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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3年第7期|殘雪:蒼姨的蜘蛛灣(節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7期 | 殘雪  2023年07月05日08:39

    蒼姨終于從蜘蛛灣那些繞來繞去的小街小巷里走出來了。“蜘蛛灣”這個地名是蒼姨取的,最近蒼姨對這個地方著了迷,天一黑就往里面鉆,一鉆進去就迷路。迷過一次路之后蒼姨就發現她其實并不害怕迷路,她甚至——喜歡迷路。這不她又迷路了,她經歷了險情,她在黎明前從那些蜘蛛絲的纏繞中走出來了。啊,多么奇妙的夜晚!多么熱烈!快到家時,桐伯迎面朝蒼姨走來。

    “蒼姨,您去哪兒玩去了?”他笑呵呵地問。

    “去城市游樂場了。真好玩啊。”蒼姨回答。

    “嗯,那必定是銷魂的。可惜我不能去,我得幫食堂挑水。”

    他挑著那一擔水走遠了。蒼姨想起他說的“銷魂”這兩個字。多么貼切!她轉過身去看桐伯,桐伯的身影在晨光中顯得很矯健,扁擔輕松地上下晃動著。

    蒼姨回到家,洗完澡,做了早餐吃過,就上床休息。

    “蒼姨,蒼姨!”夢里有個人老在叫她,還扯她的腳。

    她覺得那人是要約她出去,可她實在太困了。她掙扎著醒來,迷迷糊糊地走過去拉上沒拉好的窗簾,又躺下繼續睡。睡了一會兒,那人又來扯她的腳,還說起話來。她似乎說她是蒼姨的老姐妹,也是蜘蛛灣的老居民。

    “真有個蜘蛛灣?”蒼姨在黑暗中大喊一聲。她想讓那人聽見。

    房里沒有人回答她。她有點慌張,于是又躺下了。蜘蛛灣當然有,不過這事只有她自己明白,如要說給別人聽就比較難了。還是自己享受吧。她微笑著進入了夢鄉。

    蒼姨睡到下午才醒來。她梳洗完畢就去買菜。

    “蒼姨,”菜販伍嫂一邊將萵苣放進蒼姨的菜籃子里一邊說,“昨夜我看見您過了橋,您走得真快!過了橋可就得小心啊,橋那邊什么人都有——”

    “伍嫂,你發現什么異常了嗎?天那么黑,你怎么看得見?”

    “沒有沒有,一切都正常。我有一雙夜貓眼。”

    “你,真的看見了?”蒼姨盯著伍嫂問道。

    “當然是真的看見了。那種地方,一闖就進去了,進去后愛怎么走就怎么走,對吧?蒼姨您放心,我決不會同別人說。”

    “為什么要保密?這又不是什么秘密。再說我倆說的并不是同一個地方。”

    “對啊,對極了!我倆說的也許是兩個地方,可這樣生活就變得有意思了。”

    蒼姨臉上顯出不悅的表情。她拿著籃子趕緊離開了伍嫂。莫非伍嫂在開她的玩笑?人心莫測啊。不過不管它,她的幸福不會因這而打折扣。

    蒼姨又買了一只剖好的鴨子,打算下午來燉湯。晚上要好好地吃一頓,因為又要去蜘蛛灣。一想到這事就興奮,巴不得馬上就動身。這回她一定要沉住氣,不要老想著擺脫困境和糾纏,而要就地堅持、靜待。說不定就會等來一些東西呢。

    好久以前,蒼姨所居住的這條“綠巷”中的居民里的一些人就知道了她夜間活動的秘密。蒼姨就是從那時起,對居民們逐步地有了一些了解。她于是以“知情者”和“不知情者”來對人們進行劃分。很快地,“知情者”變得令她感到親切,“不知情者”則令她感到淡漠。但也有例外,比如伍嫂。伍嫂總是讓她有不悅的情緒產生。這位賣菜的大嫂什么全知道,思路遠比她遼闊,判斷也比她精確。有時候,她的話語會讓蒼姨的某些活動失去意義,雖然這樣的時候不是很多。當她開口之際,蒼姨感到她像探照燈一樣扎眼。她最喜歡的知情者是桐伯。桐伯對他的交談者體貼入微,善于營造身臨其境的氛圍。他可稱得上是蒼姨的知音。令蒼姨感到奇怪的是:她在夜間活動時從未遇見過桐伯一次,但他說起話來卻仿佛他時刻在她身邊。蒼姨想,這種蹊蹺之處必定有一天會露出答案來。前不久蒼姨同伍嫂在菜市場爭吵過一次,是小小的爭吵。開始是伍嫂提出對她的夜間活動的預測。“快樂與悲傷各一半。”她說,還煞有介事地眨眨眼。

    “你不是神靈,也沒到過我到過的地方。”蒼姨反駁她說。

    “我當然有可能到過了,所有的地方都是大同小異的。”她堅持說。

    “你還是在夜里哄好你的孫女吧,這樣你媳婦就高興了。”蒼姨惡意地說。

    “我當然要哄好孫女,這事同夜間出游的快樂有關系呢。”

    蒼姨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怨氣未消。她想,伍嫂會不會在有意破壞她的情緒?

    伍嫂當然不會有那種壞心思,她只不過是說出她的直覺罷了。所以生她的氣也只不過是自己的多疑所致。蒼姨這樣一想就釋然了。確實,為什么伍嫂就不能有自己的蜘蛛灣?她從她那個蜘蛛灣向蒼姨這邊看,當然有可能看到她啊。她自己夜間在游樂場鉆來鉆去,目不斜視,但別人作為旁觀者看見她是很正常的。幸好伍嫂聽了她尖刻的話并不生氣。很可能,她比她站得高,也看得遠。她自己才是那個陷在小圈子里出不來的人。那一次,由于伍嫂這位“知情者”的介入,蒼姨對自己的夜間活動變得謹慎了。她非常希望自己能耳聽八方,可惜這一點很難做到。雖做不到耳聽八方,她的思路卻比過去活躍了。比如看見遠處一座黑糊糊的橋,她就會想,這是橋還是山?抑或都不是,是公園的圍墻?后來月亮出來了,橋的輪廓在月光下顯現出來。幸福并不完全是在橋的輪廓顯現的那一刻到來,往往是在猜測時涌現。

    “蒼姨,穿得這么周正,又要出發了吧?”桐伯問道。

    蒼姨笑著點頭,眼看桐伯挑著擔子遠去——有挑不完的水在等他去挑。

    蒼姨走出綠巷,拐到劉家橋下時,天就黑了。出了劉家橋就是那個長坡,遠遠望去,坡上的那些板車像烏龜一樣爬行著。蒼姨自己也在坡邊的人行道上爬行,一會兒她就氣喘吁吁了。她看不見拖板車的人,只聽見他們在喘氣。哈,身旁這一位請她幫忙推板車,因為實在是拖不上坡了。為什么不?幫他一把吧,畢竟這比她走路慢多了,她可以慢慢使勁。

    她下了人行道,彎下腰,將雙手搭在車后的貨物上。她的手剛一搭上貨物,板車就輕松地啟動了。蒼姨聽見小伙子在念叨著:“蒼姨蒼姨……”她想,這個人是怎么知道她叫蒼姨的?板車加速了,蒼姨沒來得及使勁它就跑了起來。于是蒼姨也跟著跑。這是怎么回事呢?很快他們就上了坡,那青年停下來歇氣了。

    “小鬼,你認識我?”蒼姨問他。

    “蜘蛛灣的蒼姨,誰會不認識?”他說。他的牙齒閃閃發光。

    “可我從來沒見過你啊。”

    “只不過是您沒注意我罷了。在黑地里,您用不著注意我們。”

    蒼姨離開他走了好遠,心里的喜悅還沒有消失。她轉過身朝下面望去,看見長坡上的板車都在飛跑了,真是壯觀啊。“蒼姨,蒼姨……”那些車夫似乎都在一邊喘氣一邊喚她。“哎——哎——哎!”她揮著手一一回答他們。當她這樣退步走的時候,有一道圍墻抵住了她。“啊,這應該是公園。”她說。

    圍墻內并不是公園,從一扇門進去,就看見燈光和廣場。廣場上空空的。蒼姨想去廣場,可總是走不到。她邁步的地方是黑暗的,燈光和廣場似乎就在眼前。

    “蒼姨啊。”先前拉車的小伙子在暗處說道。

    “我要去廣場,那里有我昔日的記憶。”蒼姨大聲說。

    “您已經在廣場了。聞一聞這雨后的水泥地面的氣味吧。”

    蒼姨用力吸了一口氣,說:“對,這就是廣場。我覺得我走不出這個圈套了。你怎么看?”

    “多么迷人的氛圍!您是問我關于貨運的事嗎?我一直覺得,貨運是追求幸福的操練啊。就像您,夜夜都在蜘蛛灣,一輪又一輪地操練……”

    小伙子的聲音漸漸遠去了。蒼姨仍在用力吸氣,她想,這就是“銷魂”嗎?

    當廣場的燈光暗下去時,更遠的處所有一些東西發光了。它們是一排一排的,懸在低空,有點像石頭的形狀。難道是她聽說過的“永生石”?有一條土路通向它們,蒼姨就站在這條彎彎曲曲的土路上。她對自己說:“我已經五十八歲了,還是這么貪玩。只要一看到好玩的事,就將其他的事全拋到腦后了。”

    “有很多東西,看起來可以直通它們,實際上得掉轉頭反向尋找。”

    在黑地里對她說話的居然是桐伯。但蒼姨看不見桐伯。她嘗試著掉轉身往回走。現在到處都是黑蒙蒙的了,她只能沒有把握地一步一步向前邁去。

    “嗯,好!這就上路了。”桐伯又說。

    蒼姨聽見桐伯走遠了。其實她倒愿意他留在身邊。

    她又走了一段黑路,為什么還沒有看到永生石呢?土路上并不是完全寂靜的,有人在路邊說話。說話的人還不少,好像路的兩旁都有。蒼姨想,這個蜘蛛灣,唯一缺少的就是真正的孤獨。總是有人有事發生,這不正是她所向往的嗎?瞧,又有人伸出腿來攔她了。她很謹慎,不會輕易被絆倒。

    “您對我寄予了什么樣的希望,請問?”蒼姨小聲問道。

    “我希望你去死!”那人氣急敗壞地詛咒她。

    蒼姨想,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然而說話的那人似乎隱沒了,沒有回答她的詢問。

    又來了一個人,這個人的聲音聽上去不太年輕了,他老追著她問:“蒼姨,蒼姨,您在哪里?”

    “我在蜘蛛灣!”蒼姨盡量清晰地回答說。

    可是她覺得那人聽不見她的回答,因為他還在問同一個問題。蒼姨為了擺脫他,又轉過身反向行走。她小心地注意腳下,害怕被絆倒。

    “她是多么靈活矯健啊!”有一個人嘆道。他不是問問題的那個人。

    蒼姨覺得這個人很會說話,甚至帶給她前進的動力。可這里面有沒有陰謀?她停下來,用一只腳向四處掃了一圈,沒有掃到障礙。路邊有個含糊的聲音有點像桐伯,仔細一聽又并不是。她倒希望桐伯出現。

    她并沒有拐彎,就進到窄窄的小巷里了。這才是真正的蜘蛛灣。先前那些長坡啦,廣場啦,還有土路啦,都只是蜘蛛灣的外圍。一進到窄窄的小巷里,蒼姨的心就靜下來了。這里有光線微弱的街燈,蘑菇一般的小矮屋,還有白天里不容易見到的梧桐樹。那些小矮屋的窗戶總是黑黑的,從來沒打開過。蒼姨想,屋里是有人的,不過不能同她見面。

    小巷一般來說不長,一會兒就走到頭了。所謂走到頭,就是說轉入了另一條方向不同的小巷。這另一條巷子格局不同,燈光更弱,她簡直是摸黑行走。她又走到了盡頭,轉入了第三條小巷。好久以來她就發現了,這些小巷的共同點就是寂靜和狹窄。一旦進入就只能乖乖地順路往前,想要在它們里面找出白天的那種異常樂趣是不可能的。巷子里所有的事物都顯得單調、刻板而又意義不明。然而就是這種意義不明挑逗著她的神經,讓她躍躍欲試地想要肇事。比如這盞街燈,光線很弱,還帶著紅棕色,為什么要不停地眨眼?它是努力要熄滅,還是頑強地掙扎著不肯熄滅呢?蒼姨飛起一腳向那燈桿踢去,街燈立刻就熄滅了。而且不光它熄滅了,這條小巷的所有街燈全熄滅了。蒼姨站在漆黑之中。半空里響起一個狂人的笑聲,蒼姨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但那人也只是短短地笑了幾聲,小巷里又恢復了寂靜。蒼姨緩慢地邁步,伸出兩手向前探索。她竭力回憶剛才這件事,想從中分析出某種喻義。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一切線索都還在游動之中。她只能繼續行動,用她的行動來推動事物成形。

    走了一段時間,她感覺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轉彎——她進入了又一條巷子。這條巷子里的街燈更亮一些,燈桿非常粗,質地竟然像是鑄鐵的。她是不可能用腳動搖它們的。每一盞燈都在陰險地按自己的節奏眨眼。蒼姨凝視著它們,眼前出現了橘園。她將自己的臉貼在一個燈柱上時,橘子花的香味就更濃了。燈柱的質地不再像鑄鐵,而是有點像人的肌膚了。“你好,你好……”蒼姨小聲對它說。“不是梧桐樹,而是合歡樹。”燈柱里面響起一個人的聲音。蒼姨看著小巷里的合歡樹,心里升起一股滿足感。可是現在她得回家了,天馬上要亮,天一亮——

    她來到了街口,這是真正的街口,而不是通往另一條小巷的轉彎處。大馬路上的街燈一下就滅了,白晝的光線占領了整個城市。蒼姨回頭一看,小巷不見了,僅僅在她的右邊還有一棵孤零零的合歡樹。

    蒼姨睡到下午才起來。她一邊穿衣一邊記起了昨夜的那些事。似乎發生過的事都是模模糊糊的,時間的區分也不清晰。一共有多少條小巷?每條小巷有些什么樣的格局?這些事當時是清楚的,現在卻混成了一團亂象。關于昨晚游戲的開始她也有幾種印象:一種是,她是從在長坡推板車開始進入蜘蛛灣的;另一種是,她是從腳踢一根燈柱認出蜘蛛灣街區的;還有一種是,她沒有真正進入蜘蛛灣,她是從此刻開始才進入它的。她喝完這杯茶就會在那條小巷里追趕那只肥鵝了。

    蒼姨從菜市場回家時看見桐伯已開始了下午的工作。

    他放下那擔水,親切地對蒼姨說:“心想事成了嗎,蒼姨?”

    “我不太能分辨。桐伯覺得我像個能成事的樣子嗎?”

    “像,很像。”桐伯肯定地點頭,又加了一句,“我體驗過了。”

    她又一次轉過身觀察他擔水的樣子,她想桐伯必定知道她在看他。哪里有桐伯,哪里就是蜘蛛灣。她的腳步變得有定準了。

    飯剛剛煮好,蒼姨就聽見雨點打在窗戶上的響聲了。蒼姨很喜歡江南的小雨。她想象著獨自舉著一把傘在蜘蛛灣錯綜復雜的窄巷里行走的老婦人,那畫面令她動心。雨點是最好的陪伴者,它們總能回答她心中那些瑣碎的問題,并以它們的篤定給她帶來勇氣。“嗒嗒,嗒;嗒嗒,嗒嗒……”蒼姨聽得入了迷。

    有人敲門了。居然是伍嫂。蒼姨對她的怨氣已經消了。

    “我來,是想告訴您,橋那邊的扶手缺了一塊,是暴風雨弄的。”

    蒼姨請伍嫂坐下喝茶,可是伍嫂得回家去哄她的孫女了。

    “我倆今夜還會相見。”她邊出門邊說。

    蒼姨一邊吃飯一邊想,在她住的這一帶,伍嫂算是最惦記她的人了。可是蒼姨不太喜歡她的惦記,沒來由地認為她總有惡意,這是為什么呢?想來想去,這還是因為她對自己所做的事不夠有把握吧。常常,她感到自己的夜間活動鬼鬼祟祟,意義不明。這種時候,她往往希望沒人注意到自己。當然,像桐伯那種貼心人又另當別論。剛才伍嫂說她夜里還要到她所在的地方來,就好像她時時刻刻都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一樣。她應該是真的知道吧。好,不去想她了。

    蒼姨收拾好廚房,又洗了個澡,吹干了頭發。她朝窗外一看,雨已經停了。真好,空氣真新鮮。可是她還是得帶一把傘,這個季節,雨說下就下的。她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她在蜘蛛灣時,發生過一些什么事了。忘記了就忘記了吧,應該每一次都重新開始。也許伍嫂同她一樣,是從這種角度去考慮問題的,所以她才會說“我倆今夜還會相見”這種話嘛。看來伍嫂能說出自己的意思,而自己在這方面遠比不上她。莫非她是因為心中隱隱地嫉妒才排斥伍嫂?不管什么時候,當一件事還沒開始做時,蒼姨是不能總結出什么看法的。她的思路一點也不能超前,即使是已經做了某件事,她常常也要隔一段時間才能想出那件事的意義來。那么,既然她是這種性情,就順著性子去做吧。即使真碰見了伍嫂,也不是一件壞事嘛,干嗎小題大作。想到這里,蒼姨感到很好玩,就笑了起來。外面有只狗聽到她的笑聲,就汪汪亂叫。莫非那只狗也是從蜘蛛灣出來的?“她不會親自來,但你一定會遇見她,今夜一共遇見兩次。”她心里有個聲音說。蒼姨輕松起來,她興致勃勃地走進外面的黑夜。她從家中出來的最后印象是一個人影彎著腰從她面前經過,手里提著一盞橙色的燈籠。她問那人是不是桐伯,那人回答說怎么會是桐伯,他是劉家橋下的老七嘛。蒼姨不知道老七是誰,就不理他了。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的口氣是多么理直氣壯啊,這正是蜘蛛灣的風度嘛。

    朦朧中看見一條馬路,她覺得這應該是郊區的馬路,因為路的兩旁沒有房屋。

    馬路上有不少人,都在吵吵鬧鬧的。似乎這些人分成了兩派,情緒都很激動。蒼姨夾在這些人當中,情緒也沒來由地變得激動了。她旁邊一位中年男子推了她一下,質問她為什么大晴天還帶著雨傘。蒼姨回答說她從家里出來那會兒還在下雨呢。那人就粗魯地笑起來,打了一個不雅的比喻,大意是說她“杞人憂天”。蒼姨有點生氣,就避開了那人。然而她這一避就踩著了一個人的腳,那人坐在地上大哭起來,說“疼得不想活了”。蒼姨只好蹲下來安慰她。

    “您是誰?為什么不知道這里的規則?”她問。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

    “我的確不知道這里的規則。”蒼姨誠懇地說。

    “現在去了解也沒什么用了。您,您好自為之吧。”她抽抽嗒嗒地說。

    她顯然不愿蒼姨待在旁邊。

    蒼姨猛力往人少的地方一躥,用雙手抱著頭跑了一會兒。當她停下來時,天就下雨了。她撐開傘時心里有點高興,自言自語地說:“杞人憂天還是很有必要嘛。”現在她又走到劉家橋下來了,這里是蜘蛛灣的外圍。也就是說,剛才她所在的鄉村馬路也是蜘蛛灣。她又記起剛才那女孩的聲音很熟,她應該是她那條街的百貨店的店員梨子。為什么梨子沒有認出自己?梨子心中的規則是什么規則?還有,她心中的蜘蛛灣肯定不叫蜘蛛灣,而是另外的名字吧。她剛想到這里就聽見梨子說話了。現在她倆一塊走在人行道上,遠處有一盞街燈。

    “奶奶,剛才我沒認出您,因為您沒有打傘啊。現在下雨了,我倆都打傘了,所以就心心相印了,對吧?”她討好地說。

    蒼姨十分感動,覺得這姑娘很可愛。

    “梨子的腳還疼不疼?”她關切地問。

    “一點都不疼了。幸虧奶奶踩了我一腳,我才有了與您同行的機會。”

    蒼姨抬頭看劉家橋時嚇了一跳,因為那座橋已變得非常巨大了,要穿過它還得花不少時間呢。橋下一陣亂風刮起來,將梨子的傘吹到了半空,梨子用兩只手死死地抓住傘把,隨著傘飛。

    “奶奶,您可要好自為之啊!”她的聲音傳到蒼姨耳中。

    蒼姨看見她越飛越高,內心不由得激動起來。原來雨傘還有這個用途啊。可是她也有傘,為什么沒有飛到半空?看來梨子才是屬于夜晚游樂場的,她自己還只是個業余愛好者。她往上跳了兩跳,她的雨傘絲毫沒有要飛起來的跡象。

    蒼姨終于走出了劉家橋,進入了蜘蛛灣。這些小小的窄巷,蒼姨每次進入,心里就為之一振,就仿佛回到了演習的場地似的。至于演習的項目是什么,那倒是無關緊要的。比如在此刻的這條巷子里,她的步子不能忽左忽右,而是要在想象中基本上成一直線,盡管這小巷里墨墨黑黑也得如此。這是她的經驗告訴她的。從前有一回,她看見右邊一團光,就往右邊走,結果腦袋被撞出一條血口子,暈了過去。后來她又知道了,只要努力走成直線,或想象中的直線,甚至道路情況的變化對她也不會有影響,即她總能找到好玩的事,去到她想去的地方。可以說她從未失敗過。難怪桐伯說她總能心想事成。

    這條小巷并不熟悉,可以說,蒼姨到過的所有小巷她都不熟悉。也許有的到過好幾次了,但每一次都是陌生的。這種陌生感其實讓她放心:她不喜歡走老路。桐伯也為她的這個習性夸過她,他說不走老路的人總是有福氣。蒼姨問自己:“我究竟算不算有福氣?”一旦開始判斷這種事,她的注意力就散了。這時她感到有人在她腰的一側推了一把,似乎將她推到了正確的路上。“走直線,走直線。”她嘀咕道。陌生的氛圍又出現了,她聽到小動物在誰家屋頂上跑過,有人在暗處拍手。她心里咯噔一下,神經反而松弛下來了。雖然她愿意天上有一彎明月,可她也喜愛眼下的黑暗。黑地里可以什么都不看,大膽地邁步啊。她到蜘蛛灣來,不就是為了這嗎?那個人,是為她這老太婆拍手呢。因為這里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別人闖進來啊。

    雨又下起來了,蒼姨撐起傘。忽然,她感到她的雨傘在上浮。她立刻用兩只手抓緊了傘把。哈哈,浮上去了!瞧,她已在屋頂之上了。現在她眼前不再是黑糊糊的一片,而是出現了清晰的輪廓。這些輪廓就在她下面,她不知道它們是什么,但的確有趣。有些輪廓一動不動,有些卻像被風吹得在動。她的身體已變得這么輕,像一團絲綢一樣,所以她掛在傘把上毫不費力。天上并沒有光,她卻可以辨認事物了,這種通透的體驗讓蒼姨激動不已。雨傘帶著她緩緩地移動,她參觀著下面那些新奇的、說不出名字的輪廓,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同它們打招呼。后來,當她感到自己在下降時,有一個巨獸般的輪廓占據了地面。她的傘從容不迫地朝這個大東西的中心飄過去,一會兒她就穩穩地落地了。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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