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性繪畫創作繞不過去的理論命題 ——談《凝固的史詩:繪畫造型的敘事性重建》
除了純抽象繪畫,一般的繪畫都有主題。但當下中國美術界所普遍使用的主題性繪畫概念,應當是指那些通過繪畫所再現的影響了某個社會或國家在一段歷史時期發展進程的重大事件與重要人物。這些畫作對于歷史的再現,不完全是對原歷史現場的機械重現,而是作者所代表的某種歷史觀、對于那些事件與人物歷史價值的表達與判斷?;蛘哒f,這種對歷史的重現更注重對歷史主題的闡發,并以視覺史詩的畫面予以圖像建構。正是從這種角度,主題性繪畫對歷史與現實的再現鮮明地區別了繪畫再現與照片記錄。但當下藝術界在思想觀念與創作實踐上,常常混淆這兩者之間的關系。
眾所周知,自19世紀后半葉興起并逐漸全球化的西方現代主義藝術運動,就從根本上否定了歐洲再現性繪畫,將色彩、平面、筆觸及材料等那些被看作是隱藏在再現性形象背后的消極繪畫因素釋放出來,探索由這些繪畫元素構成的繪畫藝術本質。現代主義藝術不僅否定了繪畫的再現性,而且從根本上否定了繪畫承載主題思想的藝術價值。與此相反,后現代主義藝術直接將機械或電子圖像以至現成品、影像裝置等作為主題闡發的載體,后現代主義藝術糾正了現代主義藝術對現實問題的回避,直接將照片、影像和現成品搬進展場撞擊觀眾之感官,通過觀念施行賦予可見、可觸、可嗅的物品裝置以深博的思想表述。這兩種藝術思想觀念都對當代中國美術產生了深遠影響,其對藝術創新性的理解都以否定繪畫的再現性為建立藝術本質的前提。當代中國美術固然曾積極地借鑒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藝術并努力擴大當代主題性繪畫創作的外延,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種歷史與現實主題書寫的繪畫始終難以超越再現性繪畫這種基本的藝術表現形態,其藝術創造的美學理念也始終體現了對歷史真實與社會現實的尊重,這意味著在現代性視覺的圖像消費中如何重新認知繪畫再現性敘事這個藝術本質的理論命題。
再現性繪畫的敘事果真就是人類藝術史的過去式嗎?首先應當強調的是,人們對繪畫主題性敘事的誤解。20世紀80年代人們對主題性繪畫的反思,批判的是繪畫是文學的附庸而缺乏對繪畫自身藝術特征的尊重。的確,歷史畫都曾是歷史或文學作品的插圖,通過畫面來呈現歷史或現實的某個戲劇性情節、場景并由此形成視覺敘事被看作是繪畫的主題敘事。從這個角度講,繪畫的情節性描述肯定缺乏文學或歷史教科書的時間敘事特征,如果以此作為繪畫敘事的藝術特征,這便肯定使繪畫敘事淪為文學敘事的附庸。但吸引畫家從事繪畫創作以及讓觀眾去欣賞繪畫藝術的,并不是這些繪畫作品所呈現的故事情節或主題內容,而是畫面形象本身的藝術魅力。在筆者看來,繪畫是視覺性的造型藝術,沒有對可視形象的描繪也便不存在繪畫藝術;而繪畫的敘事并非單純指由人物行為描繪組成的情節,而是對構成情節的人物形象(分立形象或融合形象)進行造型性的創造。也即,對現實生活中可視形象進行的藝術創造,構成了繪畫最基本也是最常態的敘事元素,畫家終其一生要解決的都是如何在畫面上更出色地呈現來自現實卻區別于現實的造型形象課題,不斷去創造理想型造型與個性化造型相統一的造型藝術形象。
照相術的發明始終對歐洲再現性繪畫構成一種盲目無知的恐慌。以格林伯格為代表的現代主義藝術理論始終懷著對再現性藝術的質疑,認為“寫實的自然主義藝術隱藏了媒介,利用藝術掩蓋了藝術”,并提出只有讓那些隱藏的繪畫媒介——顏色、畫布、邊框等從再現的形象中獨立出來,才能真正實現繪畫的本質意義。因而現代主義繪畫從此改寫了歐洲再現性繪畫的歷史,并企圖從抽象、表現和超驗的理念顯形中探索繪畫的新路向。顯然,對繪畫再現敘事的另一個理論命題,就是如何重新認識再現性繪畫的藝術本質。筆者在《凝固的史詩:繪畫造型的敘事性重建》中提出的一個觀點,就是再現性繪畫的形象塑造并不等同于鏡頭圖像——照片對人物與現實的真實與客觀記錄,認為優秀的人物形象再現從來都不是對表現對象客觀的機械記錄,而是既充滿藝術家對客觀對象形成格式塔式的完型性整合——理想性的完型,也充滿了藝術家對形象極其個性化的觀看、認知與創造。
從羅杰·弗萊、克萊夫·貝爾到克萊門特·格林伯格等所建立的一整套現代主義藝術理論,都無一例外地把繪畫的平面性作為推倒再現性繪畫的理論基礎,認為再現的空間真實消解了繪畫的平面性本質。實際上,即使是歐洲文藝復興巨匠的畫作,不論他們如何強調藝術與科學相互關聯并由此建立科學理性的線性透視再現體系,都無一不具備繪畫平面再現的藝術特征。他們作品的經典性并非像一些西方藝術史學者或批評家所認為的,“藝術史是個不斷致力于追求精準再現的歷史”,而是追求具有繪畫平面性特征的空間再現?;蛘吒羁痰卣f,他們的再現性繪畫從來都沒有離開平面化,而是利用平面創造了看似真實的一種視覺幻覺,他們在這種幻覺中充分調動人類的視錯覺,創造了分立人物形象的雕塑感與組合人物的整體融合感,他們在繪畫的平面中不斷創造和現實空間并不完全相同的視覺再現。其實,藝術再現的真正藝術價值也并不完全取決于是否平面化或空間化,而在于在平面或空間之中有多少藝術創造的空間與可能,有多少能夠體現人的歷史性與文化的創新性。
繪畫的再現敘事和所有人類其他藝術一樣,從來都是將現實生活中偶然的、個別的、瞬間的形象,提升濃縮為恒常的、普遍的、凝固的、理想的形象,并由此完成藝術創造過程。這種藝術創造的本質,仍然不可能脫離“典型化”這個人類藝術創造最普遍,也是最基本的創作規律。我們不要因藝術的現代主義階段或后現代主義階段就完全否定藝術最基本的表現形態,否定人類藝術創作的基本模式與普遍規律。
筆者認為,盡管我們每個人都會經歷和擁有歷史長河中的某個階段或時刻,但歷史總有超越個人經驗的宏大敘事。主題性繪畫創作從根本上說就不屬個人敘事,而是有關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在某個歷史時期所呈現所需求的一種思想、一種理想的審美表達,是某個時代精神與思想情緒對歷史與現實的再度灌注。因而,對繪畫主題性敘事的當代探索也更深切地反映了中國式現代美術理論建構的一種自覺。
(作者系中國美協美術理論委員會主任、首都師范大學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