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大海
參加“鹽風海韻 繽紛濱海”主題采風活動,來到江蘇。剛放下行李,就接到鄉友兼文友老夏的微信,約周末小聚。未及多想,給他發了個位置。不多一會兒老夏回復,哦,到濱海了,咱們霍邱籍烈士陳濤安葬在那里,濱海縣有個陳濤鎮。
下午隨團活動,在車上了解陳濤鎮的情況,隨車的工作人員不是濱海本地人,但對陳濤有印象,她回答說,聽說幾年前陳濤鎮已經并入其他鄉鎮,可能陳濤村還在。整個下午,馬不停蹄地參觀濱海港通用碼頭、宋公堤、八灘鎮、前案村等,腦子塞得很滿很滿,但是只要有一點空隙,我就會想起那個名字:陳濤。好像有個聲音在呼喚我,有個身影在引領我。
晚上的座談會上,我問縣里的同志,為什么要把陳濤鎮并入其他鄉鎮?縣里的同志困惑地說,沒有啊,陳濤鎮還是陳濤鎮。我說,我是安徽霍邱人,養育了陳濤的地方,也養育了我,我想去陳濤鎮看看。
幾個作家聽說這件事情,也表示要與我同行。座談會一結束,我們就踏上了前往陳濤鎮的道路。
車子在鄉村小路上顛簸,不遠處傳來濤聲,當地的同志告訴我們,這里是淮河入海處。原來我們是貼著海邊行進。借助手機的微光,我翻看著老夏發來的資料,看到了一個年輕的短發女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那雙大眼睛仿佛都在注視著我。沒錯,這就是我不曾謀面的鄉親,這就是與我擦肩而過的戰友,盡管她比我早生了四十年,盡管她已于八十二年前香消玉殞,但我并不感到陌生。
她知道我要來看她嗎,在這個農歷初七的晚上,在他鄉這塊富饒豐盈的土地上。我想,她應該是知道的,她在等我,等待我把她的家鄉帶到她的身邊。
史料記載,陳濤(1920-1941)原名余素芳,安徽省霍邱人,祖籍潛山,1935年入安徽省立第六女子職業學校,1939年入安徽省動委會學習,1940年加入新四軍江北游擊縱隊并入黨。1941年2月起,先后赴阜寧縣十三區、二區任職,擔任二區工委書記,她組織民運工作尤為出色,“十多天里,即從開明士紳家里借到四十多條槍”。1941年9月4日夜,因突遭國民黨軍與土匪武裝襲擊,陳濤在戰斗中犧牲……
我把這份簡短的履歷看了幾遍,似乎有些明白了,盡管我們出生相差幾十年,但是她早就活在我的心中了。我在《八月桂花遍地開》里寫的“王凌霄”就是她,我在《歷史的天空》里寫的“東方聞音”就是她,我在《英雄山》里寫的“藺紫雨”和“藍旗”就是她。她們的經歷、性格甚至犧牲的經過,都有陳濤的影子。想當初,我在設計這幾個人物的時候,對她們的年齡、學歷和工作能力,都有過不自信,擔心因為她們過于年輕而使作品失真。是陳濤在暗中幫助了我,支持了我,是她二十一歲的年齡印證了我的判斷——在中國革命戰爭歷史上,一個二十一歲的知識女性,可以濃縮一生的美麗,綻放出耀眼的生命之光。
還有那個只繡了一半的枕套。在投身抗戰之初,姐姐出嫁之前,陳濤買了一個枕套,在上面繡了“同心抗日,心心相印”八個字。據說因為鞍馬勞頓,后面四個字只繡了個輪廓,沒能完成,此后這個枕套一直被陳濤帶在身邊,直到犧牲,成為她唯一的遺物。我看著這個枕套的時候,產生了一個想法:陳濤繡這個枕套并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其中有沒有她本人對愛情的憧憬呢?應該是有的。我甚至想,“心心相印”這四個字,是寫給她姐姐的,也是寫給她的戰友和我這個后人的,不管我們是戰士還是作家,我們都保家衛國,崇尚英雄,我們心心相印,一脈相承。
關于陳濤的犧牲經過,史料是這樣記述的:反動武裝偷襲陳濤領導的工作隊駐地,陳濤從睡夢中驚醒,手持“七子靈”手槍,指揮突圍,掩護戰友,身中四彈,戰斗直至生命最后一息。
我特別注意到當地政府和人民群眾對陳濤的重視,“第二天天還沒亮,陳濤犧牲的消息一傳出,周圍群眾一齊涌向烈士犧牲的地方,一片悲泣痛哭……縣委縣政府備棺收殮烈士遺體,移葬至東坎鎮北郊,召開萬人追悼大會,并建公園、立塔永久紀念。新中國成立后,烈士犧牲所在地經濱海縣人民政府批準,鎮、村、中小學和醫院等均以陳濤命名……”
從1941年2月算起直到犧牲,陳濤在蘇北工作的時間只有幾個月,她能夠受到當地人民群眾如此愛戴,其能力品格可見一斑。這幾個月里,有多少場面,多少細節,多少感人的故事?
到了,我們的車終于到達陳濤鎮黨政辦公樓。我下車,走近,親眼看見“中國共產黨濱海縣陳濤鎮委員會”和“濱海縣陳濤鎮人民政府”這兩塊牌子,并用手摸了摸,終于放下心來。然后是陳濤村村部,我特意到院子里走了兩遍,并請村干部又講了一遍陳濤和陳濤村的故事,發現陳濤在這個地方已經深入人心了。最后,我們來到“英雄廣場”。穿過一片小樹林,我看見了那座褐色的石碑和石碑上的紫銅半身雕像。
巧合的是,同行作家楊黎光是安慶人,距陳濤祖籍潛山只有幾十公里。我們兩個抬著花籃,在石碑前整理綬帶。我對楊黎光說,她的故鄉,你的故鄉,我的故鄉,都是同一片土地。
她在天上注視著我們,我們在地下仰望著她。深深地三鞠躬,直起腰來,我感到臉上落下幾顆雨滴。抬眼望去,路燈下沒有雨絲。問問身邊的人,大家都說沒有下雨。當地人說,這里離海邊很近,海風往往夾帶海水。
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她的名字:陳濤。史料記載,這個原名余素芳的女子,因為對敵斗爭需要,給自己起了個化名——陳濤。陳濤的“陳”,是隨母姓,可是為什么叫“濤”呢?或許,她愿意成為幾滴水珠,融入波濤洶涌的海浪,成為幾朵浪花?
那一瞬間,似有所悟。陳濤生長在淮河岸邊,在那個苦難與抗爭并存的地方,在那個追求解放與自由的年代,這個內心涌動著理想和激情的女子,站在淮河大堤眺望外面的世界。她看見了什么?她看見了波光粼粼的河面,看見了瘡痍滿目的河岸。最終,她的目光越過了風起云涌的平原、丘陵和山巒,投向了更遠的地方——淮河的前方是大海。
(作者:徐貴祥,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