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兒時最大的夢想是干個副鎮長，只要能管著父親就成。當時他在鎮政府當干部，對我管教過于嚴苛，一度讓我懷疑彼此毫無血緣關系。

很慚愧，我的叛逆來得有點早，而且來勢兇猛，即便曉得他說的對，也會擰巴著來。父親依著個人意愿，把我送進了部隊。

起初我困惑而迷茫，父親清楚我的毛病，嘲諷我在混吃等死。我跟他吵起來，他陰陽怪氣地數落我，說別不服氣，有本事也在報紙上發表文章。

父親分管新聞宣傳，在各級媒體發表了好多稿件，在老家可謂名聲在外，完全有資格教訓我。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我跟他叫起了板。也是幸運，此后新聞稿件頻頻見報，或多或少地滿足了個人虛榮心。

很多年后才知曉父親的良苦用心，彼時我已經迷上了寫作。有學者認為，新聞抵達不了之處，恰恰是文學起航之地。我無意探討學術問題，只是固執地把寫作當成了特有的戰斗方式。

“一號戰車”

早些年，我在消防部隊工作，那么多生離死別令人淚目。尤其是2008年汶川地震爆發后，消防隊伍第一時間奔赴現場，展開專業救援，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我在心里立下軍令狀，要用文學呈現他們鮮為人知的故事。

我開始留意積累素材，有一次寫到將近十萬字，終是感覺過于單薄，直接從電腦上徹底刪除。朋友怪我對自己下手夠狠，我卻不想給個人留后路，發誓要靠寫作與兄弟們并肩作戰。

2015年8月，天津港大爆炸。我受命連夜趕赴現場，那會兒的任務是寫新聞。消防員的犧牲叫人悲痛，群眾的死傷則更令人扼腕。

毫無疑問，地震是天災，爆炸乃人禍。這催使我再次動筆，試圖展現消防生態眾生相，展示這支隊伍獨特的存在意義和生存狀態，并借此反映時代變遷。

可占據的感人事跡太多，反倒令我無從下手。趕到消防改制時，我只是出版發行了消防題材中短篇小說集《我說紅燒，你說肉》，仍未能拿出像樣的長篇小說。

初曰春長篇小說《一號戰車》新書出版并與讀者分享。

好在我及時調整了心態，因為戰斗剛剛打響。這支隊伍集體轉隸，是國家應急救援力量對標國際一流專業標準，加快轉型升級的重要一步。為了獲取來自一線的最新素材，我先后去四川、天津、西藏、湖南等地采風，在山東聊城遇到了一位姓解的專職消防員。

經濟社會迅猛發展，專職消防員有效解決了消防力量不足的瓶頸問題，也是消防向職業化邁進的第一步。這批戰友是中國消防事業發展進程的縮影。

小解在備戰比武期間，寶貝兒子因病夭折。他咬著牙堅持到最后，把獎杯捧到了小小的墳前。心痛之余，我找到了發起沖鋒的“信號彈”。

媒體報道中的消防員似乎都是拼命三郎，殊不知他們也拖家帶口，也有七情六欲。塑造有血有肉的群體形象成為難以攻占的高地。

我懷著虔敬的心在紙上寫下題目“一號戰車”。消防出警通常由首車打頭陣，業內人稱之為“一號戰車”。我篤定這四個字最有力量，不但能體現他們夜以繼日的戰斗，還寓意著消防乃至祖國的改革發展正呼嘯而來。

那就跟自己戰斗吧

轉業之后，我在公安機關文化部門任職，有機會與不同警種部門的民警輔警打交道。他們的默默奉獻乃至流血犧牲，令我無法停止戰斗。

我給自己定下戰斗目標：拿出新作品，展現新時代人民警察的擔當與英雄氣概。此后8年，我一直在醞釀中。

2020年底，我完成了《龍抬頭》初稿。非常榮幸，此作入選中國作協慶祝建黨100周年改稿培訓班，是16部作品中唯一公安題材長篇小說。

有專家稱其巧妙地通過主人公將四代人串了起來，較好地刻畫了我黨優良作風的傳承。短暫的興奮之后是反思，我反反復復修改書稿。

那是焦慮而恐慌的階段。試想，人民警察隊伍的歷史不足百年，生拉硬拽只會遭人詬病。

我舉棋不定，是著墨新中國成立之初公安部隊打擊敵特分子，還是關注當下與民生息息相關的熱點？前者通常讓人想到云譎波詭的諜戰片，似乎更能得到受眾的青睞。

原因很簡單，假設故事發生在當下，我很難設計懸疑推理。例如，滿大街的攝像頭不是聾子的耳朵；想展示技術偵查手段也較為麻煩；更為棘手的是，大多數案子暴露了社會陰暗面，容易給受眾帶來不良心理暗示，還得謹防別有用心之人學著去犯罪。

那就跟自己戰斗吧。我重新構思故事走向，設置了兩條時間軸：警校實習生于禧淼的視角瞄準當下，側重于“服務群眾”；他的父輩重新偵辦蓋棺定論的命案，展開掃黑除惡行動，更多的則是著墨于“打擊犯罪”。這群性格迥異的主人公，既是親歷者、講述者，更是時代發展的見證者。

為了增強小說的時效性和可讀性，我把故事的起點設在2021年1月20日，首個中國人民警察節剛過。所有故事濃縮到不足兩個月的時間里，在農歷二月初二來了個大結局。

那一天是大寒，黃三兒行兇致人死亡，其兄黃仁重派人到于迎春家里送重金，警方將犯罪嫌疑人釋放，于禧淼與當公安局局長的父親產生誤會——第一章便是“大寒”。在刻意營造寒氣逼人的氛圍，留下懸念。

后面的章節都與二十四節氣或傳統節日有關。除了矛盾沖突和案件偵破，我將熱點事件穿插其中，比如疫情防控、網絡直播、多類型的社會輿情等等。我用大量筆墨描寫了基層民警輔警的日常百態，甚至把個別人物塑造成了亦正亦邪的形象。

在改稿培訓班期間，有朋友問，為什么要將主人公置身于充滿世俗氣息的場域內？我笑而不語。答案其實很簡單，公安機關須面對日益復雜的執法環境，不能只關注案件本身的懸疑離奇，而應該去尋求社會大潮下公安民警輔警的困惑與煩惱，將作品延伸到社會。

我仍舊不滿足，試圖讓主題得到進一步升華。可直到與作家出版社簽訂合同，我依然沒找到合適的切口。

“結尾弄得不孬”

壬寅年正月初七深夜，身患肝癌的家父顱內出血。他在病床上昏迷了半個多月，專家們均給老人判了“死刑”。

那段時間我日夜煎熬，渴望能夠出現奇跡。我從不相信命運，但蹊蹺的事兒發生了。

責編宋辰辰老師寄來《龍抬頭》書稿大樣，讓我進行最后一次修改。身心俱憊的我打算放棄這部作品的出版。說起來有些玄幻，那天晌午家父蘇醒了。

次日上午，父親基本恢復了意識。脖頸上插著管子，他無法開口說話，見到我后，在煙盒背面歪歪扭扭地寫下：“父母對不起你，讓你操心，把家譜……”后面的字，我看不清楚，只能猜測他的意圖。

老人有若干執念，其中包括續修家譜。他是個老黨員，多年來不厭其煩地講述祖父弟兄四人均參加了抗戰，其中兩位為國捐軀。他拿出烈士證，令我記住家史，說紅色基因要代代相傳。這剛好為我打開了思路。

我索性推翻于禧淼祖父的人設，將之改名為于銘忍，安排他為被開除黨籍的老公安。

對，父親叫初銘忍，身高僅一米六幾，不夠參軍入伍的條件，便蠻橫地令我參軍入伍。老人退居二線后，受邀到交警隊幫助工作，說好了只幫人家修改公文材料，他卻非要跟著出警，還時不時地向街坊四鄰宣講交通法規，有點樂不思蜀的意味。

專家說父親頂多能活個半年，他卻不顧阻攔，回老家開了片荒地。看來我遺傳了他的基因，很多時候犟頭犟腦。奇跡真的發生了，老人身子一天天見好，催促我回北京干事業，他余下的生命猶如田里開枝散葉的莊稼，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前些日子，我應邀回煙臺召開新書分享會。忙完活動趕回家里，父親正坐在炕上，戴著老花鏡翻看《龍抬頭》。

還沒等我打招呼，他迫不及待地說不孬，結尾弄得不孬，農歷二月二有美好的寓意，你讓祖孫倆在這一天同時申請加入黨組織。

很少聽到父親的夸贊，那一刻我誠惶誠恐，想當然地告訴他，這本書設置了很多線索，歸結起來就一句話，陳年命案撲朔迷離，日常警情一地雞毛。一群出生入死的老民警，幾位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他們戰勝的不單是作惡多端的犯罪團伙，還有自己……

父親不耐煩地打斷我：跟你探討的是結尾，別跑題兒。

擔心惹惱老人家，我順著他的心意說，我讓于禧淼做了個夢，新生代夢見自己變成一條龍，神采飛揚地抬起了頭；正好在那一天，公安機關又受領了新的任務，戰斗仍在繼續。

父親想了想才說，對，為了過上好日子，各行各業人都在戰斗。

我頓時感慨萬千，心想作為曾經的軍人，我樂意擁有“沖鋒陷陣”的作戰士氣，并以這種姿態投身每一場戰斗，創作出更為優秀的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