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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月報·原創版》2021年第7期|君婷:閨密得了抑郁癥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版》2021年第7期 | 君 婷  2023年07月10日08:28

    每天早晨起床后,我會從明黃色的藥盒里拈出兩粒肉粉色的顆粒,而后吞下。

    這一系列動作,我已經做了十一個月。而那肉粉色的顆粒,叫作“帕羅西汀”。藥盒里的說明書上清晰羅列著它的種種功能——能夠有效改善“廣泛性焦慮癥、驚恐障礙、社交障礙及創傷后應激障礙”。一切似乎都和一種叫作5-羥色胺的腦神經遞質有關。它是一種能產生愉悅感和安全感的情緒信使,調節著一個人從情緒、精力、記憶力到人生觀。而我的5-羥色胺“庫存”顯然告急。

    “5-羥色胺水平低的人群更容易發生酗酒、自殺、攻擊及暴力行為。”

    一年前,穿著白大褂的中年男醫生是這樣對我說的。

    “我必須服藥嗎?”

    “可以不服。但不服藥也許會越來越嚴重。”

    于是我服藥,持續一年。周遭無一人知道我在用藥,包括我的父母,更無人知道我是重度焦慮癥患者。很多人叫我“梁總”,他們只知道我是一個每年至少去四次“北上廣深”做路演的上市公司“投資者關系總監”,手底下高效運轉著一個六人的team,甚至連“證券事務代表”都是我面試招進公司的,站隊也站在我這邊。都是我的人。

    半年前,如果路演的會議室比較逼仄,我便會渾身發冷汗,手腳止不住顫抖;在飛機經濟艙若坐在中間座位,便會有心臟要跳出喉嚨的瀕死感;有時在出租車后排我會突然憋悶得喘不上氣,只想馬上跳車;在辦公室偶爾接待前來調研的分析師時,我會覺得雙腿雙腳如被捆縛,好幾次都在桌子下面默默脫掉高跟鞋;電梯遲遲上升的過程中我會有想尖叫的沖動,而公司恰巧在那遙遙無期的寫字樓頂層——三十層。

    所以,這藥,不是我想吃,是必須吃。每每焦慮難耐的時候,我都很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卻從未成功地擠出眼淚。

    此刻,一個頭頂稀疏的男人枕著我的腋下。他是寸頭,但發量已極其告急,說是半禿也不為過。此人是“天澤證券”的首席分析師,離異,前妻帶著八歲的女兒。我當然不夠喜歡他,他也沒有再娶的明顯意愿。我們只是每隔兩周便這樣睡在一起。即便做愛途中,我也會叫他“劉首席”,他則叫我“梁總”,這與其說是增添閨閣情趣,不如說透著成年人深不見底的虛偽。我們也會在偶爾共進晚餐后牽手散步,但我心中的感覺卻喪氣得如同滑入一個破罐破摔的無底洞。當然,這樣手牽手的時候畢竟少數,我們自然是誰也不想讓上市公司市值管理負責人與賣方首席分析師睡覺的事跡公之于眾。

    他睡著后的腦袋仿佛一個鉛球一樣,越來越重。我不管不顧地猛地坐起身來,大口地喘氣。醫生叮囑我的腹部呼吸,此刻都拋在腦后,我只是讓空氣一次一次急促地漲滿我發顫的胸腔。

    “怎么啦——我把你壓痛啦?”劉首席溫和地問。他長得一派溫暖,整張臉毫無棱角,戴上無框眼鏡更顯得斯斯文文。我瞄了一眼他大勢已去的頭發,感覺他真像個彬彬有禮、滑溜溜的雞蛋。

    “憋得慌。”我說。

    他萬分關切地看著我,緊接著問道:“還有哪兒不舒服?”說著手便在我后背上上下下地胡嚕。這種廉價的關切我不會當真,也不覺得受用,幾乎像是在拍戲。雙方演員的對白都如此老套無味。

    “胸口堵,而且心悸。”我說。這不僅是我安排的臺詞,也是實情。

    我瞥了一眼寫字臺上自己的手包,那里正靜靜躺著所有我需要的藥片——其中有一種淡藍色的,醫生囑咐我在驚恐發作時可吃下兩片。此刻,心臟無法歸位,上躥下跳著,我很想吃藥。

    “和你睡了半年了,你們‘天澤’也還沒‘覆蓋’我們公司。”

    我覆蓋你不就得了。我猜想著他所能接的下半句。

    “我覆蓋你不就得了。”劉首席果真一字不差。

    他一直輕撫我的后背,我只覺著癢、煩。

    得趕緊吃藥。

    我裸著身子下床,拿起手包,直奔客房的衛生間——“我去收拾一下自己。”

    身后的男人似乎鼻腔里“哼”了一聲,又嘟囔著:“別走嘛——”

    我絲毫不理會,一進衛生間的門,便像個毒癮發作的癮君子一樣,迅速用顫抖的手指捏住那兩粒淡藍色的小藥片,連水都沒就,一仰脖便硬吞下去。我不可抑制地大口深呼吸著,想著下周即將到來的高負荷差旅。

    走出衛生間,劉首席也已穿戴完畢,像個標準的衣冠禽獸,而且掛著暖洋洋的笑容。也許,這毫不認真的床上活塞運動和虛情假意的安慰才是眼下的我最亟需的。我沖著衣冠禽獸嫣然一笑,他將我摟入懷中。

    “怎么辦,又想了——”他不懷好意地說。

    “使勁兒想,想去吧。”

    “你們——幾號發中報來著?”

    “中期業績?這個月底26號。”

    “沒有幾天了啊——梁總又要奔忙了。”

    “每年不都是這樣。一天五場的路演——我還做過六場的,想想都腦仁兒疼。”

    就在我說“疼”字的音節時,我感到自己胸腔似有扇門,霍地打開了,一陣陣清爽的風吹進來。整個胸膛一下順暢并平復了。

    我在心中默默感恩著如此靶向精準的淡藍色小藥片。

    也許,這長著雞蛋腦袋、滑頭滑腦的劉首席,也是我進行自我治療的一種藥物吧。如果三個月算一個療程,我和他已經進行了兩個療程。目前,毒副作用尚不明顯,藥效嘛,算時好時壞。

    我從小就喜歡住酒店。簇新的潔白床品,完全遮光的窗簾,噴頭里熱騰騰的水花——一切都只為舒適和休眠而存在,沒有生活中的一切瑣碎和麻煩的善后,就像活著時便擁有的一方天堂。愿意見劉首席,很大原因也是因為有了住酒店的借口;出差路演帶給我最大的安慰也是獨住酒店的夜晚。

    離開劉首席后,我檢查手機,意外地發現沒有一條新信息——不僅沒有公家的,也沒有私人的。后者,只有孟甜,我自大學一年級便相識的閨密。我倆以每一天為頻率互發著信息。但三天了,我忙亂得沒顧上她,卻也沒收到她的只言片語。

    我的心臟又開始發緊,一片焦慮的陰影遮蔽胸腔。

    孟甜長得漂亮,笑起來下巴上還有兩個微小的梨窩。若不是大一新生報到第一天她主動和我搭話,我一輩子也不會主動和比自己標致的女人做朋友的。在相識的漫長十八年里,幾乎每隔幾個月,我就會望著她精雕細琢的側顏,確認自己是否還在嫉妒她。而后,我會提醒自己,她離過一次婚。似乎這個事實,可以讓我獲取些許心安。自己有焦慮障礙并服藥的狀況,我當然不會讓她知道——雖然,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孟甜的日子要比我滋潤得多。三十歲那年,她便裸辭了工作,開始了Freelancer——自由撰稿人的生涯。她每個月給六家女性刊物與自媒體供稿,不必通勤,不必坐班,更沒有令人撓頭的冗長會議。孟甜自然是有過人的文字才華,而那六家女性媒體的稿子,都是些俗稱“how-to”類別的文章,旨在教導女人如何處理兩性關系以及如何應對職場挑戰。這些小兒科的文章議題,孟甜駕馭起來簡直白玩兒,一個月里頂多用掉六天就可以搞定全部工作。而我,算上雙休,一個月真正休息的時間都達不到六天。

    她,自在極了。

    “沒有孩子的離婚,就像失個戀。沒啥區別。”

    就連離婚這樣的挫敗,在她口中,都渺小得不值一提。當初她結婚結得草率,與大學的戀愛對象兒戲般便扯了證,而發現男方偷腥的證據短信后,又離得十分干脆利索。常規的失戀,都要比她的婚姻解體來得驚天動地。

    每當端詳她的側顏和那一側的梨窩,我總覺得她真能這樣瀟灑無慮到天荒地老。于是,頻頻拎著旅行箱苦哈哈出差的我,伴在慵懶的她身邊,頻頻看著她又戀愛了,又失戀了,三十六歲還一臉膠原蛋白飽滿的樣子。

    然而,還是有人彈響了不和諧樂章的第一個音符。

    如今想來,那篇“how-to”文章的題目大概是“分手舊愛如何繼續職場合作”,孟甜因此而采訪了一些朋友,包括朋友的朋友,直到一位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是個文物修復師——專修古畫,讓孟甜來了興致。

    “如果分手了,還能在一個工作間修文物嗎?你會把你的刷子借給她嗎?”孟甜調戲著對方。

    然而修復師卻一本正經地認真作答,“我認為,”他說,“如果你是那個‘被分手’、心臟還滴著血,卻依然與舊情人一起工作的一方,我奉勸盡早‘壯士斷腕’。一份工作遠沒有健康與舒心來得重要。”

    孟甜幾乎完整地將修復師的話寫在了文章里,也在當晚完整地將修復師整個人運到了自家床上。

    這是一場完美的戀愛。男方性情溫厚和緩,如對待古代珍品藏畫一般,細膩入微地在床上與床下服務著,也“修復”著孟甜。孟甜如一幅無價的《清明上河圖》,被溫柔的手指徐徐展開,并反復撫摸把玩。有時,我正面對著十來個基金經理拋來的關于ROE——投資回報率的問題,便收到孟甜發來的戀愛心情——“五個小時,我整個人都化到床墊里了。”

    五小時,奧特曼戰怪獸也用不了那么長時間。

    我常常吞咽著那肉粉色的藥片,兀自想象著這出世間幸福至極、完美無瑕的戀愛。

    如同我司半年報里大幅下滑的業績一般,這出戀情還是迎來了折腰的拐點。

    “離過婚——這年頭誰他媽還在意這個啊?”

    “我又沒有拖油瓶!”

    “我跟你說我分分鐘可以把那離婚證在煤氣灶上燒了!”

    這些都是孟甜咬牙切齒的猙獰言語,說的時候,她那兩個梨窩,仿佛就要接壤法令紋,而演變為兩條皺紋了。

    一切都源于孟甜向修復師透漏了自己“結過一次婚”,或者說“離過一次婚”。后者和煦的臉色驟變鐵青,將女方直接棄在街上,打車揚長而去了。

    故事的后續十分綿延,孟甜不停地撥打追索電話,二人甚至還不斷見面。但修復師就是磐石般巋然不動,且毫不松口——無法接受離過婚,無法繼續戀愛。直到這時,孟甜才發現自己寫的那幾百篇“how-to”稿子里的錦囊,沒有一個好使的。

    劇情反轉后已經過去了一個月,而她杳無音信也已到了第四天。我終于敲開了她的門。

    “梁茜——”她直接摟抱住了我,一邊喊出我全名,一邊抽抽搭搭地哭。

    她的頭頂有股異味,像是半周以上沒有洗頭了。我幾乎無法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屋內窗簾緊閉,床上散落著威化餅干和火腿腸,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污濁的、富含二氧化碳的睡氣。

    閨密穿著打蔫兒的成套藍格子睡衣,顴骨處略有干澀起皮,鼻翼兩側卻泛著油光。她向來膠原蛋白充溢的臉此刻是一派土灰。眼瞼腫脹,眼袋沉重。似乎已經半個世紀未曾安眠。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輕撫她的后背。我分明感到那單薄的背上蝴蝶骨的突兀。

    “睡不好嗎?”我問。

    “睡不著,”她答,“根本。”

    “多久了?”

    “斷斷續續一個月,沒睡覺。”

    她答得干脆,我反而不知所措起來。我將她攙扶到近旁的沙發坐下。自己不由自主地開始疊她散亂四處的內衣和襪子。

    “稿子還在寫嗎?”我又問,無法想象眼前的她還能在那六個刊物的“how-to”專欄里為廣大婦女指點迷津。

    我沒有聽到回答。只見閨密詐尸一樣霍地起身,而后開始在我面前焦躁地來回走著。

    “剛還有編輯和我約稿。發來的背景描述有——那么長,”她夸張地比畫著,“簡單極了的一篇小稿子。”

    “你接了?那太好了。”

    “沒接。”孟甜面無表情地說。“我已經,寫不了,任何東西了。”她一字一頓。“哪怕讓我用兩百字描寫下刷牙的步驟,我都做不到了。”

    她又緩緩坐下,目光呆滯,了無生氣。

    “我從沒失過這樣的戀,”半晌,她說,“就那么沖向喜樂的巔峰,卻突然‘砰’的一下,被重重摔在地上。”

    “我從來沒有戀愛得這樣開心過。”她繼續,“我也從來沒有失戀得這樣傷心過。”

    “與其說他是‘修復’,不如說這人是來‘摧毀’的!”她義憤填膺,語調高升,但氣力卻跟不上,大口大口地急促吸氣。

    我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

    “帶你上醫院查查吧?”

    “查什么?”

    “心理專科去看看。也許,就是給你開點助眠的藥。”

    她瞪著空洞的眼睛看我,仿佛我說的是斯洛文尼亞語。

    “一個月沒怎么睡覺了,別再強撐了。”

    她突然乖乖地坐到我旁邊,枕著我的肩膀。我則打開就醫軟件,迅速瀏覽著合適的時間與科室。最終,我選取了自己就診的同一家醫院的不同主任醫師,時間則安排在我出差路演前。完美。然而,閨密家的空氣如此混沌憋悶,一瞬間,我感到自己想要大聲嘶吼,或奪門而逃。

    “你稍等我一下,去個衛生間。”

    我背靠著緊閉的衛生間的門,迅速仰脖吞下兩粒淡藍色小藥片。

    “深呼吸——”我告誡自己,“梁茜,你給我深——呼——吸——”

    待感覺平靜下來后,我方才離開衛生間。接下來,我給閨密點了一些粥與炒青菜的外賣,將她散亂四處的臟衣服一股腦兒塞入滾筒洗衣機,開到“快速洗”的一檔,又把她扶到床上的靠墊處,讓她盡量舒服地仰臥。她不說話,也不肯閉眼,就那樣看著天花板,仿佛能把文物修復師的輪廓從那上面看出來。

    手機上突然傳來劉首席發來的一篇負面文章,標題聳人聽聞,事關我司,赫然寫著“股價過山車”及“大股東欲套現離場”的字眼。我給劉首席發了個感激的小表情,而后,立馬命手下的財經公關經理追根溯源找到源發媒體談條件,并聯動法務部門出具不實信息的法務撤稿函,同時開啟全網24小時輿情監測。一連串的響應動作我做得輕車熟路,內心毫無一絲漣漪。

    這些旁人看來復雜高難的舉動,于我,都算不得什么。倒是床上的呆滯女人,和她那不再現身的梨窩,牽制住了我的心。

    我點開了吳博士的預約頁面,極快速地定下明日的時間。在帶女友去看病前,我還需要見一個人,那便是我的心理醫生。

    這已是我第八次見他。我從不叫他吳醫生,而是叫他“Doctor Wu”——他是斯坦福大學心理學專業的博士,而這幾個字,則成全了他四十五分鐘收費一千六百塊的底氣。

    我總在自己內心最落魄、最驚懼或最混亂的時候找他。與其說他是位醫生,不如說,他是我一個價格不菲的情感備胎。我在他身上得到輕柔的撫慰和看似無條件的傾聽——這也許像極了孟甜和那位文物修復師。對,Doctor Wu也細膩入微地修復著我,而我,甘心一次次轉賬給他那一千六百塊,如同付費一場過分昂貴的約會。

    我嚴格遵守預約時間,奔赴與吳博士的“約會”。

    他系著有小圓點的蝴蝶領結,指甲修剪得極為潔凈,蹺起二郎腿而露出的深咖色襪子上布滿彩色的小降落傘。他不戴眼鏡,鼻梁英挺,一雙眼仁如同黑葡萄,似乎一轉就是一個妙主意。真是男人中的個中精品,我在心里猛嘬著牙花子,看得有些呆了。

    “還是經常驚恐發作,伴有每天數次心慌。”我坦陳著近期情況。

    “我們還沒有完全挖掘到引起你廣泛性焦慮的root cause——根源因素。”

    其實,自從就診吳博士,我已經連我太姥爺的事都交代過一遍了。然而所謂的root cause依然摸不著邊。

    “我覺得現在服的藥,越吃越心慌——您覺得我是否該調藥,或者——干脆停藥呢?”

    他微微低頭一笑,說:“我沒有開藥權,這點,你知道的。所以無法給你更具建設性的建議,sorry。”

    他那一笑,簡直蜇了我的眼,又讓我的心如小兔子般突突猛跳幾下。

    “現在,你看著我的這根手指,眼睛追著我手指的擺動而轉動。請盡量去想讓你焦慮的人、事、場景,然后,請任思維自動聯想,將你聯想的一切——任何東西,告訴我。”

    一根干燥的、修長的、修剪精細的手指在我眼前開始如鐘擺晃動。

    路演時面對四五十個機構投資人在頻頻舉手發問業績預期,劉首席發給我的一條條肉麻短信,飛機起飛前被空姐檢查安全帶和座椅角度,還有,蓬頭垢面盯著天花板的孟甜……我的大腦像瘋馬疾馳在思維的高速路上。我瞥了一眼吳博士身后的圓形掛鐘,我還有二十五分鐘。與其說是前述元素讓我焦慮,不如說吳博士身后的鐘表更讓我焦慮。

    鐘表上的時間總是所剩無幾。很多時候,我都不確定自己究竟是該專注看吳博士,還是看他身后的表。只有四十五分鐘的會話時間,而他那職業利落的笑容不會讓渡給你多一秒。

    那根手指還在距離我鼻尖不遠處晃動,它顯得越來越粗壯,充滿肉欲。

    “對不起,我聯想不到什么。”

    “不用在意,”手指回到了褲線褶皺處歇息,“盡力了就好,不要給自己任何壓力。”

    我突然在他面前自卑起來——誰會是吳博士,這完美的吳博士牽腸掛肚的女人呢?他給我的四十五分鐘,身后急行的鐘表,還有一千六百元人民幣,如同三堵厚墻,干脆地隔離了我與他的心。然而,我的全身心都幾乎拜倒在他的跳傘襪下,五體投地地傾心于吳博士。曾有一度,在我焦慮障礙最嚴重的時候,我覺得世間唯一能依靠和投奔的,只有Doctor Wu。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和最后的港灣。天哪,難不成,我已確鑿地愛上了吳博士?

    約會是如此完美,一如往昔,一如春風沁人心脾——只可惜太昂貴,且掐斷在四十五分鐘。

    我已不再收到任何一條孟甜主動發給我的信息了。她仿佛成了一口啞掉的枯井,失去了與外界交互的能力。只要是不加班,我便會來到她的住處,將臟衣籃里的一切扔進滾筒洗衣機,再將臟亂差的她摁進浴室里沖澡。

    “我是沒孩子吧?”孟甜一邊擦頭,一邊兩眼空洞地問我。

    “你沒有,真沒有。這點我向你保證,咱沒錯亂。”

    “那離過婚——又有什么干系?和失個戀不是一樣嗎?”

    我知道,她這個回路的車轱轆話又要開始了,即“無孩離婚等同于失戀,既然不在乎前男友,就不該在乎什么前夫”。

    “可人家修復師不這么認為,”我及時截住了她的無限循環,“人家就是有過不去的坎兒,這個……我們沒辦法的。”

    “我去找他媽了。”孟甜苦笑了一下,那梨窩依舊綻開來,“你猜怎么著——連他媽都說支持我,不在乎什么過往結沒結過婚呢,但是他——他就是冥頑不靈,食古不化,他……他他他——”

    孟甜氣得自己的舌頭都攪在一起。

    其實,我是有些理解修復師的。據孟甜透露的信息,這男人的媽,在他年幼時便給自己父親戴了一頂綠油油的帽子,出軌并離婚。所以,保不齊人家修復師就是對“離婚”二字和離過婚的女人有復雜心結。這里,大概率也許還能扯上弗洛伊德和榮格。我突然很想將自己的心理醫生也介紹給文物修復師。

    真是人人都有病。

    帶閨密就診的日子終于到了。我攙著紙片一樣輕飄飄的她鉆進了出租車。一路上,她都雙眼出神地盯看窗外,像個頭一次坐火車的幼小女童。最近幾天,她的話更少了,臥床成了唯一的狀態,連穿上拖鞋的機會都少得可憐。因為忽略飯食,她的體重至少下滑十五斤,整個人都枯槁起來。唯有那兩個微小的梨窩,偶爾散發一絲生命力,轉瞬即逝。

    心理科的候診區十分靜謐。一排一排的椅子上幾乎清一色坐著年紀輕輕的女人。有的插著耳機在聽音樂,還有的在手機上看視頻——看上去幾乎個個都很靜好平常,然而,一定都有病。沒病誰坐在這里?年輕男人是沒有的——難道男人不受內心的煎熬與苦痛嗎?我一邊自問,一邊安置孟甜坐下。

    “我要離開這兒。”孟甜小聲說。她似乎變回了大一新生時的幼稚樣子。

    “聽話,”我胡嚕著她腦袋,“馬上就叫到咱們了。至少——至少先開些能讓你睡好的藥。”

    與她這樣貼近,我卻感受不到她一絲一毫的吐納。閨密仿佛獨自深深沉入了海底。

    “孟甜——”

    主任醫師在屋內叫喊。

    “唉!”我大聲答應著,將閨密從座椅上拔起來。

    時值盛夏,她的手冰涼無汗。

    醫師是位中年婦女,眼鏡后的瞇縫眼讓人無從判斷其喜怒。

    “你是家屬?”

    “對,是家屬。”我忙不迭讓孟甜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自己站著。

    “怎么不好,自己能敘述嗎?”

    有一瞬間,屋內無任何響動。半晌,孟甜吐出一個音節:能。

    緊接著,她頗具邏輯地將自己如何陷入戀愛又如何失戀,男方如何多情又如何絕情都道了一個明白。

    “所以,雖然是分手了,但你們現在還沒斷聯系?”醫生困惑地問。

    “沒有。我每天都會打電話罵他。”

    “而且他還接你電話?”醫生更困惑了。

    “對,”孟甜從鼻腔內發出冷笑,“誰讓他是暖男呢——暖男就是黏黏糊糊、嘰嘰歪歪、拖拖拉拉——暖男就是中央空調!對誰都他媽送暖!”

    “你平靜一下。”醫生說。

    然而孟甜更加激烈起來——“他不是文物修復師嗎?但他徹底把我毀了,廢了!我要是一幅畫,他直接就把我畫芯給捅破了!沒的修復了,畫芯壞了就全完了!”

    醫生又說了兩句不痛不癢的話,而后讓孟甜去隔壁房間做測試題。

    她仿佛去了很久,我在門外的等候區趁四下無人,吞下兩片淡藍色的藥片。

    老板的信息在叫囂,質問我何時能處理掉那篇動搖市值的負面文章。我早有準備,條分縷析羅列了四條“to-do”和我對事件走勢的積極預判。好比隔空摸了摸他的頭,老板也老實并安靜了。

    什么能難得倒我——除了我的焦慮。

    孟甜從測試室出來,捧著一大沓結果。

    “很明顯,抑郁癥。目前判斷——是中度到重度之間的一個抑郁狀態。”女醫生說道。

    我剛想問應該如何服藥,孟甜便將話接了過去。

    “我知道起床穿衣服只需要四個步驟,但我就是無法起床。”她盯著女醫生的胸牌繼續道,“我知道刷牙只需要三個步驟,但我就是做不到。我知道要洗個澡,只需要九步,但我就是完成不下來。”

    “對啊,這就是典型的抑郁癥——失去生活意愿。需要趕緊治療的。”

    走出醫院大門,我的背包里多了名叫“西酞普蘭”“奧氮平”和“思諾思”的好幾盒子藥。有的主攻情緒低落,有的抑制躁郁狀態,有的可以一粒便將人放倒,睡死過去。

    陪閨密回到她家中,我將藥一一拿出,擺放好,并將服藥時間與用量清清楚楚為她羅列在一張紙上。

    “病了咱就吃藥——要按時按點按量給我好好吃藥。”

    “談戀愛談出抑郁癥的女性,人數肯定比歐洲一個小國的總人口還多。”我繼續道,“你放心好了。”

    她發著呆,什么也沒說,而后,一頭栽進床里,背對著我,拉上了被子。

    走出她的家門,我沒有打車,而是漫無目的地軋著馬路。

    她離過婚,還得了抑郁癥。

    我談不上戀愛,患有焦慮癥。

    我頭一遭,感受不到對閨密那微妙的嫉妒了,只感覺,我倆似坐在蹺蹺板的兩端,那樣無意義地上下起伏擺蕩著。

    后天就是半年報業績路演了。我推掉了劉首席“溫柔同眠”的邀約,將時間給了夢中情人——需要花一千六百元才能見到的吳博士。

    咨詢室的沙發與鮮花突顯格調,讓我內心溫熱蕩漾——若是砸碎那塊向著四十五分鐘挺進的鐘表就好了。我與吳博士再度開啟了尋找我焦慮的“root cause”的旅程。

    “所以,你的意思是——母親懷你的時候,曾遭遇重大車禍而一直臥床?”

    “是的。”

    “這也許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原因。你在胎兒時期曾遭遇過超過你系統可以承載的外部驚嚇。”吳博士溫文爾雅地談吐著,“想象一下,一個在母體子宮內舒服安穩的小生命,突然——”

    “明天你有空一起吃個晚餐嗎?”

    我也被自己的突然發問嚇了一跳。但是問了就是問了,怎么也收不回來了。我分明在約眼前這個男人。

    然而,吳博士卻面不改色,完全像個升騰到屋子上方縱覽全局的觀察者。

    “Sorry,”他依舊那樣平和地說,“我的回答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絕。你面臨的是心理咨詢中常見的‘情欲移情’。作為你的咨詢師,是有倫理要求的,在你我結束咨詢關系三年,或兩年內——根據國家地區不同,你我都不允許有任何形式的私人關系。”

    你我,你、我——如此清晰切割的字眼。

    我呆坐原位,用力地摳著自己的指甲。

    他的襪子今天是深褐色的,上面布滿小兔子。

    他身后的鐘表正分秒必爭,又一個四十五分鐘,倏忽便要過去。

    我仿佛吞下了一團羞辱,胸腔劇烈跳動,只想采取某種暴力——也許砸碎那塊鐘表,也許掀翻他的茶幾,也許干脆抽他一個大耳光。

    然而我終究只是釘在原地,而后,我起身,沒頭沒尾沒響動地走出了房間。

    而出了房間第一件事,便是將一千六百元的阿拉伯數字轉賬給他。

    一切都是分析——分析你的八輩祖宗,分析你小學一年級的第一次偷竊——然而,我需要的不是分析。我一直要的,是兩顆心貼在一起。然而,舉目望去,根本不存在一個心貼心的設定。即便條分縷析地分析出一沓五千頁的我的前塵往事,于我,又何干、何用呢?它能告訴我我是誰,能讓我的心跳平實下來嗎?

    當晚,我來到孟甜家。她行尸走肉的模樣著實無法讓人放心下來。門敲得我中指都快斷了,才勉強打開一條縫。

    “你家鑰匙給我一套吧。”

    “好。”說著,她面無表情地從玄關摘下一串鑰匙遞給我。

    餐桌與床上都是開封的巧克力派、沙爹味牛肉干和多力多滋玉米片。

    “藥按時吃了嗎?”

    孟甜用力點下頭。

    “你這兩天還不停打電話罵他?”我問,實在是好奇。

    “對,每天至少打一個。”

    “他還堅持接聽和撿罵?”

    “對——活該他暖男,我就讓他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我將散落在四周的胸罩、睡褲等臟衣服一股腦兒塞入了廁所的滾筒洗衣機,打開了“強快洗”按鍵。

    洗衣機開始有節奏地呻吟、嗚咽,聽來讓人不勝心煩氣躁。

    與此同時,我又聽得孟甜在打“那通電話”了——一瞬間,我感覺自己仿佛與電話另一端那位修文物的男人一道,原地撿著罵。

    “我離過婚條件不好——你別以為自己條件就多好,男的三十六歲還單身未婚,基本鐵定就是有毛病,不是心理就是生理!”

    我不想繼續聽,但耳朵一直豎著。

    “我跟你說,你是不是特得意——覺得自己未婚未育美少年,選結婚對象就跟揣著一百萬進菜市場——都挑花眼了是不是?!嫌我結過婚、歲數大是不是?!”

    我想象不出電話那端的人是否已原地爆炸或就地涅槃,總之,我的心臟在上述謾罵聲中慢慢踩亂了節拍,而洗衣機又在近旁叮咣五四地響著,我感到有什么活物就要從嗓子眼兒跳出來一般。

    慌亂中,我從包里摸索出那明黃色的小藥盒,并步入衛生間,帶上了門。

    我的指尖在不住地顫抖,藥盒掰了半天都掰不開。

    這時,身后衛生間的門被霍地推開,是孟甜。

    在我閨密詫異的目光里,我終于掰開了藥盒,而里頭的內容也失控地散落了一地。

    肉粉色的小藥片、淡藍色的小藥片,還有潔白的安眠藥。

    全撒了。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眼睜睜看著幾個藍色的小圓藥片還在嗖嗖行進,排著隊滾進了下水道。

    一粒也不能丟,我不能沒有這些五顏六色的小藥片,它們已經跟了我一年了。如果沒有它們,我可能會失控,我可能會發瘋,可能會在公司全員大會上尖叫,可能會對著劉首席的腮幫子出拳,可能……

    “你怎么……吃這么多藥……”孟甜陌生而費解地看著我,仿佛第一遭相識。

    “都、都是些維生素……剛手一抖……”

    “那白色的,和我吃的一種藥,不是一樣嗎?哪有這個形象的維生素?蒙誰啊?”孟甜的一對貓眼冷冷地審視著我,就像一只猞猁面對一只顫抖的小白鼠。

    “啊——”我尖叫,歇斯底里,喉嚨喊破了音。孟甜的后背迅速貼住了衛生間的門。

    洗衣機兀自切換頻率,開始了聒噪的甩干動作。

    “對!我有病!這些都是我的藥,吃了一年了!治我的精神病的!你滿意了吧!”

    “一年了——你、你一直都沒有告訴我?!你還把我當朋友嗎?!”

    “你不要高高在上像個大小姐——你顏值爆表、才華橫溢,隨便freelance就可以衣食無憂。我呢,天天到處飛,動不動讓老板罵滾蛋,大姨媽都他媽不來了!你得個抑郁癥,整個宇宙都要圍著照顧你,聽你訓斥。我呢,做著一份壓力大到謝頂的工作,還在不停浪費著四十歲之前僅有的幾年年華,連個可以稱得上戀愛對象的人都沒有!”

    我終于四肢癱軟,如斷線的木偶,無力地癱坐在冰冷的地磚上。

    半晌,我的閨密躡手躡腳地走到我身旁,也一屁股坐下了。

    她伸出一只手,開始輕撫我的后背,一如幾天前我對她所做的那樣。而后,她開始一粒一粒地幫我撿起四處散落的藥片。

    而我,終于失聲痛哭。

    君婷,畢業于北京外國語大學西班牙語系,后赴美獲新聞學碩士。曾供職外交部、中央電視臺及《華爾街日報》,后于TMT板塊上市公司負責投資者關系業務。曾出版并發表多部聚焦國內“新中產女性”及“一線都市癥候群”作品,包括長篇小說《女北京》《朝陽門》《我心中被刪除的姑娘》,中篇小說《女神牛開麗》《在巔峰上高潮》《一次失業》,以及雜文集《我忍無可忍的青春》《從矯情小公主到歡樂老母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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