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3年第6期|武陵驛:鐵錘與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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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堂風跳過兩個公共廁所,從安西大弄堂沖出來,一頭撞上長安路上的車流,被中山西路十字路口徹底收作之前,總是盤旋在長安路上一排異常整齊的法國梧桐樹頭頂。那時候,安西這個鬼地方沒有這樣的大樹,樹身上還統一刷著白得晃眼的漆。
日本樓的陽臺對著長安路上的車水馬龍,紅英被嗚嗚的風聲吸引著。她有一雙貓一樣的眼睛,慵懶的目光像是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在眼睛里,但有意無意目光總要越過那排白漆樹,落在長安路1344號。長安路上都認得,那是喬家紅漆斑駁的大門,通過一條比喉嚨還細的黑漆漆的窄過道,進入一個狹小的天井,長春住的閣樓窗口開在天井。
紅英是班里不發聲音的,長相出挑,舉止文雅,體育不錯,成績平平,平日不顯山露水,也不送往迎來,做不了班干部。不過,到了寒假,按家庭住址劃分若干個學習小組,她卻成了長安路日本樓這一片的小組長。眼看著寒假的日子一天天消逝,她賴著不去檢查長春的作業,就像是抽屜鎖著,鑰匙丟了,一想起就煩。她磨磨蹭蹭走在安西大弄堂,鼻間充盈黃魚爛菜葉尿堿的復雜味道。
長春正岔開兩腿,站在大弄堂里的小菜場,擋住了穿堂風,口里啵啵吹著泡泡糖,左手在腰間皮帶上捻著什么,轉而拍打一株鐵樹,好像那棵樹眨眼間要長到天上去,變成一頭墨綠色恐龍,掀翻整個長安路第三小學。他是長三小學最受女生歡迎的左撇子。但這不包括紅英這一類。
他眼光游走,沒有落在經過的紅英身上,卻像是最冷的清早窗戶上的冰花,看似玻璃平面上幾何圖案擴張得肆無忌憚,其實繞來繞去還是那個中心。他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笑意,紅英加快腳步。長春伸出左手攔住。紅英討厭他停不下來充滿挑釁的左手,一甩短發,想繞開男孩身上那股子快要溢出來的寒氣。
半路上有壞人。長春說。
天還亮著呢。紅英說。
那我們一道走。長春說,他纏著不放。
路上昏頭六沖地又說,你曉得敲頭人嗎?
自從全城陷入一場敲頭噩夢當中,長春被敲頭人深深吸引著。他有聲有色講起母親說了無數遍的第一起敲頭案:那個風雨交加的夜里,穿紅毛衣的年輕女工撐著紅傘穿著雨鞋,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離大孚橡膠廠不遠的荒涼小路上,路邊不遠就是黑魆魆的蘇州河,另一邊則是一塊爛尾的建筑工地,這一帶遠離長安路至中山公園的熱鬧地段,面積有幾個足球場大小。周圍一片漆黑,路燈不知是壞了還是被街頭混混打碎了,紅毛衣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背后竄出來一個騎車人,超過她的剎那間,車閘吱扭一聲,那人抽出一件鈍器,帶著風聲砸中她的腦殼……
紅英立定在電線桿下,掃了一眼學校綠漆大門,看不到收發報紙的老頭,她說,做啥要瞎講,我不怕的。
紅英從來不信喬長春的話,正如她不信喬家阿奶的話。她玩厭了桌上的算盤和各色應收應付賬款的藍色小圖章,溜出食品店財務室,順一架木梯,爬上水泥曬臺。
冬天沒有什么風景可看。一片壓一片的瓦片連起來的屋頂,灰黑色海浪翻滾一般。她拿眼在屋頂相連的凹處掃描,除了一些飛鳥播種的野生植物,沒有什么發現,到現在也沒有下雪的樣子。
樓下在喊:天黑了,作業寫完了嗎?
天還沒黑呢,大人喜歡騙人。紅英不理不睬。
那聲音悶悶的,提高了分貝:快點下來,小姑娘回家啦。
天空飛過一大群花白間雜的鴿子,像是覆著白粉的大黑板上漂移著粉筆字,讓紅英想起她還是有個媽的,雖然她總是不在家,老是要她放學后待在史阿姨的單位。
史阿姨還在叫:快點——小公主,敲頭人要出來啦。
叫公主也沒用。史阿姨那張嘴不是說她像彈鋼琴的小姑娘,就是像會跳舞的小公主。紅英更不怕敲頭人,她沒有穿紅衣,頭發是有點黃,不是枯草的黃,而是晴天渲染過的金色。發箍也不是紅色的,但史阿姨嚇唬她說敲頭人出來敲人腦袋前,會先講出那個人的名字。你的名字里是有紅色的。
黑咕隆咚的樓梯口傳來硬物碰撞的聲響,一迭聲哎呦哎喲,財務史阿姨上樓走得急,大約是膝蓋撞在樓梯扶手上。媽媽近來在紅英放學后,把她像一件出售貨物寄放在新寧食品店二樓財務室。完結,該著被押送回家了。
她期待著天黑得快一點,也許可以撞見敲頭人。
起風了,冬雨灑下來,有一陣沒一陣的。兩人都沒帶傘,史阿姨抓著紅英的手,邊走邊發抖。長安路往東走,哪怕過了下班高峰,行人車輛也是漸漸多起來,沒什么好怕的。然而她們都曉得現在共發生了七八起敲頭搶劫案,兩人死亡、六人重傷、多人輕傷,全是穿紅衣的女性,重案都發生在蘇州河到滬西體育場一帶。被搶物品五花八門,辣醬、藥品、飯盒、化妝品、香水,手表、戒指、金項鏈……敲頭人一件都不放過。史阿姨路上在嘮叨。
史阿姨的婆婆喬家阿奶頭頂著個面盆,屁顛屁顛趕上來,紅英立刻剎車。
史阿姨也站住,不是怕看見婆婆,她也看見了蹺腳斌生。天上稀稀拉拉落下些大雨點,打在梧桐樹葉上,行駛的車輛上,移動的雨傘上,行人頭頂上。指端能感覺到紅英的血流在加速,她用力拽住小女孩的手。
紅英沒想到見到斌生阿哥是這個熊樣。冬天了,他還是那件夾克單衣,打濕了,認不出本來顏色。曬黑的面孔上像烏龜殼爆裂,老遠能聞見香蕉水味道,近一米八的個子因為腿腳不便,邁出每一步都要含胸收腹斜肩彎腰倒向一側,猶如背上馱著一大袋米。民警小金他們披著雨衣,嘴唇蒼白,反剪著斌生的雙手,顯得比被押送的人更吃力更沮喪,他們逶迤行過積滿水的坑坑洼洼,朝派出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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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喬家阿奶的奶末頭兒子長春最喜歡去的地方是三角花園。
三角形小花園,不但形狀奇怪,連踢個半場小足球的空間也沒有,卻是個鬧中取靜的秘密角落。綠色植物葉片上一層血跡似的鐵銹,中山路橋投下烏云一般的巨大陰影。晴天也是陰陰的,難免有些古怪的事發生,藏著些逃學孩子的書包皮球彈弓釣魚竿之類玩意兒。到了夜里,星星點點火光跳動,一切都會生動起來,都說樹妖在夜里出來覓食,專抓迷路的孩子。嚇得女孩子們都遠離三角花園。長春曾經把紅英單獨騙來這里,不只是為了炫耀三角花園,只有他曉得芭蕉樹叢最深處有一個防空洞,不知道有多深多大,從門縫里扔了幾顆石子進去,半天也聽不到回聲,更是為了給她講一個獨家新聞:那個敲頭家伙是有動機的,騎單車執鐵錘,偏愛肯德基的紅,要在肯德基炸雞店在中國開滿100家分店之際,敲滿100個紅衣女的頭。
紅英扭頭就走,扔下一句話:十三。
長春糾纏紅英不知怎么被喬家阿奶曉得了,她數落奶末頭兒子說,長春呀做啥要跟日本樓小姑娘搞,她媽是只什么女人。擺不脫跟蹺腳混在一道,騷逼。
蹺腳當然是指斌生。喬家阿奶在長安路和派出所之間不厭其煩跑來跑去,為的是驗證她沒有看錯斌生。她說警方早就確定了是單人作案;作案工具為類似榔頭的金屬鈍器;劫財劫色,手段狠毒,不計后果,熟悉地形,不像流竄作案,專案組在案發地周圍守候良久,終于逮住了嫌犯長安路蹺腳。長安路上鬧鬧嚷嚷,有人叫好,有人跳腳,有人嘆息,也有人講觸霉頭。紅英一直不肯相信警察會冤枉好人。果然她猜對了,派出所把斌生關了兩三天,沒搞出什么結果,只得放了。
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倒是嚇壞了長安路一條街。丈夫陪老婆、父親陪女兒成了出門標配。女工不敢上中班夜班,工廠將食堂臨時改成宿舍,沒有條件的就借用附近學校教室做臨時宿舍;女人不惜將頭發剪短,出門不敢穿紅色衣服;甚至有人戴摩托車頭盔走夜路,隨身包包內藏著大剪刀。
那時候,喬家斜對過的日本樓是西站以西最好的建筑物。孤島時期日本人所建,長安路的清早,路邊馬桶排長隊的時候,日本樓則是另一個世界,安靜得很,每家每戶鋪深色柚木地板,都有衛生間抽水馬桶。一樓一分為二,東邊是公寓入口,西邊則是地段醫院的大門。住在五樓的紅英常常聽見樓下醫院的嬉笑吵鬧。冬天日短。大白天,裊裊白霧從門診部的煙囪管騰騰升起。樓道里房間里卻永遠是黑魆魆的。樓上阿六頭講以前樓里吊死過一個大肚皮日本女人,夜里有時能聽見東洋女鬼在哭,女鬼白天視力差,如同睜眼瞎,到夜里看得一清二楚,專門半夜出來尋男人。紅英媽打斷女兒說,阿六頭赤佬騙小鬼的。紅英說女鬼自己生不了小孩,夜間來找男人生小孩。她在走廊里也聽到過好多次奇怪的哼哼聲。每次到這里,媽媽免不了啐女兒,全是地段醫院病房那幫神經病太吵了瞎污搞。紅英爭辯說那聲音有時又像是老爺車,在天上哐啷哐啷跑。
媽媽看到日立彩電上什么人樂得大笑,笑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什么又說,小鬼頭越來越像你殺千刀的爹了。
紅英面孔漲紅,不做聲。她最生氣的事是不光長安路一條街,連她親媽也講她沒有爹,但這么久以來,她也習慣了,她曉得他們全錯了。世上哪有小孩子沒有爹,她只不過是想不起爸爸的面孔,在記憶里,伴著媽媽摔鍋砸碗的哭罵,他就是一個喝悶酒的酒鬼,宛如深夜蘇州河油汪汪水面上來來去去的水泥船神秘地出現神秘地消失,跟她像是從來沒什么關系似的,頂多是一副掉了色的金絲邊眼鏡,毛茸茸的胡茬,一雙骨節棱棱濕冷粗糙的大手,有點像斌生的手。
紅英萬萬沒想到斌生騙了她,她問小兒麻痹癥會死嗎,他說不會。不久,卻傳來了死訊。清晨上學路上,她看見安西小菜場里好多人頂著西北風往長安路上跑,要趕到中山路橋去。她不能跟著去,聽人說警察封鎖了三角花園,有了重要發現。人們一面贊嘆,一面唏噓,這么快就捉到了。
斌生獨自躺在芭蕉葉最深處的防空洞內,頭靠著磚頭壘砌的土灶,頭發燒焦了,眼半開半合,口微張,右手壓在胸口下,左手伸得僵直,指尖朝向門口。指甲折斷脫落,鐵門下部布滿刮痕。肌肉萎縮的左腿藏在右腿下面,臟得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西褲上現出黃臘臘一灘尿跡。警方排除了非正常死亡,法醫認定是心肌梗塞,沒說什么時候死的,但唯有紅英知道,他一定是在做夢當中走的。她還知道,夢是芭蕉葉形狀的。
民警小金等人找到了一些瑣碎的東西,搪瓷碗,破鐵鍋,雨衣,手套,手電筒,絲襪,蕾絲內褲,避孕套,平刨等等,包括一把鐵錘,錘頭沾滿了土和草木屑,散亂分布在防空洞各個角落,洞壁上白粉筆畫著一片大芭蕉葉子。頭頂上不時傳來轟轟聲響,那是輪胎碾過中山路橋面。圍觀的人說小金他們裹著軍大衣,依然凍得嘴唇發紫體似篩糠,冬天的防空洞就是一個冰窟窿,凍死人不償命。錘子送到刑警大隊做檢查,驗出了血跡,不能確認是被害人的。但大家早都默認了敲頭人是蹺腳斌生,遺憾的是就算能給他定罪,誰也沒本事抓一個死人。
半空中有零星火光,爆竹劈劈啪啪響起來。新年快到了。
長安路上只有紅英不相信斌生死前住在防空洞,沒有二胡唉,斌生怎么可能不帶著他的二胡,住在那么冷的地方。她很小就見過斌生,但第一次兩人說話卻只是兩年多前。媽媽開始將她托給史阿姨。
那天史阿姨急著回去燒夜飯,本來要送紅英回去,但紅英媽說自己來接紅英。五點多,出納走了,六點鐘不到,史阿姨也走了,將備用鑰匙留給紅英。
財務室出門左手,一架紋理磨得錚亮的木梯擱在半人高的小門口,通向水泥曬臺。她記得頭一次爬梯子發現曬臺,曬臺中央的藤椅日曬雨淋,白慘慘的,像一具蜷縮起來的動物白骨。她往藤椅里一撲,椅面塌陷,吱嘎尖叫起來,椅腿左左右右搖來晃去,愣是沒塌倒,像是激流里的小船,險歸險,始終不傾覆。她好幾次把椅子拖到晾衣繩下面,幫著把掉下來的被子重新晾上去,第二天發現藤椅又回到了曬臺中央。無論怎么擺椅子,隔天總會回到曬臺中央,好像椅子長腳認得方位。那是蹺腳斌生的藤椅。史阿姨說他的手很巧,店里的桌椅貨架冰箱都是他修好的。
紅英輕輕推開曬臺木門,門軸發出吱嘎吱嘎聲,藤椅上伏著一個黑影,她正想退回去,那個影子會說話,他說,看。
她嚇了一大跳,身子退得太急,把門撞上了,退不回去,她更慌了。
影子起身攀住晾衣裳鐵架子,翻過曬臺欄桿,一只腳踩在墻面上凸出的椽子,另一只腳就像蝸牛伸展腹足那么晃來晃去,一點一點,順著欄桿外緣朝前爬,紅英的心隨之懸在半空中。她看出那只蕩在半空中的腳有毛病。四周靜極了。該如何描述這種傍晚自然生出來的寂靜,長安路上連個小小的圖書館都是成天鬧哄哄的。
她故意啊了一聲,驚叫聲賽過地面拖曳鐵貨架的銳音。那人腳下打滑,差點掉下屋頂,好在他手指扳牢屋脊,呼吸粗重,搖來晃去一陣,最后落在屋頂和屋頂之間的凹陷處,站穩了腳跟。銜接屋頂的油毛氈很結實,漸漸蓄了土,雨過之后,陸續長出一些鬼頭鬼腦的野生植物。當他氣喘吁吁爬回來的時候,胳肢窩下夾著一只拳頭大小的野西瓜。
她認出了那張像皺皮蘋果的憨憨笑臉,深度近視眼鏡,夾鼻裹著橡皮膠,鼻翼笑紋深刻,三十來歲年紀倒像是四五十歲。除了帶崇明口音的上海話和流行的醬紫色夾克衫,他身上再沒有什么本地特征。沒有上海戶籍,更無從證明他與這里的聯系。他是長安路上來歷不明的人,半天也講不清楚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周家橋新寧食品店沈經理招臨時工,看他老實,身世可憐,又是個瘸子,心一軟,就安排他住商店樓上三層閣看店。
她免不了想起長春說的圓規畫圓圈的比喻。這次,長短不一的圓規腳異常輕巧完成了徒手攀援的高難度動作,大大出乎她的預料。她為惡作劇抱歉,他未語先笑:謝謝小鬼頭嚇我一跳。本來心口不舒服,倒被你一下嚇好了。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斌生患有先天性心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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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歸有一天會摘到一個熟的。
說這話是在財務室左側斌生的三層閣,豎一把短木梯作出入口,單靠屋頂老虎窗通風,人站不直,夏天悶熱,冬天漏風,他家在哪里沒人知道。他好像也不在乎。反正自從他來到新寧食品店,長安路上只知道他孤家寡人無處可去。他拿一把油膩膩的水果刀,剖開了小西瓜,瓜瓤白乎乎的,籽也是白的。他嘗了一口,皺起眉頭,揉著胸口,呼吸平順了,一臉苦相,但嘴角擠出笑意說,味道好極了。
紅英笑了,斌生說味道的腔調同雀巢咖啡廣告一個樣。天氣回暖,屋里一股子腳臭汗酸爛水果的混合怪味,被子書籍藥瓶亂糟糟堆在床上,床下塞著腳盆拖鞋木工工具箱。紅英不喜歡看書,就看墻面貼著的大海報,上面一排排電線縱橫的傍晚天空底下,五個短褲少年并排站立,昂首望著遠方,他們在等待著什么,什么才值得去永遠等待?她從長春硬要借給她的豎版舊小說認出繁體字的“遠”,念得出四個藍色大字是“永遠等待”。若干年后,當她瘋狂地迷上香港Beyond搖滾樂隊,才似乎明白了永遠和等待之間的那種相依相恨的莫名關聯。每逢聽到蒼涼遒勁的粵語版《海闊天空》,鼻尖一定會聞到斌生小屋子的氣味。
她吸溜著鼻子,吃了話梅糖、鹽晶棗,眉眼便活泛起來。
斌生在火油爐上煮了兩人份的蔥油拌面,看她吃得鼻尖冒汗,遂取出一把破二胡,笑著說,日本樓小姑娘,想聽什么?
紅英喜歡斌生摟著二胡搖頭晃腦亂拉一氣。下班后,斌生不是上曬臺坐在藤椅里發呆,就是在三層閣里擺弄二胡。這完全不是白天在店里你能看到的那個被人呼來喝去的雜工。食品店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少不了他,但沒人拿他當一回事。沈經理背著手走來走去,有時給斌生腦袋上輕輕一巴掌,罵他拉二胡是亂彈琴,怪不得老大不小找不到家主婆。史阿姨說不要小看斌生,人家在外面有花頭。有人問什么花頭呀,史阿姨來不及回答,沈經理就說偷南貨店隔壁花癡的花褲子穿嘍。大家笑得稀里嘩啦,斌生也笑。沈經理又拍他腦袋,笑什么笑,笑嘻嘻不是好東西。斌生還是笑。史阿姨講經理不要欺負老實人哦。
斌生講他看中的是小提琴,但他買不起,也學不起。好歹二胡不貴,他攢錢買了一把二手的,自己琢磨著就拉上了。他咿咿呀呀拉了《金蛇狂舞》和《草原之夜》,紅英要聽《二泉映月》,他不愿拉,那太慘了,他只拉開心的。樓下傳來高漲的喧嘩聲,像是一屋子人在打麻將,又像是馬路邊坐著許多人喝啤酒,一浪高過一浪,他把腦袋探出老虎窗,裝作看見了什么似的,大呼小叫起來:夜里有紅毛外星人在馬路上打仗,就在大馬路上,離周家橋不遠,要不要看?
斌生這么說,她半信半疑起來,他托著她腋下舉到窗口,喧鬧聲卻消失了,除了對面黑魆魆的屋頂下昏黃的燈火,彷佛夜雨淋濕的一排排紙燈籠。
她沒作聲。
斌生說,再往遠處看,越過全部的屋頂,就是海,看見了沒有,喏,海里有一座芭蕉葉形狀的島。
她嗯了一聲。
他說,島上有栽滿菠蘿蓮霧的山谷,吃過蓮霧嗎?味道好極了。
她說,看不見呀?
他只說,你有貓那樣好看的眼睛,仔細看,一定看得見。
他是第一個講她有貓眼睛的人,但她當時沒留意。樓梯口傳來特別急促的腳步聲,但兩人也都沒留意。紅英媽又食言了,來得特別晚,她爬上木梯,三層閣小得她都站不下,她一把擰住斌生的耳朵罵:哎呀斌生,看不出老實人會這樣瞎三話四,要把我乖囡帶壞的。她還是個小姑娘……
斌生大手一松,紅英身子落到地上,羞得手腳也沒地方擱。
斌生跑進貨,腿腳不好,騎車技術卻一流,長安路上的蹺腳踩著鏈條有毛病的永久自行車,有求必應,大家都愛找他幫忙。他常在上班時間幫人忙私活,不是做木工修理家電,就是踩黃魚車買菜送貨。要是他在三層閣,店經理或團支部書記來了,群眾咳嗽就頻繁起來。只要遠遠地三聲低咳,他立刻停住手里的活計,回到樓下店堂倉庫埋頭干活。領導有時問斌生中飯吃過伐,斌生點頭說味道好極了。大家就捧著肚子笑。斌生的普通話就這一句說得字正腔圓。
紅英媽跟史阿姨走得很近。紅英媽會撒嬌,史阿姨會夸人,好起來兩個人簡直是親姐妹。史阿姨夸她是長安路上一枝花。紅英媽就托她照看未來的一枝花紅英。那天,工會發了電影票,史阿姨要加班,就叫在三層閣看書的斌生帶紅英去看電影。
兩人一高一矮從周家橋一路往東。額上感覺到了雨點,上午下過的雨,聲音早就過去,水珠子還寄存在樹上,這會兒,雨水是先落到斌生身上,鏡片濕了糊了,一顆水珠子滾到他脖根上,碎裂后,變成一條身子不斷生長的小蛇,游入他襯衫領口,但他沒感覺,笑得鏡片上看不見眼睛,變著法兒同紅英找話題。他高鼻梁上架著沉重的黑框眼鏡,每句話都以笑開始,以笑結尾。一點兒也不好笑也要笑,卻沒法跟他生氣,這就是他這個人討人厭的地方。再說大人跟小人有什么好多說的。
她覺著街上的人都在看他們。
斌生在小攤買了孫悟空豬八戒的糖人,紅英不要,他一手一個拿著,高高低低地走著。她跟在他后面,躲閃著他的影子。兩個人走得別別扭扭的,走過中山西路口的紅綠燈,走過安西大弄堂。兩人背上汗涔涔的,風一吹,挺涼快。紅英再看他傻笑,也不怎么討厭了。他不能算是阿哥,嚴格來講,他是爺叔級別,但媽媽分不清輩份,讓她叫阿哥。連沈經理她也要紅英叫大阿哥(老沈都過五十歲了)。
斌生說他不敢牽她的手,因為他走路樣子太難看。她心里一驚。斌生說小兒麻痹癥造成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別人會笑話的。她眼神柔柔的,依然不做聲。斌生又說下趟不帶你看電影了,別人會笑話的。她眼光直了,咯咯笑著說,這多沒意思。說不定我長大后,長到你一樣高,也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紅英的手朝他歪斜的肩頭比劃了一下。
到了西站口,道桿提起來,路人和自行車紛紛推搡著他們上前,斌生趁亂牽起她的小手,他大手心潮濕粗糙,并不舒服。
路上有人叫紅英,她趕緊甩脫斌生的手。
長春甩著長發迎面而來,手里托著三角紙包,邊走邊吐瓜子殼。
紅英瞟了一眼,也許因他是史阿姨的小叔,就不想多理睬。
他嘻嘻笑說,跟圓規跳舞。
紅英馬上明白了他笑什么,從側面看讓高高瘦瘦的斌生牽著,的確像是跟一只腳長一只腳短的圓規跳舞。
斌生面孔一紅,扶了扶眼鏡架,裝作什么也沒聽見。長春來勁了,他返身跟上他們,一路上,他的話比西站的綠皮火車還要長,幾顆唾沫星子沾到她臉上,她用手絹抹掉。悄悄扯扯斌生衣襟,希望這個大人能像個大人樣趕走長春,但斌生沒有,他一味努力走著,才能趕上長春的快步。好不容易走到了中山公園附近的影院,長春沒有電影票,斌生終于找到了借口,但還是不得不挖出口袋里的零錢加上兩個糖人,才打發走了他。
走前,長春毫不掩飾對斌生的敵意,壓低聲音說,夜里小心敲頭人。
電影一散場,紅英穿過人群,走得像逃跑。
電影不好看?斌生擠著趕上來問。
她搖頭。
你怕敲頭人?他又問。
她又搖頭。她擔心的是長春,但那小子不在,他沒耐性,早不知去哪里野了。她一本正經地說,敲頭人是他們編出來嚇唬人的。
斌生倒是有點驚奇。店里的人都說蹺腳晚上通宵看書,看得近視一千度,鏡片賽過啤酒瓶底,肚皮里裝的全是油墨,此話看來不假。他說要講個真實的敲頭人故事給她聽,比電影精彩。影院的人群涌入街巷,像浩蕩的長江消散在入海口。斌生對著街燈瞇起眼,鏡片上像有點點魚鱗閃耀,他說他是出生在長江入海口的漁家孩子,父母靠出海捕魚為生。有一次,父母出海,航行得很遠很遠,說是去了一個芭蕉葉形狀的南海島嶼,再也沒有回來。回來的漁民們則說那兒是一座陽光普照的美麗島,長滿菠蘿蓮霧的山谷住著一位天使,捧著鮮花招待你,照顧你,祝福你。去了的人幸福得不想回家。斌生不懂為啥父母連兒子也不要了。村里的說法有了轉折,又有回來的人說那個島哪里有陽光,其實是黑得可怕的所在,到處是沼澤,濃霧彌漫,伸手不見五指,沼澤里住著一個惡魔,一旦狹路相逢,他就會用鐵錘敲碎人腦殼。(紅英起初銀鈴一般笑,此時笑聲便被夜色吞沒了。)漁民們沒有撒謊,都說了實話,但他們都只說對了一半,要是他們登島的時間是白天,遇見的是天使。換成夜間上島,只能遇到敲頭人。
紅英低著頭想了一會兒,眼睛一亮:遇上敲頭人就死得硬翹翹了,那阿哥你怎么知道那個島的事呢?
我是逃回來的,那辰光我太小,爹媽都去了島上,他頓了一頓說,死了。
紅英瞥了一眼斌生的腿。他瑟縮了一下,像是被蜜蜂蟄了一下,他訕訕地說小辰光他的腿沒毛病,跑得比花貍貓還快,后來被鐵榔頭砸斷了一條腿。
紅英沉默了一陣,問他:斌生阿哥,你恨敲頭人嗎?
斌生撓著頭皮說,為啥要恨?只要避開夜晚,就能遇到天使。
她說,夜晚怎么避得開?如果你在島上過夜,不就碰到敲頭人了?
斌生辯解說,那你可以在白天登島,不要過夜。保護好自己。
這個辦法靈。她說,那個島在哪兒呢?
輪到斌生沉默了。街邊食肆,一對落地大音響里鄧麗君唱得很嗲: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話兒要交代……
怎么才能去那個島找到天使呢?她追問。
心臟為啥叫心臟,曉得么,就是心臟了。要是心不臟,就一定能去。他答。
她繞過地段醫院門口的積水,認真地歪著頭,說出想了一路的結論:阿哥,這個故事不好。
他恢復了笑容:為啥?
紅英咯咯笑著說,騙人。這故事是假的。你的腳不是小兒麻痹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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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家門前那一棵梧桐樹除了白漆外,還用紅漆寫了大字“南俠在此”。為了看清這幾個字,紅英借著去竹器店買淘籮的機會,走過好幾個來回。長春的行書寫得頗有中流擊水的氣勢。可知那小子最近迷上的是《三俠五義》《小五義》等等,書包里全是這類書。
穿過黑乎乎的窄過道,跨過被兩個水斗占滿了的天井,她看見一個小男孩呆頭呆腦坐在喬家客堂間樓梯上,扁扁的大腦袋上鼓起一個暗紅色的包。長春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冒出來,說那是鹿角。小孩子好奇的目光停留在紅英白中泛紅的臉上。長春的目光也跟蹤而至。她雖很瘦,身子骨早早露出了美人坯子的苗頭。
在長春的手指接觸到紅包之前,被一巴掌打開了。史阿姨嫁入喬家后,脾氣也變壞了。對于至親從來不吝批評。她拉長臉,訓斥小叔長春長大了也不懂事,產鉗夾出來的產瘤怎么能隨便亂摸?
小男孩哭了,伸出小手往空中亂抓。
喬家阿奶從里屋跑出來,手里抱著糖果罐,學著小孩呀呀說話:吃糖糖吃糖糖。
史阿姨撮起嘴抱著孩子死不放手,說小孩吃糖牙齒要壞的。
長春趁機竄上去摸著了那只角,嚇得史阿姨大嚷要管教被寵壞了的長春。喬家阿奶一手抱著糖罐子,一手叉腰對媳婦虎起臉說,喬家養的小人,管教輪不到外人。
史阿姨面色不對,鼻子里哼了一聲,抱起男孩,屁股一扭上樓去了。從頭到尾,她并無正眼瞧一下紅英,當她是空氣看不見。
街上傳聞看來不假。史阿姨的冰冷態度證實她真的跟紅英媽絕交了。她再也不能容忍跟一個日本樓騷貨做朋友了。紅英不怪史阿姨,要怪就怪國棉廠轉制。紅英媽等一大批工人提早退休回家,于是日本樓里人多嘴雜,謠言四起,樓上阿六頭領頭說半夜里鬧的不是東洋女鬼,而是紅英家里進了野男人。還沒等紅英媽找樓上算賬,國棉廠宣傳干事拉著幾個保衛科的人,夜里打著手電筒轟然沖上樓來,砸開紅英家房門大吵大鬧,他們真的發現有人從陽臺爬水落管子逃走了,遠遠一個一瘸一拐逃竄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樓下歪倒著一輛破自行車,那是斌生的永久。樓上樓下馬上都曉得了宣傳干事是紅英媽的相好,卻不敢相信她的新歡居然是蹺腳斌生。紅英媽有口難辯,干脆閉門不出,悶在家里做美容燙頭發。
國棉廠慢慢風波平息了,但新寧店卻余波再起,一向笑瞇瞇的斌生卷鋪蓋滾蛋了。事起倉促,沈經理像往常一樣領著一群職工拿斌生開玩笑,斌生,你的永久哪去了,斌生說找不到了,老沈講腳踏車在紅英家呢,斌生連連否認,老沈又講紅英快叫你阿爸了吧,大家都笑,但斌生竟生氣了,冷不防推了老沈一把。老沈靠著水果箱站穩之后,一把揪住斌生衣領,往他頭上狠敲毛栗子。午飯時候,斌生沖進經理室,手里提著一把鐵榔頭,一聲不吭,面無表情,老沈打翻了飯盒,嚇得趕忙逃回了家,好多天他都稱病在家,不久調走了,離開前,他沒忘了打電話到店里,警察也來了,他們和店里職工一起動手,趕走了斌生。
紅英感覺渾身僵硬發冷,非常想念家里那個總有股子藥棉怪味的硬枕頭。她匆匆檢查完,急著要走。長春的作業勉強做完了,卻說起喬家后院半夜里的動靜,有什么東西從屋頂上經過,瓦片嘰嘰嘎嘎亂響,天亮了,他從客堂間樓上后窗爬上灶披間屋頂,發現不少瓦片被踩碎了。看紅英沒反應,他補充說是半夜里敲頭人在喬家房頂飛檐走壁吶。
她捂住嘴,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
長春得意了,他透露說警察收到舉報,有一人去中山公園金店修理一根金項鏈,心形掛件上刻有“琴瑟好合”字樣,很像4月份敲頭人劫走的項鏈。高個子,偏瘦,中年人,穿醬紫色夾克衫,講崇明口音普通話,可惜晚了幾分鐘,來不及當場生擒。警方又氣又喜,發現了重要的辨識特征,那人是瘸子,是我們熟悉的那個瘸子。
紅英脫口而出:你是說?
長春說,蹺腳斌生輕功練不到家,踩碎了我家瓦片,腳有毛病嘛,不過爬你們家陽臺倒是手腳蠻利落的。
紅英這邊知道是長春向派出所舉報了斌生,史阿姨那邊第一個跟斌生劃清了界限。斌生被趕出了新寧店。史阿姨痛定思痛,一度交友不慎,一是日本樓的女人,二是三層閣的老實人。她作出結論,沈經理做得太對了。紅毛衣女工的男人是她認識的,她又講出事那晚男人在家里做好了飯菜,等到9點多坐不住了,跑到鄰居親戚家中去找,遍尋不到。11點多,他找到了那片荒地,看見圍了一些人,扒開人群,只見妻子躺在那里,滿臉血污,上衣衣襟敞開著,褲子脫到了膝蓋處……老實人真不老實。史阿姨的敘述比她婆婆可信,打消了長安路好心人對蹺腳殘留的一點點好感。斌生就是這樣子在長安路上身敗名裂的。自此沒有商家廠家私人老板敢收留他,長安路上都像防賊一樣防著他。有人撞見他坐在飯店門口,總會用幸災樂禍的眼神望向他的破二胡和面前的搪瓷破碗,斌生怔怔地坐在原地,壞腳盤在好腳下面,有人給碗里丟硬幣,故意丟到碗外面。也有人招呼說蹺腳你講一講日本樓那天晚上的事,想逗他講一些細節出來,但他只盯著人群里的小孩子,孩子看見他直勾勾的眼光就害怕,往人群里躲,拽著大人的手要走。
斌生囁嚅著說,不是我。
有人逗他說,那半夜去紅英家翻陽臺爬水落管的總歸是你吧?
斌生連聲說,不是我不是我。
喬家阿奶撇著嘴說,還不是你——你的腳踏車在樓底下呢。
馬上又有人問:蹺腳,你的腳踏車呢?
斌生嘴巴張合,半天說不出話來,光會擺弄二胡,可是,無人想聽。連紅英也不想。她聽見熟悉的二胡,遠遠避開了。
聯防隊在中山公園巡邏,發現一個模樣像敲頭人的鬼影徘徊里深夜的湖畔。隨后,大白天發生了救狗事件。
清水浜河道并入公園,拓寬為人工湖,西面為游船碼頭,北面是穿廊水榭。據水榭現場市民說,當時聽到有人喊“救妹妹”,以為是有人落水,一個女孩沖到水榭大喊救命,附近都是下棋散步靜坐的老人家,唯有一個中年男人仰面朝天,臉上蓋著一張報紙在午睡。那人一聽跳起來,反而摔倒了,暴露了他是瘸子,他迅速爬起來,衣服也沒脫,甩掉球鞋就下水。湖水很淺,他救起來一條狗,凍得全身發抖,但他返身又下水搜尋。那求救女孩臉漲得通紅,一個勁叫他回來,說要救的只是她的狗。
下水者很尷尬,坐在岸邊,脫下衣服曬太陽,有人喊他斌生,人群嘩然,有目擊者自動站出來澄清說聽見女孩當時喊的是“救狗狗”,馬上有人反駁說早干嗎去了,為什么不早說,又有人嚷嚷說要報警,看熱鬧的人一窩蜂轉向,幫著女孩講話,她喊的就是狗狗嘛。認出斌生的人于是問他有沒有去過金店,斌生臉色煞白,滿頭滿身不知是汗還是水,他只會講不是我的金項鏈。另一人問他怎么不去日本樓睡女人,他只會說,我的腳踏車被偷了。他牙齒打架,講也講不清。那人還在說紅英是個小女孩,你不要一拖二吃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斌生面色鐵青,脖子上青筋暴起,朝那人揚起來了拳頭。那人叫著“蹺腳又要殺人啦”,抱頭鼠竄。人群激憤起來,幾個年輕人摩拳擦掌要教訓蹺腳,人群又叫喊,讓開讓開閑人讓開,領導來了。
公園領導來了,斌生倉皇逃走。這件事更加說不清了。長安路上公認最有學問的洪教授說,不論是為了救人還是救狗,其行為都構成見義勇為。街道辦則說申報見義勇為的相關工作并非街道辦負責,如果有關部門研究出結果,街道辦會全力配合。以上都不會有結果的,下水救人的是渾身是嘴也講不清楚的斌生,誰也不曉得他現在住在哪里。那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出現在公眾面前,兩周后,警方在三角花園防空洞找到了他的尸體。有人恍然,他是住在防空洞的,也有人說他是冬天下水救狗,生病給病死的,然而眾怒難犯,那種為死者開脫的說法不久就自動消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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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寧店三層閣門上掛著銅鎖。斌生再也不會回來了。
紅英記得最后一次爬上曬臺的那一晚。以前每到夜幕降臨,曬臺中央會有一人坐在藤椅上,上身半轉,右胳膊擱在椅背上。一條腿蹺在另一條腿上面,看不出腿的長短。他呆呆看著夜里的屋頂。直看到屋頂開始放出綠色熒光,許許多多蝸牛開始慢慢散步,背上的殼五彩斑斕,藤蔓綠匝匝覆蓋了屋面,其中一枝上長出了一只籃球大小的西瓜。她明明將藤椅踢倒了,它借著一陣風自己又爬起來,風挺大,吹得它黧黑的身軀微微晃動,仿佛一只碩大的蝸牛在蠕動。她惡狠狠搖晃著曬臺中央的藤椅,像是要拆了它的筋骨,手上風一吹絲絲拉拉生疼,沒有倒刺嵌在里面,手指被藤椅上的竹篾劃破了。
在到處有人追著討飯斌生取笑的日子里,紅英開始躲著人,絕足不去喬家,直到去少年宮活動。那個日子像是過兒童節。吃過晚飯,她在少年宮玩累了。卻碰上長春對她說悄悄話:你的眼睛真像貓。
那是斌生說過的話。她面露懼色。為避開長春,她去了游泳池。冬天的泳池沒有人,她在角落里抱腿坐下,透過飄揚的劉海,望著枯葉不斷跳落在晃來晃去的水波上,不知不覺睡著了。天黑前,同學們和老師都走了。長春找不到她,也走了。
深夜的馬路像是漂浮著深紫色海藻的一片海。她走了很久,也走不到頭。覺著離長安電影院不遠了,但中山公園卻總是走不到,更別提長安路了。不是走反了方向,就是迷路了,她想。不怕黑燈瞎火,也不怕敲頭人,但她怕的事情發生了。驟然間,行人都不見了,霓虹燈火也像害怕月光那樣,溶解在海水的幽暗里。這座城市里的人似乎全都登上一列綠皮火車遠去了。
耳朵里捕捉到了熟悉的響動,很平常的聲響,老爺車在天上行進的哐啷哐啷,斌生那輛永久嘶啞轉動著鏈條。車輪吱扭一聲剎住,斌聲單腳點地,不說話,只是笑。阿哥怎么知道我迷路了?斌生不說話。她跳上永久的后書包架,雙手抱住他的腰。他的腰間硬鼓鼓的。風擴大了聲量,鏈條該上油了,哐啷又哐啷,伴著心跳節奏,像是深夜天山迪斯科舞廳的強勁節奏。很多年后,她總能在粵語版《海闊天空》中聽出那種節奏。先前她還覺得斌生好是好,就是太傻氣太窩囊,缺少長春的那股子霸道執著。但此刻她承認玩什么刀子刮片香煙牌子橡皮泥都太幼稚了,放暑假前,樹上知了熱死忒啦熱死忒啦亂叫已經夠煩了,長春還去搞來一只金烏蟲,用白線系了,叫蟲子繞著她的課桌飛。最糟的還不止于此,長春人小鬼大,居然會告密。斌生一直不響,聽她絮絮地說她曾休學一年,在病床上看窗外的樹、天空和鴿群。她朝鴿子招手,嘴里含混地說著。鴿群全然不顧,徑自在半空中呼啦啦盤旋。她在悠長的鴿哨聲里,自覺是找不到歸巢的小鴿子感受到了未來的重量:她想快快長大,做一個好妻子,學會彈鋼琴,家里要有一臺音質華麗的二手雅馬哈鋼琴,自然還要做一個好母親,在家里給孩子做菜燒飯洗衣鋪床。斌生仍然不說話。紅英說累了,她從沒有說過那么多廢話。她終于懂得了夜里的寂靜是什么,不是阿六頭說的慘兮兮的東洋女鬼,也不是財務室隔壁三層閣的暗淡電燈光。等到聲音都入睡之后,她能聽到樹木花草齊刷刷生長的聲音,有一只貓潛伏在周圍,你無法事先發現它,除非你能注意到它發黃的亮眼睛,當它匍匐得太累,夜里落單的鳥就會走入它的羅網。貓爪子磨得尖而亮……
我們這是去哪兒?她問了一個重要問題。
斌生終于開口:那個芭蕉葉形狀的島。
她忍不住呼喊:那我們遇見的不是天使而是敲頭人啰?
斌生也笑:我是敲頭人。
他真的從腰間拔出一把鐵錘,舞出一股金屬的嘯音。
紅英咯咯地笑。她曉得斌生沒有死,她忽然想明白了,做啥要害怕敲頭人,天使到了夜里就會變成敲頭人,天一亮,他又會變回天使。
過了很久,紅英才想到有什么地方不對,二胡。斌生沒有帶著二胡,他帶著一把冰冷的鐵榔頭。
紅英回家之后,就著涼病倒了。她高燒不退,冒冷汗,說胡話,一陣一陣地發抖,不斷說是斌生騎車送她回家的。紅英媽抓著處方甩著體溫計,對樓下地段醫院醫生嘆氣說,我家小姑娘會不會腦子燒壞掉,央求街坊鄰里找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才把她找到的,難道真的是撞邪了?
她特意給斌生燒了紙錢,念念有詞:哎呀斌生,你死了就算了。要是真有冤,來找我吧,我不怕的,放過我女兒。
紅英漸漸康復之后,歷時數月的敲頭案終于告破。公安專案組描摹嫌疑人的畫像。協查通報發送到各級,終于在在寶山查到了與畫像長相酷肖的可疑人員,在案犯逃回安徽之前抓捕成功,案犯供認不諱,所有敲頭案都是他干的。此時斌生已經去世大半個月。
媽媽做晚飯時,感嘆道:斌生真正作孽呀,新年我去玉佛寺給你燒頭香。
紅英蜷縮在被窩一角,只是冷漠地望著媽媽的背影,直到媽媽預感到了什么,回過頭來。媽媽眼泡浮腫,拔光了重新勾勒的黑眉一邊高一邊低,紅英索性就說了實話:不要貓哭老鼠。以為我睡著了不曉得,那天晚上翻陽臺的是新寧的沈經理,他騎走了斌生阿哥的腳踏車。
媽媽怔住了,發覺女兒長大了,發出莫名其妙的咯咯笑聲。她走過來,圓潤的手臂圈住女兒肩頭,輕聲細語地哄她:乖囡,答應姆媽不要講出去。
紅英面孔漲得通紅,身子扭來扭去,始終甩不脫媽媽的手臂。弄痛了,她不覺淚眼婆娑,輕輕問是不是你叫斌生去中山公園金店的,我看到你有一根金項鏈,上面也是“琴瑟好合”四個字……
媽媽緊緊摟住女兒,彼此衣服摩擦,悉悉索索作響,她說不作興這個樣子講姆媽的。又把下巴頦牢牢貼在女兒頭頂,反復摩擦著說,姆媽沒工作沒收入了還要養囡囡打扮囡囡供囡囡讀書姆媽愛囡囡……
幾滴熱熱咸咸的液體弄濕了女兒的額頭和劉海。
女兒睡著后,媽媽發覺女兒的臉頰是濕的,分不清是誰的淚。
紅英媽沒有睡,她破天荒在灶披間忙著拌糯米粉粳米粉,明天她要做許多紅紅的定勝糕,請洪教授來寫福字寫春聯,派樓上阿六頭去換煤氣罐,叫調到煙糖公司的老沈去看看天山一條街的店鋪攤位,尋一樁生意做,春節快到了。
媽媽不知道的事發生在那天夜里。紅英發現自己站在食品店后門,門無聲地開了,好像有人替她安排好了一切。
從來不曾在半夜來過。好奇心勝過了害怕。外墻寫著火紅的“拆”字,只剩下一個建筑框架,柜臺貨架冰箱倉庫不見了,三層閣曬臺藤椅不見了。店堂中央空蕩蕩的,居然長出了一株芭蕉樹,金燦燦的芭蕉葉舒展開來,特別寬闊,特別濃綠,在破窗戶漏進來的光線里顯得無比嫵媚。她聽見那個樹上的聲音在說,如果心不臟,你終究會去到那個芭蕉葉形的島,見到拿著鐵錘和鮮花的天使。
嘴里嘗到了新年的味道,香嫩的,油煙的,外脆里糯,夾雜著薄暮的寒意,應該有爆竹聲和煙花色,也許還有雪花淡淡的甜味。下雪后,室內不再是現在這般陰郁,長安路被人踩出黑乎乎的泥水,但路邊和屋檐上必然殘留有白晃晃的粉狀物,手一摸就化了,小手會生紅紅的癢癢的凍瘡。她要找到的是沒有人踩過的雪,那些雪水不臟,她看見那些雪水融出的一片海,海面上浮出一個芭蕉葉形狀的島。不要性急嗬,等一等,登島的時候就會是天亮。她會看見一個陌生的中年人站在栽滿菠蘿蓮霧的山谷,掉了色的金絲邊眼鏡,毛茸茸的胡茬,朝她揮起一雙骨節棱棱的大手。
武陵驛,小說陸續見于《芙蓉》《文學港》《江南》等刊。詩歌曾入選花城版《2020中國詩歌年選》等選本。已出版小說《水蜘蛛的最后一個夏天》《騎在魚背離去》。《水蜘蛛的最后一個夏天》獲僑聯總會2020年海外著述獎;《蘑菇人》獲2022年北美文苑文學獎短篇小說組第一名。《鱷魚之城》獲2023年溫哥華世界華人作家筆會暨第二屆世界華人文學獎·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