十口水井，修建了十余個蓄水池，節約了200余萬元資金，把塔指基地打造成了庫爾勒的后花園。

2002年，完成塔指基地的綠化工作任務后，王成幫又來到庫爾勒市園林局，成為一名義務綠化工，熱情投身于城市園林綠化建設中。庫爾勒市園林局的領導被他的真誠所打動，在苗圃給他劃分了50多畝地，從此他一頭扎進了苗圃，像離弦的箭一樣，帶領5名臨時工在新的“戰場”上一往無前。每天和苗木、土地、種子打交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管寒風烈日、風沙雨雪。他對各種苗木反復研究，潛心鉆研，細心培育，很快摸索出了比較適應庫爾勒地區氣候、土壤、環境的常用苗木繁育方法。他決定根據不同品種、不同“性格”的苗木，采取不同的培育方式。

他們通過播種、扦插、嫁接、壓條等方法，培育出了小葉白蠟、水蠟、國槐、杏樹、法桐、成幫柳、金絲垂柳、五葉地錦、紫穗槐、榆葉梅、金枝榆等10余個品種的苗木上百萬株，不僅為苗圃快速提高自繁自育能力打下了堅實的技術基礎，還有效解決了市園林綠化部門購進貴重苗木的需求，節約了大量的資金。

他的事跡像陽光普照大地一樣，溫暖著人們的心。中央電視臺、《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等多家新聞媒體曾報道了他的感人事跡。2019年7月，王成幫榮獲“全國模范退役軍人”榮譽稱號，受到了習近平總書記的親切接見。

五

“跟著王師傅搞綠化這么多年了，他不僅不拿一分錢，有一年還自掏腰包給一個臨時工發了半年多的工資，好多人都想不明白，他這樣拼了老命地干，到底是為了什么？”張翠翠快言快語地說，“我剛開始也想不通，現在是徹底被他感化了。”

“我的生命是黨和人民給的，我就要為黨和人民服務。”這是王成幫給所有人的回答。

“王師傅對我們很嚴格，但我們都愿意跟著他干。”張翠翠說，“我們這幾個人都跟著他干了十幾年了。在他的影響下，我們把一切也看得淡了，感覺把樹種好了也是一種奉獻。”

他就像一塊磁鐵，用崇高的信仰和永恒的信念構成強大的磁場，親密無間地把大家吸引和團結在一起。

魏春英從孩子兩歲時就跟著王成幫搞綠化，現在孩子都上高中了，她還跟著他干。“我把王師傅的故事經常說給家里人聽，老公和孩子也受到了影響。在孩子心中，王師傅就是英雄，他在同學們面前經常說，我媽媽就和王爺爺一起育苗、一起綠化，似乎跟王師傅在一起搞綠化工作也是一種光榮。”

“他對自己很摳，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魏春英說，別人退休后，都想著如何樂享晚年，而對王師傅來說，享受兩個字和他根本無緣。在庫爾勒生活了大半輩子，卻連自己家周圍的好多地方都不知道。他的生活軌跡，幾乎就在家和苗圃之間。他最熟悉的地方，就是孔雀河兩岸和苗圃之間。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他天天都是一身退了色的黃軍裝。多少年了，都是一成不變。胸前的黨徽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格外耀眼。“為人民服務”幾個字已深深根植于他的心底；紅色的黨旗就是一個太陽，溫暖著他熱愛的苗木，溫暖著他所在的城市，也溫暖著這里的人們。

如果說軍裝是他在緬懷那33年的軍旅生涯，讓軍人的精神得以延續的話，那么退休后將全部的心血和汗水都播撒在綠化事業上，就是他在踐行入黨時面對黨旗“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宣誓的承諾。

“對黨和人民，他是負責的。”魏春英說，“去年，他去北京參加全國模范退役軍人表彰會，一天給我打好幾次電話，問我澆水了沒有，移過去的樹苗活了沒有，比自己的孩子還重要。從北京回來，下了飛機，就往苗圃趕，似乎苗圃是他的家。”

就像一棵大樹，把愛根植于大地一樣，他甚至把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延續在他的兩個兒子身上，大兒子取名王愛民，小兒子取名王為民——

“就是希望我們的后代也要把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繼承和發揚下去。”

六

毛澤東說過，一個人做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王成幫做到了。他用實際行動詮釋了一名共產黨員的初心和使命。

“王師傅就是我心中的活雷鋒。我的婆婆收養了一個漢族棄嬰，女兒到了八歲時，心臟病發作，治療花了很多的錢。王師傅得知后，送去了1000元錢。那時，我還不認識他。”吐爾遜阿依·吾買爾提起此事，有點激動地說，“后來，我的媽媽發生了交通事故，腿和胳膊都撞斷了，王師傅得知后，又送去了500元錢。說實話，我自己的親戚朋友還沒有送去那么多錢，我們母女倆都感動得哭了。”因此，吐爾遜阿依·吾買爾辭去了在人民商場的工作，跟著王成幫干起了綠化。盡管這里風吹日曬，面朝黃土背朝天，可是她心甘情愿，而且一干就是十幾年。

她說，在王師傅的影響下，她也加入了庫爾勒市鐵克其鄉助人為樂學雷鋒團隊。

“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自己是一名共產黨員，更不能忘記黨員的責任和義務。”王成幫數十年如一日忠實履行他的諾言，幫助包括謝達配、陳家兵、王平等在內的一大批社會弱勢群體……

唐山地震他捐款3000元，汶川地震捐款一萬元、交納特殊黨費1000元，青海玉樹地震捐款5000元……諸如此類的捐款就達10余萬元。

除此之外，王成幫對青少年的健康成長也傾注了大量的心血。他義務到社區、學校對青少年進行愛國主義教育，以自己的親歷給孩子們灌輸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培養青少年愛家、愛黨、愛祖國的情懷。

有一次，他在外地參加一個會議時，看到了一本對青少年教育很有益書籍，就想買幾本帶回庫爾勒。結果跑了好幾個書店也沒有買到。2019年，他到北京參加全國模范退役軍人表彰會時，還不忘到書店尋找購買這本書。

2019年10月，在“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主題教育期間，巴音郭楞日報社黨委邀請他為全體黨員進行先進典型教育。在近兩個小時的演講中，他沒有演講稿，未喝一口水，滔滔不絕，充分表達了一個名共產黨員的赤子情懷：我的一切都是黨和人民給的，現在就想著咋樣給黨和人民多干點事，直到我離開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