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的顏色是火紅的
陰森的海濤聲,猶如窮困惡魔的威嚇,把本該待字家中或育兒持家的年輕女子們逼向茫茫無邊的大海……她們望著遙遠的南洋,眼睛里充滿了惶恐、不安、無奈,不知那陌生的遠方等待她們的是什么……
主人公帶好的阿媽(養母)唱出了對女兒(也是對同命運的姐妹們)掏心掏肺的囑托:
“帶好,記住幾大都要捱落去
(意即無論遇到多大的困苦都要捱下去)
捱下捱(意即頂住呀頂住)
命里好丑唔怕捱(意即命苦不怕煎熬)
幾大都要捱過來”
女子們回應著:“晚黑捱過天光曬/一朝捱過云開埋”(意即總能從黑夜熬到天亮)……
是的,廣東粵劇院的新劇目《三水女兒·紅頭巾》全劇演的就是這一個字——“捱”。
“捱”在文學的表達里,包含著頂住、煎熬、堅守、自信的意志,隱含著黑色苦難里閃爍著的火紅希望。“捱”作為生活的哲理,表達的是窮苦女人對命運的態度,“唔怕捱”,勿懼;對自己的鼓勵,“幾大都要捱”,勿退;對終結苦難的堅信,“一朝捱過云開埋”,勿憂。該劇體現的,正是百年前三水女兒們這種堅定的意志。歷經船行的險風惡浪,捱過底艙的溽熱、憋悶、擁塞,顛簸如滾丸、翻騰如甩豆……終于捱到港口城市新加坡,她們戴上了那風格獨特的紅頭巾,以建筑為主業,無論是肩挑、手提、背扛,在喧鬧的工地上,“捱”成了一條永不知疲倦的紅色龍蛇,起伏、躍下、竄上……捱過了多年的艱辛勞作,捱到了“晚黑捱過天光曬”,終于她們被塑為廣場的雕像,寫進小學教科書,化作華人的精神力量,放射出耀眼的光彩。
您說,她們那紅頭巾的顏色不正是“捱”的光彩嗎?
“捱”,在全劇表達的不僅僅是三水女兒們的意志與哲理,它更是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捱”的本質究竟是什么?劇中的“捱”不僅有在底艙受煎熬時被動的忍受,有被噴灑消毒霧時靜態的咬牙;還有挑磚提泥時不變的堅持,有堅決不賣笑的反抗的膽量;更有硬是蓋起當時亞洲第一高樓的勇敢創造,有以“盲婚”承續家族、吞下天大災難、以極大的毅力生活下去的胸懷。由此可見,貫穿、滲透全劇的這個“捱”字,其本質就是堅韌不拔,跨越種種艱難,創造生活。這不正是中華民族優良精神品格的象征嗎?我們捱過了幾千年來的專制、橫暴、天災、侵凌……硬是“晚黑捱過天光曬”。這里的“天光”就是燦爛的文明,“捱”的終極目的就是創造。這還僅僅是述說三水女兒下南洋的故事嗎?這正是廣東粵劇院一個重要的成就——在本土文化中開掘出具有中華民族優良傳統與崇高精神的戲劇素材。
無疑,戲劇藝術能在舞臺上創造出令人驚嘆的直觀畫面,作用于觀眾的視覺聽覺,瞬間引發觀眾心靈種種奇妙的感受和遐想,演員的表演正是這個整體過程的焦點。“中國的觀眾除去要看劇中的故事內容而外,更看重表演”(梅蘭芳語)。主人公帶好的扮演者、粵劇表演領軍人物曾小敏在這出群像戲份相當重的劇中,能夠為全劇成功做出很大貢獻,的確值得我們認真研究。她在塑造帶好形象的過程中顯示出了怎樣令人欽佩的藝術造詣?我們僅以本劇最精彩的“盲婚”部分進行粗淺的探索。
其一,欲抑先揚,以喜帶悲。“盲婚”前段戲的焦點是道具“家書”。梅蘭芳先生曾語,道具“在戲里的作用是很大的,《醉酒》里沒有扇子,表演就沒法進行”。似乎可以這樣理解,道具點化了戲劇情境(譬如《蘇三起解》中的披枷),或人物心靈世界通幽之曲徑(譬如《紅樓夢》中的禁書《西廂記》),點化了戲劇情節激變的導火索(譬如《威尼斯商人》中的契約書),又或精神象征詩意表達的具象(譬如《桃花扇》中的桃花扇)。在該劇中,這封確定婚期的家書點燃的是珍藏在帶好心底希望的火種。她不顧水深海闊,背井離鄉,千里迢迢來到新加坡做苦力,賺錢供給阿哥上學讀書,為的就是這一天——與學成的阿哥結成百年好合。正如女子歌隊所唱的“苦里榨甜”,曾小敏又是怎樣表演這“苦”中之“甜”的呢?
她捧著家書,滿面春風,見到送信的水客匆匆而過,她急忙將家書藏在背后,先是慢步輕踩,唯恐泄露給旁人,繼續碎步向前,抓住難得的獨處時機“偷”看這封神秘的家書,凝視之中,現出無聲的笑容……這一系列的表演陡然強化了戲劇懸念,盡管觀眾猜出小姑娘得到了喜訊,但還要由主角接下去的表演來證實。果然,主角的表演讓觀眾好似徜徉在蕩漾著姑娘神秘喜悅的海洋里:一句散板“似是好夢醒來,如真一樣”,主演將“夢”與“醒”二字作了獨特處理,鼻音引發的顱腔共鳴使這兩個字如姑娘心田里的春雷,頓時打開了她貯藏美夢的寶匣。唱到“大海邊借一縷月光”,她抱著家書向著海洋的方向轉一圈,接唱“母親訂好佳期……拜花堂”。唱到“與哥郎,一朝相依愿好結成雙”時,她將“哥郎”二字做了顫音處理,猶如漱玉嚼香,注入滿滿的愛意深情。后半句“一朝”,應了梅耶荷德的那句話,“善于在空間掌握自己的形體,乃是演員表演藝術的基本原則”。在唱到這句最后三個字“結成雙”時,她用右手提起垂在胸前長長的辮子高高地甩出,猶如胸中歡樂的浪花激揚拍天,同時,她以舉起的家書為圓心,像跳圓舞曲的獨舞一樣,再次旋轉。當帶好站上高處,俯瞰夢想中的“拜花堂”時,鄉俗中的“哭嫁”響起,哭聲連連。而此刻,帶好卻越發笑得面若桃花。彼一哭與此一笑的對比,既顯示出此刻主人公內心的喜悅漫溢無邊,又暗示了小姑娘的天真:她哪里知道,那五彩斑斕的花轎里抬著的一半是歡笑,一半是淚水。在想象中的拜堂儀式里,她緩緩地高抬單腿,跨過象征著現實與夢幻的海水“界限”,呈現飛燕的造型,然后雙手貼腿跑進來,展現出美妙神態;扮上新娘裝扮時,轉身低頭插花流露出喜悅表情……這一系列的藝術造型令觀眾憐愛不已。特別是牽上紅綢向著洞房的三步行進,那是飽含著怎樣幸福心情的臺步啊——輕踏而長邁,前行卻后傾,望去又轉身……如此放開,又如此控制,主演把進入夢想天堂的欣喜、珍惜、渴求、忐忑等種種復雜心態融合在一起了。
就在此時,喜慶的鞭炮聲陡然變成了轟炸和平家園的炮彈聲,禍從天降,家鄉三水被日寇侵占。繼而,阿哥為國捐軀的噩耗傳來,猶如晴天霹靂,帶好立即陷入災難的深淵……
其二,捱過黑夜天,水上點紅燈。與此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主人公在絕境中的表現與逢生時的轉折。主演再次充分利用道具。如果說前一段的道具家書是歡樂的象征,那么,這一段里的道具阿哥的遺物則是絕望的標志。前面牽著紅綢進洞房的三步是走向幸福,此時托著阿哥遺物沉重地拖過八步,則是面向死亡。繼而,主演又將阿哥遺物置于桌上,以此為圓心,放上幻想做新娘時戴上的紅色小花,圍著方桌,仿佛是在向心愛的阿哥做人生最后的傾訴。口中字字是心中的淚水,腳下步步是人生的訣別……無論是她把竹椅扶得傾斜,仿佛天地倒懸,“我失所愛,痛心弦”;或是她傾身向前,探出雙臂,“恨不得隨哥而去,免這命生苦纏”;又或是她伏案抽噎,猶如弱柳被強雷擊打……直至“海風吹送嘆歌傳,似媽叮囑在耳邊”“幾大都要捱過來!”她毅然決定“盲婚養親心甘愿”!伴隨著哭嫁的嘆歌,眾人給主人公穿上嫁衣。她的雙眼既沒有一絲的喜氣,也絕無半分的悲傷,有的只是毫不猶豫與堅定不移。即便是自己從容地蒙上蓋頭,將雙手凝重地搭在身前,這儀容大方的造型,依然可以讓觀眾看見她在蓋頭里的目光。
這就是曾小敏在全劇中的表演貢獻。借用梅蘭芳先生的精辟論述,那就是:“在表演時,配合音樂節奏,使全身的動作與發音,成為一個整體的東西,以準確地表達劇中人不同的思想感情。”或許,還可以這樣描述其表演風格:凝練而不花哨,生動出于細膩,真切皆因用心,美妙在于功深。
無論是主演的鮮明個性,還是群像的別致造型(譬如,在底艙,對著小窟窿,幾十雙手像小燕一樣扇動;領到工薪的女工們欣喜地數鈔票,竟能把觀眾數出了熱淚),都讓這個滲透全劇的“捱”字“活”起來了,亮起來了,燃燒起來了,就像那火紅的頭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