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還是“黃河”? ——兼論中國古典詩歌詩境的再造與還原
“黃沙”還是“黃河”:文本之爭
王之渙《涼州詞》是一篇爭議頗多的名作,今日通行本文字為:“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睔v來人們分歧最大、爭論最多的是其首句首詞,有人認為是“黃河”,有人認為是“黃沙”?!包S沙派”代表有竺可楨、劉永濟、姚奠中、王汝弼等,他們主要從地理、氣候角度考慮,認為“黃河”與玉門關遠不相及,而“黃沙”則為玉門關習常所見。“黃河派”代表有施蟄存、林庚、沈祖棻、劉逸生等,他們主要從文學欣賞的角度,認為“黃河”意境遠勝于“黃沙”,而且現在大多數本子都作“黃河”。該問題一直沒有獲得解決,爭論似乎仍有延續下去的可能。本文的目的是想提供一種新的解讀思路和方法,爭取能為類似爭論畫上休止符。
為了使問題獲得解決,我們需要對該詩的版本源流做一梳理。由于明代“黃河”異文已大量出現,故只將明以前著作納入考察范圍。通過梳理,筆者發現,該詩早期流傳,存在三個系統。第一系統題為“出塞”。據《太原王府君墓志銘并序》“吟《出塞》”句,參以岑仲勉《唐人行第錄》的考證,知高適《和王七玉門關聽吹笛》所謂“王七”即王之渙,而其所和的《玉門關聽吹笛》,即王之渙此詩。宋初編《文苑英華》卷一九七所錄者,題作“出塞”,首句作“黃沙直上白云間”,末句作“春光不度玉門關”。北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橫吹曲辭》下錄王之渙《出塞》,文字與《文苑英華》卷一九七全同。南宋初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二六亦錄此詩,除末句“度”作“過”外,其余文字也與《文苑英華》卷一九七同。此題為“出塞”的系統當屬最早。第二系統題為“涼州”,最早見于唐芮挺章《國秀集》?!秶慵冯m為唐人選唐詩,但今日能看到的最早版本為《四部叢刊初編》景明刻本,此本所錄詩題為“涼州詞”,首二句作“一片孤城萬仞山,黃河直上白云間”,末句作“春光不度玉門關”,與通行本頗不相同。明人喜改古書,為學界共識,其作“黃河”乃孤證,故此傳本在可疑之列?!段脑酚⑷A》卷二九九亦錄此詩,題為“涼州”。除“黃河”作“黃沙”外,其余與《國秀集》同,“沙”“河”二字草書幾乎無別,其間必有一誤。二者顯然屬于同一系統,題為“涼州”,應是樂工用《涼州》曲調歌唱時修改所致,首二句互易,應當也是出于演唱的需要而做的調整。“出塞”與“涼州”兩個系統的本子當行于文人間,故為皇家組織編撰的《文苑英華》同時采錄。郭茂倩考證精細,只采錄原始的《出塞》系統本子,對于改編后的《涼州》一系,則不予采納。第三系統出自小說家言的民間傳說。唐薛用弱《集異記》是最早載錄該詩的文獻之一,此書乃唐人小說集,四庫館臣稱,為“歷代詞人恒所引據”。明正德、嘉靖間所刻《陽山顧氏文房小說》本為《集異記》現存的最早版本?!蛾柹筋櫴衔姆啃≌f》本、《虞初志》明如隱草堂刻本所錄本、《說郛》本《集異記》記述“旗亭畫壁”故事時錄此詩,首句首詞作“黃沙”,其余文字與通行本同。宋曾慥《類說》、元辛文房《唐才子傳》等皆采錄“旗亭畫壁”故事,亦錄此詩,首句首詞作“黃沙”,末句云“春風不度”,顯然皆源于《集異記》。這個系統乃民間傳說傳本,今日通行本由其脫胎而來。
根據以上分析可知,此詩在明以前的版本中,無論是哪個系統,除訛誤者外,首句首詞皆作“黃沙”而不作“黃河”,那么“黃河”是如何取代“黃沙”而占據主導地位的呢?
中國古典詩歌以意境見勝,而意境建構離不開意象,意象決定意境。對于傳世詩歌文本,文人往往根據自己的審美追求,通過意象改動再造詩境。表面上看只是版本問題,實有深厚的歷史文化根源。王之渙《出塞》的文本變化也是如此。
盡管宋元的唐詩選本已出現了“黃河”的異文,如宋洪邁《萬首唐人絕句》、元楊士宏《唐音》,但由于《萬首唐人絕句》宋本不傳,今人所見都為明刻本,因此我們不好確定改“黃沙”為“黃河”的始作俑者究竟是宋人還是元人。但可以肯定,明人根據先前的訛誤本,大多已認定“黃河”為是了。如高棅《唐詩品匯》、李攀龍《唐詩選》、鐘惺等《唐詩歸》、張之象《唐詩類苑》等,皆據《集異記》訛本定首句為“黃河遠上白云間”。其原因在于,“黃沙直上白云間”是北方和西北大荒漠中特有的景象,是生活在中原的文人所無法想象的。而“黃河”“白云”的景象于黃河流域隨處可見,自然也容易被大眾接受。陸時雍《唐詩鏡》于此詩注中錄《集異記》“旗亭畫壁”故事時,中間特作改動,云:“至雙鬟發聲,果謳‘黃河’云云?!贝颂幰浴包S河”代指王之渙《出塞》詩,說明在明代,“黃河遠上白云間”的意境已深入人心。文淵閣《四庫全書》也把原初作“黃沙”者,如《集異記》《文苑英華》《萬首唐人絕句》《類說》《唐詩紀事》《唐才子傳》等,統統都改為“黃河”。同時,不少明清文人也把黃河與玉門關聯系起來。如清屈復《曉亭所贈盆梅將謝矣》:“黃河直上玉門前,百萬貔貅鎮塞天?!眳轻粤骸犊奘Y大湘雪》:“一帶黃河水,傷心抵玉門?!薄包S沙”改為“黃河”,使原來荒漠沉郁的詩境變得宏闊高遠。林庚說:“從形象上看,‘黃沙直上白云間’確是不太理想,因為‘黃沙’如果到了‘直上白云間’的程度,白云勢必早變成了黃云?!笔┫U存認為:“論句法氣勢,則應當以‘黃河遠上’為較好。李白‘黃河之水天上來’就是同一意境,這都是當時人對黃河上游的印象?!眲⒁萆舱f:“再則‘黃沙直上白云間’,從意境上說,比起‘黃河遠上白云間’七字,也差得實在太遠。‘黃河遠上白云間’七個字,莽莽蒼蒼,浩浩瀚瀚,給人的是‘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壯美感覺,把人的思想感情引到了遼遠高闊的境界?!庇纱瞬浑y看出,人們取“黃河”而舍“黃沙”,乃是從藝術審美的角度做出的選擇。
如此一來,“黃河”“白云”構成了一片高遠遼闊的詩境。在此背景之下,“楊柳”和“春風”所營造的青春氣象與羌笛傳出的悲涼之音形成強烈反差,從而交織成一種復雜的情感,大大增強了詩歌的藝術感染力。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感受到一種哀怨之音在空寂的天地間回蕩。由此可以看出,清以降“黃河”“春風”版本能一家獨秀,實是大眾參與詩境再造的結果,且再造之妙,譽其為唐詩七絕壓卷之作亦不為過。
再造與還原:美與真的權衡
不過,文學研究與文學欣賞畢竟不同。文學欣賞多著眼于當下的美感需求,而文學研究更傾向于還原事物本身。就此詩而言,若對其進行文本與背景雙重還原,便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
據《太原王府君墓志銘并序》,王之渙曾“優游青山”。前引岑仲勉考證也從側面證明,王之渙有可能到過玉門關。退一步說,即使王之渙沒有去過大西北,其筆下的《出塞》,也必然以時人塞外傳說為依據,雖非本人經驗,也當是時人所經驗。上文已證,早期版本幾乎都作“黃沙”而非“黃河”。除此之外,還可由三個方面為文本還原提供旁證。其一,唐人詩中,每將“玉門”與“山”聯系起來。如李白《從軍行》云:“從軍玉門道,逐虜金微山?!蓖醪g《從軍行七首》之四云:“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惫湃藢τ诘乩淼母拍畈凰平袢司_,其筆下的玉門,有可能指玉門關外數百里乃至更大的范圍,故不可把玉門與具體的山鎖死。即使在古玉門關看不到山,也不可否定唐人的描寫。然而唐人從未有將“玉門”與“黃河”相聯系者,因為在玉門關或關外,根本就沒有黃河,兩者實不搭邊,即如吳喬《圍爐詩話》所言:“黃河去涼州千里,何得為景?”其二,玉門關外確有千里流沙之景。《太平御覽》卷七四引《廣志》曰:“流沙在玉門關外,南北二千里,東西數百里。”此景可從唐詩中得到印證。如岑參《玉門關蓋將軍歌》:“玉門關城迥且孤,黃沙萬里百草枯。”虞世基《出塞》:“誓將絕沙漠,悠然去玉門?!蓖醪g《從軍行七首》之四既提到“雪山”“玉門關”,同時又說“黃沙百戰穿金甲”,可見唐詩中“玉門”與“沙漠”組合成景為常態。其三,從用詞來看,“黃河遠上”違背常理,不符合邏輯?!吧稀笔莿釉~,而黃河水只能“下”,不能“上”。因此站在河岸向東望,看河只可能是“遠去”“東去”或“東下”。如明陳子龍《秋歸涉黃河》:“秋水下龍門?!泵辖肌肚飸咽迨住分拇_寫道“黃河倒上天,眾水有卻來”,但“倒上”二字反而證明,正常情況非為“上”,而是“下”。按照常理,若作者一路西行到達玉門關,最有可能的是向陌生的西方遠眺,而不是回頭東看。如果西望黃河,則是“來”,如李白《公無渡河》云“黃河西來決昆侖”,《游泰山》云“黃河從西來”。王之渙此詩按正常表述,當言“黃河遠下白云間”,不得云“遠上”。如若堅持《國秀集》“黃河直上”為是,終究只是孤證,而孤證不信,此為訓詁考據的共識。
就背景還原而言,須返回到唐朝西北邊塞風云變幻的情境考慮?!缎绿茣ね回蕚鳌费裕骸疤婆d,蠻夷更盛衰,嘗與中國抗衡者四:突厥、吐蕃、回鶻、云南也。”四者之中,尤以吐蕃為甚。唐與吐蕃交鋒處,在今青海、甘肅、新疆一帶,唐詩中頻頻出現的安西、敦煌、玉門、陽關、鐵關、沙州等,都在這一帶,也正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唐朝長期向此地用兵,一是要對付吐蕃進犯,二是要確保絲綢之路的暢通,唐代與西北有關的大量邊塞詩便由此而生。青、甘、疆一帶多沙漠,戰事多發生在大漠之中,故唐人每以“沙場”代指戰場,因此邊塞詩常言及“沙”。在惡劣的環境中,戍守邊關的將士生活異常艱苦。他們在這里幾乎感受不到春天,卻時常面對死亡的威脅。王之渙壯游邊關,舉目之間“天平四塞盡黃沙,塞冷三春少物華”(崔希逸《燕支行營》二首之一),故而他筆下呈現出只有塞外才能見到的奇觀。
“黃沙直上白云間”,謂大漠之中飆風突起,卷起黃沙直沖白云之間。因為沙漠風暴有致命危害,所以這里寫的不是壯觀之景,而是險惡之境。沖天而起的黃沙與險峻峭拔的高山,壓抑著“一片孤城”,這便是將士們面對的生活環境。玉門關是西北的門戶,千千萬萬的大唐將士由此出關,可他們中間的許多人就再也沒有回來,正如王翰《涼州詞》所言:“古來征戰幾人回?”這就是嚴酷的現實。宋之后,社會生活發生巨大轉變,宋、西夏、遼、金分庭對峙,整個大西北已非宋所有,宋政權蜷曲在中原。西北特有的“黃沙直上白云間”的奇險之景,也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由此而下的元、明、清三朝,由于版圖的變化,再也未像唐朝那樣長期用兵西北。文人多半生活在中原及江南富庶之地,“黃沙直上”漸成為不可想象之景,與此同時,貫穿北方大地的“黃河”則成為文人經常歌吟的對象。從審美追求和意境內涵來看,“黃河”比“黃沙”更加豐富且更具詩意。因此,本來只是小說系統的民間傳本,到了明清反而成為詩境再造的最佳選擇。今天通行的本子,可以說是文人脫離事物本身,根據其自身的經驗及時代的審美趨向,對文本進行集體選擇、修改的結果。
接受美學認為,作品接受中閱讀者的再創造是一件必然的事情。按照伽達默爾的說法,所有理解性的閱讀始終是一種再創造和解釋。王之渙《涼州詞》的文字變遷似乎也符合這一規律。然而必須指出的是,改造后的詩歌畢竟不再是作者的原詩。古典詩歌詩境的每一次再造,盡管都是當下歷史通過文本的反映,卻不再是詩的原態。解讀所指向的終極領域是意義的追尋,但如果只是為了比較哪一種意義更有價值或更具美感,無疑都是對其他意義的遮蔽,那么這樣的解讀就不是一個開放的過程。詩人的心靈是“一個容納著無數情緒、詞句、意象的貯藏器,能夠等待所有成分到齊產生作用”。清方東樹也說:“乃知君子心,用才文章境?!币虼?,還原詩歌以走進詩人的創作心靈,可在當下提供解讀作品的新思路。
還原《涼州詞》后可見,詩作展示的不僅是西北的蒼茫,更是作者內心的荒涼。但凡目睹過沙漠風暴者,都會震撼于其鋪天蓋地之勢。春季西北沙塵多發,當別處春意融融、草長鶯飛之時,此地卻乾坤顛倒、云暗天低,難見一絲柔和春光。詩人壯游西北,領略了迥異的人文物色,也目睹了戍邊將士的苦辛。雄渾蒼茫的黃沙和凄涼蕭楚的羌笛,都讓春光難以撕破昏暗,讓久戍之怨難以排解。孤城獨立于天地之間,人情隔絕于魏闕之外。王之渙身臨其境,體會到關內外之別豈止地貌風物,于是將可以描繪的風沙和不可直言的人事,寫入首尾呼應的詩句中。
相比之下,經改造過的詩境意境更優美,像一幅色調和諧的畫作。然而詩畢竟不同于繪畫,詩具有畫面無法替代的言外之意??傮w而言,再造過的《涼州詞》更具有普通人皆能想象的畫面美感,也具有可以普遍共情的遼闊意境,但是其意義已與原作者之心境大相徑庭,也就聽不到可以與親歷者共鳴的弦外之音了。從再造到還原,對于當下的啟示,就是跳出固有的、抽象的美感,找回產生真實情感的動機,這和伽達默爾所說的“人們總是在用不同的方式理解”目標一致。古典詩歌能夠激發我們的,正是這種寫在基因里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