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李宏偉，四川江油人，現居北京。著有詩集《有關可能生活的十種想象》《你是我所有的女性稱謂》、長篇小說《平行蝕》《國王與抒情詩》《灰衣簡史》《引路人》、中短篇小說集《假時間聚會》《暗經驗》《雨果的迷宮》、對話集《深夜里交換秘密的人》等。曾獲郁達夫小說獎、吳承恩長篇小說獎、十月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徐志摩詩歌獎等獎項，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榜、揚子江評論文學榜、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亞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說等榜單。

信天翁要發芽（選讀）

李宏偉

1.命令

將軍說。你，率先表演。

2.從贊美開始

贊美您，將軍。贊美您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贊美您形容堅毅、目如點漆，贊美您安坐如山、行動如風。贊美您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這城市的模板，都是模板的至高標桿，都是標桿上的旗幟迎風招展。贊美您出生時的三聲啼哭，您知道市民倒懸，知道他們在匪幫的治下水深火熱，您以哭哀泣他們的不幸，以哭表明與他們同在，您以哭明志——要替他們做主。您哭泣三聲而無眼淚長流，那是您在向宇宙試探自己的嗓子，它們洪亮如號令，堅定如磐石，它們出自您的口，它們賦聲您始終如一的形象。

贊美您，將軍。贊美您未雨綢繆、運籌帷幄，贊美您行動果決、心細如發，贊美您意志堅定、不屈不撓。贊美您立下宏愿而腳踏實地，由小學而中學而大學，由求學而抗議而斗爭，步上一條完整且效果越發顯著的道路，一路行來，聚集一切可能聚集的人群，積攢一切可以積攢的勢能，說服一切原本抱持懷疑的階層。贊美您，將軍。當您在鮮花廣場沖天鳴放三槍，事情的結局就已注定。市民都明白，您似海深的仁慈那幫賊匪不配領受。市民都看到，您是為了這座城市，為了它恢復往日的繁榮、生機，才憤而舉槍。

贊美您，將軍。贊美您胸懷寬廣、品行潔凈，贊美您功成身退、退隱林泉，贊美您義不容辭、舍我其誰。將軍，在容易被歷史誤讀的此處，必須十倍百倍千倍萬倍地贊美，必須無休無止沒完沒了滔滔不絕地贊美，必須千秋萬代永無斷絕地贊美。將軍，您已經履行諾言，驅逐匪幫，將城市還給我們，您不再虧欠我們分毫，您本可以悠哉樂哉，安度余生，是我們不爭氣，是我們無能，沒人有資格成為您的繼承者，沒人能夠維持城市的安定。如果不是您，放下閑適，撥亂反正，這城市早就亂作一團，早成為東邊城市與西邊城市的垃圾堆，早成為它自己避之不及的糞坑。

贊美，將軍，鮮花贊美。贊美，將軍，綠草贊美。贊美，將軍，碧空贊美。贊美，將軍，白沙贊美。贊美啊，蝴蝶拍動翅膀，離開鮮花的蕊，蜜蜂嗡嗡地響，采擷花蕊的粉，鴿子在草叢間踱步，露珠在葉子邊緣滑落，風掠過長空，白云變換色彩，這世間的一切因您而在，這一切可見的事物因您而動，贊美啊，將軍。

贊美您是這城市的新生的原因，是我們在此安定的根本，贊美您是現在的開始，贊美因為您，所有的開始都不再終止。

3.重復猜謎

獅子、狼、狐貍、鬣狗同行，來到茂密的叢林。陽光斑斑點點，草木繁茂，野菌遍地。鹿的家族在那里，雌鹿啃嚼草，幼鹿在玩耍，雄鹿正在走向高處的巖石。眼看雄鹿即將發現他們，獅子停下腳步。這時，狐貍會說什么？狼、鬣狗會做什么？風將從哪個方向吹過叢林？

獅子、狼、狐貍、鬣狗同行，穿過草原，進入沙漠。陽光如針尖潑下，沙子似齒輪滾動，每走一步都備受笞刑。眼看又到一個正午，遠方仍舊沒有盡頭，近處仍舊沒有活物，獅子終于停下腳步。這時，狐貍會說什么？狼和鬣狗會做什么？

獅子、狼、狐貍、鬣狗同行，穿過叢林，來到潔凈的水潭。山泉潺潺注入，白石散列岸邊，游魚在水中嬉戲。正當他們要上前飲水，鳴叫在空中響起，一群天鵝向水潭飛來，她們的羽毛潔白勝雪，但要是先行落下，將攪渾泉水，妨礙低頭飲水的眼。這時，獅子停下腳步，他將望向誰，狐貍、狼，還是鬣狗？

獅子、狐貍、鬣狗同行，沿著沙漠，深入沙漠。陽光如針尖潑下，沙子似齒輪滾動，每走一步都備受割刑。眼看又到一個正午，遠方仍舊沒有盡頭，近處仍舊沒有活物，獅子終于停下腳步。這時，狐貍會說什么？鬣狗會做什么？

獅子、狼、狐貍、鬣狗同行，飲飽了水，來到遼闊的草原。一陣勁風適時掠過，現出一群群綿羊，她們裹著一身的白云，心思都在草上，沒有一只抬起頭來張望，但獅子仍舊臥下。這時，狐貍、狼、鬣狗會做什么？

獅子、狐貍同行，深入沙漠，悵望沙漠。陽光如針尖潑下，沙子似齒輪滾動，每走一步都備受火刑。眼看又到一個正午，遠方仍舊沒有盡頭，近處仍舊沒有活物，獅子終于停下腳步。這時，狐貍會說什么？

獅子獨行，悵望沙漠，窮盡沙漠。陽光如針尖潑下，沙子似齒輪滾動，沙漠寂靜的聲響若有若無落在幻覺上。眼看又到一個正午，綿延的黃沙終于在近處有了盡頭，那是一道狹窄的門。門后有一片水，水前有一條大蛇，大蛇正吐出芯子。獅子終于停下腳步，他為什么停下腳步？

4.千層衣儀式

那些衣服就在城市博物館。城市的建設者、奉獻者、統治者……他們親手挑選一件自己的衣物，放入城市博物館，數百年來始終如此，就連數十年前殘暴的匪幫大統領也不例外。沒人知道這些衣服平常怎么保存，沒人知道這些衣物如何熬過數百年時光而不朽壞，反正需要時它們就會被搬運出來，展示在市民的眼前。反正，這千層衣的儀式，一年方才一度。

儀式歷年的順序都不重合，仿佛開始的一刻，即自動落成順序。總有一個起點，由此著衣。一個十二歲童子，端坐在市政大廳前臨時搭建的高臺上，城市的耄耋老人從博物館至高臺，排成間距半米的長列，憑靠顫巍巍的雙手，向前傳遞那一件件衣物。童子面無表情，目光在這老人的隊列中迷失，他的家族則恭敬地跪在高臺另一側，一男一女兩位禮儀官互相配合著，接過遞來的衣物，一件件穿在童子的身上。

這是一樁精密的事，雖然至高的目標——一千件衣服全部穿上身，從來沒實現過。可能夠穿得比上一年多，至少說明城市仍被歷代祝福；至少說明，這一年城市的運轉正常，城市的統治仍舊合格。如果能夠多上兩件，或者打破一個時間段的紀錄，則城市的歡呼聲必將云霄響徹。

市民反對刻意培養，反對前期訓練，但童子仍非隨意擇定。博物館有專人負責，他們游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目光搜羅至每一個十二歲童子可能在的地方。數百年的儀式，足夠總結出有效的經驗，口口傳遞并經過檢驗。他們只需一眼，就能看清童子各方面的比例，衣物上身的件數范圍——但往往相差的就是范圍內跳動的一兩個數字。尤其重要又秘而不宣的，是衣物件數增加的空間不能太大，以免堵住來年的出路。與件數相比，童子的耐力更為重要，層層衣物包裹，他們無法動彈。不能說話，不能哭喊，不能睡去，不能吃喝，不能便溺，違背任何一項，都將為城市與他的家族招來滅頂之災。

最大的禁忌是，童子不能死去，那意味著城市要變換天地。因為這些限制，大多數市民可能艷羨千層衣童子的家族，卻不愿亦不敢冒險讓自家的孩子上到高臺。因為這些限制，極少數瘋狂的市民，更加渴望自家的童子能被選中。敢與不敢，今年的千層衣儀式，我都將在現場祈禱，祈愿我退回十二歲，成為唯一候選的童子，那樣我將為將軍穿上所有，一千件被城市歷史浸泡的衣服。

5.一支手槍的發射機制

史密斯·威森M500轉輪手槍。口徑十二點七毫米，全槍長四百五十七毫米（槍管二百六十六毫米），全槍高一百六十五毫米，全槍凈重兩千三百二十克。裝五發點500馬格南子彈，子彈（JHP型）彈頭重約二十二克，初速六百零二米每秒。這一只底座手心緊握處，黑色塑料上，烙有金色字母G，標志將軍專屬。

第一發，四十年前八月五日，十八時二十分十一秒。八月上旬剛好過半，新增賦稅三種，且呼吸稅終究出臺，每人每天第一件事，是前往征稅所，繳納當日稅金，才有資格存活。拒不繳納并在征稅所抗議者，一律處死。上午過去，已有十人喪命。午飯后，憤怒的人群在鮮花廣場聚集，他們戴著口罩，彼此沉默以示。十七時，匪幫第三大隊出現，封鎖廣場，禁止出入。區隔聚集人群后，第三大隊隊長登上牡丹雕塑，喊話眾人有序離開，并保證所得賦稅將全部用于城市建設。人群沉默以待，匪幫第三大隊隊長耐心漸失，抓住面前三人予以恫嚇，相持不下時，他掏出了槍。這時，將軍大喝一聲，登上百合雕塑。他發表十分鐘演講，歷數匪幫暴虐成性、倒行逆施、敲骨吸髓，號召廣場內外的人，行動起來。不待匪徒有所反應，將軍即掏出M500，沖天開出第一槍。手炮般的炸裂，震驚所有人。

第二發，四十年前八月五日，十八時二十五分一秒。匪幫第三大隊隊長指著將軍，大呼“叛亂”，要求匪徒“擊斃他”！槍聲大作，子彈穿梭，要么擦肩而過，要么擊中身體而將人摔倒在地。將軍開響第二槍，說出一句將永遠銘刻在城市歷史上的話：“戰斗即命運！”

第三發，四十年前八月五日，十九時三分十七秒。市民大受鼓舞，內外夾擊，冒著橫飛的子彈，流淌著熱騰騰的鮮血，以一百三十七人死傷的代價，解除匪幫第三大隊的武裝，第三大隊隊長被眾人摜在牡丹雕塑底座上，頭骨破裂、腦漿涂地，先前開槍傷人與仍舊頑抗的匪徒，當場被打死，死狀無法直視。隨后，眾人高喊“戰斗即命運”，大肆慶祝。仍在百合雕塑上的將軍適時打響第三槍，再次發表演講，要求眾人一鼓作氣，徹底將匪幫解決，解放自己的城市，解救自己的家人。

第四發，三十六年前九月二十九日，十一時十八分十八秒。九時許，將軍走出日常居住的橡皮街，一身戎裝宣告復出，右手提著的M500讓人期待。所有人屏住呼吸，眼含熱淚地注視著將軍，遠遠地追隨著您。將軍走過破碎的街道，繞開惡臭的垃圾堆，先來到鮮花廣場，注視百合雕塑良久，然后回身，向圍攏的人群行禮，一言不發。人群讓開一條通道，默默伴隨他走過五個街區。來到市政大樓前，整個城市三分之一的人都走出家門，放下工作，遙望將軍要去的地方。登上市政大樓九十九級臺階后，將軍回身注視黑壓壓的人群，揮揮手，邁步進入市政大廳。市長的衛隊早已得到消息，但無人敢攔阻。將軍上到二樓，進入市長辦公室，與他的老部下對視三分鐘，對方低下頭，旋即心有不甘地抬起。又十秒鐘。將軍上前三步，右手舉起，槍口對準市長前額，但在開槍前槍口右移，子彈掠過市長左耳，擊碎他身后的墻。“還有一發。”將軍說。槍沒再響起，市長就此成為前市長，他的左耳永久性失聰。

第五發，現今完好如初地躺在轉輪里，和空空如也的四個彈膛為伴。M500擦拭一新，放在將軍的床頭柜上，一旦需要，它將握在將軍的手里，槍口將對準城市的敵人，毫不遲疑地射出那顆子彈。將軍，槍在您手里。四十年來，它始終在您手里。

6.演示消息

A：八月五日，鮮花廣場“戰斗即命運”慶典，七十五歲高齡將軍抱恙出席。近年來，在高血壓、高血糖、痛風等慢性疾病綜合作用下，將軍身體機能下降，飲食、睡眠受影響嚴重，自身免疫力低下，肝肺等臟器正常工作勉強，大量時間躺臥床上，無法露面，只能以聲音出現于廣播，以畫面出現于電視。長期無法獲知將軍的健康信息，市民心急如焚，以各種渠道打探消息，以不同方式祈福禱告。適逢四十年“戰斗即命運”慶典，市民紛紛請愿，希望能見將軍一面，矛盾由此引發，逐漸導致市民與市政管理人員對立。將軍得知這一消息，強烈表達和市民在一起的意愿。經過一段時間調理，八月三日將軍做出決定，八月五日在例行服藥外，連打三針，提振精神狀態、保障身體運轉。于十四時整，在醫護人員陪同及衛隊保護下，出現在鮮花廣場。紀念人群轟動，爭相向將軍擁去，揮手致敬、高聲呼喊，幾乎重現四十年前沸騰景象。為防止事態失控，衛隊長三次提醒，將軍勉強同意離去。離去之前，將軍在攙扶之下，登上百合雕塑，深情注視下面眾人，露出微笑，并緩緩舉起手臂，連說三遍“戰斗即命運”，聲音嘶啞，但氣壯山河。眾人涕泗交流，血脈僨張，紛紛宣誓終身追隨將軍，效忠將軍的部隊，并再次讓出一條通道，目送將軍離開。

B：八月五日，鮮花廣場慶典，七十五歲高齡將軍出席。近年來，將軍睡眠受到嚴重影響，市民心急如焚，以不同方式祈福禱告。將軍得知這一消息，做出決定，十四時整出現在鮮花廣場。人群轟動，揮手致敬、高聲呼喊。將軍登上高臺，深情注視臺下眾人，舉起手臂，連說三遍“戰斗即命運”。眾人涕泗交流，血脈僨張，紛紛宣誓終身追隨將軍，效忠將軍的部隊。

C：八月五日，鮮花廣場慶典，將軍出席。眾人宣誓追隨將軍，效忠將軍的部隊。

7.最高級

詞語：（1）專屬。“將軍”特指城市的解放者、市民精神的定義者、日常生活的指引者，可用G代指。別的城市及本城歷史上單純的軍事指揮者，不得使用這一稱謂，一律用g代替；（2）關聯。全體市民公認之尊號，體現將軍五大品質的“志士”“勇士”“謀士”“騎士”“隱士”，不得用于他人；（3）附屬。不得以姓與名指稱將軍，不得加姓與名于“將軍”前；不得稱呼將軍父母姓名，以“城市大學第八任校長”指稱將軍父親，以“匪幫占據時期郵政部長之三女”指稱將軍母親。

形象：（1）靜態。將軍之靜態形象由市政大廳每月掛出新油畫構成資料庫，城市所有懸掛、張貼之將軍形象，必須從資料庫內選取，新近優先；（2）動態。將軍之動態形象以市政管理當局推出之新聞報道、紀錄宣傳等影像資料為準，未經市政管理當局將軍隨從室批準，不得以截取、私存等方式另作他用；（3）其他。將軍形象必須出現在潔凈、神圣之處，人體乃最優之選，但文將軍形象于身體時，必須文于肚臍之上，必須文于人體自然站立可被陽光照射之處。

聲音：（1）特定。除市政管理當局指定的電視、廣播、網絡等放送渠道外，不得有將軍之聲音傳播，未經市政管理當局將軍隨從室批準，不得以截取、私存等方式另作他用；（2）例外。市民可毋需批準，而使用將軍“戰斗即命運”之聲音，但必須注意場合之潔凈、神圣，不得與市民及市民團體之聲音混合。

8.面包頌

城市本是面條的城市。幾百上千年前，城市尚且是廣袤沃野，村莊散落，居民稀少，即以小麥為主要種植物，麥熟時節，百里金黃、千里飄香，收得的麥粒堆滿糧倉，石磨、水磨作用下，麥子由粒成粉，由粉成團，再切、削、拉、掛、扯，成長短不等、寬厚有異的面條，向左鄰右舍輸送，亦招徠四方不果腹或果腹而不解饞的人。久而久之，人口密集，散落點成聚集處，人人追求新鮮味道，個個嘗試新奇手藝，形成遠近聞名的面食節。每年麥收后，持續一個月，不同城市、地區的面食手藝人趕來，各顯身手。各種面條輪番上場，各種做法爭奇斗艷，各種吆喝此起彼伏。城市里的每個人都游蕩在一口口面鍋前，觀望著一碗碗湯汁飽滿、配料獨特的面條，吃得肚兒滾圓，醉倒在面粉堆里。那時，沒聽說還有別的食物，也不需要。饞蟲都在面條上產出，在面碗里解決。

八十年前，匪幫占領城市。沒人清楚他們來自何方，但他們的胃顯然和東邊城市里的人一樣。他們喜歡大米，一碗白色的冒著熱氣，胖得能分辨一粒粒的米飯，才能讓他們抵達“飽饜”。面條，只是小吃，是閑暇時的玩意兒。為此，匪幫進城第一天即宣告，本城告別面食，一律食米。降低產量沒關系，反正城市早不以種植為生，陸路、水路，是米還是面，交易都一樣做。抗議聲不斷，直到在鮮花廣場梟首七位面條師傅，此后仍舊有人偷偷摸摸，來碗面條作為紀念，兼安慰空虛的胃。十年后，城市的飲食結構被徹底改變，連米粉這種近似面條的食物，都被摒棄。對大米的改造，到飯團為止。要不是做法太過單調，想必會有米食節隆重登場。城市里不再飄蕩蔥姜蒜辣椒香菜的味道，衣袖上也沒有面粉供人們見面時撣掉。傳言那之后出生的新一代居民，身高、長相、皮膚都與前人不同，亦有傳言，他們的情感、智商得以優化。

四十年前，將軍收復城市，首先著手的也是城市的胃。將軍向市民致歉，為不到百年里的反復，為不是他該負的責任。將軍強硬說明，大米是匪幫的指定，食米是匪幫對城市的改造，必須更正，去除匪幫一切痕跡。以三個月為期限，沒有梟首，沒有絞刑，在那之后，仍舊以大米為主食的人，在鮮花廣場，一人抽皮鞭二十下。將軍忘卻了，他不是要人們放棄米飯，回到面條，而是由米飯改成面包，可這個城市的人，記憶里面粉只有面條一種去路。皮鞭抽打聲中，眾人給出哀號，收獲面包，形狀怪了點、味道獨特點，不管是蘸著果醬、黃油，還是就著胡椒、辣醬，城市更換面貌。城市的胃，是將軍的胃。我們的心，經由面包，交到將軍手中。將軍毫不諱言，他是從西邊城市的前女友那兒，品嘗到面包，愛上這個味道。將軍申明，并非因為愛情，而是西邊城市更為文明，面包是文明的象征。更何況，他早已和她分手，他的情感百分百屬于市民，他的愛永遠只和他的心和這座城市，合一。我們咀嚼的面包，吞咽的面包，是他奉獻的，現代文明的靈魂。

9.衛隊無處不在

A。將軍老友，兩人一起長大，同赴西邊城市求學。將軍前往政治大學，A就讀軍事大學。其間，將軍交游廣泛，與本城流亡者、西邊城市當權者、各城市使團來往密切，織就強大關系網。A以軍事大學為核心，結識奮發有為青年，以當地為主，本城流亡者為輔，延攬各城市俊彥。回到城市，鮮花廣場一舉事成，A率先示范，以將軍為首腦，為城市之主，甘居衛隊長，誓言護衛終身。將軍隱退、復出，A追隨左右不渝。不到十年，眼見將軍成為城市的化身，魔鬼入駐A內心，他圖謀推翻將軍，另起爐灶。施壓、籠絡結合，A得到衛隊承諾，遂在雨夜，率隊闖入將軍臥室。不料，將軍早已離去。眾衛兵亮明立場，“我們是將軍的衛隊”，槍口齊刷刷對準A，將他打成篩子。

B。將軍早年下屬，十八年前，被任命為橡果街區管理長。橡果街區作為城市最發達地段之一，商業眾多、物流繁盛，各城市冒險者麇集，賄賂求利者絡繹不絕，原本忠誠、質樸的B，由此變得貪圖享受，生活奢侈糜爛。深知自己所作所為不為將軍容忍，設若事發，必然死無葬身之地，為求得后退余地，B不惜將各種情報暗地里送往東邊城市，并私下聯絡被推翻的匪幫殘余勢力。于是，街區的財富源源不斷流入B的腰包，城市的防衛、將軍的健康狀況、各位要人的秉性等情報，滔滔不絕傳送到敵人手上。眼見將軍深得市民的心，城市固若金湯，自知搜刮的財富足夠全家揮霍終身，B偕妻帶子準備連夜逃離，不料被早已察覺的助手偕三位友人堵在門口。面對B“同去享福”的誘惑，助手表明態度，“我們也是將軍的衛隊”，當場勒死其一家三口。

C。銀杏街區居民，中年喪子，晚年喪妻，獨自居住七年。身為前工人，退休金尚能溫飽，日子平淡、安定。六年前，C愛上喝酒，時不時在家抿上一口，日漸沉溺，終于不可一餐或缺，退休金無法支撐。通過朋友在街區找點閑事，酒的品質一降再降，至于最劣，才可勉強維持。兩年前，見其終日渾渾噩噩，更擔心其出事，街區不再讓C過去。C自己開悟，四處搜尋垃圾，賣了買酒，收入反而略有增長。好景不長，不兩年，將軍要求整頓市容，垃圾統一收拾、處理。C斷了酒錢，戒酒不得，只好變賣家中物什。這一日，C賣掉亡妻留下的銀質相框，手攥全家福，換得的一瓶好酒一口氣下肚，對著妻子、兒子的笑容，訴說思念。訴說之余，罵起市政管理當局，怨他們無能，讓他如此不堪。酒勁上頭，由市政管理當局罵至將軍，對著圍觀人群叫囂，將軍是個懦夫，有能耐讓衛隊來找他。話音未落，眾人宣告，“我們就是將軍的衛隊”，將他踹倒在地。嘴里余下的五顆牙齒，全給踢落。

10.鏡子說

說將軍下令，城市的關鍵處，全部裝上鏡子。市政大廳外墻，廣場花壇平面，商場扶梯兩側，超市天花板，學校大門口，機關辦公桌，臥室床頭，十字路口，街道拐角，所有人影閃動的地方，每個人員聚集的場所，都有角度不同的鏡子。上端是將軍的頭像，主體擦得明凈如新。待在城市里，如同待在洗過的新世界，沒有任何秘密需要藏匿，沒有任何地方容納得下污垢，人人笑顏如花，個個踏實滿足。只有將軍，憑肉身，承擔城市的陰影、骯臟。他坐在市政大廳的高背椅上，躺在將軍府里的雕花床上，在任一時刻，從任一角度，都可以看到城市的每個角落。如發現不軌，或心有不滿，將軍掏出他的強力手電，一束光從他手里出發，幾經周折，必然迅速抵達。這要么是對事主的警告，要么是給衛隊的命令，總之很快得到處理，再度讓城市安靜與干凈。

說將軍下令，每個人的身上，全部裝上鏡子。成年男性、女性鏡子正方形，可以裝在左胸或者右胸，成年女性還可選擇長方形，裝在腹部。小孩與老人的鏡子，小小正方形，裝在額頭。鏡子的背面是將軍的頭像，正面保持明凈，如同清水。這樣將軍就和每個人在一起，每個人都能看見他人和將軍在一起。成人的肺腑與心思，由此在互相映照中，彼此敞開、一目了然。小孩與老人的思想對外敞開，以方便被人照拂。尤為關鍵的，是眾人無論坐臥行走，只要身處某個空間，就會向他人開放，特別對將軍毫無隱瞞。將軍隨時隨地注視著大家，每有異常，手電筒的光芒即隨之到來，給予提示、給予保護，被留意到的人，自有衛隊前來，擦拭他們的鏡面，煥然一新。或者，干脆取下來，更換成面積更大，映照更好，將軍的畫像更為親切、清晰的，鏡子。

說將軍下令，讓上述有關鏡子的說法在城市廣為流布。對此，只是聽與說，并無真憑實據。城市，制造不出那么多的鏡子。有關鏡子的說法，卻也從未消失。

11.風和風聲

風起于何處？將軍之風起于其家庭教養，起于其父母之正直、嚴謹、謙和，對人與人事的同情、悲憫。將軍的父母早年求學于西邊城市，歸來后執教于城市大學。夫婦二人超脫塵世，全力投入研究，不必諄諄教導，只需耳濡目染，將軍自然熏陶得完整的待人處世之道。真實成為將軍畢生追求之最高準則，理性成為將軍處理紛繁世事之最重要原則。沒有將軍的父母，就沒有將軍，更沒有今日之城市，的非虛言。

風起于何處？城市之風起于將軍以身作則。將軍正直，則城市嫉惡如仇；將軍嚴謹，則城市一絲不茍；將軍謙和，則城市虛懷若谷；將軍共情、悲憫，則城市眾生平等、世界大同。更進一步，將軍以真實為準則，城市以求真為目標；將軍以理性為原則，城市以縝密為前提。將軍執掌城市后，要求城市整齊劃一、令行禁止，去掉奢靡、懶散、柔弱，奉行節儉、勤勞、強硬。不求索取，奉獻先行，不以愛為追求目標，只以真做效忠對象。不私下做判斷，以將軍的準繩為公開標準。以將軍為微風，眾人草偃；以將軍為強風，眾人折服；以將軍為旋風，眾人起舞。

聽，風起處窸窣作響，風過處飛沙走礫，風止處一派祥和。聽，風帶來風聲，風聲中有熱的血在漫延。聽，在風的陽臺，有一人獨立于城市的心臟。

12.來孚。狐貍，抑或狗

來孚進入一片甬道密集、交錯的地段，即是說，進入一座迷宮。來孚對此不以為意，他是一只狐貍，豈會被這區區迷宮難倒？他甚至不需要調動記憶庫里儲存的迷宮地圖——那是先輩代代相傳的圣物，單純憑著嗅覺，憑借對危險與安全的直覺，依據地面的潮濕與干燥，他就知道在岔道上如何選擇。再多的花樣，不外乎向左、向右、向前，或者后退的細分。

要說有什么不同，這座迷宮很明顯。隔上一段距離，甬道兩側就懸掛一面鏡子，呆板的長四寬一的比例，沒有鑲邊，距地面二十厘米，間距、角度與朝向隨意；鏡子旁邊，張貼一張告示，白底上一條狗的剪影，耳朵彎折、尾巴上翹，雙目直視過來，紅色圓圈將狗限制住，順著圈的直徑，橫著狗的身子，是一道紅色的斜杠。禁止狗出入。這意思來孚看得懂，但他知道自己是狐貍。照照告示旁邊的鏡子，看著里面尖尖的耳朵、火紅的皮毛、蓬松下垂的尾巴，這毋庸置疑。

再往前行進，似乎來到迷宮的盡頭，或者只是暫停歇息處。六塊鏡子圈出一塊范圍，內有一把椅子，來孚跳上去，椅面上寫“歌唱或演講”。前者他不擅長，后者他現在沒興致，但又不好完全違抗。于是，來孚在椅子上轉了兩圈，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鳴叫起來。那嬰兒啼哭、水壺報警、雛鳥喚食幾種聲音雜糅而成的狐貍的鳴叫響起，隨叫聲而至的，是陡然增強的無由的光，它打在六面鏡子上，折射在四周的鏡子上，照亮所有的鏡子。

來孚繼續轉圈，繼續鳴叫，在喧亮的迷宮里，他眼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耳朵彎折、皮毛變色，尾巴上的毛慢慢收緊，并且豎起來。從他的喉嚨，傳出令他陌生而畏懼的聲音：汪，汪，汪汪汪，汪汪……

（未完，全文見《十月·長篇小說》2023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