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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2023年第6期|安寧:前往夢幻山林
    來源:《北京文學》2023年第6期 | 安寧  2023年06月27日09:13

    在長白山,我想去看望一片森林,代替童年的自己。

    當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將大地上翻滾的麥浪、玉米、高粱,想象成原始的森林。大風吹過古老的村莊,無數的莊稼發出親密的碰撞、私語。我穿過金黃的麥浪,去尋找勞作中的母親。熱浪將我重重裹挾,變成一株飽滿的麥子,跟隨暑氣不停地向上升騰,最終消失在遼闊的大地之上。

    夜晚來臨,我便去夢里尋找蒼茫的森林。夢中的森林是一片神秘的大海,閃爍著幽藍的光,引誘我不停地靠近。當我好奇地走近,便會與它一起消失。

    在我走出村莊之前,我從未真正抵達過森林,但我卻相信在那片人跡罕至的密林深處,藏著堅不可摧的夢幻城堡,無數的飛禽走獸在其中出沒,花草鋪滿了每一寸泥土,處處散發著濃郁的芳香。

    我問母親,森林里都有什么?那時母親去過最遠的地方,只是小鎮的集市,她一字不識,也很少翻閱畫書,她只在鞋墊上繡出過絢爛的花朵和云霞,于是她漫不經心地回復我說,森林里除了花草樹木,還能有什么呢?

    我又去問父親,父親一邊用斧子將粗壯的蠟條砸進馱筐,一邊敷衍地丟給我一句,森林里不是活著的樹,就是死了的樹。

    那時我還不懂得死亡,我連生是什么,都沒有明晰的概念。我只是混沌地向前,走出無邊的麥田,走上蕭瑟的大道,而后離開貧瘠的村莊,并在懂得生死是人類漫長一生的起點和終點的年齡,走進長白山這片消泯了生死邊界的森林。

    還在前往長白山的路上,隔著車窗,我就嗅到了森林的氣息。這氣息如此動人,仿佛無數生命正自由地站立在大地上,對著天空發出熱烈的呼喚。風吹過寧靜的白樺林,將一株樹一生的秘密,捎給另外的一株。這優美的白色精靈,追尋著云朵的足跡,向著深藍的天空無限地抵達,仿佛它們要從根植的大地上一躍而起,擁抱深邃的蒼穹。

    沿著鴨綠江、圖們江和松花江,還有云杉、蒙古櫟、水曲柳、紫椴、紅松、美人松、沙冷杉、大青楊、岳樺等五十多種樹木。有時,它們保持美好的距離,終生不產生關聯,只在風里聽到過對方的歌唱,或在皎潔的月光下,仰頭看到過彼此美麗的剪影。有時,它們遒勁的根基在泥土里穿行,悄無聲息地將對方纏繞,或在高高的云端,枝葉相觸,戀人一樣深情地依偎。沒有什么能將它們分開,風霜雨雪,疾病衰老,甚至死亡,也不能將它們分離。

    人類從不曾真正了解過這片森林,就像人類永遠無法記住每一株樹木的名字,以及它們漫長一生中所歷經的磨難。它們是大地上的星辰,以微弱的光,匯聚成波瀾壯闊的森林。

    你如果不曾抵達森林的深處,了解那里的草木如何度過它們的一生,又如何在死后以另外的形式繼續活著,就永遠無法真正地理解生與死。你會以為,生死是兩個互不相干的點,它們站在生命的兩端遙遙相望,永不相接。你的一生,不過是從生的起點,奔赴死亡終點的艱辛旅程。當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也便蹤跡全無,仿佛遼闊的大地上,從未有過你的足跡。

    前往長白山之前,我在一片人工培育的叢林里,撿拾了一袋松果,打算將它們帶走,擺在我的書房。護林員嚴厲地制止了我,讓我除了記憶,不要帶走這里的任何東西,甚至一片落葉、一片柳絮。我想不明白,試圖與他爭辯,這些松果落滿了叢林,都已經死亡,它們再也回不到枝頭,那么帶走一些作為紀念,又有什么不可?護林員并沒有給我解釋,他只是將墻上掛著的規章制度指給我看,那些一臉嚴肅的禁止條款,并沒有給予我想要的答案。

    直到我走進長白山,在一片因火山活動而沉入谷底的地下森林里,我第一次意識到,生死并無邊界,就在人類無法踏足的地方,生死消泯了差異,生即是死,死亦是生,生死完美交融,猶如混沌的宇宙。

    在一株曾經直插云霄的美人松倒下的地方,無數的苔蘚、蕨菜、蘑菇、野草、花朵、樹木,又在這殘酷的死亡之上誕生,并以野性蒼莽的力量,讓生命之美肆意地流淌、蔓延。生存與死亡,詩意與粗暴,溫柔與狂野,柔軟與堅硬,仁慈與猙獰,蕭瑟與壯美,和諧地交織在一起。萬物在被雷電擊倒的樹木上,以纖細柔弱的美,繼續遼闊無邊的生。每一片落葉,每一截枯木,每一個松球,每一朵花瓣,每一棵被連根拔起的參天古木,都以死亡喚醒并滋養著新鮮的生。千萬年以來,這片森林就這樣沉寂在山谷之中,以荒蠻的力,阻擋著人類的入侵,并在萬物的此消彼長中,消泯著生死的邊界,成為讓人類震撼的獨特存在。

    我走在幽靜的山谷森林里,重新成為童年時好奇地聆聽大地聲響的孩子。我努力地去辨識紫箕、猴腿菜、山尖子、刺嫩芽、刺五加、豬嘴蘑、榛蘑、榆黃蘑、猴頭菇,它們安靜地生長在高大松樹的周圍,不爭不搶。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照在密林的深處,也將這些卑微卻又同樣蓬勃的弱小植物照亮。我還試圖找尋金盞花、風鈴草、山荊子、鳶尾花、仙鶴草、款冬花、牡丹草、銀蓮花、龍頭草。除了名字,我對它們一無所知,它們也從不關心我的抵達。它們一直都在這里,隱匿在長白山中,接納四季的冰霜雨雪,安靜從容地生長。它們是這片古老大地的真正主人,億萬年前人類尚未出現的時候,它們就在這里繁衍生息,將迷人的花朵鋪滿巍峨的群山。我又屏氣凝神,去聆聽飛禽走獸的隱秘聲響。就在叢林深處,行走著東北虎、烏蘇里棕熊、野豬、馴鹿、猞猁、野狼、黑豹、水獺、斑羚。如果與它們猝然相逢,我會因為驚懼而迅速地逃離。這片疆域歸屬于它們,我路過這里,卻也必將被這片神秘莫測的森林拒之門外。

    前往天池的盤山路上,高山杜鵑正迎風綻放。

    這小小的花朵,金子一樣撒滿積雪尚未完全消融的山坡,在寒風中傲然仰望著天空。人們在顛簸中隔窗看到這一片鵝黃色的花朵,忍不住發出驚喜的喊叫,仿佛荒原中發現了生命的奇跡。它們以纖弱的身姿對抗著此刻的凄風苦雨,嬌嫩的花朵為冷硬奇崛的群山,增添了一抹明艷嫵媚的色彩。

    這風雨中怒放的花兒,散發無限生機,讓人動容。在這兩千多米高的長白山上,還有什么能像高山杜鵑一樣,以柔韌的生命之力,刺透冰冷的積雪,將晶瑩剔透的花朵,自由地綻放在高山之巔?每一個途經的人,看到這片飄搖的花朵,都會被它們孤傲決絕又奔放不羈的力量擊中。仿佛這股不息涌動的力,是為了這一場千里迢迢的相遇。

    但與一朵花的浪漫相遇,只是人一廂情愿的想象。這雪山上的精靈,從不會為誰停留,它們只是用敏銳的觸角,感知著春天。當溫暖的陽光灑滿積雪皚皚的長白山脈,一株高山杜鵑便在冰冷的雪中舒展了一下身體,用積蓄了整個冬天的力,打開生命的種子。它的根基向下碰觸到完全沒有養料的火山巖,向左碰觸到黑色的火山石,向右則是白色的火山灰。就在這樣惡劣的寸草不生的碎巖上,高山杜鵑彎下身去,將柔韌的根莖橫臥在地面上,努力地傾斜著枝干,以幾厘米的矮小的身軀頂風斗雪,與銀色的群山融為一體,在壯麗的山巖上,釋放出讓人類嘆服的生命之光。

    還有更多的花朵,鳶尾、梅花、百合、龍膽、金蓮、藜蘆花、唐松草、越橘……它們用明亮絢爛的色彩,肆意涂抹著群山。風雪阻擋著人類的腳步,這些柔弱的花朵,卻從巖石縫隙間探出身來,點亮這片大風呼嘯的山巒。你若恰好路過,與一朵高山上的花兒對視一眼,你會在它湖水一樣清澈的眼睛里,尋找到生命全部的意義,即便在最荒涼的大地上,也要為了這短暫而又寶貴的生命,縱情地綻放。這冰雪中超凡脫俗的姿態本身,就是生命行經塵世的所有意義。

    而人們忍受風雨酷寒去奔赴的天池,也以高山杜鵑一樣的孤傲,隱匿在繚繞的云霧之中。瞬息萬變的天氣,成為天池最完美的隱身衣。于是它時而風情萬種,現出讓人驚艷的斑斕之姿;時而完全隱匿,消失在重重迷霧之中;時而著一襲朦朧面紗,若隱若現,引人遐想。只有愿意歷經漫長等待的人,才能在耀眼的陽光灑滿藍色湖面的某個瞬間,有幸目睹它勾魂攝魄的姿容。那純凈仿佛初戀一樣的藍,被群山溫柔地包裹,猶如一滴天空滑落的眼淚,閃爍著動人心弦的光澤。

    站在大風中目睹了這轉瞬即逝的絕世之美的人們,內心震動,許久都不能言語,仿佛怕驚動了這天上的湖泊。沒有人知道在湖水的最深處,373米的火山口,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又似乎那里什么也沒有,它一覽無余,心胸坦蕩地向整個世界呈現著它全部的美。成千上萬的人因為它的美,頂風冒雪前來朝拜,但天池依然只是它自己。就像通往它的道路上,那些恣意綻放的花朵,也從未等待過某個人。這世間真正的美,不被任何人私有,它們只是美本身,因為這份孤絕的美,它們有了永恒不滅的生。

    當我穿越大霧,在怒吼的大風中眺望天池,它并未因為我的長途跋涉,而溫柔地向我展示它全部的美。我只在驚鴻一瞥中,窺到它綽約的身姿,這美妙奇異的瞬間,讓我沉醉。我想張開雙臂,仿佛一只大鳥,縱身躍入這納闊了千萬年光陰的湖泊。那一刻,所有的人間愛恨,都化為一滴水,這來自浩渺宇宙的深沉的眼淚。

    就在這座被《山海經》稱之為神仙山的長白山上,億萬年以來,兩千多種植物和一千多種動物在這里繁衍生息,以比人類更為長久的生命,讓這條因火山噴發而形成的地球的褶皺里,鮮花怒放,叢林茂密,虎豹奔跑,蒼鷹翱翔。每一種帶有深海般柔軟呼吸的生命,都在群山中留下它的氣息。

    博物館里陳列著一截紅松的橫切面,它細致密實的年輪告訴我,這是一株沐浴了二百多年風雨的紅松。當我俯身靠近,我嗅到一股清新的松木香味,這香味如此持久、輕柔,讓人動容。幾百年的歷史風云從未影響過它,它只安靜地站立在群山之中,注視著四十米高空上流動的霧靄、云朵、朝霞、夕陽、風雨,也默默吸納著它們的精華。我從它幽靜的香味里,嗅到一只黑熊威風凜凜地走過,一頭栗色毛發的小鹿歡快地奔跑,一只雙腳強健的花尾榛雞在落葉中找尋著漿果,一只松鼠爬上高高的樹干悠閑地剝食著松子,一群蒼鷺拍打著翼翅飛向遙遠的南方。這所有濕潤的干燥的柔軟的粗糲的氣息,都被蒼郁的紅松一一吸納,而后成為它紅褐色身體的一個部分。

    如果人類不曾砍伐,一株紅松可以在這個星球上,歷經上千年的光陰。不管是王朝更替還是山崩海嘯,都不能阻止它向著天空挺進的步伐,不能改變它以沉默對抗時代更迭的強大定力。即便它被雷電摧毀,倒下,就在它散發彌久芬芳的身體上,無數的草木昆蟲又生生不息地繁衍。甚至當它被砍伐切割,運出叢林,擺上博物館透明的展臺,它依然安靜地吐露芳香。這永不消失的香氣,是它在世間不滅的靈魂。

    我還在森林的小木屋里,嗅到一個和我一樣的寫作者的氣息。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多年,當他活著的時候,他為那些長白山的鷹隼、青羊、野豬、黑熊、狐貍、小鹿、昆蟲、蘑菇、草木,寫下一本又一本書。即便他去世之前的幾日,他還在為森林里那些可愛的生命疾呼,希望急功近利的人類,能夠看到它們存活于世的價值。他以一顆孩子般天真純凈的心,向世人發出焦灼的呼喚,甚至因此招來威脅與恐嚇。即便他去世以后,依然有人因為他生前的困頓、落魄、愛情婚姻的失意,而對他嘲笑和詆毀。這個時候,他已不能言說,他在天上靜靜地注視著人間的喧嘩,看著那些他曾與之戰斗過的同類,如何喋喋不休地對他指點,仿佛他們是他命運的主宰,仿佛他顛沛孤獨的一生,全歸他們掌管。只有他為之終生捍衛并將他埋葬的這片山林,千萬年以來,沐風櫛雨,孕育萬物,卻不發一言。

    死去的人早已化為星辰,與日月一起,高懸在蒼穹,注視著活著的人螞蟻一樣奔走。在歷經長久的砍伐之后,人們終于意識到,我們并非長白山的主人。一頭猛虎,一只秋沙鴨,一株長白松,一朵野菊花,一棵人參,它們才真正地擁有這片彌漫著熱烈氣息的群山。于是人們為每一株樹標上名字、年齡,即便它被雷電擊中,倒在叢林之中,它依然會被人類記住,它的殘骸也依然會在曾經生長的地方,繼續滋養新的生命。而那些在兩千米的海拔高度上,頑強扎下根基的低矮的岳樺林,則以遒勁堅硬的枝干,被風雪雕塑而出的不羈身姿,以及在短暫的兩個月的生長期里,頂著八級大風緩慢生長的沉靜品格,震動著人類。正是這些看似矮小卑微的岳樺林,用強大的根基牢牢地鎖住大地,守護著水源,庇護著幼小的動物,讓群山下世代棲息的人們,從容地度過浩瀚的歲月。

    當人們終結自己的一生,將衰朽的肉體葬入森林,群山卻讓輕盈的骨灰化為另一種形式的生。這生漫山遍野,是匯入浩蕩汪洋的河流,是白樺樹上睿智的天眼,是劍戟一樣插入云霄的枯木,是一株小巧的東方草莓,是河流上漂過的浮石,是瀕臨滅絕的蝲蛄蝦,是一枚酸甜的藍靛果,是所有光輝絢爛生命的總和。

    這生在長白山中光芒閃爍,延綿不息。

    安寧,生于八十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等發表作品400余萬字,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遷徙記》《寂靜人間》《草原十年》。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廣西文學獎、山東文學獎、草原文學獎等多種獎項。現為內蒙古大學教授,一級作家,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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