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的“決心”和“微積分”
中國古代素有以詩論詩的傳統,杜甫、司空圖、元好問等人,無疑是這個傳統中標志性、代表性的人物。后人就像儒生“尊經”那般“尊敬”他們。早在20世紀30年代,廢名就曾有過精辟的觀察和斷言:古詩一直在堅持不懈地以詩的形式,書寫散文的內容。廢名的意思是:從理論上講,幾乎每一首古詩的內容都可以不改其義地用散文表達出來。因此,對古詩而言,以詩論詩從邏輯上說就是可行的。用詩的形式去散文化地談論詩,誰說不是一件非常趁手的事情呢?所謂論述,原本就是人家散文的領地,更可以被認作散文的本有屬性之一。廢名接下來還曾斷言道:新詩必須是以散文的形式去書寫詩的內容。即,新詩的內容既不可以、也沒有可能不改其義地用散文來置換。因此,對新詩而言,以詩論詩即便是可行的,也注定是困難重重的,除非你發明一種有效的裝置。事實上,用散文的形式去詩化地談論詩,從邏輯上說乃是一個逃無可逃的悖論:論述原本就不是新詩的領地,更不是新詩的固有屬性。
沈葦卻愿意迎難而上,他想試探著為新詩賦予談論新詩的能力。但他需要不斷地提醒自己:切不可違背新詩的本性。耗時一年,沈葦居然收獲了150首以詩論詩的新詩集《論詩》。開篇第一首值得全文引述:“嘎漂亮,花草樹木,飛鳥,孩子/一首剛出爐的詩,過于順滑/像流水滑過玻璃、大理石表面/——去阻止它!/于是,在詞的流水中,放入/駁岸與亂石,醉舟與沉船/必要時,放入/一個蘭波,三噸炸藥”。(沈葦:《論詩(內置)》)讀罷《論詩》150首,才令猝不及防、一頭霧水的讀者恍然大悟:《論詩(內置)》恰可謂沈葦以新詩論新詩的總綱、方法論和整體思路,甚至還是詩集《論詩》的結構原型。沈葦用暗示、類比、隱喻、雙關等純粹詩的步伐、詩的氣息和詩的口吻,去論述新詩該有何種顏值、腰身、紋理與心性。諸如“去阻止它!”一類非常容易被讀者滑過或忽略掉的句子,卻恰好是純粹詩的步伐、詩的氣息和詩的口吻必須要悉心栽培的對象、暗中呵護的重點。一句直截了當的斷喝“去阻止它”,這個不由分說并且脆生生的祈使句,雖然不至于讓“三千粉黛失顏色”,卻是被“三千粉黛”烘托的對象,但更是純粹詩的步伐、詩的氣息和詩的口吻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那個如意郎君。正是這聲有力的斷喝,幫助新詩有能力去論述新詩,而且是強有力地論述。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僅僅是因為沈葦為這聲斷喝賦予了特殊的詩學功能:它必須承前啟后,將被新詩呈現出來的東西轉換為對新詩本身的呈現。通過這個看似簡單、實則被有意發明出來的轉換,以新詩論新詩的新局面才得以實現。
事情總是在相反相成中,才能成其為事情:正因為這句斷喝是三千粉黛用以烘托的對象,所以,它擁有的轉換能力歸根到底只是一種偽論述。偽論述意味著:它始終在以詩化的方式談論新詩;新詩在得到新詩的談論時,用以談論新詩的那首新詩葆有了自身的尊嚴,沒有因論述而降格為散文的內容。這種被呼喚、被烘托出來的偽論述,讓詩人沈葦既達到了以新詩論新詩的目的,又沒有違背新詩的固有本性,避免了悖論的出現。僅就這一點而論,《論詩》既拓展了新詩的表現力,甚至還對中國新詩史做出了貢獻,因為它讓看似不可能的成為了可能。
既然“新詩是否可以談論新詩”這個問題得到了圓滿的解決,那么,諸如“新詩是什么”等一系列詩學問題也是詩集《論詩》的題中應有之義。此處掛一漏萬并擇其要者,簡略談談沈葦通過以新詩論新詩的方式。值得首先在此提及的是:新詩擁有自我,也就是新詩對自己的長相有自己的主張,不完全取決于、聽命于或受控于詩人個人的意愿。對此,沈葦有非常清醒的認識:“一首詩就是一個魅影/在尋找自己的聲音、語調和肉身/一首詩在尋找它的現實主義/但現實比夢境藏得更深/一首詩開始千錘百煉/關于愛和正義的信念/必須經過一座熔爐/一首詩,終于恍恍惚惚找到/魔幻性和‘無邊現實主義’”。(沈葦:《論詩(魅影)》)看起來,在沈葦的意識深處,新詩擁有它鮮明的自我已經是毫無疑義的事情,但《論詩(無我)》更把這個問題向前推進了一大步:“一首人文之詩,一首自然之詩/看上去無我了,卻一再放大了我/——小心新的自我膜拜的誕生!”從表面上看,這首詩中的那聲斷喝意在提醒詩人要約束其自我,但作用力永遠與它的鏡像——亦即反作用力——聯系在一起:詩人有意識地約束自我,意味著詩人必須尊重新詩擁有的自我意志。古人云:詩言志。由此看來,古詩具有強烈的工具論色彩,它只是或主要是詩人的主體性的體現,是詩人盛放個人襟抱的器皿,正所謂“黃耳音書寄懷抱”。沈葦對新詩之自我的發現可謂意義重大。這個發現不僅從性質上將古詩和新詩徹底區分開來,還把新詩復雜的操作流程給揭示了出來:詩人必須和作為文體的新詩進行談判、交涉和爭斗,以便呼喚出雙方共同認可的抒情主人公;抒情主人公的心聲,則被作為書記員的詩人記錄在案——這就是最后成型的詩篇。沈葦的詩學洞見意味著:詩人、作為文體的新詩、抒情主人公各有其情志,但都在為詩篇的到來而努力工作。與新詩擁有自我這個詩學問題相關聯的其他問題一一呈現出來,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三尺頭頂有神明/一首詩看著我,就是/言辭的靜默森林看著我/一棵又一棵樹,看著我/秉筆直書或微言大義/我都得十分小心、慎重/寫下的每個字是抹不掉的/神居住在字、詞、句的背光里/一首不死的詩,俯視我/卑微而短暫的一生/——三尺頭頂有詩歌!”(沈葦:《論詩(俯視)》)這首詩中的那聲斷喝(亦即“三尺頭頂有詩歌!”)表明:詩對于詩人而言,具有強烈的警示作用;警示作用則明顯源于新詩擁有的那份自我。這就是說,新詩依靠它成己以成物的方式,教導了包括詩人在內的“死者與下一代”(西川語)。詩教是以成型的、給定的詩篇的散文化的內容,去培育君子,去校正小人,去矯正野人。新詩的警示作用,發生在詩人、作為文體的新詩和抒情主人公聯手制造詩篇的過程之中。它是即時的、當下的、隨身的,從不外在于詩人、作為文體的新詩和抒情主人公,卻獨獨不存乎于即將成型的詩篇之中。它樂于將成型的詩篇近乎無限性地延宕下去,它就是沈葦發明出來的新詩的微積分。由此,沈葦的《詩論》可以推導出一個結論:寫作新詩就是培養敬畏之心,等同于修行;寫作新詩的時間愈長,愈能獲取更多的智慧。它幾乎等價于葉芝的那句名言:隨時間而來的智慧。
因此,這樣的新詩寫作傾向于盡量去除趣味性。在沈葦看來,趣味性是詩中的消極成分,它傾向于把一切重大、嚴肅的主題,通通轉化為趣味,從而稀釋掉問題的嚴重性和迫切性。新詩受其自我的指引,更傾向于一切風物中的內核部位。這里可以撒拉族民歌《格登格》為例。這首民歌大致是說:一位男子自敘對其臥病不起的情妹的探視,每一句歌詞末尾都綴以一聲悠長的襯詞“格——登——格”。昌耀稱:“其韻味有似古樂舞《踏謠娘》中的疊句:‘踏謠,和來!踏謠娘苦,和來!’幽婉而具深情,有千鈞之力。”他想說的或許是:生活在青海的詩人,青海的土地上產生的詩歌,也都應該具備《格登格》那種逼人的內核散發出的黑色光芒。作為一個純種的江南人,沈葦大學畢業后自愿去新疆工作;當他30年后再度回歸蘇小小的江南定居時,他驚奇地發現:“三十年后,我從異域歸來/已在雪山沙漠間死過多回/他們依然癡迷繡花鞋、鼻煙壺的趣味/癡迷于暖風吹得人沉醉/依然在寫:哦,少女的朝露和發香……/慣性和習氣總是信馬由韁/這不是與江南清麗地的持久纏綿/更像是與自我痼疾的糾纏不休”。(沈葦:《論詩(趣味性)》)這種流連于風物表面的趣味性,剛好是對風物的冒犯,但也更是對新詩的自我意志的嚴重褻瀆。面對隨詩人的惰性、任性和些許狂妄而來的冒犯與褻瀆,作為文體的新詩需要發起有力的反擊。事實上,這反擊大體上存乎于詩集《論詩》的每一個犄角旮旯,但有能力完好總結這反擊的,卻是海子棄世前不久的天才言說:“景色是不夠的。……必須從景色進入元素,在景色中熱愛元素的呼吸和言語,要尊重元素和它的秘密。你不僅要熱愛河流兩岸,還要熱愛正在流逝的河流自身,熱愛河水的生與死。有時熱愛他的養育,有時還要帶著愛意忍受洪水的破壞。忍受他的秘密。忍受你的痛苦。”而一切秘密、痛苦、愛意、養育都是風物的內核,詩對自己的要求是:進入元素,直抵內核,將內核和元素當作表達的要素。重回江南定居的沈葦對自己的要求體現在《論詩》(江南)中:“當江南等于詩——/湖水在天秤另端上演蘇小小的人鬼戀/當江南大于詩——/潮生的江南正在朗讀《春江花月夜》/當江南小于詩——/暴雨還在敲打渾濁的河水和眼窩……”羅蘭·巴特說:“不是要你讓我們相信你說的話,而是要你讓我們相信你說這些話的決心。”面對沈葦詩意地呈現出來的詩學誓言,會心的讀者應當相信他說這些話的決心。實際上,詩集《論詩》整個兒就是一個體量宜人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