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燕、溫亞軍:秋風原上話“前期”
從地方性出發,
走向人與生活的普遍性
? 吳佳燕(以下簡稱“吳”):
溫老師好!看您的履歷,應該是在部隊上開始寫作的吧。1984年入伍,在新疆喀什、烏魯木齊等地服役16年,1992年發表第一篇小說。也就是說,您已經有了三十余年的寫作生涯。請談談寫作的初心與準備。軍旅生活對您而言意味著什么?您是因為文學的眷顧而改變了命運么?
? 溫亞軍(以下簡稱“溫”):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17歲離開家鄉陜西,入伍到新疆喀什地區的英吉沙縣中隊。那個年代很多青年都懷有文學夢想,我也不例外。每個人都生活在具體的社會環境里,每個寫作者都難逃他的生活環境。我當時處在相對封閉的營院里,與外界幾乎沒有接觸,孤獨而壓抑,覺得內心有許多東西需要用文字來表達,就進入了隱秘的地下寫作階段,這算是我的寫作初心吧。當時從沒想過要做什么準備,就直接上手了。那時候我不懂得把地域當成小說的重點,只想著寫好一個故事,就是一篇完整的小說。我在連隊的一個土坯雜物間里,趴在給雞剁草的板子上,寫了幾個短篇后,竟然寫了個十五萬多字的小長篇,先寫一遍草稿,再往稿紙上抄一遍,等于寫了三十多萬字,放在現在想都不敢想。我不管不顧憑著一股勁兒硬寫,當然以失敗告終,當時對我的打擊很大,準備放棄不再寫了。可對文學的熱愛像熄不滅的那團火,一直在心頭燃燒,我不寫了卻一直沒停止閱讀。在少數民族地區,能閱讀的書少之又少,縣上唯一的新華書店里漢文書只有幾百本,當然我也買不起,每個月僅有8塊錢津貼,還得買生活用品呢。每兩周能請假出一次營門上街,僅一個半小時,我基本上是在縣圖書館度過的,翻一下書,借幾本文學雜志帶回來看。讀著讀著,我突然又想寫了,于是埋頭寫起了短篇。當然,其中的艱難幾次讓我產生過放棄的念頭,擱上一段時間,心里還是割舍不下,又揀拾起來,一直堅持寫到了今天,頭發都寫白了。是文學陪伴我走過了三十多年的美好時光。
文學給予我很多,不光改變了我的命運,也使我的人生更加豐富、充實。38年的軍旅生活對我而言非常重要,從剛成年的農村青年,平生第一次出遠門,竟然乘了7天的火車汽車,來到最偏遠的邊疆軍營,青春與熱血、夢想與追求交織在一起,終于蛻變成一個粗糲、壯實的軍人。因為愛好寫作,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堅持,創作上取得了一點點成績,解決了一輩子的生存問題。運氣向來青睞于堅持不懈的人,27歲那年,我離開工作生活了10年的喀什,上調烏魯木齊;34歲那年正月十五,我離開新疆調到北京部隊至今,這一切命運的改變,都來自于文學。感謝文學,也感謝在創作中幫助過我的許多師友。
? 吳:
您是很早就獲得了魯迅文學獎的作家。2004年,你的短篇小說《馱水的日子》獲得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很精短、溫暖而勵志的一個小說。還記得當年領獎時的一些有意思的經歷和感受不?您怎么看待獲獎這件事?
? 溫:
其實,每部作品就像一個人的命運似的,運氣占比更高。《馱水的日子》運氣比較好。這篇小說得獎后,才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回過頭來再看時,有許多部隊的老同事說這篇小說沒啥意思,根本看不出寫的是什么。甚至有人說如果還有一丁點兒意思的話,就是開頭,司務長用買牛的錢買了便宜的驢,說這個司務長會算賬,云云。每個人對事物的理解不一樣,這都很正常。
第三屆魯迅文學獎是2005年6月在深圳頒的,天氣很熱,我們的內心更熱,下午彩排時滿頭大汗卻無人抱怨。頒獎晚會時,終于開放了冷氣,腦子也清爽了,當時有智者提議,在頒獎秩序冊上輪流簽名,便于永久保留,于是賈平凹、吳義勤、畢飛宇、王祥夫、孫慧芬、魏微等作家紛紛簽上自己的大名,有少數獲獎者不知什么原因當時沒有簽,留下些許缺憾。首先頒的是中篇小說獎,我們短篇獲獎者候場時,魏微收到某媒體的電話,讓她快速將個人簡歷、獲獎感言發給他們。魏微獲獎前調到了廣東,那邊的催稿速度使她不能怠慢,她用的是諾基亞手機,用拼音打字,非常慢,魏微在電話催促的鈴聲中急得打不出幾個字,讓我幫她輸入,她口述。我拼音打字更慢,我們合作了十幾分鐘,也沒有完成幾句話的內容。還有一個遺憾,當時的手機沒有照相功能,帶相機人的也不多,沒留下頒獎時的照片。僅有的幾張照片,是吳義勤老師的一位學生在臺下遠距離拍攝的,不是太清晰,在后來有關機構征集魯獎照片時,彌補了這個空缺。
能獲獎當然很高興了,我那年37歲,還算年輕力壯,也多了幾分老成持重。得到消息,我馬上告訴妻子,晚上與女兒一起去慶祝,在老北京電視臺后面的一家新疆小飯館,點了女兒特愛吃的大盤雞。我從小吃素,則要了份素炒拉條子,吃到最后才發現面里有只死蟑螂,我怕影響到妻子女兒的胃口,裝出沒事的樣子,女兒卻催促我得吃完不能浪費,這也是我平時給她的說教。我含糊應付過去,出飯館后到了我單位跟前,才說出蟑螂的事,妻子女兒沒吃一口炒拉條,卻扶著樹干嘔,我竟然沒一點反應。我當時沒吐,不是我處變不驚,而是覺得沒有必要。在新疆生活了16年的人,飯里有個死蟑螂根本不算什么。
? 吳:
記得作家韓少功說過,想不明白的寫成小說,想明白的寫成散文。您是怎么處理寫作中紀實與虛構的問題的?
? 溫:
韓少功是我喜歡的作家,當年的《爸爸爸》使我感慨不已,后來也讀過他不少富有創造精神的作品,他一句話就道明了小說與散文的界線,果然是大師。
小說是一定要虛構的,散文也不能只寫經歷。人生經歷對一個寫作者的影響肯定很大,但不能一直沉浸在過往里。尤其是寫小說,隨著閱歷的增長和對生活的認識,我對小說的意義有了新的理解,不能更多地依賴于經歷,得有所創新,凌駕于生活之上,寫更能表現小說意義的作品,這是一個小說家應該具備的基本素養。寫小說久了,肯定寫不好紀實,所以小說家的散文大多停留在往事的追憶上,缺乏情感的深層次挖掘,不是那么深刻。當然,也有一些小說家把散文寫得很精彩的,像汪曾祺等。
? 吳:
梳理您的小說創作,我發現在題材上有三個關鍵詞:原上,軍旅,日常。原上既指你故鄉所在的關中平原,又可指新疆邊地的茫茫荒原。對軍旅生活的書寫主要以新疆為背景,您虛構了一個叫“塔爾拉”的地方,并在想象中對多種生活進行組裝和嫁接。顯而易見,小說涉及的領域本身就非常有特色,天然有一種普通生活之外的異質性。但是您卻反其道而行之,在書寫陜西農村、新疆邊地和部隊生活的時候,落腳點卻是那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基本情感。也就是說,您的寫作是從地方性出發,走向人與生活的普遍性的。
? 溫:
我小說里的新疆,是我想象的另一世界,為解決在設置人物與現實世界時遇到不必要的麻煩,除了喀什這個真實的地名外,有兩個地名“塔爾拉”和“桑那鎮”,是我創造的另一個小說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任意翱翔,自由自在。不敢說自己的想象有多么豐富,但只要放開想象的翅膀,相信每個寫作者的空間都是非常大的。在新疆時,我一直在部隊,根本沒有部隊之外的生活,可我的大多數小說卻是寫新疆農村的,依靠著我的想象和人生經驗,將陜西的農村生活嫁接到新疆,讓小說里的人物進入另一世界去實現他的人生夢想,還是挺有意思的。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的普遍性多于異質性,再有特質的小說人物也難逃脫正常人的基本情感和日常生活,相信每個小說家都在努力書寫具有異質性的作品。可是,太難了。我一直在努力之中。
? 吳:
您的小說中經常有一種反差,在有特色的地方風情中關注普遍的生活與情感,同時也在荒涼苦難的環境中呈現人間冷暖、人情世故,尤其是注重挖掘人性幽微與人情之美。這讓您的小說就像雪原上的陽光,給人世的荒寒悲苦打上了一層暖色調,這是您的選擇也是小說的底色。就像《到喀什去》里的那個小青年,作為最后一個年輕的牧羊人,終于搭上了一輛大巴車準備逃離原來的生活,結果卻陰差陽錯和因路上的經歷,又主動選擇了回歸。
? 溫:
您的這個評價令我汗顏。我是一個缺乏冒險精神的寫作者,雖然也曾做過一些突圍式的努力,但總體上還是傳統作家。這些年來,我不愿寫比較現實的作品,因為現實太讓人出乎意料,根本對不準焦距。我覺得,用小說表達對生活的認知,才是小說家的追求。正如思想家要通過理性的盤問直達生活的意義,歷史學家通過歷史事件總結歷史規律一樣,文學通過對生活現象的描述,還有在生活基礎上的虛構來表達作家對生活的認知。隨著對小說認識的提高,對人生和社會判斷能力的增強,我的寫作能力也會隨之改變。從先前的想改變自身的命運,到后來的想表達自己對人生的感受,再到后來對破碎世界想象整合的展現,這些愿望對我來說都是美好的。像《到喀什去》里的雷由夫那樣,對人生抱有美好的幻想,現實卻讓他無所適從,只能“迷途知返”,最終回歸屬于他自己的人生角色。這不是主人公的悲哀,而是我這個寫作者的無奈之舉。
? 吳:
人與自然、人與動物的關系歷來被作家思考和書寫,尤其在生態文學被反復提起的今天。您在這方面的切入很有意思,《馱水的日子》里倔強的驢與頗有耐心和愛心的上等兵,《硬雪》里茫茫雪原上人與狼的漫長對峙,《早年的雪》里人與鷹的彼此接納、惺惺相惜以及最后一個訓鷹師的職業操守與后繼無人的絕望,《春天的儀式》里人戰苦水、尋求解決之道的決心和毅力,都讓人嘆服。一方面彰顯了自然面前人的強大意志,有硬漢小說的風格,另一方面又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之美,人與動物的溫暖情意。
? 溫:
《馱水的日子》是聽別人講了一個邊防連隊毛驢馱水的故事,我覺得有趣,能寫成小說,可一直找不到切入點,拖了很久才寫出來。當然,我寫出來的與那個故事相去甚遠,給我講故事的那人看后,覺得不可思議,說我寫得一點都不精彩。小說與故事本來就是兩碼事。小說可以超越本身的局限,在一個相對狹小的空間內,充分展示小說的意義。在這篇小說里,我只想表達人與動物自然和諧的關系,沒想著講一個跌宕起伏能吸引人的故事。我也一直覺得,小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從來不是把什么都想好了才動筆的那種人,一切都順其自然。所以,我從不寫什么提綱之類的勞什子。您提到的這些動物,是我愛觀照的生物,因為新疆地曠人稀,荒涼的地域比較多,我又一直在部隊生活,那種孤獨無助的狀況,體味得更多一些。所以,我喜歡把一些人生的情趣賦予動物來表達,這樣更有意思一些。比如《硬雪》《病中逃亡》,還有剛寫的《永別了,武器》,讓我有切膚之痛,又快樂感傷。說句實話,我寫這些動物和人物的時候,從沒想過生態環境甚至硬漢之類,我只是寫小說想寫得更有意思一點。
一旦進入創作,
盡量把自己的心態調整平和
? 吳:
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隨著老齡化社會的迫近,老年人的養老問題,老人的物質與精神處境,越來越受到關注。這方面您在《空巢》《拐彎的夏天》《下半場》等小說中,包括本期刊發的《蓼蓼者莪》,多有觀照也必定是深有體會。到了人生的“下半場”,那種時間、疾病的摧殘與關系人情的磨礪之下不能自主、無能為力的悲哀,尤叫人感慨。怎么對待老人,怎么與老人相處,怎么安排自己的老年生活,都是必須正視的問題。
? 溫:
近年,我家里出現了無法躲避的生老病死,以前聽說過的一些養老弊端讓我眼見為實了,才發覺自己是多么的渺小無力。如果說《空巢》《拐彎的夏天》《下半場》關照的是養老贍養問題,那只能是我之前的一種幻想,一廂情愿而已。真正接觸到養老本身,那要復雜、現實甚至殘酷得多,這也是我寫《幸福之家》和《蓼蓼者莪》的真正動因。一旦動手寫起來,我的內心也能平靜下來,為的是下筆時能夠從容一些。這也是我喜歡寫小說的重要原因,能暫時放下生活中的諸多煩惱。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的思維跳躍幅度比較大,有時候就是瞬間的一個念頭促使我放開思緒,天馬行空。寫小說本來就是對未知世界的探索,只要有這份好奇心,永遠都會有新鮮感的。
? 吳:
專門談下《蓼蓼者莪》這篇小說吧,我覺得,它是您給我的最好的小說,讓我看到一位作家在文學的自我教育和生活歷練之下,一種緩慢而持久的生長力量與不斷積累、輸出后的躍升與爆發。小說題目出自《詩經·小雅》:“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無疑這是一篇講父母與子女關系的小說,是從一個家庭的內部來探討人情世故、人際關系和普遍性的社會問題。小說語感節奏很好,心理描寫細膩,每個人物形象都很鮮明,內在的情感力量潤物細無聲般一點點擊中人心。大哥的自私,大嫂的算計,丈夫的置身事外,惠萍的勞心勞力,尤其是慧萍父母這一對老人的內心刻畫得入木三分。當然,在人物的悲哀無力、謹小慎微或冷漠自私、精明算計背后,也有剎那的真情流露與溫暖的人性光輝。
? 溫:
這篇小說顯得有些“真”了,但虛構的成分更多一些。真正見識到贍養、善后等具體情景,看到利益紛爭、親情撕裂,我心里異常難受,卻無能為力。煩悶之際,無處傾訴,只能通過小說來表達一下細微的情緒。可是,小說不是工具,它只是一種藝術的表達手段,再不堪的現實也只能是小說的素材。《蓼蓼者莪》就是這樣的產物,事實不可能如你所愿,但賦予小說里的慧萍完成了一份贍養責任,能聊以自慰或略表寸心,也算對得起來自于《詩經》里的這個標題了。誠然,小說是要貼近現實生活,貼著人物去寫,可它得提煉、加工,也就是創造,無論是在語言還是敘述、細節、結構等表現上,得有一定的規律,符合生活的邏輯,作家才能插上想象的翅膀,飛離地面,在廣闊的天地里,表達他的主旨思想。小說的主要目的是塑造人,不能一味地把故事寫得跌宕起伏,人物卻躲藏在后面模糊不清,這不是小說應有的藝術特征。
在現實生活中,因為我的性格使然,年輕時的心態一點都不平和,嫉惡如仇,我非常憎恨那些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當然,隨著年齡的增長,為了生存,我也改變了不少,不那么“沖”了,但骨子里還是保持著直率的脾性。這是祖傳,我們家的人都是這性格,改不掉的。可是,一旦進入小說創作,我能盡量把自己的心態調整得平和,我面對的是創作,不是生活,我得認真對待,不能草率、盲目。
? 吳:
想談下您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我發現有一種“弱者的承擔”。弱者是一種處境,是老人、女性、家庭中默默付出的人、以及權力關系之中居于下風的那方。像《下半場》里的鄉鎮醫生趙露白,因為找了一個新老伴,給兒子兒媳在生活和經濟上有各種不對付,可是當小診所真出了事,他卻主動跳出來去承擔甚至“頂罪”。你在小說中塑造了很多像《蓼蓼者莪》中的鐘慧萍這樣的女性,還有《苜蓿》中的蓮兒,《接生》中的婆婆,《幸福之家》里的林秀,不圓滑世故精明狡黠,觀念有些傳統,在復雜的社會生活和一地雞毛的家庭生活中似乎沒什么存在感,然而在關鍵的時刻,她們是主動去承擔生活的重負、竭力去抓住人類的基本情感、維系“幸福之家”的人,也是最能體現人性的柔軟與溫暖部分的人,因而顯得格外悲涼而動人。
? 溫:
弱者不是女性的代稱,所以它不是為承擔責任而存在的。說實話,我只是不喜歡寫丑惡的東西,我不想把自己弄得憂心忡忡。其實,生活對每個人是公平的,包括對我,所以,我沒必要揪住一些人世現象不放,哪怕是親人之間的所作所為。過于直露的悲天憫人也是我所不喜歡的,我還是愿意平平淡淡地表現那些普通人的生活狀態和人生趣味。
社會本來就很豐富,意想不到的變故非常多,有時候讓人根本無力應對。事實上,小說家更應該接受多變,這個變并不存在對錯,不要用道德去衡量,免去了束縛,只是素材而已。要將這些事實轉換成作品,每個人的理解不同,筆下的人物扮演的社會角色也就不同。大多時候我對自己所寫的人物不滿意,對自己的藝術表現力持懷疑態度。直到現在,每寫一篇小說時我都不自信。我覺著,一個寫作者,還是不自信的好,不然,會昏了頭的。我總覺得自己的語言沒有特色,節奏感不強,人物不夠到位,多次寫個開頭就產生放棄的念頭。每當這時,都是我妻子鼓勵著我先寫下去再說,寫完了放一陣子,多改幾遍后,發現還是有些意思的,有時還會有意想不到的小超越。生活節奏太快了,各種各樣的原因導致自我重復比較嚴重。就拿我自己來說,除了以上您提到的這些小說外,還有一部分小說在情感上是有重復的,這幾年出小說集時,意識到這個問題,我曾與好友石舒清交流過,他也有同感。我們都在努力克服呢,哪個作家愿意重復自己?!
? 吳:
你小說中有意思的還有鏡像的設計和各種對照與較勁: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環境,人與自己,人與命運,過去與現在。《前景》里的“我”與表弟,《戰友老姜和夏天》里的“我”與戰友,還有“我”與同學、“我”與父輩。就是人生路上無處不在的各種參照與較量,是給人物設立一面面鏡子映照自身,也具有互文效果,或許還透露出你的一絲軍人性格。
? 溫:
怎么說呢,在創作上,我一直處在難以言說的苦惱和焦慮之中,因為不想太單一,一直在尋求變化,力圖拓展自己的題材領域。除開邊疆、農村,我還寫了不少都市題材的小說,也寫過一些散文,說實話,不怎么樣,可能離開虛構,我也是有思考的,但就是不能從容地抒發情感。《戰友老姜和夏天》是個偶然,我一直想自然而然地書寫,可真正動起筆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當年,我嘗試著寫了好幾篇這樣看似漫不經心的小說,像《成人禮》、《下水》等等,我的心態慢慢地平和了下來,寫作時不再把自己弄得那么緊張了,在小說的細節、語言,還有情緒上,我有了足夠的耐心。所以,就有了后來的《前景》《彼岸是岸》等,越寫越溫情。其實,我這人的性格不是太柔和,有點硬,骨子里的,但撇開現實生活,只要進入到創作之中,我的心會慢慢溫潤起來,并且還會產生一點點的幽默感。
小說是對缺陷的彌補
及理想人生的想象
? 吳:
在我有限的閱讀中,你以往的一些小說給人的印象是有點“溫”,即你對生活和情感的處理方式比較溫和,少有沖突劇烈、內心撕裂的時刻,文本的內在張力和情感勢能似乎不足。但是另一方面,這樣的溫和又有一種“溫水煮青蛙”似的日常消磨和“于無聲處聽驚雷”的內蘊力量。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馱水的日子》《戰友老姜和夏天》《見面禮》這樣風格的小說,簡約明快,參差有趣,溫暖有力而余味悠長。
? 溫:
有時候,想象和寫作完全是兩回事。想得再好,一旦動起筆來,有時可能會寫得一點都不生動,有時還會偏離整個主題,寫成另外一個東西。這可能是生活的經驗在作祟,但對我們創造力的影響不是太大。小說需要天馬行空,小說審視的不是現實生活,而是存在。可以說,作家創作出來的每篇小說,都是他對生活認知程度的一種表達。生活場景會開拓一個作家的思維,同時,或多或少也會制約一個作家的思想。我一直不想把自己的寫作搞得跟現實一樣緊張,有幾年我寫得很少,也趨向于用溫情化解我心里的憤懣。時間久了,發現這樣寫不行,得換個路數,要有一些狠勁兒才行,不然,這樣的作品太平了。至于怎么狠,也得有個度的把握,說白了,真正進入創作之中,我還是下不去手,按照自己已經形成的套路,塑造我心目中理想的人物形象。這也是一種固執的表現,很難撼動。在生活中,我已經是個能聽勸的人了,在創作上還得加把勁兒。
? 吳:
在個人的閱讀史上,有哪些您喜歡的或者對寫作有過激發的作家作品?
? 溫:
我開始閱讀的外國小說,是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的幾位作家,馬爾克斯叫我驚嘆不已。以我的創作能力,寫不了尺度過大的小說,對我寫作影響比較大的,是吉爾吉斯坦的艾特瑪托夫,他小說中濃郁的民族風情與我當時生活的新疆有些相似,他的作品對我觸動比較大;別的一些大師,像海明威、納博科夫、奈保爾、加繆等作家的小說,我都很喜歡。后來,就是我在文學雜志當編輯后,閱讀的文學雜志要多一些,《世界文學》《外國文藝》,還有一些文學期刊,我每期都會看一下的。我的好多念頭都是在閱讀的時候產生的。閱讀對我來說,像吃飯一樣重要,我能走上這條路,就是從閱讀開始的。還有,閱讀有時候能夠改變一個人的文學觀,比如,1999年的時候,我突然讀到了索爾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回頭再看作家本人的自傳《牛犢頂橡樹》,非常震驚,索爾仁尼琴在集中營關了八年,最后還被開除了國籍,可他寫的這部小說竟然那么平和安靜,他的創作心態太好了,沒有一句抱怨。這使我感慨萬分,從此改變了我的創作態度。隨之,我的性格也改變了不少,為人處事不再那么直接了。
? 吳:看您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和心血去寫短篇小說,請談談對短篇小說的理解。
? 溫:
寫了三十多年小說,我更喜歡短篇小說,至今寫下了一百多個短篇。我覺得,只有短篇小說才能完整地表達我一個時期的所思所想,才能充分地展現一個小說家的掌控力。我一直覺得長、中、短篇小說不像是一個文體似的。不知別人怎么想,一直沒與他人交流過。前陣與徐則臣突然間說到這個話題,他也有同感。我在寫一個短篇時,與寫一個中篇的情緒是不一樣的,從什么角度進入,怎么表達,怎么描述,感覺完全不同。我從來不把短篇拉扯成中篇,也不把一個中篇的素材拉成長篇,當然,我也沒這個能力。小說不是講故事那么簡單,增加點故事、場景,人物來來回回地多折騰幾次,把故事和字數抻長,就成為中篇或者長篇了。我這樣說,不是說故事對小說就不重要,可人物、語言、敘述、細節、邏輯等等同等重要。
無論長篇還是中短篇,都是有一定重量的,可這只是小說的一個特征,真正有重量的小說往往在描寫這些特征時,通過暗示性語言袒露作家的思想,使人物有相對復雜的精神內涵。
? 吳:
怎么看待時下流行的ChatGTP等人工智能對文學和寫作的影響?
? 溫:
我覺得,ChatGTP會給我們的生活帶來很大的改變,但不會完全取代人類工作。ChatGTP憑借強大的語言理解能力可以完成某些類似于客服、自動對話等功能,這些工作需要循環往復,回答一些簡單的問題。它主要是以程序代碼為基礎,無法真正理解人類語言的精髓,更不能像人類一樣感受到情感的沖擊力,它還是有局限性的。文學創作更個人化一些,略微偏狹一些,也涉及情感方面的表達,在這方面,ChatGTP可能不如人類吧。假如,ChatGTP等人工智能將來能取代人類,做出或者勝出人類能做的一切事情,那咱也沒辦法。眼下,還沒到那個地步,也不用過早地恐懼,該干嗎干嗎唄。
? 吳:
讀到你的一篇散文《秋風原上》,里面提到柳永《少年游·長安古道馬遲遲》里的幾句:“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我也很喜歡。從關中平原到邊疆荒原再到首都北京,“原上”是您的出發地,也是您的個人經歷與寫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塊領地。在古老的荒原與無涯的時間面前,回望以前的那些期望,人是多么渺小,生命又何其短暫。惟其如此,才如您在《彼岸是岸》《天堂的路是否平坦》等作品中所探討的那樣,需要為個人的精神情感找一個寄托之所,需要理想之光的加持。談談您的理解與“前期”吧。對于今后的創作,有何打算?
? 溫:
作家每個時期的寫作動機是不一樣的。按說,我應該對部隊生活很熟悉了,可我越來越沒法把握部隊的題材,我的“前期”肯定是圍繞著生活環境書寫的,那確實是精神情感的一種寄托,我甚至產生了知足感。2001年我的命運再次發生了重大變化,突然間調到了北京,進入到自己喜愛的文學編輯崗位,我更加沉浸于滿足之中。可隨著環境的巨大改變,我慢慢地發現這樣寫下去非僵化不可,得尋求突破。2003年以后,我開始書寫離我較遠的另類人的生活狀態,與以前在新疆時完全不同,絕對不是回頭看的那種。比如遠在邊遠地區的牧羊人,北疆果子溝的養蜂人,還有與狼搏斗的淘金者,我的思維完全是走在另一條道上摸索前進的狀態。視野開闊了,創作情緒也保持了一段時間的平靜期,是我完全沒料到的創作狀態,現在想起來都有點難以置信。
很難說清一篇小說是怎樣形成的,有時候完全取決于自己內心的一種情緒,不論是他人的一句話誘發出的一個念頭,還是生活中的一絲啟發,促使我寫一篇小說時,其實心里大多時候是沒底的。我只能說,真正動手寫起來,是我牽著人物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還是人物引導我摸索著經過每個岔路口,向一個未知的終點邁進,自己是掌控不了的,像掌控不了自己的人生一樣。小說是對現實世界的一種猜測,是對人們日常生活的解析,是對缺陷的彌補及理想人生的想象,是對人們精神需求的完善,也是人們對現實生活判斷能力的提升。說白了,小說就是作家想象的產物。小說必須得有想象力,想象本身也不是單一的,怎樣用密集的語言和敘述,創造出超越現實生活的鮮活細節和個性鮮明的人物,對作家來說,每寫一篇小說,都面臨著新的考驗,還有挑戰。所以,今后我還得繼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