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也是(組詩)
看望一個桃子
秋天了,有人約你
去水上公園。
你沒有去,但躺在床上
也能聽見激越的水聲。
直到中午,你走進廚房
在冰箱里發現兩個桃子
看上去已經熟透
被沖洗過不止一次還在那里
秘不示人。
兩個不用上班的桃子!
你用手摸一下
并不會留下季節的痕跡。
你拿走了其中的一個。
秋天過后,你又回到這里
打開冰箱,看望
剩下的那一個。仍然沒有人
從水上公園回來。
(發表于《青春》2022年第5期)
門衛
如果有人告訴你,希望你
不再孤獨,那他一定不愛你。
我發誓對所有人真誠以待
哪怕失去愛的本質。
我感到心和世界都是毛茸茸的。
尖銳的聲音劃破
暗下去的天色之前
在大門口,也可能是街對面。
我知道我聽不得一點聲音
事實上我也并未聽到。
“外面發生了什么,它那么叫?”
是啊,外面發生了什么?
我回過神來,聽見這犬吠
帶來的厭倦——某種相似性
它、門衛和我。
要多于自己,要少于“無”。
(發表于《青春》2022年第5期)
向山辭行
父親的目光如炬,
能將生活的“大山”夷為平地。
十歲前,爺爺把他的母親埋在山上。
如今,我看什么都是生活,
他要把我的母親埋在一條小溪后面。
父親說,做人要目光如水。
我向小溪辭行的時候,
他向山辭行。
車窗外一晃而過的春天的山
落在她的眼中。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類的眼睛。
(發表于《青春》2022年第5期)
純粹的快樂
把臥室和廚房的門打開
把窗簾拉開,把語言和心都敞開
讓它無處不在,讓它代替一些東西
它走走停停,動不動就躺平
這只貓躺在沙發上,躺在陽臺上曬太陽
聽鳥叫聲,在夢里抓魚,流口水
有時它躲在沙發下面玩躲貓貓
尾巴露出來,在你所在的空氣中
搖擺不定,那種誘惑力
你的自我因此而發癢,凝固與融化
調動與被調動常有發生
寫作,就是同時做這只貓和找貓的人
這里面有玩樂,更有信念
或信念一樣的東西,那東西是真的
感人的,令你自洽的也令你憂傷和發瘋
現在,你坐在客廳的地毯上
這只貓朝你走了過來,你順勢將其撂倒
摸它的肚皮和后腦勺,摸它腳掌上的紅肉
它會把腳趾全部分開,撓它的臉頰
你會看到一張笑瞇瞇的臉
你需要這樣純粹的快樂
哪怕事實上是憂傷完成了你
殯儀館記事
我看到各式各樣的靈堂,臨時的
可以租借,后面是一座山
和它背后的山,死亡充裕著這里的時間
附近的植被展示出了這種充裕
我們也被這種充裕抓住了,抓得很緊
超越了人的意志,感覺不好受
一行人開始在殯儀館游蕩,說著廢話
這里,越是不痛不癢的廢話越好聽
鳥叫聲清亮得透骨,之后,我們
去到一個角落里燒棺材,燒了很久
有人倒了一些柴油,火勢越來越大
我們眼中有些東西因為太溫暖而滑落
他們說起有人靠偷棺材為生,而
某個人一直望著一個眾山之間的土丘
形狀勝似一艘巨輪,霧很大
他的眼中漸漸有了一艘真實的巨輪
其他人不解,其他人談笑風生
煙霧繚繞,話語落在木材和火勢之間
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沒有人感到無聊
或者已經忘記了無聊,寒風刺骨
這時,有個工作人員過來催我們
“時間到了,你們為什么還不動?”
我們確實應該動一動了,看巨輪的人
走在最前面,他在我們之間走出了一段距離
那必是一種引領,我們都感受到了
雨也是
一些雨還未下
就已經很大了
我們聽見雨落在上方
生命有著寬大的葉子
在屋頂上睡覺的男人
望著屋前
蜂箱已經空了
森林里木頭被劈開的聲音
暗合房子里發生的事
從墓園的外面
還可以看見墓園嗎
他待在那里已經很久了
沒有多余的動作
我們路過他但不和他說話
如果沒有人和他說話
他就下不來了,雨也是
自我的一種抖動
真實遠遠不夠
我趴在外面曬棉花被
在棉花被上
曬自己,兩個中年女性
遠遠走來,突然就抵達了
甚至看不清臉龐,她們交談著
時間長出了樹葉
她們交談著事物轉過身去
細致地調整裙擺,坐上
那塊草坪,腳踝裸在外面
我記得媽媽也愛坐在
這樣的陽光下
織東西,把腳搭在地球邊上
顯得特別不真實
寵物
我的寵物是一只無名家蟲。
秋涼了,它爬出來,從文字中
從每個瞬間。我用一張巨大的紙
去捉拿它,它總能逃走。
有時在衣柜里、墻面上
有時在電腦鍵盤上甚至燈上
和鏡子里。在我看書的時候
它從黑夜和白晝的縫隙間出來。
我看清了它,兩根長長的觸須探向世界
四只腳纖細頎長,靈活擅走
此刻正在對面聆聽我。
我開始習慣了它的存在(我捉不住它)
在我安靜息神的時候
忽然想起它很久沒出現了。
然后我會發現它掉到了地上
成為思想的附著物
我用紙巾包住它,放在垃圾桶里扔掉
但它依然存在。
每當我想起過去,它便從
文字中,從每一個瞬間爬出來。
一直是它在等我。
打印機
一臺、兩臺,第三臺失去了地址
在流放地,我無言面對生活
我是抽象藝術家,以前生活在農場
在夾雜草腥味的風中比劃一個盒子。
打印機的聲音悅耳、動聽
是我想要的音樂,我比劃一個盒子
一個裝了打印機聲音的盒子
那是日子的來源,你從
門外進來,你把打印機想得太好了
打印機已不再打印名字和寓言
開始永不停歇地打印罪狀。
你啃著面包流著淚
你搬進黑鳥的夢中,繁星畢現。
直到有一天打印機壞了,音樂聲
消失不見,你看不見盒子但盒子
在增多,時間在雪信中飄零。
“打印機,打印機”,愛字已陷落。
不想說話
有時候,生動的人會選擇不說話。
但有人說,女人比男人更生動、神秘
這大概是我決定去談戀愛的原因。
談戀愛,當然要說很多話
要被情感的絨毛而不是情感所迷住。
自由那樣旁逸而出。
如果我不能沉默就不要說話。
愛過之后,才能在神秘中駐足片刻
就像塞尚并沒有真的去畫蘋果
而是畫圓形上的空間的重量。
我談戀愛,只是為了和你一起
在蘋果那樣的事實上咬下樸素的一口。
下午
冬天,雨霧蒙住視線
山頭和心頭都沒有雪
黃色的霧燈一亮
一亮的,他想起
馬兒在鄉下剮蹭景色
他返回,向著一個
很深的、雪堆起來的下午
隧道進到山里面
像進入另一個下午
或者,反過來也可以
我們正離開一個核
世上的冬天和梨子一樣多
那些松散的事
越來越少了,漸漸
形成吸引之所
他是那個被霧氣打濕的人
在陽臺上滴水
觀念
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
走在大街上,存在于他的前面
當他想起自己他便是他所非
而我數著日子,事物轉瞬即逝
窗外有二十棵紫荊
我拉開窗簾窗子不再——
窗子是看不見的,也無法遮掩
我試圖尋找我的手我的手不再
——廚房里有一只杯子
永不被裝滿
我心里沒有桉樹
鳥不斷被驚起,我心里
沒有桉樹
陽光灑在所有地方
我從云下走過,我的心
寺廟里的笤帚打掃
我的心、孔雀,僧人一起
穿過
塵世的玻璃,輾轉
又是多年,許多人離去
許多人到來
那些別處離開的人
那時候我躲在
桉樹林里睡覺,偷偷地
砍伐、販賣,任由他們
榨取桉樹的汁液
像貉一樣等待天黑
不可避免
一些漂亮的長喙鳥雀躍著
摘高山榕的果子
它們緊握細枝,伸長脖頸
像是在飲果子里的水
滿樹的果子都是世上的動靜
那上面,不可避免的
它們也由此晃動了自身
我在樹下
也是一種原因
地鐵站
從地鐵站出來
有些人走了
有些人沒走,有時候因為雨
有時候是因為花販
你從那里走出來
來自一個節日
既因為雨,也因為花販
但我既不是雨
也不是花販
我是你未曾謀面的自己
發癢的主體
他躺在沙發上
翻肚皮的貓躺在腳邊
上午已經過去了
他是已經過去的上午的存續
那頂好看的帽子
放在門邊
上面有上午的花紋
蘋果和墓園
蘋果和墓園都在
陽光里,我突然很想念
一個蛋殼
里面什么都沒有的樣子
有時墓園在公園里
有時墓園在樹上
比如當墓園是一個蘋果的時候
我們去公園的那條路
被貓看見了
一個溫柔的小山坡
看得見上面吃草的牛羊
山坡上坐著的人,所有的線條
直線、弧線,交叉出去
很遠的線,山坡的
形狀都很溫柔,到處都很開闊
你的視野是放牧的視野
你的溫柔是山坡上
你的牛羊,它們在吃草
它們專心地吃草,除了吃草
再也沒有其他任何事了
有些事情是一些白色的小花
你坐在那里就好
它們專心地吃草
頭也不抬一下但陪伴了你
它們聽著你,吃草的聲音
很催眠,離你又不遠
風和草的葉子,你的手
睡在山坡上,皮膚
清涼,毛孔微微張開
你什么都不知道還是
坐在那里,沒有被困的感覺
也沒有深陷于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