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3年第6期|王愷:京城二月的鄉村房子(選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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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京搬到上海已有大半年,迅速忘記了北京的樣子,其實只是幾千里地,幾小時車程的距離,在現代交通網絡中完全不是問題,可是那種包圍身體的干燥的氣息不一樣了,環境造成了肉身的記憶退去,就開始淡忘那里的一切,畫面都稀薄起來,變得像古畫中漸漸淡去的云。
也許是有意淡忘,也是古畫里的那筆,飛去天際的書法的隨意一帶。
普通人的搬遷,可不就是這樣。
寒冷的冬天末梢,要回京做些新書的推廣活動,住在北京遠郊區的朋友邀請我去住他村里的院子。猶猶豫豫的,主要還是鄉下冷。他新近從城里搬到遠郊區,說是遠郊區,也不太公平,離首都機場三十分鐘車程,并不像很多人搬家去的北京山區,出門就是野山,也是流行的生活方式,可是他搬到這里,并不是為趕時髦,而是別的原因。這里幾乎還是城區邊緣,順著機場路一直行走,看到大片冬天里沖天的楊樹,葉子不在,聽不到嘩啦啦的聲響,但看白色樹干,還是蕭瑟,正是冬天和春天交接的時候,明知道就要暖和了,可此刻,寒氣逼人。
朋友小松為他收養的流浪狗搬家到了這里。他從前是時尚雜志的負責人,在雜志陷入普遍的衰落困境之前,就已經辭職離開,說是要拍照片,做藝術攝影。這不就意味著陷于貧困?現在就是商業攝影師都快沒飯吃了,何況是純粹的藝術攝影,有一種空茫茫的感覺。
我們這些俗人就開始擔心他未來的生活,與其說擔心他,不如說是擔心自己,在媒體如潮水般退去的時候,只剩下一片荒涼沙灘,我們這些人都在掙扎,當然有厲害的人,在干涸的沙灘上繼續賣弄,但我們都不是。
他是真的拍起了作品,很多是周邊事物:干枯的花,在玻璃瓶子里靜靜地死了一次又一次;半夜里的鸚鵡,散落了一籠子的羽毛,閃爍的眼神;當然還有他收養的流浪狗,他從樓房搬家到農家院,很大原因就是為了這四只土狗,倒是沒有特別的名字,皆因外表命名,大黃、二黃、小黑、長毛,樸素得不能再樸素。去年夏天第一次參觀他村里的大院,四只狗撲到門口的柵欄上迎接,顯然是太寂寞,平時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小松一個人。
過去可是在野地里自由浪蕩的狗啊。
第一次見到這四只狗,還是在他從前住的居民樓附近的菜地里。北方的菜地,不像南方一樣郁郁蔥蔥,往往是荒涼的存在,也有樹,都是雜木,沒人看重的樹才無人砍伐,倒是符合莊子學說。一群群的流浪狗在這里三五成群,茍且偷生,當然也是有原因的,既有看菜地的保安的看管,也有附近的居民的喂養。小松和一位大姐不知道怎么就找了以大黃為首的這群狗團隊,經常去喂養它們,一來二去就熟悉了。大黃是頭目,愛社交,喜歡沖出來打招呼,親近人,帶著他走進了自己為首的四只狗的小王國。小松既看見它們搖尾乞憐吃狗糧的樣子,也見過四只狗在冬天的野地里追逐兔子的驍勇之氣;慘狀也有,剛生產幼小狗崽的小黑躲藏在一個漲水的管道里,幾只剛生下沒多久的小狗已經死亡,它還不自知,最先死亡的那只小狗,身上已爬滿了蛆。
就是這件事讓小松產生了收養它們的欲望,不過決定性的一刻還是在后面。有天大雪,小松去荒涼無一人的菜地拍照,整個世界靜極了,只有他和跟著他跑來跑去的四只狗。天地蒼茫,四只狗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喂它們的人來了,跟著跑跑跳跳,那是它們的歡樂時光。雪地上只有他和狗的足印,大概那一刻,他下決心和四只野狗相依為命,“拯救他們是我的責任”。
這張照片我沒有看到,因為小松不肯拿他覺得不成熟的照片給人看,想象中是黑白的,無邊的雪地上,人狗都是小黑影。
為了收養它們,就不能繼續住在樓房,只能找有小院的鄉村宅子。他說自己運氣好,一下子找到了這個有三排房子的后院,前面住過的人是個能工巧匠,刷了院墻和窗欞。本白的墻,配上黃色油漆的窗欞,顯得不那么陳舊。院子里有大棗樹一株,柿子樹兩棵。去年秋天我去玩的時候,正好是棗子豐收的季節,撲棱棱的一大堆,太多了;柿子也是滿樹,近看才知道,很多柿子還沒成熟,就爬滿了蟲子,只能等它們靜靜落下,“啪”的一聲,一地稀爛的黃,遠不如那些攝影里北方鄉村景色的柿子誘人。灰黑色的石頭房子,一樹金燦燦的柿子,是俗氣的北方風景畫。
滿院豐盛的果實,卻讓人沒有吃的愿望。四只狗懶洋洋地在它們專屬的院子里游蕩,過去雖然饑一頓飽一頓,但有大片的荒地可以游蕩,現在就局促多了。
飽腹的代價。
雖然被養久了,但是二黃、小黑還是躲著人,應該是被人虐待過。尤其是小黑,怎么都夠不到它,我來了幾次,幾乎沒有觸摸過它,身為主人的小松也是沒有。小松說那片菜田除了喂狗人,還有一個專門屠狗的狗販子,看著也就是普通人模樣,經常騎著自行車巡視,眼神陰冷。狗自然是懂得的,每逢那人來到,都溜得遠遠的,或者聚成群憤怒嚎叫。他帶領這群小狗安家,不僅僅是喂飽了它們,也是讓它們保全生命。
不過小松說,不僅僅是他救了它們,它們在某種程度上也安慰了他,讓他有了責任感。一群生命依靠著他,讓他覺得自己要努力活下去——典型的文藝青年的論調,倒很讓人心頭一熱。
我是沒有這樣的熱情,現代人都自私,寵物養在家,還有巨大的羈絆,何況是四只碩大的土狗。
最大的問題,還是人與狗形成某種固定關系后,就變得很難脫離,尤其是我這么愛四處旅行的人。小松說,他可以幾年不出門,就為這些狗養老送終,反正人生還長,一晃就晃過去了。他努力描繪出一種美好的圖景,也果然在現實中奉行著這樣的圖景。秋天去的時候,狗還在好好吃食,這次再去,已經變成了一群挑食的家伙,和飽受寵愛的孩子一樣。四只狗,每只的食品都不一樣,如果是簡單的狗糧就拒絕食用,需要有專用的狗飯,添加物眾多,或者鴨腿,或者牛肉,也有豬肝,如果不經心,就真的不吃。大黃依然帶著頭,懶洋洋晃蕩過去,看一眼,瞬間走開,等待著小松再添好料,否則不吃。聰明的狗群已經明白了小松的弱點,愛做飯的小松,現在成了專門給狗做飯的廚子。
想起了多年前去他家吃的第一頓飯,用雞湯做的湯底,里面放了新鮮茉莉花,還有燉得酥軟的藕塊。現在人吃得簡單了,比狗簡單。
2
除了養狗,小松還喜歡上了喝茶,還是看了我的新書的結果。我新出版了一本關于茶的書,算是新年禮物分贈給朋友,結果就他入迷了。多數人不過是敷衍地閱讀,只有他,把家里的茶具和茶葉翻箱倒柜地拿出來,還買了電子秤和計時器,非常標準化地泡茶,還說要和我一起喝茶。
我的到來,讓他如臨大敵,一方面要學習,一方面又害怕我批評。成年人的學習,是會有被冒犯到尊嚴的可能性的。我講了我聽到的關于學茶的故事安慰他,廈門的一位高僧,實在是品茶高手,藏的珍貴茶也多,很多人找他去學茶。最后有一個朋友如愿以償,和高僧遷移到山林的木屋里,里面藏有歷年收藏的好茶,但沒有電爐、煤氣等現代設施,于是天天砍柴燒水,柴好揀取,水,則是山間的溪流,一連喝了半個月。
小松也不禁神往,我說我都沒享受過呢,我也神往。此刻只能在北方的農家院里喝茶了,小松搬出方桌,用電熱水壺燒農夫山泉的桶裝水。這個村子特別小,小到連超市都沒有,買水買菜,要去步行二十分鐘之外的一個集市,所以這桶裝水來之不易。倒是有個賣豆腐的,每天早上九點定時推車,遠遠地喊叫,豆腐,豆腐絲……他買了不少次。賣豆腐的是個湖北人,不知道怎么就在這里駐扎了,說是已經在這里留了二十年,當代移民的考察樣本。他給附近幾個村提供豆腐制品,可見收入也還行。小松做他的豆腐絲給我吃,簡單用水焯熟,然后放上上好的陶瓶裝的醬油,說不上多么美味,有著一種北方鄉村食物的樸拙感。
賣豆腐人的喊聲卻是匆促的、銳利的,急匆匆從門前掠過,伴隨著村子里幾聲狗叫,雖倉促,卻悠長,幾乎有一種時間凝固感。住下來的幾天,幾乎都是他的叫賣聲伴隨著狗叫聲吵醒我,說不出的奇異感,想不到離開北京這么近的地方,就有這種近乎凝固的生活。
有一年陪著朋友去河北鄉鎮看古跡,那時候旅行不發達,各種裝腔作勢的民宿付之闕如,只能住在鄉下土炕,興致勃勃四處找吃的,結果過了飯點。鎮上唯一的餐館勉強接納我們,要求煮個北方農村常見的餃子都被拒絕,說是沒有熱水,也不想燒,唯一可以提供的,是蛋炒飯,還有燉雜魚貼卷子,《紅樓夢》里王熙鳳說過的,“燒糊的卷子”。當然放棄蛋炒飯,選擇這個沒吃過的玩意兒。結果就是一堆白色的饅頭狀的東西貼在鍋邊,實在說不出好吃來,和這個豆腐絲有得一比。
我們燒水,先泡小松最近買來的得意的茶,一種香氣濃郁的臺灣烏龍。大概是某種寂寞,小松在鄉下熱愛給普通人泡茶,說是村里的某個串門的鄰居大媽,還有和朋友一起來的朋友的母親,包括從前一起喂養過流浪狗的大姐都來過,都是從來不喝工夫茶的人,喝了這款茶之后,都說是“一生喝過最好的茶”。小松未免得意,特意拿出來沖泡。幾秒鐘出湯?多大分量?我反而一時語塞。我的泡茶方法就是中國式廚房里的方法,多少量、多少時間都是憑借經驗,有種得意洋洋的隨意。
乍看小松泡茶,未免覺得拘泥,好喝還是好喝,是那種中規中矩的好喝。其實茶要好喝,還是要復雜,需要有奇峰突起的意外。小松還是太有學生氣息,還是某種拘泥于教條的好學生。他回憶他的少年時代,果然是學校里的溫順學生,一起玩的也都是漂亮的女孩子。他規規矩矩若干年,學校畢了業,在老家的一個鄉鎮儲蓄所辦公,附近有著名景點,似乎是蘇東坡父子三人去過的一個山洞,因在長江的懸崖邊,因此很早得名。那是悠閑的年代,旅游還沒有成為生活必須品,但也有遠遠近近的人來這里觀光。他們儲蓄所,就是為這個旅游景點服務的。
每天固定的業務,是下午的四五點,售票處的財務定時來存一天的收入。靜得發慌的生活,也有種地老天荒之感。他是個聽話的人,至少在他自己的形容里是的。終于有一天,他加入了某個網絡論壇,找到了一群不一樣的人,直接成了他離開家鄉的原因。就此離開老家的平穩,來北京做時尚雜志的編輯,即使在混亂的二十年前,也是件需要勇氣的事情。現在階層固化,專業分工越來越細,國外時尚專業的留學生都未必能進入這一行,大概更是無法想象那時候時尚雜志的蠻荒之態。
其實他未必適合時尚行業,但命運總是開各種玩笑,就放他進了門,一直做到最好的時尚男刊的副主編。小松卻說,并不適應,有過一次豪華之旅,在歐洲幾個頂級酒莊參加新品發布,因為正規,需要所有嘉賓穿燕尾服。他穿著租來的燕尾服,笨拙地舉起酒杯,學著品鑒,別人眼中的豪華瞬間,在他眼中成了尷尬。我和他不約而同想起了《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里的盛大場面,在超級碗的球場里,比利無所不在的局促。他人眼中的盛典,卻是主人公自己絕望的尷尬。我能想象出穿著租來的過大的禮服,小松的沮喪和失落。
現在回到寧靜的鄉村生活里,等于打個滾,又回到靜態中。不過這一滾一定要打,時尚雜志的生活就是滾釘板,滾過了方能有金剛不壞的身體,或者說,經得起捶打的身體,沒有這個勁兒,現在小松也不能重新回到鄉村的院子里,靜靜拍他的狗,說是他下個主要作品。這些照片他不肯拿出來給我看,說是不成熟。
突然想起來,前兩年的夏天,我們一起回宜昌,他是去攝影,我是許久沒有回到這個曾經寄居過的小城。都不想和同學聯系,于是我倆結伴瞎逛。宜昌有異常狹長的江岸,沿著江岸走,長江是他的母題:霧蒙蒙的江心里,一道漆成鮮紅的橋梁;漂浮在江中的無根的輪渡;眺望著江對岸的中年人;還有臉朝下,在江中游泳,卻有著某種淹死假象的男人的身體。說類似淹死,還是我們從小在江邊聽熟悉的故事,在長江里隨波逐流的尸體,很容易分出男女,女性臉朝上,男人淹死的時候,永遠是臉朝下。
后來我把小松拍攝的這組照片給攝影評論家朋友,她說一組照片中,這張近乎溺水的男人最好,因為作者的某種情緒,讓人有沮喪之感。哪種情緒?幾乎抑郁的情緒?她說對。攝影者與拍攝對象在某刻相通,岸上水中,都窒息。
他到底還是適合攝影的。小松和我說他的一組攝影作品被一個成熟的策展人看中,在寧波展覽,那次名為港口的展覽中,就有宜昌的種種,最動人的,是港口的孤獨。不知怎么的,港口自帶一種孤獨感,也許是遠方的不可靠?也許是出巡不知何日歸來的遙遙無期?像梅艷芳的一首老歌《何日》,“何日再何日,問何日君再來,可知呀可知何日,你輕輕再吻干從前淚。”
小松終于獲得了日常的安穩,養狗、喝茶、攝影,除此而外,他自己的屋子里還有流浪貓三只,書房里有鸚鵡若干,分別都有屬于它們的一排平房。狗則在院子里,我半夜起來上院子里的廁所,它們默默圍上來,也不叫喚,但自有一種威懾力。住在鄉下,熱鬧一點,也沒什么不對。在他的院子里,每種動物都有自己的空間,井井有條,小松是自己方舟的主人。
小院也并沒有收集更多的動物,避免了我們的擔心,否則太難以應付了。即使是與現在的一群動物生活,也需要更大的能量,而他并不是多么有能量的人。在他的平靜生活下面,有著一種脆弱的平衡。平衡得像爵士樂里氣若游絲的小號,一根絲地在那里游走。我這種內心不安感甚強的人,總覺得這種寧靜太美好,但也太容易打破。果不其然,沒有多久,他在家鄉的母親生病住院,小松不得不離開自己的貓狗,回家照看家人。我安慰他,至少這些狗會沒有那么挑食,說不定他回來更健康了。
“無常”兩個字,是我們日常生活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在小松院子里喝的最好的茶,是我自己帶去的武夷水仙,并不香,卻有山林草木之味。他是明白人,頓時知道了,好茶真不能一味地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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