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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5期|張新祥:遇見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5期 | 張新祥  2023年06月30日08:46

    “這是抽芯草,”格桑拉姆說,“曹老師這種草不好吃,味道苦。”

    “格桑拉姆,你要記住,你現在是人,不吃草了。”我邊說話,邊撫摸格桑拉姆頭。夕陽從康家雪峰頂端透過來,軟綿綿地,沒有一點氣力,松松散散打在康家壩小學操場上。兩層平頂教學樓,完全隱沒在操場邊幾棵高大的冷杉影子里。教師宿舍,也在影子覆蓋范圍內。

    “曹老師,你回去吧。這條路我熟悉,閉著眼睛都知道哪個彎子里有幾臺石梯,哪段路濕滑。”格桑拉姆眨著大眼睛對我說。

    “格桑拉姆真勇敢!”我說。

    “曹老師,”格桑拉姆說,“以前我從康家村馱青稞到定日村,就走這條路。來來回回走過上千次,學校操場是我們最愛歇息的地方。那里還有野麥子草,可好吃了!”

    “格桑拉姆!”我說,“又調皮了。你是我們康家壩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不是小馬駒。”

    “可是,曹老師,我前世就是一匹小馬駒啊!”

    “你的想象力真好。老師送你回家吧!”

    “曹老師,什么是想象力?”

    “就是你想到的東西比別人多。”

    “曹老師,我想的東西不多,我說的是實話。我上輩子真的是一匹小馬駒,怎么卓瑪央金老師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我!”

    “好、好,格桑拉姆是小馬駒,全校最乖的小馬駒!”

    “哦,不用送我了,曹老師。我哥哥姐姐他們就在前面不遠處,拐幾個彎就可以跟上他們。”格桑拉姆說著話,笑嘻嘻地給我比了一個再見手勢,轉身向著前方下坡路彎道跑去。她后腦勺的馬尾辮子,不停敲打著后背,胖墩墩的小身板,裹在寬大的灰色羽絨服里。夸在腰間的書包,前后有節奏擺動著。夕陽下,看著漸漸跑遠的格桑拉姆,還真像一匹奔跑的小馬駒。等她完全消失在小路拐角處,一片冷杉林邊。我收回目光,想她已趕上了其他孩子。通過那片冷杉林子,便是康家村。

    康家雪山的風,肆無忌憚蹂躪著夕陽之光。我慢步返回康家壩小學,寒風如鐵砂般打在我身上。讓我領略了雪域高原上的冷,是從骨子里生出來的。我來康家壩小學支教已五年半了,還是畏懼這種鋪天蓋地的冷。

    康家壩小學地理位置,讓我著迷。它東邊一公里遠處,海拔下降一百米,是康家村。西邊一公里遠處,海拔上升一百米,是定日村。兩個村子一左一右,像學校伸出去的兩只手掌。小學向北直線距離一百公里,海拔上升八百多米,是康城。到了康城,通往圣城拉薩,已不再遙遠。小學向南直線距離一百公里,海拔下降一千米,是鹽城。從鹽城通往春城昆明,也就是幾百公里的路程。康城有座機場,鹽城也有座機場。康家壩小學,就建在兩個寨子的地界上。共康家村和定日村,兩百多戶人家,一百五十多個適齡兒童就學。學校有七個教學班八個老師。學生走讀,不住校。在滇西北高原大地上,康家壩小學就是一個小宇宙的中心。

    格桑拉姆是卓瑪央金的學生,我是六年級班主任和任課老師。卓瑪央金包班一年級。我們八個老師中,有七個老師包班,只有扎西校長沒有包班。卓瑪央金是定日村人,扎西校長的侄女。她去鹽城參加普通話測試,她的班級交給扎西校長照看。定日村有一場婚宴,扎西校長是主婚人。他中午回定日村去了,照看一年級學生任務,落到了我頭上。我已習慣這種安排。一方面是我們六年級有個叫西饒嘉措的學生,與一年級的格桑拉姆,情況極為相似。一方面是卓瑪央金剛大學畢業,才到康家壩小學任教,扎西校長讓我帶新人。再從事半年教育教學工作,我的支教時間就滿了。也許我一生中,能從事小學教育工作時間,就這六年了。到時候,我得回到沿海的父母身邊去,與未婚妻林曼完婚,協助父母管理家族企業。來康家壩小學支教,是我大學畢業后,選擇的第一份職業。

    我返回學校宿舍,所有學生和老師都回家了。我獨自躺在裝有電熱毯的席夢思床上,寒風敲打著玻璃窗,發出憤怒地嘶吼聲。五年來,我已習慣了學校的清靜和寒冷。生活在雪域高原,我沒有懊惱和不甘,反而是安心和舒適,有種天高海闊任我翱翔的自由感。

    父母創辦的紡織企業,讓我從小衣食無憂。上小學和初中時,我與很多孩子一樣,有過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時光。上高中時,父親與母親因情感糾葛,陷入了無休止爭吵中。父親十天半月不回一次家,母親與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爸又和廠里那個狐貍精勾搭上了!”我上高三時,母親帶著幾個姨媽,舉著“為夫納妾”的橫幅,在某個高檔小區外鬧事,搞得滿城風雨。因為那件事,我在學校里,成為同學們課余時間談資。讓我到現在還有陰影。我不敢呆在人多的地方。只要在人堆里,我感覺所有人,都在談論我的家庭,取笑我。更糟糕的是,受母親影響,我怕見到漂亮的女人。似乎所有漂亮的女人,都與我父親有關聯。他們之間,都隱藏著一樁樁見不得人的交易。

    高考結束報志愿時,父母讓我選擇經濟管理專業,而我卻選了小學教育。大學四年里,母親與父親之間,情感糾葛不斷升級,他們除了給我足夠的生活費外,幾乎不再關注我。我患上了嚴重的社恐癥。不愿意與人交往,習慣一個人呆著。大學畢業之前,我報了到西部支教。畢業后,直接來到康家壩小學。父母情感糾葛還在持續,他們沒有時間和精力,過問我的事。很多時候,我都在梳理往事中,打發時間。

    第二天早上,我才起床。卓瑪央金提著幾個,我愛吃的海燒魚罐頭,一小袋昭通蘋果,敲開了我宿舍門。一雙清澈的卡姿蘭大眼睛,羞怯怯地打量著我。看得我有些難為情。

    “早,曹老師!”卓瑪央金說。她的臉蛋,因常年經受高原紫外線照射,紅撲撲的,與她送我的蘋果一樣,招人喜歡。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這么早就回來了?”

    “昨晚就回來了。”

    “到鹽城去,”我說,“可以多呆上一天時間,逛逛城里商場。不用急著當天去當天趕著回來。來回幾百公里,還是累人的。”

    “我沒事,”卓瑪央金說,“我怕孩子們給你添麻煩。”

    “你們班孩子可乖巧了。”

    “全校就你一個老師說我們班學生乖巧,”卓瑪央金說,“格桑拉姆沒給你添亂吧?”

    “不會,”我說,“那孩子可乖巧了,想法是稀奇古怪,與我們班西饒嘉措小時候一樣。我蠻喜歡的。”

    “是啊,我也不知道要怎樣教育和引導她。扎西校長說你對這方面的教育引導有經驗,讓我跟著你學……”

    我們的交談,被一個小男生打斷了。他是一年級班長康杰。看著我和他們老師講話,他有些著急地等在門外面,不敢說話。

    “什么事,康杰?”卓瑪央金略有不悅地問。

    “報告老師,”康杰說,“格桑拉姆在教室里大哭大鬧,用黑板擦打人。”

    “怎么回事?”卓瑪央金追問。

    “格桑拉姆說她是一匹馬,跪在地板上讓大家輪流騎。騎著騎著,她的膝蓋碰到一塊小石子,她就哭了。然后她就……”康杰不敢往下講。

    “曹老師,你忙著,我先去教室里看看。”卓瑪央金向我笑笑,邊說話邊拉著康杰的小手,向教學樓走去。

    卓瑪央金是個負責的老師。年輕,又是本土人,剛剛上崗,骨子里滿是工作激情。她高挑的身段,蘋果臉蛋,笑起來臉頰上有小酒窩,編著蝎子辮,非常招人喜歡。更招男人喜歡的是,她有一雙大長腿,走起路來像草原上奔跑的駿馬。鄰近村寨小伙子,都把卓瑪央金當做他們夢中情人。我看著漸漸消失在眼前的卓瑪央金身影,心里浮現出未婚妻林曼的影子。她們都有同樣的大長腿。相比之下,卓瑪央金更健壯。林曼長著精致耐看的瓜子臉,很少對人笑。她今年剛好三十歲,比我大一歲,比卓瑪央金大七歲。生活環境不同,林曼白皙細嫩的肌膚,比卓瑪央金粗糙紅潤的膚色,要顯年輕些。林曼的父母,經營著沿海一家服裝制造企業,頗有名氣。一年前,父母極力撮合我與林曼發展成一對。這是十多年來,父母難得一致地統一思想。我依了他們。

    “哦呀,就知道看人家卓瑪央金老師的屁股。年輕人愛著哪家姑娘就上,干巴巴等著,早晚成為別人的菜。”扎西校長甕聲甕氣的聲音,傳到我耳邊。我側臉,看到他提著一飲料瓶青稞酒,站在我身前。扎西校長高大的身軀,潮紅的大臉,幾乎擋住了我的視線。先前,我的目光,的確還在盯著卓瑪央金離去方向看。

    “扎西校長,”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論輩分,卓瑪央金還是你侄女,你可真舍得拿你侄女開玩笑。”

    “有什么舍不得的,侄女早晚還不是要嫁人,”扎西校長說,“嫁別人也是嫁,嫁給你也是嫁。嫁給你了,你就可以一輩子安心在康家壩小學教書育人了。”

    “扎西校長,卓瑪央金是個好姑娘。我沒那個福分!”

    “就知道你慫包,老子提一壺酒來給你壯膽。”扎西校長說,“快去上課了,要不然你就是遲到第一名了。”

    “遲到第一名”是扎西校長經常給全校師生扣的帽子。誰被他扣上了,他便會在校會上講得一段時間。

    扎西校長塞給我一瓶青稞酒后,東拉西扯與我講了幾句,佝僂著身姿向操場走去。看得出,昨晚他喝了不少酒,一大早,一身酒氣還未散。他負責學校德育課和體育課。與其他老師比起來,他的課程最少。體育課和德育課,早上三四節或下午才上。早上一二節課,他多半在校園里悠轉,或到學生家做家訪工作。

    上早讀課。我走進六年級教室,看到西饒嘉措的位子空著。問了幾個經常與他一起玩的學生,他們說西饒嘉措來到半路,便獨自往康家雪山方向去了。我為西饒嘉措擔心。這個孩子,不是第一次逃課,也不是第一次獨自前往雪山。近期來,他沒逃過課,肯定遇上事了。我得親自去把他找回來。

    我講了一章新課。等早上第二節課下了,我把西饒嘉措未到校的事,與扎西校長說明了,讓他幫我上三四節課。騎著扎西校長的摩托車,我順便在定日村路邊的小賣鋪里,買了一些糌粑,外加一壺酥油茶,往康家雪山方向駛去。雪山在學校和康家村、定日村對面,峰頂海拔超過五千米。直線距離與學校只有六七千米遠,中間橫著一條大峽谷,谷底是怒浪洶涌的金沙江。在康城與鹽城之間,康家雪山是排得進名號的雪山。當地旅游部門,曾多次嘗試著把康家雪山,打造成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新旅游景區,但因交通不便等諸多原因,未能如愿。

    冬天,前往雪山的路,算得上艱險。從學校到離雪峰最近的峽谷邊,有二十幾公里羊腸小道。摩托車能夠勉強通行,其它交通工具,便是牦牛或者是馬匹。隔著金沙江,在雪山對岸海拔四千多米處,有一塊幾萬畝連片的草場。是康家村和定日村共同放牧場。草場邊,靠近峽谷地段,可以看清對面高出一千多米的雪峰。西饒嘉措小時候,經常與家人到那塊草場放牧。他上三年級時,曾一個人在初秋的冷雨夜,在峽谷邊緣的草地上,面對著雪峰蹲了一夜。那次,我們發動了康家村和定日村,所有勞動力,尋找他了一天一夜。西饒嘉措成為“問題孩子”就是那次“失蹤”造成的。

    西饒嘉措是早上七點左右,才步行去雪山。他早上來讀書,口袋里不會帶糍粑和水。越往雪山方向前行,道路上冰渣子和積雪越多,行進速度越慢。估計他走不出十公里路程。十點半,我從學校騎摩托車出發,如果順利的話,一個小時之內,可以趕上他。我邊做著六年級路程方程計算,邊小心駕駛著摩托車,行駛在羊腸小道上。離村子不遠,還沒被積雪覆蓋的草地上,有幾個牧羊人。我問他們西饒嘉措的行蹤,他們都說西饒嘉措順著草場的路去了。他們勸說過西饒嘉措,可那孩子犟脾氣一個,誰的話都不好使。

    知道西饒嘉措行蹤后,我給他父母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們不要著急。結果,他們更著急。因為他們不知道,西饒嘉措再次離家出走了。我問了一番緣由。他父親告訴我,他昨晚又去益西德吉家,看望前世的妻子尼珍。看到益西德吉正和尼珍拌嘴,西饒嘉措上去幫著尼珍說了幾句話。結果被益西德吉打了一個嘴巴。因為是別人的家常事,他父母不好摻和進去。再說,自從西饒嘉措記事以來,他前前后后去尼珍家,少說也有上千次。益西德吉氣急了,給他一點教訓也是正常。上次,西饒嘉措獨自在草場蹲了一夜,也就因他硬是要與尼珍擠著睡一夜。被半夜醉酒回家的益西德吉,打了幾個嘴巴,他才離家出走。

    我安撫了西饒嘉措父母,沿著雪山小路,駕駛著摩托車前行。離開村莊五六公里后,小道崎嶇,冰渣子越來越多,摩托車滑倒了幾次。扎西校長才換上的兩個觀后鏡,摔碎了。我不是第一次騎扎西校長的摩托車,也不是第一次把觀后鏡摔碎過。只要我能平安把西饒嘉措帶回去,就是把整輛摩托車摔碎了,扎西校長也不會責怪我。

    一個小時后,我看到遠處彎彎曲曲小道上,一個穿著黑色羽絨服的孩子,慢慢前行著。那是西饒嘉措。我使勁按了幾次喇叭,大聲喊了幾次他的名字。西饒嘉措知道我來尋他了。他回過頭看了我幾次,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往雪山方向前行。我著急了,使勁加了一把油門,沒控制好車速,摩托車在冰渣子上打滑,我連人帶車摔倒在路上。好在車輪胎捆綁著防滑鏈,滑出十幾米遠后,卡在路邊石塊中間。我貼著冰渣子,摔出十幾米遠。一個狗啃泥,爬在路邊草地上。雙腿和腰間,傳來隱隱作痛。我翻坐起來,身上羽絨服,被石塊刮破了幾處,身體無大礙。心里有些惱火。想起還在前行的西饒嘉措,又擔心他的安危。這孩子,給我保證過了,再也不去打擾尼珍的生活。這次他還是去了,肯定有他的苦衷。想到西饒嘉措的事,身上疼痛減輕了許多,我掙扎著起來,準備趕快追上他。突然,一雙不算結實的手,攙扶住了我的雙肩。

    “老師,你、你摔痛了沒有?”是西饒嘉措,在我身后嗚咽著說話。

    “我沒事,你又要一個人去草場了?”我說著話,掙扎著起來,想證明給西饒嘉措看,我的確沒事,不想讓他擔心和內疚。

    “老師,我就想一個人到雪山對面坐一坐。”西饒嘉措嗚咽著說,“你知道的,我只有在雪山對面的懸崖邊坐一坐,看看雪峰,才會忘記我的前世。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了。”

    在西饒嘉措攙扶下,我慢慢站起來。他紅著臉嗚咽著,我輕輕撫摸著他的頭。他個頭與我一樣高。他靠在我肩膀上,小聲嗚咽。我靜靜站著讓他依靠,讓他宣泄內心苦楚。我輕輕拍掉他身上泥巴。看得出,他也摔了好幾跤。特別是我從摩托車上摔倒時,他才用了幾分鐘,就從幾百米外的冰渣子路上跑回來,肯定摔了好幾跤。我小聲安慰著西饒嘉措,感覺自己脖頸也硬了起來,眼睛辣乎乎地,說不出更多話。等我們平復了情緒,一起把倒在路邊的摩托車扶起來,檢查一番,沒大問題,還可以上路。

    “你真的想去雪峰對面的懸崖邊坐一坐?”

    “我,我……”西饒嘉措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去,但又擔心我身體不適,去不了。所以不敢說要去。

    “我也半年沒去那里了,”我說,“沒記錯的話,上次是你林阿姨來捐贈羽絨服時,我們一起陪她去了一次。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對嗎?”

    “嗯、嗯,老師!”

    “走,我們一起騎摩托車去!”

    “老師!”

    西饒嘉措的眼睛,再次濕潤了。我安撫他了一會兒。我們兩個一起吃了些糌粑,喝了小半壺酥油茶,騎著摩托車,跌跌碰碰往草場駛去。剩下的十幾公里山路,我們騎行了一個多小時,摔倒了三四次。摩托車護輪上的葉子板,摔掉了。等到了草場,我身上的羽絨服,又增加了幾個破洞。西饒嘉措身上,沾滿泥巴。太陽已偏西。

    草場懸崖邊,有一堆瑪尼堆,五彩斑斕的幡巾覆蓋其上,寒風吹得幡巾咧咧作響。我和西饒嘉措盤腿坐在瑪尼堆旁,面對康家雪山巍峨的峰頂,一股威嚴氣息,儼然實體化,壓得我們不敢抬起頭與雪山對視。寒風像飛針一樣,刺在我們臉堂上。我看見西饒嘉措稚嫩的臉堂上,紅撲撲地,像熟透了的蘋果。他嘴角兩邊,已有稀稀疏疏的胡須長出來,喉結也在明顯隆起。他用稚嫩的青春,對抗著康家雪山的寒風,努力活出自己的樣子。

    “能給我說說,益西德吉為什么打你?”我問。

    “其實,我并不是去看尼珍。”西饒嘉措說。

    “那是為什么?”

    “昨晚,我從尼珍家路過。聽到益西德吉與尼珍爭吵。我聽到益西德吉說尼珍穿著林阿姨送的灰色羽絨服,惹得村里許多男人都忍不住多看她幾眼。益西德吉明顯是吃醋了。”

    “你小小年紀,就知道人家吃醋!”

    “老師,我十三歲了!”

    “所以你就幫著尼珍說話,挨了益西德吉的打。”我說

    “不是,”西饒嘉措說,“益西德吉罵了尼珍就算了,他竟然強行把尼珍穿的羽絨服衣角撕爛了一個口子!”

    “你是心疼林阿姨送的羽絨服!”

    “是的!”西饒嘉措說,“林阿姨是你帶來的好人。她送給我們那么多那么好的羽絨服,益西德吉竟然去撕衣服。真是不要臉!”

    “我懂了孩子!”我說著話,把西饒嘉措摟在懷里。他被寒風吹得冰冷的臉龐,貼在我懷里,小聲啜泣著。康家雪山吹來的寒風,愈加猛烈。把我們的話,吹到草場寬闊的原野上,落在一片片白皚皚的雪地里,變成一朵朵晶瑩剔透的雪蓮花。

    “老師,”西饒嘉措在我懷里問我,“我前世的妻子是尼珍,這一世我不能與她生活在一起,算不算背叛?”

    “額,這個老師沒有經歷過。我沒有辦法回答你。”我說。

    “老師,你有的。”西饒嘉措說,“你看,你從沿海那么遠的地方,會來我們這里教書。我看得出新來的卓瑪央金老師愛你,你們前世肯定是一家人,這一世才會遇見!”

    “你還是小孩子,不懂這些。”我說,“以后在別人面前可不能這樣說話。”

    “老師,我懂。我不會亂說。”西饒嘉措抬起頭認真地問我,“其實將來要和你在一起的人是林阿姨,對嗎?”

    “西饒嘉措,我們不談論這個話題好嗎!”

    我們彼此不再說話,只有寒風肆意咆哮著,把草地上的雪花卷起來,拋向更遠的地方。雪峰上有一團團烏云呈現,似乎有暴風雪來臨的征兆。在龐大的雪山威壓下,草場上所有的生靈,匍匐顫抖著。

    “西饒嘉措,你說康家雪山像什么?”我問。

    “怒目金剛法相!”

    “我也是這樣覺得。”我說。

    “十三年前,我出車禍去世時,我的魂靈就飄到康家雪峰前。是雪峰里的怒目金剛法相,把我的魂靈壓迫回我們定日村,重新轉世為人的。”

    “你說的話怪嚇人的。”

    “老師,我沒騙你,”西饒嘉措說,“就像我給你保證過,再也不去打擾尼珍的生活一樣,我會說到做到。”

    “老師相信你……”

    我和西饒嘉措,面對著威嚴圣潔的康家雪山,我沒有把他當做小孩,他也沒有把我當成老師或長輩。我們相互說著心里最想說的話,忘記了全世界的寒冷。等講累了,太陽明顯偏西了,我拿出剩余的糌粑和酥油茶一起吃喝。等啃完僵硬的糌粑,喝完冰冷的酥油茶,我們兩個騎著摩托車,跌跌撞撞趕回定日村。回到定日村,太陽完全落到雪山后面了。我把西饒嘉措送回他家去,給他父母說明了,他離家出走的原因。他母親滿眼淚花,對我千恩萬謝。回到學校,我把摔得有些難看的摩托車,還給扎西校長。扎西校長果然沒有生氣。學生全部回家了,其他老師也回家了,只有扎西校長和卓瑪央金,還留在學校,等著我回來。

    卓瑪央金,弄來一罐熱乎乎的酥油茶。我蒙泡了一大壺,香噴噴的生普陳茶,我們三個,在我宿舍里喝茶。暖烘烘的酥油茶和普洱陳茶,喝到肚子里,消除了一天疲勞。扎西校長像變魔術一樣,從他挎包里摸出一包牦牛干巴,饞得我直流口水。他說吃牦牛干巴,要配青稞酒。我拿出他早上送給我的青稞酒,倒了三大杯酒。我才喝了小半杯,扎西校長三兩口喝光了一大杯。卓瑪央金只是抿了一小口。我和扎西校長,大口吃牦牛干巴,大口喝酒。卓瑪央金喝著酥油茶,陪我們聊天。

    “曹老師,看你衣服都撕破了,今天怕是摔了不少跟頭?”卓瑪央金問我。

    “就是,我的摩托車都變成廢鐵疙瘩了。”扎西校長接著卓瑪央金的話說,“好在沒把你這個沿海的大學生給摔沒了。”

    “冰渣子路上,摔跤是少不了的,”我說,“好在扎西校長的摩托車夠結實,就是摔不壞。”

    “那是,”扎西校長說,“我的摩托車,在雪地里行駛,就像開坦克一樣,比你們城里人的豪車好使多了……”

    我們聊了個把小時,我酒精上頭,說話舌頭有點大。酥油茶喝完了,普洱陳茶喝光了,牦牛干巴吃光了,青稞酒喝了大半瓶,外面完全被夜幕籠罩。卓瑪央金深一句淺一句問我,一些教學上的問題,從側面關心我的一天出行安危。扎西校長瞇著眼睛,聽出了年輕人敏感的話題。他裝醉,打著哈欠伸著懶腰,說是要先回家,趔趔趄趄走出宿舍,騎著摩托車回去了。卓瑪央金還留在我宿舍里,談到教學,她似乎有很多問題請教我。我邊回答她,腦袋里邊想著白天西饒嘉措說的話。與卓瑪央金獨處,我有些不自在。我來康家壩小學,才慢慢治愈的社恐癥,又在隱隱發作。卓瑪央金察覺到我的不自然,便改變了話題。

    “曹老師,今天下午你不在學校,格桑拉姆那個野丫頭,又鬧出不少笑話來。”

    “她又干什么了?”我問。

    “下午上體育課時,扎西校長忙處理學校的雜事,我忙著批改作業。格桑拉姆就約著幾個伙伴,到學校后山草地上吃草。”

    “她的同學不可能跟她吃草。”

    “她的同學沒有跟著她吃草,但是她竟然領著幾個同學找蝙蝠蛾,而且全靠她的嗅覺,就能找到哪叢草底下有蝙蝠蛾。她們徒手挖了許多蝙蝠蛾回來,高年級同學看到了,又加入到挖蟲子的隊伍里。一個下午,學校里差不多有一半的學生,跑去后山草地上挖蝙蝠蛾,可把扎西校長氣壞了。”

    “扎西校長收拾格桑拉姆了?”

    “哪等得扎西校長罵她。她覺得自己作用大,忙出風頭,結果從后山的草坡上滾下來,摔得滿身是泥巴,在扎西校長跟前叫爹喊娘的哭。扎西校長拿她沒辦法,燒給她十幾只蝙蝠蛾吃,她才破涕為笑……”

    卓瑪央金講,格桑拉姆白天所作所為,把我笑得酒都醒了。之后,我們又講了一些,格桑拉姆和西饒嘉措轉世之謎,探討了一些兩個人教育方法的相似之處。我建議卓瑪央金,多給格桑拉姆看些植物學和昆蟲學的畫冊,培養她過人的植物和昆蟲知識。說不定,將來格桑拉姆會成為超級植物學家,或昆蟲學者。畢竟,學校圖書室里,關于植物學類和昆蟲學類的書籍、畫冊非常多。康家壩樹木、草本類和昆蟲的種類也非常多。卓瑪央金認為,我說的話有道理。之后,我們又聊了雪域高原上的文學和軼事。聊到了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書》范穩的《水乳大地》《悲憫大地》丹增的《小沙彌》。講到康城寺院里的活佛轉世等。直到有些時候,我覺得深更半夜,留著卓瑪央金講話,有些對不住遠方的林曼,才提出送她回去。

    卓瑪央金,沒有拒絕我送她回去的好意。學校到定日村,有一公里路程,黑燈瞎火的,一個女子走夜路會害怕。我們用手機燈光,照著結了一層薄冰的路面,頂著刺骨寒風,往定日村走去。路上,卓瑪央金走得很慢,她講述著小時候在草場放牧的故事。我們一路說說笑笑,把迎面刮來的寒風給漠視了。有幾次,我手機燈光,照在她紅撲撲的蘋果臉蛋上,她會投給我一個甜美的笑臉。我覺得,深夜寒風里的卓瑪央金,的確很美。我和她曾相識,在一場重復做了兩次的夢里。

    等走到定日村,卓瑪央金家門口。她再次給了我一個甜美笑臉,看得我傻傻地呆在寒風里,有些不能自持。隨后我們相互道別。她像個孩子,蹦蹦跳跳走進自家大門。我一個人冒著嚴寒走回學校,寒風裹挾著孤單,化作一場場驚天動地的雪崩,向我涌來。我背著未婚妻林曼,無法遏制地想起了卓瑪央金紅撲撲的蘋果臉,想起她甜美的笑容,仿佛就能消融眼前無邊無際寒意。打了一個個寒顫后,想起白天西饒嘉措說過,關于卓瑪央金的話,我不禁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恥。

    頂著寒冷,我努力回想著村子里,老人們講過的鬼怪。譬如只有一個頭,吐著舌頭,在雪地里滾來滾去的妖怪。只有骨骼,四肢趴在雪地上行走等惡鬼。想出一大堆,還是不能嚇退腦海里,卓瑪央金甜美的笑臉。后來,我想起《西藏生死書》里描述的種種離奇死亡現象,果然怕了。感覺到,回學校路,每跨出一步,我與死神都脫不了關系。才抱怨自己沒事,找鬼怪嚇唬自己,是最愚蠢的事。等我膽戰心驚走回宿舍,后背心早濕透了。走進宿舍的瞬間,我感覺到康家雪山峰頂,有一雙眼睛,穿透稀薄的空氣,無視嚴寒,注視著我。

    我爬上床,蓋好棉被,覺得滿世界空落落的。于是,我想起了未婚妻林曼。夜已深了,我猶豫著,要不要給她打個視頻電話。在酒精的作用下,我還是打通了林曼的視頻電話。電話那頭,林曼還坐在辦公室里,處理公司業務。她精致的瓜子臉蛋,美得有些不真實。看得出,她極度疲勞,臉頰鼓脹的眼袋,讓我生出許多憐憫和自責。與我視頻對視,林曼有些小激動。她不好意思地揉揉眼袋,理了理并無半絲凌亂的青絲,給我講了些近期她家族企業發展狀況。我給她說了,白天去過康家雪峰對面的草場。她頗為激動,向我索要雪山照片。我才想起,白天和西饒嘉措在草場邊坐了一下午,一張雪山照片都沒拍下。甚是懊惱。半年前,我帶林曼去過一次雪峰對面的草場。那時候是盛夏,雪峰上,積雪不明顯。與冬天景色,完全不是一個樣。更糟糕地是,林曼高原反應嚴重,她在草場上,差點丟了性命。要讓她再次到康家雪山,看雄偉壯麗的雪峰,幾乎是不可能了。

    我極其尷尬,向林曼說明了白天去康家雪山的原因,沒拍留一張圖片。她聽了沒有生氣,只是讓我注意安全。我也囑咐她,不要過于操勞,注意休息。掛了電話后,我覺得這一天過得充實,沒有什么遺憾了,才沉沉入睡去。

    接下來一段時間,學校進入一段相對平穩期。西饒嘉措沒有去過尼珍家,格桑拉姆不在鬧騰。卓瑪央金經常到我宿舍,與我探討低年級教學問題。扎西校長沒事就跑到我宿舍,不是吃牦牛干巴喝青稞酒,就是喝我的生普陳茶。雪山飄來的雪花,被寒風裹挾著,給學校和康家村、定日村換上了銀裝素裹盛裝。學校后山洼子地上,積了一層雪。孩子們不怕冷。下雪了,他們在操場上打雪仗。扎西校長把打雪仗,作為體育課來上,孩子們高興壞了。學校里,所有學生著裝,都是羽絨服加棉褲。服裝顏色,只有白、灰、黑三種。就連康家村和定日村,甚至鄰近學校的幾個村莊,都是相同顏色和面料的服裝。因為這是半年前,林曼捐贈給康家壩的五千套羽絨服和棉褲。

    我來康家壩小學支教后,加入了一個義工群,經常獲得全國各地義工幫助。為康家壩捐贈了許多服裝、生活用品和部分醫療器具。因為教學和做義工,經常與孩子們和當地群眾交流,我的社恐癥得到有效治療。半年前的暑假,我給林曼說康家壩進入冬季后,許多人家缺少過冬衣服,特別是孩子,衣物單薄,坐在教室里上課,個個身體打顫得像在打拍子。林曼說她家工廠里,剛好有一大批冬裝滯銷,其中羽絨服和棉褲居多。在我們兩個說服下,林曼的父母同意以康家壩小學為中心,給康家壩捐贈五千套羽絨服和棉褲。由林曼親自到學校,現場開展捐贈儀式。

    上個暑假里,我和林曼押送著兩輛掛車,滿載兩集裝箱衣物,來到康家壩小學。通過聯系,康城和鹽城電視臺和日報社,分別派出記者全程跟蹤報道。扎西校長讓康家村和定日村的村民,在學校操場搭建了一座捐贈臺,作為現場捐贈點,向周邊村民和學生開展現場捐贈活動。那幾天,康家壩天氣,難得地晴朗。林曼穿著自家工廠制造的羽絨服和棉褲,在新聞記者攝像機和聚光燈下,向村民發放捐贈物資。村民們涌上臺,給林曼系上潔白的哈達。她雪白的瓜子臉蛋和脖頸,淹沒在哈達中。當天晚上,康城和鹽城電視臺爭相報道,林曼到康家壩愛心捐贈冬裝活動。第二天,兩城日報社,頭條刊登了林曼愛心捐贈事跡。林曼被譽為雪山綠度母。遠在沿海的林曼父母,在相關網站上看到了,他們公司愛心捐贈活動視頻、畫面和文字,眾多網民好評帖子。我的父母,高興得連連給我和林曼來電話。

    林曼適應不了,康家壩高海拔環境。捐贈活動還沒結束,她便出現了頭暈、惡心、嘔吐等高原反應癥狀。我為她的健康擔憂,要陪她立即返回沿海去。

    “雖然來得不是季節,但我想讓你陪我看看這個地方的雪。”林曼說。

    “夏天,”我說,“康家壩沒有積雪,除非到康家雪山腳下,在雪峰頂端,才會看到部分積雪。”

    “那我們就去康家雪山腳下,看看積雪吧!我們沿海多年都不會看到一場雪,來到雪山豈能不看一眼雪!”

    “可是,”我說,“那里海拔四千多米,我怕你受不了!”

    “有你在,我怕什么,”林曼說,“面對圣潔的雪山,能死在愛人懷里,一生足以為傲!”

    “你不要動不動就說死!”

    “放心,我死不了,逗你玩的……”

    林曼是個不服輸的女人,話不多。說定了的事,誰都改變不了。這是我喜歡她的主要原由。她大學畢業后,在她家公司,從員工做起,學習家族經營管理,現在是家族公司核心管理人員之一。她能吃苦,韌性足,不喜歡抱怨。母親私下跟我說過,林曼過去談過幾個對象,對方受不了她是個事業狂,相繼吹了。我和林曼走在一起,多半是因為雙邊父母極力撮合。自從我和林曼相處后,父親緋聞少了很多,他與母親之間更親密了。我一個社恐癥患者,只在網絡上談過戀愛,大學四年沒有處過對象。來到康家壩小學支教,才找到了屬于我的東西,找到了活著的理由。與林曼談戀愛,我們更多是在精神上,給予對方寬慰和治愈。這個社會病得太重了,人人都被傳染,人人都需要治愈。

    林曼要去看康家雪山的雪峰。我找扎西校長商量,如何前往康家雪山峰頂對面的草場。扎西校長說,這種事不叫事。他幾個電話,才半個小時,定日村一群村民,騎來十幾輛摩托車,在他家庭院里集中,聽候我們差遣。其中西饒嘉措的父親,也帶著西饒嘉措在隊伍中。我們備足了糌粑、酥油茶和水。扎西校長安排兩個騎技比較好的村民,一個載我一個載林曼。林曼提出,要讓我騎摩托載她。我依了她。我們一大早便出發,雪山上吹來的冷風,被盛夏的陽光止住了,威脅不到我們。我們的隊伍浩浩蕩蕩,去往康家雪山峰頂對面的草場。

    我的騎技不好,一路上我帶林曼摔了幾次,幸好沒有造成什么傷害。每次摔倒,林曼都會鼓勵我放松點,她沒事。我有些緊張,在她鼓勵下,一路艱難前行。幾個在前趕到草場的村民,徒步返回來,跟在我和林曼的摩托車后面。只要我們摔倒了,他們就把我們扶起來,護送我們一路前行。林曼看著護送我們的村民,她雪白的臉頰,變得潮紅。一路上,她在后面緊緊抱著我。有幾段路,她把臉蛋緊緊貼在我后背上,悄悄啜泣著。我與她相識近一年,那次她與我貼得最近。隱隱中,我找回了做男人的自豪感。

    我們趕到草場邊懸崖上,隔著金沙江大峽谷,面對威嚴的康家雪山峰頂,在瑪尼堆旁觀看雪山。時間剛好是早上十點,東升的太陽,斜射在雪山峰頂正前方。雪山峰頂,堅硬的巖石歷經雪花和寒冰洗禮,大部分變成一片灰白色,與剩余的小部分積雪融為一體。陽光照射下,積雪和巖石發出耀眼的反光,返照著觀雪的我們和瑪尼堆。分不清是我們看雪山,還是雪山看我們。一千多米深的峽谷底下,金沙江浪濤發出隆隆怒吼聲,捍衛和守護著康家雪山。警告行走在大地上的生靈,所有對雪山和神靈的不敬,都會被浪花撕成粉碎。

    在草場放牧的村民,得知林曼對康家壩的善舉。看到我們來朝拜雪山,他們帶著許多食品和青稞酒、酥油茶,紛紛趕到瑪尼堆旁,目睹綠度母一樣的林曼。他們拿出哈達,獻給林曼。林曼雪白的小臉蛋,再次變得潮紅,她不再克制情緒,當著所有人面,流淌著在城市里不輕易流淌過的淚水。我怕她過于激動,引起更嚴重高原反應。扶她坐在瑪尼堆旁,村民們用干草鋪墊成的草堆上,歇息。扎西校長領著眾人,重新給瑪尼堆系上幡巾。幾個老牧民手持轉經筒,圍著瑪尼堆誦經,眾人跟在老人身后,圍著五彩斑斕的瑪尼堆磕長頭。林曼出神地看著磕長頭的人,久久說不出一句話。我沒有打擾林曼,讓她專注地看。

    “我們兩個去磕長頭吧!”林曼說。

    “好!”

    我扶起林曼,加入磕長頭的隊伍。村民們給我們兩個讓出空位。林曼學著村民,匍匐在瑪尼堆邊的草地上。起來時,她雪白的羽絨服上沾滿草屑和泥土,小臉蛋上染著泥水。兩唇間,還銜著小半截草根。沒有人取笑她磕得不好。她向著大地俯身,五體投地,把心臟貼在大地上,與每個熟悉磕長頭的人一樣,對雪山和神靈充滿敬畏之心。我剛到康家壩小學時,磕長頭的樣子比她狼狽。扎西校長走到我們身邊,一遍一遍教林曼磕長頭。十幾次后,林曼掌握了其中要領,磕起來有模有樣。圍著瑪尼堆磕了兩圈后,她的衣褲全是泥水和草屑,雪白的小臉蛋上,烏黑的發絲上,已是泥水和草屑。因為賣力磕長頭,她呼吸變得急促,開始不斷干嘔。高原反應癥狀,越來越明顯。

    我不敢讓林曼多磕長頭,把她攙扶到干草堆上坐穩。她靠在我懷里,微閉著雙眼,眼眶有些濕潤。女人淡淡的體香味,幽幽鉆進我鼻孔里。我沒有避諱眾人目光,邊摟著林曼嬌軀,邊撫摸她發絲。企圖幫她減輕些高原反應不適感。心里突然想到《紅樓夢》里,林黛玉長臥在瀟湘館里暗自流淚,令多少讀者憐惜她的情景。那天,林曼偎依在我懷里,乖巧得像只小貓。我們變成一本書。我不是讀者,林曼不是,磕長頭的村民也不是。那里唯一的讀者只有一個,是矗立在我們前方的康家雪山。

    “老師,吃點牦牛干巴,喝點酥油茶。你們累了。”西饒嘉措紅著臉蛋,羞怯怯地站在我們身邊。懷里抱著一個皮囊,拿著一包牦牛干巴和兩只碗,小聲對我們說話。

    “謝謝你西饒嘉措,你林阿姨不舒服,我照看她一下。”我說。

    西饒嘉措“哦”一聲,放下東西,回到磕長頭隊伍中,繼續磕長頭。陽光照在我們身上,暖烘烘的。林曼睜開雙眼,看看雪山,看看我,看看磕長頭的隊伍,又把眼睛閉上,躺進我懷里。她用小臉蛋在我懷里蹭了蹭,一副弱不禁風樣子。卸下了在城市里,冷艷、霸道的女強人鎧甲。

    “我頭暈,想吐。”林曼說。

    “你是嚴重的高原反應,”我說,“起來喝點酥油茶,吃點牦牛干巴,會好一些。”

    林曼聽話地抬起頭,坐起來,斜靠在我肩膀上。我倒了小半碗酥油茶喂給她喝。她只喝了一小口,干嘔了幾次,便把喝進去的酥油茶吐掉了。我撕給她一小撮牦牛干巴吃。她勉強吃了幾口,又是干嘔了幾下,吐掉了。

    “倒給我點茶水喝。”林曼說。

    我趕忙從她隨身攜帶的保溫杯里,倒出一小杯生普陳茶湯,慢慢喂給她喝。林曼喝下去后,沒有嘔吐。我又接連倒給她幾小杯陳茶湯喝。半晌,她氣色好轉了些。林曼以前喜歡喝咖啡,我喜歡喝云南的生普陳茶。我們相識后,我唯一改變她的就是,讓她學會了喝普洱生茶,和我一樣喝云南的普洱生茶。來到康家壩小學后,我才慢慢學會了喝酥油茶。我一個人呆著時,還是習慣喝普洱生茶。與扎西校長聊天,或到村子里走訪,我便跟著當地人喝酥油茶,喝高度青稞酒。

    “知道嗎,我最喜歡你的地方是什么?”林曼揚起煞白的小臉蛋,帶著一絲溫婉的笑容問我。

    “安靜!”我說。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其實你也安靜。”我說。

    “這算不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可以這樣說吧,”我說,“我也喜歡你這一點。”

    我們說完話,相互看著對方會意地笑出聲來。林曼又把身子擠進我懷里,雪山上吹來的冷風,拿我們沒辦法。感覺身體好轉了些,她又嘗試著倒了小半碗酥油茶喝。結果只喝了一小口,又全部吐掉了。我趕快給她倒了一小杯普洱生茶湯喝,她才緩過神來。

    “酥油茶腥味重了些,”林曼說,“我壓不住那股味道。但聞著卻是很香。”

    “這個味道不像我們喝的生普一樣,有純粹的茶香味和回甘味。酥油茶是保命茶,已經超出了我們品茶的范疇。在這些地方要活下去,還必須學會喝酥油茶。”我說。

    “這個地方,人們的物質不算富有,可他們精神上卻是富有的。我們在物欲橫流的大城市里,活成一個逃兵。”

    “我們只是造物主制造出來的玩偶,誰也不比誰高級。精神越強大,我們就越靠近造物的主。物質搭建的天梯,永遠也無法靠近造物的主。”我說。

    “這就是你的生存法則?”林曼略顯吃驚地問我。

    “不算!”

    “那你活著的意義是什么?”林曼問我。

    “沒有意義。”我說。

    “人活著怎么就沒有意義呢?”

    “沒有意義的活著,就是最大的意義。當人認為自己意義重大的時候,其實已是沒有意義了。就像日出日落,白天與黑夜更替交織,它們的意義多么重大,但我們都習慣了平常的每一天。不是嗎?”我說。

    “你的話,我一時理解不了。那你能給我解釋一下,他們與我們最大的區別是什么?”林曼指著磕長頭的眾人問我。

    “他們敬畏大自然,敬畏神靈。在他們眼里,一切存在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說,“而我們自以為從事著某項了不起的職業,活著意義重大,我們的生命高于其他一切生命。一味地索取,不斷給自己套上枷鎖,痛苦而又迷茫地活著……”

    林曼失去了與我爭辯氣力,她無力地靠在我身上。我也不知道,會在雪山下講了那么多大道理,與我一如既往安靜恬淡性格,不相符。我記得,從認識林曼開始,之前有過幾次約會講過的話,加起來還沒有那天多。我想那天,林曼肯定在懷疑,她一直為之努力的一切,是否值得。她認識中的我,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人的思想差異會如此之大。我看她楚楚動人的樣子,停止了自以為是地表達,給她倒了一小杯生普茶湯,慢慢喂給她喝。等平復了思緒,有了一點精力,她又開始問話了。

    “你會一直呆在這個地方嗎?”

    “我想待下去,慢慢老去,悄無聲息的死去。”我說,“但是我做不到,我還有父母,還有你。”

    “我們結婚后,你會聽從我的安排嗎?”

    “會。”

    “大家都說我有大局觀,”林曼說,“其實我內心非常倔強,不愿意屈服于任何人。”

    “那我就屈服于你,永遠站在你身后支持你。”

    “對著雪山說話,是要履行承諾的!”

    “一家人過日子,總是要有人付出。”我說,“我們相互偎依著過完一生,看似毫無意義,其實就是活著的所有意義。”

    “我講不過你,但我覺得你說得在理。”林曼又把頭埋在我懷里,說完話,小聲啜泣著。我抱著她,輕輕拍打她后背,盡量讓她平復情緒。防止她過于激動,加重高原反應。也不想讓眾人看著我們卿卿我我,特別是人群中還有我的學生。巍峨莊嚴的雪山,自然不會在意人類情感交流的途徑和方式。林曼躺在我懷里,還在斷斷續續與我交流。

    “他們相信因果和輪回,真有這么回事嗎?”

    “我也不太清楚,”我說,“但是我教的班級里就有一個孩子,就是剛才給我們送酥油茶的西饒嘉措,他記得他前世所發生過的一切。”

    “這種事,我只在網絡上看人發過帖子。想不到你會遇見真實存在的案例。”林曼說。

    “存在就是合理,只要我們不偏見和傲慢。”我說。

    “是啊,感謝遇見,”林曼說,“就如上天讓我遇見了你。”

    林曼又在我懷里激動起來,小聲嗚咽著。她反復激動后,精神越來越虛弱。她的健康,令人堪憂。

    “我們還是回去吧,你的反應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我們連活著都不怕,還害怕死嗎?”林曼反問我。

    “你不能死,我需要你,雪山下的人們還需要你的善舉。”

    “好,我聽你的!”

    林曼不再倔強,我攙扶著她,慢慢圍著瑪尼堆走了幾圈。她雙手合十,長久地跪拜了瑪尼堆,跪拜了康家雪山。磕長頭中的幾個老人,手持轉經筒,一遍又一遍給林曼誦念六字真經。林曼拿著手機,戀戀不舍拍了許多張雪峰照片。她還拍了幾張,我和她坐在干草堆上,臉貼著臉的親密照。其中有一張照片,她設置成了手機封面屏幕。那張照片里,她雪白精致的小臉蛋,緊貼著我被高原紫外線,照射成紫色的國字臉。

    我給扎西校長說了林曼的狀況,扎西校長一刻也沒有耽擱,讓大家停止朝拜活動,返回學校。回學校的路,林曼依然堅持讓我騎摩托載她。扎西校長找來一條背巾,我用背巾把林曼不松不緊裹在后背上,她整個人緊緊貼著我后背,有氣無力地摟抱著我的腰。一路上,多出濕滑路段,被村民們用石塊鋪墊過。我們沒有滑倒。回到學校,林曼已陷入昏迷狀態。經扎西校長求助,鹽城醫院派救護車來接林曼。在鹽城醫院療養一天后,林曼高原反應癥狀好轉了一些,臉蛋依舊慘白得嚇人。我一路護送著她,從鹽城坐飛機到昆明,又從昆明坐飛機,飛回了沿海。

    回到家,林曼的健康狀況明顯好轉。林曼的母親,對我沒有照顧好她的女兒,明顯不快。我的父母,也急匆匆趕來看望林曼。對我沒有照顧好林曼,很是生氣。我母親當著林曼的父母,大聲責罵我,父親也責怪我。我的確沒有照顧好林曼,如果她就此丟了性命,我是死多少次都不足惜。林曼看到雙方長輩都責難我,她表現出了極為罕見的怒意,懟了她的母親,也沒給我父母好臉色看。

    我們雙邊父母在一起。我才發現,我的父母,在林曼父母身前,自慚形穢。我心里不舒服,也沒有發作。我聽林曼說過,我們家的紡織廠,百分之九十以上成品,都供應給他們家。幾年來,如果不是林曼家一直關照著我家, 我家可能破產了。我們兩家聯姻,也算是企業整合。更多層面上, 我家的企業離不開林曼家的企業。我父母屬于弱勢的一方。自從我與林曼確立關系后,我父母之間的感情,與日俱增。他們幾乎成雙成對,出入各個社交場所,隱隱約約在我和林曼身前,做著好夫妻的示范和表率。不管他們做作成分有多大,我都從心里由衷地為他們高興。我似乎又看到了我童年和少年時代,我們一家溫馨生活場景。就為了維持這種美妙生活氛圍,我愿意做所有人的工具。

    天氣越來越冷,學校周邊草地,覆蓋上一層厚厚的積雪。西饒嘉措越來越懂事,沒有去尼珍家鬧事。按照西饒嘉措成長歷程,格桑拉姆有些不尋常,她似乎聽話得過早了些。像她那樣會記住前世過往的人,一到三年級期間,很鬧騰。會不停給人講述,他們前世過往點點滴滴,企圖讓別人接受和相信他們所說的話。為了證明他們所說之話的真實性,他們會按照前世記憶,翻找出許多證物。這個過程,往往會引起許多誤會和麻煩。上四年級后,他們知道了一些厲害關系,便不會再主動講述自己前世故事了。

    西饒嘉措就是最好例證。他上一到三年級時,經常跑到尼珍家,找出他前世用過的生產工具,存留下的錢幣。指出前世他耕種過的地塊界線,放牧過的草場。甚至與人爭執過的言語,他都會一一講給大家聽。最尷尬的是,西饒嘉措向大家說出,他前世的妻子尼珍,左乳房下有顆黑痣。大腿根有塊疤痕。那塊疤痕,是他們前世爭吵時,他抓傷的。這讓后來娶了尼珍的益西德吉,又羞又惱,與西饒嘉措父母發生了不小的磨擦。還是通過扎西校長多次調和,兩家人的矛盾才漸漸消除。格桑拉姆過早地安靜和聽話,讓我頗為擔憂。

    有一天,我在圖書室里看書,剛好卓瑪央金也到圖書室看書。我們談起了格桑拉姆,卓瑪央金憂心忡忡。

    “曹老師,格桑拉姆的事,”卓瑪央金說,“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講。”

    “她近來不是很聽話嗎?”

    “不是表面看著那樣簡單。”卓瑪央金說。

    “她家里發生了什么,還是你對她采取了什么特殊教育方法?”我問。

    “前不久,格桑拉姆的父母去康城寺院里尋訪了一位喇嘛。詢問格桑拉姆的養育方法。”

    “人家說了什么?”我問。

    “那位喇嘛說,格桑拉姆算是幾世積攢來的福報,從畜生道輪回為人道。要讓她忘記前世,就要找到前世對她影響最大的人或物,好好供養對她有福報的人或物,她這一世就能平平安安。”卓瑪央金說。

    “那前世,什么對她影響最大?”

    “聽格桑拉姆說,她前世就是一匹小馬駒。是誰家放養的,她沒記住。她只記得,是他們村子里那個屠夫扎西平措宰殺了她。”卓瑪央金說。

    “那這要怎么辦?”

    “格桑拉姆的父母給那個喇嘛說了,關于屠夫扎西平措的事,喇嘛說讓格桑拉姆拜扎西平措為干爹,將來好生贍養扎西平措,格桑拉姆就會無災無難了。”

    “扎西平措我知道,他是康家村的屠夫,膝下無兒無女,已是年過半百的孤獨老人。如果能夠有一個干女兒,也是他的福報。”我說。

    “你是不知道,格桑拉姆平生最怕的人就是扎西平措。一提到扎西平措,格桑拉姆就會渾身發抖。她完全記得扎西平措宰殺她的過程,死都不愿意拜扎西平措為干爹。”

    “那怎么辦?”

    “格桑拉姆的父母強行讓她去拜扎西平措為干爹。格桑拉姆自從拜了扎西平措為干爹后,來學校上課,整天都是坐著發呆,話都不肯多說一句。我估計她是被扎西平措嚇到了。”卓瑪央金說。

    “也不一定。”我說。

    “那是為什么?”

    “你看外面到處都是厚厚的積雪,還看見草叢嗎?還有蟲子嗎?”我反問卓瑪央金。

    “你是說,她找不到前世記憶中的東西,缺少了表達的話題,所以不講話了?”

    “有這個可能。根據心理學家馬斯洛關于人的五個需求層次判斷,格桑拉姆的表達是希望獲得別人的認可。她缺少了自己最以為是的東西,找不到相應的存在感,自然會安靜下來。等明年春天到了,她又會開朗了。”我說。

    “你說的是有道理,但我還是覺得哪里有些不妥,就是說不上來。”

    “當然了,在你們這塊神奇的土地上,存在的東西就是合理的。向我們班的西饒嘉措,你們班的格桑拉姆這樣的人,如果沒來康家壩小學支教,我可能認為他們只存在于網絡的虛擬世界里。”我說。

    “曹老師,你要是愿意的話,就在我們這里教一輩子書。你就會遇見比他們神奇的人和事!”

    “是嗎?”

    “比如我也很神奇啊!”卓瑪央金說。

    “你不但神奇,還漂亮得一塌糊涂!”

    “是嗎?”卓瑪央金的蘋果臉變得緋紅,瞪著卡姿蘭大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我詢問。我才意識到,一個有未婚妻的男人說話,應該注意分寸。一時不知怎么回答她,氣氛有些尷尬。卓瑪央金不在乎我的尷尬,聽了我對她的贊美,高興得蹦蹦跳跳出了圖書室,把我一個人扔在圖書室里。

    格桑拉姆的轉變,我越來越擔憂,雖然她不是我們班學生,但我有過類似教學經驗。這個學年完了,我支教時間也到期了。在離開之前,如果能幫助卓瑪央金,找到教育格桑拉姆的特殊途經,我的支教工作才算圓滿。提到卓瑪央金,我又想起那天西饒嘉措在雪山腳下和我說過的話。通過近一學期觀察,我發現卓瑪央金的確對我動了男女私情。她是個好姑娘,林曼也是個好姑娘。我心里,無比忐忑和矛盾。

    寒假來臨之前的一個星期六早上,我一個人獨自去離學校幾里遠的烈士園陵,瞻仰曾經為雪域高原剿匪犧牲了的烈士。園陵不大,占地十幾畝,修建在一座丘陵坡地上,二十三位烈士遺骸,曾經二十三個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這塊雪域大地上。自從來到康家壩小學后,如果我情緒低落,讀《百年孤獨》《西藏生死書》都不能自我安慰時,我就會獨自到烈士園陵里,瞻仰先烈們。這座園陵,靜臥在嚴寒的高原雪地上。皚皚的冰雪一年又一年,給烈士們裝扮著隆重和圣潔的新裝。獨自坐在園陵中,我就會遐想,烈士們的英魂,時時刻刻都能神游康家雪山之巔。雪山的神靈們,也無時無刻照看著園陵。它們共同呵護著,高原大地上所有生靈,護佑著人間平安。

    只要時間充裕,我會閱讀每一個烈士墓志銘,甚至查看地方史志資料。想象他們在一場場殘酷的剿匪戰斗中,英勇無畏的戰斗精神。其中,一個叫李勇的烈士,他犧牲時才有十八歲。為了掩護戰友撤退,他身中數槍,仍舊站在狹隘要道上,死死堵住追擊來的悍匪。最后拉響了身上數枚手榴彈,與悍匪同歸于盡。每次讀完李勇的墓志銘,我已是熱淚盈眶,心中陰霾,隨之煙消云散。重新堅定,好好活下去的信念。

    我在康家壩小學的六個年頭里,只要是清明節,扎西校長都會帶領學校全體師生,到烈士園陵掃墓,開展愛國教育活動。

    那天早上,我坐在李勇烈士墓碑前。陽光照在我身上,只有一片白光,沒有一絲暖意。寒風時強時弱,席卷著園陵周邊冷杉樹枝葉,沙沙響聲不絕于耳。地上的白雪,被一片片卷起,散落在某座墓碑上,發出不易覺察的聲響。我便權當是烈士們,歡迎我的到來,與我攀談他們的過往。高原的靜謐,會讓人覺得除了天空和大地外,什么都不存在了。雪花落下來,就是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凈。回想起我們沿海地帶,冬天的白晝,熾熱的陽光打在身上,天地變成一個大爐子。特別是景區海灘上,游人密密麻麻,身著五花八門泳裝,套著救生圈,漂浮在淺灘上。如果從上帝視角來看,場面如下餃子。想著沿海的酷熱,我坐在雪地里,有了些許溫暖感。我真實體會到了望梅止渴的含義。真遺憾,我在講給學生“望梅止渴”這個成語時,沒有想到這種貼切的場景。我是想念沿海的家了,想念操持著家族企業的父母,想念長著精致瓜子臉蛋的未婚妻林曼。寧靜、空曠、高遠的雪域大地,只是我魂靈急躁、迷離的向往和凈化之地。安放我肉身的家,還在沿海的市井里。六年支教工作結束后,回家終究是我必然的選擇。我想,我還是好好享受,身處雪域大地,為數不多的好時光。

    我正在癡醉地回想著,一個個過往場面時,突然看到園陵外的圍墻邊,有一團黑影在移動。嚇了我一跳,還真以為有鬼魂跑出來了。等我定眼看清那團黑影時,原來是穿著黑色羽絨服的格桑拉姆。她知道,她嚇到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張開嘴巴,露出兩排不太整齊的牙齒,對著我笑。格桑拉姆被寒風吹得變紫了的小臉蛋,甚是惹人憐愛。

    “格桑拉姆,你一個人跑來烈士園陵做什么?”我向格桑拉姆招手問話,她只是趴在圍墻邊沿上笑著看我,沒有說話。

    “過來。”我說。聽到我叫喚她,格桑拉姆有些羞怯,慢慢走到我身邊。我把她樓在懷里,一只手握住她兩只小手,一只手撫摸她小臉蛋。她的臉頰冷得嚇人。

    “曹老師,你想家了?”

    “你怎么會知道?”

    “我聽扎西校長說,這些烈士都是從很遠很遠的大城市來。他們守在這里,你來看他們,肯定就是想家了。”

    “格桑拉姆真聰明!”我說。

    “曹老師,等你回去后,你就不想卓瑪央金老師了,只想林阿姨。是嗎?”

    “你聽誰胡說的?”

    “高年級的哥哥姐姐們都這樣說,我們村子里的人也這樣說。這是真的嗎?卓瑪央金老師是我們康家壩最漂亮的人了!”格桑拉姆一臉認真地看著我問話,語氣完全不像一個孩童的口吻。

    “格桑拉姆乖,不要聽人家瞎說。聽說你拜了一個干爹,能跟老師講講嗎?”我趕忙轉移話題,怕格桑拉姆再問出一些我想象不到的問題,讓我不知如何自處。格桑拉姆看了我小半天,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也沒生氣。

    “曹老師,你不知道我那個干爹是干什么的吧?”

    “老師聽說他是你們村里的屠夫。”

    “嗯、嗯,他就是一個屠夫。我前世就是被他宰殺了。”

    “是嗎?”

    “我那個干爹可兇了。那次我幫康家村人馱青稞去定日村,就在學校下邊的一個落坎上摔下去,我的前腳摔壞了。他們就把我牽到干爹家院子里,死死地拴在木樁上。干爹喝了一碗青稞酒,拿著他經常宰牛馬的斧頭,站在我前邊。我知道他要殺我了。我拼命地叫喊,讓他放過我。他不理我,掄著斧頭就往我頭上砸下來。我把頭偏了一下,但斧頭還是砸在我頭上。鮮血從我鼻孔和嘴巴里流出來,我痛得叫喚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眨著眼睛,乞求他不要殺我。但他又給了我一斧頭。我的身子倒在地上,我的靈魂就飄了起來,再也感覺不到疼痛了。”

    講完她死亡過程,格桑拉姆可憐巴巴看著我,眼里已閃出了淚花,一副驚魂不定的樣子。我聽得呆住了,盯著她看,說不出話來。

    “我倒在地上,他們就拿著刀剝我的皮,可是我卻感覺不到半點疼痛。我知道我死了。我飄在半空中,大聲叫罵他們,讓他們不要剝我的皮,可他們沒有聽見,也沒人理我。他們繼續剝著。我正氣得不行,突然就有一陣風,把我往康家雪山那個方向吹去。吹到雪山頂頂,一個長相奇怪,一會兒慈祥一會兒嚴肅的老爺爺,抓住了我。跟我說了許多話。我只記得,他叫我半夜回到村子里去,鉆進一個女人的肚子里。我就聽了老爺爺的話。等到半夜,飛回康家村。剛好有一家人的燈還亮著,一個女人光著身子躺在床上。我就鉆進她肚子里去了。后來這個女人就成了我的媽媽。”

    格桑拉姆眨著大眼睛,在我懷里講完了她重新轉世為人經過。我像聽神話故事,張大嘴巴,卻說不出一句話。只能緊緊抱著她,感受著一個小生命,在懷里蠕動的喜悅感。生怕放開了,便再也找不回來。

    “曹老師、曹老師,我說的都是真的。我那個干爹兩斧頭都砸在我頭上,我爸媽說我有兩個陷窩,其實就是斧頭砸出來的印記。”格桑拉姆說完話,從我懷里掙扎著,伸出一只小手,在她頭上摸索著。順著她的小手,我看到兩個陷窩,非常明顯。

    “老師相信你說的話是真的。”我說。

    “我干爹也說是真的。他說他從來沒有宰一匹馬,砸過兩斧頭,就只有宰我的時候。所以,他說我說的話是真的。”

    “以后,你還是少跟別人講。”我說。

    “為什么?”

    “別人說你是牲口不好聽,你是康家壩小學最聰明最可愛的孩子,不是牲口。”我說。

    “嗯、嗯,我不說了。”

    “格桑拉姆真乖!”我問,“聽說你非常害怕你的干爹,是嗎?”

    “以前特別特別害怕,”格桑拉姆說,“現在不害怕了,還有些喜歡他,可憐他。”

    “為什么?”

    “干爹對我可好了,他三天兩天來看我。給我買新衣服、新鞋子,稀奇的玩具,還有好吃的大白兔奶糖,還有香香甜甜的蛋糕。”格桑拉姆說,“所以,現在我不怕他了,還很喜歡他。他就一個老頭子,沒有人照看他,怪可憐的。等我長大了,我會照看他的。”

    “格桑拉姆長大了,懂事了。”我說。

    “曹老師,要是我忍不住又想起我的前世,說出來了,怎么辦?”

    “說了就說了。老師相信格桑拉姆是最聰明的,一定會記住老師說的話,以后會不說自己的前世是小馬駒的。”

    “好,我記住了曹老師的話,以后我不說了。我是康家壩小學最聰明的學生,不是小馬駒。”格桑拉姆邊說話,邊高興地從我懷里站起來,拉著我的手,往園陵外走去。

    “曹老師,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去哪里?”

    “你跟我來。”走出園陵,格桑拉姆在前面帶路。她像頭小黑熊,沿著園陵外的圍墻,在斜平的雪坡上奔跑著。我氣喘吁吁跟在后面。跑出幾百米遠,她停在一塊積雪覆蓋得很薄,坡度陡峭的雪坡上。好些地方,還露出草叢的根須。

    “曹老師,這里就是我的秘密基地。”格桑拉姆說。

    “有什么東西?”我問。格桑拉姆不說話,趴在露出來的草叢根須上,用她的小嘴巴東嗅嗅西嗅嗅。確定某個位置后,她便用小手刨開積雪下面的泥土層,幾下就揪出一個拇指大的蟲繭來。她徒手撕開蟲繭,一條筷頭大的米黃色蟲子,無奈地蠕動著。被格桑拉姆捏在手指間,在我眼前晃動。

    “曹老師,這就是蝙蝠蛾,燒著吃,可香了。”

    “這個蟲子也能吃!”

    “能,曹老師。很香,你是沒吃過。蝙蝠蛾冬天是蟲,等到夏天,它長出葉子了就是蟲草。拿去賣,老值錢了。我們村里,每年我家挖的蟲草最多。就是我帶父母來這里挖的。你可不許告訴給別人啊!”格桑拉姆說。

    “老師不會告訴給別人,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

    我們邊聊,格桑拉姆邊挖蝙蝠蛾。我負責幫她收集蝙蝠蛾。一個多小時,我們竟然挖到了五六十只蝙蝠蛾。等格桑拉姆挖得累不動了,我們便一起返回學校。我把她挖到的蝙蝠蛾用油鍋炸出來,再炸上幾個糌粑,泡小半壺普洱生茶湯。格桑拉姆吃得滿嘴流油。我吃了一只油炸的蝙蝠蛾,果然很香,有點像昆明城里賣的蜂蛹,用油炸出來的味道。格桑拉姆毫不客氣,吃完所有的蝙蝠蛾、糌粑。普洱生茶湯,她只喝了一小杯。她說,苦,不好喝,沒有酥油茶好喝。

    那天,我和格桑拉姆講了很多話。我拿糖果給她吃。她吃著糖果,開心極了。我感謝格桑拉姆,能在一個寒冷而又寂寥的星期六遇見她,給我分享許多鮮為人知的新鮮事兒。傍晚,她蹦蹦跳跳回家去了。

    想著格桑拉姆說的話,還有西饒嘉措說過的話。我心里總是對卓瑪央金有種愧疚感。多好的一個姑娘,排隊追求她的小伙子,可以排到巴黎去了。她就對我產生了感情。五年前,我似乎就與她發生過一段美好的故事,可我就是記不起來。想到卓瑪央金,我又想起林曼。我與林曼的感情,有了質的突變,還是上次她來康家壩捐贈物資,在雪山下的談話,才算系牢了真正的愛情紅繩。我來康家壩時,也時常幻想過,找一個心儀的高原女孩,轟轟烈烈談一場戀愛,一生一世留在雪域大地。默默無名生活,安安靜靜死去,了結一切塵世因緣。可我沒能做到,因為我是一個社恐患者。我的想法永遠停留在想法中,沒有付諸行動,特別是對異性的交往。

    剛來的頭兩年,學校里有兩個年輕漂亮的未婚女教師,一個來自鹽城,一個來自康城。她們青春洋溢,對人熱情似火。我們生活在學校里,周末沒有家可回。兩個女教師主動到我宿舍來,與我交往。我卻給她們吃閉門羹。想到要和女人交往,便會發生感情,接著是魚水之歡,再后來就是建立家庭,然后像父母一樣,養育孩子后,進入無休止爭吵狀態。這是地獄般的生活,我憎惡和恐懼極了。所以我拒絕與女子交往,拒絕談戀愛。

    我把我理所當然的想法,講給扎西校長聽。扎西校長說我病得不輕。他說既然不想談戀愛,那就學喝酒,多喝酥油茶。讓青稞酒和酥油茶,幫我打通愛情筋脈,我便會找女人了。結果我學會喝青稞酒和酥油茶,三五天大醉一場。兩個漂亮的女教師,相繼嫁給了來下鄉的男工作隊員,調回康城和鹽城去了。再后來,還有年輕未婚女教師調來。可她們都知道我有“病”懶得搭理我。我也落得個清靜,沒有去招惹哪個女教師。為此,扎西校長對我很失望。有一次,他在教師例會上,公開批評我是“單身漢第一名”。直到父母牽線搭橋,我被迫與林曼相處。這學年初,卓瑪央金來了,帶著雪山上最純潔的愛情火花,試圖點亮我灰蒙蒙一片的感情世界。

    來到康家壩的六個冬天里,我的生活只有單調重復,周一到周五上課,周末或假期基本窩在宿舍里,讀書,或到周邊草地上瞎悠轉。只有做義工的事,才會到村寨里走動。父母在家里越鬧騰,我便越是不回家。有幾個年頭,我甚至連過年都不回家,呆在康家壩小學,一個人享受和承受著,雪域高原的寧靜和孤寂。父母沒時間搭理我。

    一年前的冬天,母親連連給我打電話,關心我的生活,關注我的一切。父親也時常來電話關心我。那個冬天,父母給我打來的電話次數,超過了我從上高中到大學,從大學到康家壩前五年的次數總和。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讓我無論如何都要回去過春節。從父母語氣和表達方式里,我聽出他們兩個已不再爭吵了,很多想法都和我上初中時一樣,趨于一致。我仿佛看到,我家似乎又回到過去,那種難得地溫馨時代。于是,寒假,我早早回家。

    回到家,看到我家偌大的庭院,處處換發生機,人氣滿滿。父母穿著得體,滿面春風。家里客人來來往往。那場景,我家有五年還是十年沒出現過,我都記不清了。我只記得,自從我青春年少起,父母便沒日沒夜爭吵。家里空空蕩蕩,陰森寒冷,玻璃、瓷器等碎片,幾乎散布每個房間每個角落。廚房里和儲物間,不是菜蔬腐爛惡臭味就是衣物霉臭味。很多個夜間,我家整座院落里,只有我臥室的燈會亮著。下晚自習回家,老遠看去,寬闊的庭院就像一座鬼屋。我在這種陰森森大宅子里,度過了三年高中生活。那些年,我從渴望得到父母關注,到憎惡他們,再到期盼著永遠離開只有大房子的家。上大學后,只要可以不回家,我便堅決不回家。我慢慢把自己鎖在虛擬的網絡世界里,拒絕與任何人交往,淡忘現實中所有的人,包括我父母。我幾乎成功地遺忘了世界。直到我來康家壩小學支教,一頭扎進靜得只有天空和大地呼吸聲,寬廣得想象力無法企及的雪域高原。我的社恐癥,還在企圖肆意生長和蔓延時,大自然、學生和村民們,別樣的聲音和情感,才逐漸把我拉回了現實世界,擠掉了社恐癥。

    與父母度過了幾天少有的溫馨生活后,就在春節來臨的前五天,父母給我安排了一場相親活動。想到可能會有個對象,我腦海里便會浮現出抖音里那個看到一條魚,不敢去撿的小伙子。我對他深表同情,想法不謀而合。我堅決抵制相親。母親帶著哭腔,懇求我參加相親。我態度堅決,不去相親。如果再逼我,我就要返回康家壩小學。又過了兩天,父親找我長談了一個多小時。父親說,讓我相親的對象,是林氏集團的千金,比我大一歲。近幾年來,我們家族紡織廠生產的布料,大部分供給林氏集團。特別是近一年來,家族的布料幾乎全部供給了林氏集團。如果沒有林氏集團這個大金主,家族企業可能在四五年前就破產了。我們家族能夠與林氏集團聯姻,以后家族企業發展,前途一片光明。這個重擔便落在我肩上了。我要是能娶了林氏千金,就算以后我躺平了,都是家族功臣。本來我沒打算屈服,看著父親斑白的辮頰,日漸老去的面孔,在兒子面前無力地求助。我還是心軟了。答應去相親。

    過春節前的兩天,父母陪著我去相親。地點訂在一家高檔餐廳內。情節和抖音里,許多富家子女相親場景頗為相似。我和父母穿戴得體,早早在餐廳包間內,點好了菜品,等待女方到來。林氏夫妻帶著他們的千金,遲到了一個多小時,才趕來。我父母恭敬地迎上去,說了一大堆好聽話。林氏夫妻表情沒多大變化,他們的千金叫林曼,只是禮貌性地與我們打招呼。我也是禮貌性地與他們打招呼。只有我父母,賣命找話題,變著花樣贊美林氏夫婦,夸贊林曼美貌與智慧并存,偶爾也夸我兩句。我打量了林曼幾眼。高挑的身材,大長腿,精致的瓜子臉,美麗而不妖艷。相親也沒脫掉職業裝。配上她貌似深沉而干練的表情,似乎在向我挑明,她眼里只有事業和奮斗。相親這檔子事,只是小孩子玩過家家。林曼吃東西慢條斯理,不慌不忙,有大家閨秀風范。想起康家壩人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場景,感覺我們不在同一個世界里。整個席間,我沒有動筷,沒有食欲。好幾次,我想找上洗手間的借口,直接走人回家。又想想年邁的父親,父母之間才剛緩和過來的情感,我堅持坐了下來。

    “這孩子,臉怎么這樣黑?”林曼的母親說。

    “他常年在高原工作,紫外線強,曬黑了。以前和你家林曼一樣白白凈凈。”母親為我辯解。我不解釋,只是禮貌性向他們點頭微笑,表示認同母親的說法。

    “聽說你有社恐癥?”林曼冷不丁問我。

    “嗯。”我回答。

    “哎喲,嚴重嗎?”林曼的母親驚訝地看著我問話。

    “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他好了,很健康。”母親急忙替我說話。

    “社恐癥是一種心理疾病,很難根治。”林曼的父親冷冷說了一句。兩家人的喉嚨像被魚刺卡住了,場面尷尬。我父母的嘴臉難瞧極了。

    “你的社恐癥有多嚴重?”林曼定眼看著我,認真地問話。不得不說,她認真的樣子真美,把她職業女性的魅力彰顯到了極致。我給了她一個微笑,不得不為自己說上幾句話。

    “我的臉有多黑,我的社恐程度就有多嚴重。”我說,“好在雪域高原的雪很白。它們全部融進了我心堂里,把黑色的社恐癥全部擠到臉堂上……”

    我還沒說完,大家就笑開懷了。我只能跟著笑。林曼的笑臉仍舊帶著職業化,看不出她是真笑還是假笑。但她的笑臉,的確有別樣的美。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林曼的父親問我。

    “好好的活著。”我說。

    “這孩子,怎么說話!”父親漲紅了臉,怒視著訓斥我。

    “誰不想好好地活著呢?”林曼似笑非笑地問我。

    “許多人都在努力地讓自己好好活著,可是活著活著,就活成了別人的樣子。”我說。

    “你想努力活成你的樣子?”林曼問我。

    “嗯……”

    我們小的一番對話后,雙方父母又聊了一些公司事情,我們就散了。回家路上,父母拐著彎說了我幾句,在雪域高原呆長了,腦子不好使,不明事理。我也有些后悔,沒有按照父母譜寫好的劇本,完成相親任務。隨著春節的到來,我很快把相親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春節過后一個下午,我提著茶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悠逛。抬頭看見林曼一個人,兩眼空蕩蕩地正對著我走來。我想避開,已來不及。

    “這么巧!”林曼堵在我前面說。

    “是啊,好巧。”我敷衍著說。

    “我學著找回自己。”林曼沖我一笑。

    “找到了嗎?”我隨便問了一句。

    “難!”林曼搖搖頭說。我沖她一笑,打算擦肩而過。林曼不甘心,堵在我前面。

    “遇見就是緣!走,我請你喝咖啡。”林曼說。我本來想說,我不喜歡喝咖啡,我只喝普洱陳茶。但當面拒絕一個女孩子邀請,不禮貌。再說,我也沒有找到合適借口,只能答應她邀請。我們在街邊一家咖啡屋里,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聽著《藍色多瑙河》鋼琴曲。林曼要了兩杯咖啡。她的加糖加牛奶。她問我要加什么。我呆了半晌,一時回答不上來。她替我做主張,與她的一樣,又加糖又加牛奶。

    林曼開始小口小口喝咖啡。我桌前的咖啡,冒著熱氣,一股股苦香味和著濃濃的牛奶和焦糖氣息,彌漫在咖啡屋每個角落。加工保鮮過的牛奶,沒有雪域高原剛擠出來的羊奶、馬奶和牦牛奶生香、清甜氣息。挑不起我品飲食欲。我一口咖啡都沒有喝,只是喝自己蒙泡著的生普陳茶。一會兒工夫,林曼喝了小半杯咖啡。她看我沒有喝咖啡,只是喝自帶的茶水,有些好奇。

    “你怕我點的咖啡里下了藥?”林曼皺著眉頭問。

    “不是,我更喜歡喝茶,喝云南普洱生茶中倉儲過的陳茶。”我說。

    “好喝嗎?”

    “入口生香、苦澀,喝下去后綿綿不絕地回甘,整個口腔和喉嚨都像泡澡一樣,柔和、舒暢。”我說。

    “你還有嗎?”

    “還帶著一點。”我說。

    “我沖泡點喝喝看。”林曼說著,從她手提包里摸出一個精致的保溫杯,就等著我給她茶葉。

    “你拿杯子來,我幫你沖泡。你不知道茶水比例,難沖泡出好茶湯喝。”我說。

    林曼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杯子遞給我。我讓服務員送來一壺,用純凈水燒的開水,目測她保溫杯,能盛五百毫升左右的水。當著她面,將兩克左右的陳茶放進保溫杯里,沖進去半杯開水醒茶,把醒茶的開水倒了,再沖滿開水,蓋好瓶蓋,遞給她。

    “等二十分鐘后就可以喝了。”我說。

    林曼拿起保溫杯,挑著眉看杯中茶葉,慢慢被開水泡開,綻放成茶葉在枝頭怒放的樣子。她白皙的脖頸連著精致臉蛋,的確是個難得的美人。我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她像個孩童,注意力完全被杯中茶葉吸引,沒有注意到我看她的眼神。等了五六分鐘,她擰開瓶蓋,慢慢喝了一小口。

    “有淡淡的苦澀味,花蜜香和蘭花香的味道倒是很濃。”林曼說。

    “蒙泡的普洱生茶,需要一點時間。你再等十分鐘后喝,味道會不一樣。”

    等了十幾分鐘后,林曼又喝了一小口茶水。像喝藥一樣,咂著嘴巴,慢慢咽下去,微閉著雙眼,細品普洱茶氣息。

    “苦澀味加重了,花蜜香和蘭花香味道濃得化不開。喉嚨里有一股股奇特地回甘味,整個口腔溫潤潤的,感覺不錯。”林曼說。

    我沒有說話,看她品茶表情,像我們康家壩小學的學生,天真、活潑,沒有半點做作。

    “這東西,好是好喝,就是沖泡起來麻煩,花費時間。現在都這么忙,誰會有時間泡茶喝。”林曼說。

    “我們再慢再快,奔向生命終點的時間都是一樣。喝茶,就是要讓我們靜下來。留給我們思考和回憶的時間。”我說。

    “也是這個理……”

    那次邂逅,我們獨處了一個多小時,林曼與我加了微信,添加了聯系電話。她急匆匆回公司去了,說是有一份訂單,要發往國外,耽誤不得。臨別時,她說有時間讓我教她泡茶。我答應了,沒當一回事。林曼說得對,像她那樣忙碌,的確沒有泡茶喝時間。與我呆了一小時,對她來說算是犯罪了。我也覺得,謀殺了她一小時的時間,成了一個殺人犯。估計,她心里負罪感,可能沒有我強烈。

    沒過幾天,林曼主動給我打電話,邀約我到她公司,喝下午茶。我沒有拒絕她的理由。父母知道后,高興得手舞足蹈。精心為我準備和安排了出行的一切。我按時到林曼的公司,她身著天藍色牛仔套裝,扎著馬尾辮,顯露出迷人的大長腿。我暗暗贊嘆,城市女人沒有最美只有更美。我們在一套幽靜、大氣、精致的茶室里對坐品茶。茶柜里,擺放著各種名茶,但普洱茶偏少。我有些驚詫和惋惜,她平時竟然不喝茶,白白浪費了一柜子好茶。我拿出隨身攜帶的普洱生茶,用蓋碗沖泡。

    “普洱茶分生茶和熟茶,”我說,“茶樹所生長的地理環境,決定了它的品質。做茶人的工藝,決定了它的存放年限和價值。沖泡的水,決定了普洱茶的口感。”

    “普洱茶的門道很多。”林曼說。

    “用蓋碗沖泡普洱生茶……”我給林曼講解,沖泡普洱生茶的水溫很講究,一定要達到水的沸點。第一泡叫洗茶也叫醒茶,第一泡茶湯不喝,茶水比例是一比十。往蓋碗中注水,水線要均勻,每泡出湯時間,根據喝茶人口感而定,每次出湯要出干凈……

    林曼聽得很認真,讓我聯想到了她工作時的樣子,也讓我想起康家壩小學那些學生,他們聽我講課時的樣子。心中不由得對她敬佩幾分,也產生了對我學生的強烈思念之情。后來,林曼又問我,那天在咖啡店,我蒙泡普洱生茶,對茶水比例有什么要求?她說,她回去蒙泡了幾壺普洱生茶,不是苦澀味重,就是沒有味道。再也沒有喝到過,我蒙泡那種滋味。我說,蒙泡普洱生茶,對茶的品質和工藝要求很高。茶的品質不佳,工藝有問題的普洱生茶,蒙泡著喝就是遭罪。普洱生茶倉儲到一定年限,要檢驗其工藝有沒有問題,蒙泡著喝一壺就知道了。好的普洱生茶陳茶,蒙泡著喝,一般茶水比例可以是一比兩百,或一比三百不等,要看茶的品質而定。蒙泡時間,不要低于十分鐘,不要超過……

    林曼被我的茶藝知識迷住了,她精致的瓜子臉蛋上,長長的睫毛配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珠,始終沒離開過我泡茶的雙手和臉龐。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給林曼科普茶藝知識,我感到更自信。

    “我看你泡茶喝講解茶藝,就一個字。”林曼一臉溫和地對我說。

    “什么字?”

    “靜!”

    “是嗎?”我問。

    “看得出,你內心的平靜和強大!”

    “我沒有你想象中那樣靜……”

    林曼對我的評價,我不認可。但與人爭論不是我的強項,所以我保持沉默。后來我們又聊到黑茶、白茶、黃茶、紅茶、綠茶……話題很是愉悅。直到我說在學校做義工的事,林曼皺起眉頭,影響了她精致小臉蛋的美觀。她對近些年來的公益機構和慈善機構表示疑惑,她說她寧愿拉著物資去現場,發放給需要的人群,也不會給相關部門捐一毛錢。我找不到說服她的理由,沒有嘗試去說服她。我只是說,我們康家壩小學,許多學生和家長缺少過冬衣物。她說,有時間她想去看看康家雪山。

    我們整整聊了一個下午,相互間有了更深了解。分別時,她站在公司大廈前送別我。我走出很遠,她還站在原地看著我離去。往回走的路上,總感覺背后有一雙眼睛,默默關注著我。我似乎掉進了林曼的眼睛里,永遠也走不出她的視線。我為這種奇怪想法,感到不解,卻也受用其中。我第一次有了要和一個女人,建立一個真正屬于自己家的想法。

    就在我要動身前往康家壩小學前的晚上,父親頗為激動地告訴我,林氏集團與我們家紡織廠簽訂了購銷合同。我們生產的絕大部分布匹,都供應給林氏集團。父親毫不掩飾夸獎我,是我用愛情紅繩,牽動了家族公司前程。母親知道后,激動得淚花在眼眶里打轉,緊緊抱住了我。我內心復雜。我想說給他們,是林曼拴住了我。我長久被社恐癥侵占的心房,終于騰出了一個位置,準備要接納一個女人入住其中。

    我回學校那天,父親和母親一起送我去機場。過安檢時,兩個老人揮手送別我。因為航班延誤,我在候機大廳獨自呆了兩個多小時。等我登機時,回頭看了一眼百米開外,機場邊沿的鐵絲柵欄。我看見,母親挽著父親手臂,他們站在柵欄外,遠遠看著我登機。我臉頰發熱,淚水止不住流淌。飛機從沿海飛往昆明,兩個多小時航行中,我腦海里出現得最多的畫面,是母親挽著父親手臂,他們努力向我揮手。過往,他們無休止爭吵場景,慢慢淡出我的記憶。

    從昆明飛往鹽城途中,飛機越過重重高嶺,越來越接近鹽城,我竟然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從鹽城前往康家壩的崇山峻嶺中,無邊無際的大雪飄落下來,覆蓋了所有的道路和山嶺,世界一片銀裝素裹。我迷路了。在我努力尋找前往康家壩的路時,白茫茫的雪地上,出現了一對母女,她們始終走在我前方。母親身材高大,面容蒼老。女兒年過二十的樣子,編著蝎子辮,一張甜美的蘋果臉。紅撲撲的臉蛋,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我追趕上去,要與她們同行。年長的母親有些不愿意,年輕的姑娘滿心歡喜,點頭答應讓我與她們同行。她們說要去朝拜康家雪山。一路上,我與女孩講了許多話。我們落在她母親后面,很遠很遠。年長的母親停下腳步,等我們走近,她板著臉從我身上搶過大包小包行裝。她嫌我們只顧講話,走得太慢。她背著我所有的行裝,在雪地上行走,快得無人能及。沒多大會兒功夫,她又把我們甩得老遠。翻過一座雪峰,年長的母親站在前面一座雪峰上,大聲對我說,要娶她女兒,我必須趕上她。姑娘聽了她母親的話,拉著我的手在雪地上狂奔。我們一起奔向她母親那座雪峰。可無論我們跑得多快,姑娘的母親,始終離我們遠遠地站在雪峰之上。后來,我摔倒了。姑娘把我背在她背上,向著她母親所在的雪峰奔去。我在姑娘背上,暖烘烘的,就像騎在一匹小馬駒背上。跑著跑著,我從夢中醒來了。飛機穩穩地停在鹽城機場上。

    從鹽城前往康家壩的路,全部是盤山公路。春季開學,路面上幾乎看不到雪的影子,在陰暗的山洼里,路面還有冰渣子。汽車駛過去,發出“咔嚓、咔嚓”響聲。駕車的老司機說,有冰渣子覆蓋的路面非常危險,濕滑,容易側翻。老司機邊開車邊給乘客們講,他四十年來,在鹽城開往康家壩路上所發生過的故事,我什么也聽不進去。努力回想著,我在飛機上做的那個夢,似曾熟悉。后來終于想起了。五年前,我第一次到康家壩小學支教時,在昆明飛往鹽城的旅途中,做過同一個夢。當時,夢醒后,我就努力回想夢中那個女孩貌相,依稀記得她長著一張好看的蘋果臉,臉蛋紅撲撲的。五年后,我竟然在同一趟旅途中,做了同一個夢。那次的夢,我記住了,女孩笑起來,臉上有兩個小酒窩,還編著蝎子辮。

    一百多公里盤山公路,汽車整整行駛了四個小時。四個小時里,我在一遍遍梳理著那個重做的夢,企圖記住夢中每個細節。特別是那個長著蘋果臉蛋,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的姑娘。我莫名地期待著,會在康家壩某個村莊,遇見與之相似的姑娘。五年前,我的想法也是同樣如此。

    等我提著大包小包行裝,走進康家壩小學大門,太陽從康家雪山頂峰沉下去。學校開學工作,在扎西校長帶領下,全部理順了。扎西校長見我姍姍來遲,他迎出來,分擔了我身上幾個提包,一起走向教師宿舍。

    “小曹,開學工作,你又是遲到第一名了!”扎西校長說。

    我慚愧地笑了笑,幾個在校老師,也迎上來幫我提行裝。我們說說笑笑走向教師宿舍。就在宿舍樓梯拐角處,一個姑娘急匆匆跑下樓梯來。樓梯有些狹窄,我們相互避讓不開,那個姑娘一頭撞在我懷里。她猛然抽身,重心不穩,又跌坐在樓梯臺階上。

    “哦呀!卓瑪央金,你毛毛躁躁搞什么?”跟在我后面的扎西校長問到。

    “我、我,對不起,對不起……”姑娘有些語無倫次,連聲道歉。她抬頭看我,一臉窘迫。我驚奇地發現,這個姑娘長著一張蘋果臉,紅撲撲的臉蛋,編著蝎子辮。我一時呆住了。

    “這是我侄女卓瑪央金,今年剛剛大學畢業,來我們學校任教。”扎西校長說,“這是來我們學校支教的曹老師。正準備給你們認識一下,哪個曉得你們就撞在一起。哦呀!”

    “曹老師,對不起!”卓瑪央金說,“我們班新招收的格桑拉姆同學,她在操場邊的洼子地里吃草,我得去看一下。”

    卓瑪央金說完話,勉強向我擠出一個笑臉。一對非常漂亮的小酒窩,掛在她紅撲撲的臉蛋上。我看了她幾眼,趕忙挪開視線,往樓梯頂端的二樓周邊看去。我在尋找她母親。她太像我兩次夢中遇見那個姑娘了,應該還有一個年邁、高大的母親跟著她才對。那個姑娘從我夢里跑出來,她母親必然要跟著出來。

    “哦呀!小曹,你也是卓瑪央金都向你道歉了,你也應該向人家說一聲沒關系。”扎西校長說,“你到處瞄什么?你以為還會有一個更漂亮的姑娘來撞你嗎?我告訴你,卓瑪央金是我們康家壩最漂亮的姑娘了!沒有第二個!”

    “我、我……”我一時腦袋卡殼,不知要說什么。眾人哈哈大笑。卓瑪央金站起來,低著頭,臉紅到耳根。她理了一下蝎子辮,從我身邊擠下樓梯,往操場邊的洼子地跑去了。

    “哦呀!小曹啊,這次招收新生,一年級又招到一個叫格桑拉姆的女娃娃,像你們班的西饒嘉措一樣。”扎西校長說,“她記得她的前世。她說她的前世是一匹小馬駒說,老火了。”

    “啊,又來一個了!”我驚訝地大聲說。

    “我們這塊土地上,什么樣的人都有。”一個跟在我后面的老師說。

    “哦呀!就是、就是。以后關于這個娃娃的教育方法,你要多教教卓瑪央金。”扎西校長說。

    那天,我遇到的奇人怪事太多了。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袋里一直浮現著夢中那個姑娘影子,與學校新老師卓瑪央金的相貌。以至于連我平安到了學校的信息,也忘了給父母回復。關于卓瑪央金和我夢里姑娘的事,我很少講給林曼聽。就像卓瑪央金沒有見過林曼一樣,她從來不問我與林曼之間的事。人生有些遇見,雖妙不可言,但只能爛在自己骨子里。

    我六年支教,最后一個寒假來臨。期末考試結束,學生回家了,學校里只有我們八位老師在閱卷、登分、寫教學質量分析、教學小結、安全工作總結等內務。康家壩的雪,鋪天蓋地降下來。遠處的康家雪山,仿佛矗立在雪域高原上的一個白色巨人。學校操場上,積雪沒膝。父母天天給我來電話,催我早點回家。他們說要確定我與林曼的具體婚慶日期,雙方長輩,我和林曼都要在場,這是我們那邊的風俗。林曼也給我來了電話,她說我們要在春節前夕拍婚紗照,她已與一家婚慶拍攝公司商定了,就等我回去。我一一答應了。結婚,是一個人一生中的大事,我不敢馬虎,更不敢忤逆。我想家了。想大長腿精致瓜子臉,喜歡上喝普洱茶的林曼了。

    回家前的第三個晚上,扎西校長提著一壺青稞酒,抱著一大包牦牛干巴,來我宿舍找我喝酒閑聊。我蒙泡了一大壺云南臨滄的冰島普洱生茶。這款茶,是我與臨滄的一個傣族作家阿當購買的。他是一個愛茶愛到癡迷的作家。我的茶藝知識和對云南普洱茶的了解,就是從他那里學來的。我們先喝茶,吃牦牛干巴,閑聊。

    “哦呀!這個茶喝著有一股蘭花香味,”扎西校長說,“喝到肚子里,一張嘴巴和喉管都是甜蜜蜜的。”

    “這叫冰糖甜,”我說,“只有云南臨滄勐庫的冰島村才產這種茶,是那里的一個作家做的茶。”

    “那個作家真了不起!要是他來我們康家壩,可能會寫出很多作品。不知道他會不會喝我們的酥油茶。”扎西校長說。

    “這我不知道,你得去問他……”

    茶喝得差不多,我們開始喝青稞酒。六十多度的青稞酒,喝到肚子里,像流動的火,在腸胃里熊熊燃燒。屋內所有寒氣,都被我們逼了出去,退縮到雪山那邊。扎西校長喝茶與喝酒一個樣。他一口一大杯,大把大把抓起牦牛干巴,塞進嘴里,咀嚼幾下便吞咽下去了。

    “哦呀!你知道嗎,”扎西校長說,“我在這個學校執教快四十年了,當了三十多年校長。今年七月份,也就是這個學年的暑假,我就退休了。”

    “我看過你的檔案。你把一生都獻給了雪域的教育事業,真了不起!”

    “你也很不賴,到我們這種地方支教六年了,”扎西校長說,“還給我們康家壩捐贈了許多東西,我們所有人都記得你。”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獻愛心做義工,就算我以后不來支教了,我還是會繼續關注康家壩的。”

    “你要是能繼續支教下去就好了,”扎西校長說,“雖然你拿了幾次遲到第一名,但你有愛心,教書又有方法。等我退休了,若是你能接我班,當康家壩小學校長,這個學校會更好……”

    我沒有打斷扎西校長的話,只是學著他,把大半杯青稞酒,一口灌進肚子里,辣乎乎的酒精燒得我淌眼淚花。扎西校長講完話,也是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酒。我們最忠誠的聽客,是遠處矗立在天地間的康家雪山。

    “小曹老師,你支教回去要去做什么?”

    “聽天由命,”我說,“你呢,扎西校長?”

    “哦呀!我退休了想去圣城拉薩朝拜岡仁波齊神山。”扎西校長說,“我這一生,該為國家做貢獻的已做了,也該遵從自己內心,為自己好好活上幾年。”

    “是啊!”我說,“我們都應該為自己好好活著……”

    夜深了,茶喝淡了,青稞酒喝完了,牦牛干巴吃完了。扎西校長搖搖晃晃站起來,就要回家。我才發現他老了,臉上爬滿皺紋,頭發花白,身軀佝僂……我把自己存留的一提冰島七子餅生茶,送給他。這提茶是作家阿當半賣半送的,我已經珍藏了五個年頭。扎西校長沒有跟我客氣,提著茶,像一個黑乎乎的大皮球,從學校操場移動到定日村小道上,漸行漸遠,慢慢消失在黑夜下的雪地里。

    回家前的第二個晚上,卓瑪央金來我宿舍。她知道我要回去了,給我帶來一袋牦牛干巴,一袋藏紅花。我們在宿舍里泡茶喝,外面風很大,我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在暖烘烘的燈光下,熱氣騰騰的茶香中,卓瑪央金就坐在我對面。她晃動著大長腿,大大方方拉開黑色羽絨服大衣鎖鏈,粉色的保暖內衣,包裹著她凹凸有致的身軀。紅撲撲的蘋果臉蛋,配著長長的蝎子辮。她沖著我笑,兩個惹人喜愛的小酒窩,掛在臉蛋上。我只感覺到臉龐發燙,身體的某個部位鼓脹起來。只得埋下頭,不敢正眼看她。

    “康家村的那個扎西平措生病了。”卓瑪央金說。

    “就是格桑拉姆的老干爹。”

    “嗯,”卓瑪央金說,“一個星期前,扎西平措杵在他家門板上吐了很多血,就暈倒在家里。后來被村民送去了康城醫院,聽說是患了肝癌。”

    “人的生命無常,生死有命。”我說。

    “你知道嗎,”卓瑪央金說,“自從格桑拉姆認了扎西平措為干爹后,扎西平措就沒有再宰殺牲口了。他疼愛格桑拉姆得不成樣子。”

    “他不當屠夫了?格桑拉姆倒是說給我過,她干爹非常疼愛她。”

    “嗯,不當屠夫了。”卓瑪央金說,“他把砸死過無數牲畜的那柄遲鈍的斧頭,丟進山洼里的深池中去了。他說自從格桑拉姆認了他做干爹后,每當他拿著斧頭要砸死牲畜時,就會看到無數牲畜的靈魂向他求饒,他就再也下不了手了。”

    “他是年紀大了,精神不好,產生了幻覺。”我說。

    “不知道,”卓瑪央金說,“以前格桑拉姆看到扎西平措,就會嚇得瑟瑟發抖。認了扎西平措做干爹后,就不一樣了。現在,天天粘著扎西平措……”

    談格桑拉姆和扎西平措的話題,始終有些沉悶。卓瑪央金算是一個文學青年,我也喜歡文學。在滿屋子茶香中,我們的話題慢慢轉向了文學。我們討論文成才旦的《母校》諾爾章的《少年的苦行者》白瑪娜珍的《拉薩紅塵》何馬的《藏地密碼》……談文學,卓瑪央金陷入一種癡迷狀態。她央求我,讓我給她介紹一些情感細膩的作品讀本。我記得學校圖書室里有一套,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書。我們就到圖書室里翻閱。果然找到了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雪國》《千只鶴》《古都》《睡美人》五本。

    “川端康成的文筆非常細膩,但有些陰柔,”我說,“你的性格開朗活潑,不知能不能讀下去。”

    “你只看到我開朗的外表”卓瑪央金說,“其實我內心像你一樣寧靜和細膩。”

    “你怎么會看到我的內心世界?”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卓瑪央金說,“這個假期,我就把川端康成的作品看完……”

    談到夜深,我送卓瑪央金回家。來而不往非禮也。我把我最后珍藏的一提昔歸七子餅普洱生茶,送給了卓瑪央金。這提茶,也是作家阿當半賣半送的,我珍藏了三個年頭。卓瑪央金提著我送給她的茶,蹦蹦跳跳走在前面,我抱著川端康成的書跟在后面。康家雪山的寒風,卷起漫天雪花,在后面追趕我們。卓瑪央金走在前面,不時回過頭,嘰嘰喳喳述說著,未盡興的文學話題。我卻只看到她的蝎子辮,晃動的大長腿,紅撲撲的蘋果臉蛋,笑起來迷人的小酒窩。曾經兩次重復做過的那個夢境畫面,完全顯現在我眼前。我開始四處張望,開始在后面小步奔跑。我要尋找到那個面容蒼老,身材高大的母親。我要和那個從夢中走出來的姑娘,一起追上她的母親,讓她兌現承諾。

    當我停下奔跑的腳步時,我們已到了定日村,卓瑪央金就站在她家大門口。我走上前去,遞給她川端康成的書。她又給了我一個甜美的笑臉。我們相互揮手說再見。我滿腦子空落落地奔跑回學校,試圖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迷路,遇見那對夢中的母女,但我未能如愿。

    回家前最后一個晚上,西饒嘉措來找我。他抱著一大袋牦牛干巴,天還沒有黑透,來到我宿舍。他父母知道我要回去了,讓他送牦牛干巴給我。他正在發育猛長的個兒,很快就要超過我了。凸起的喉結越來越明顯,胡須越長越多。他彎卷濃密的頭發,被寒風刮得像泡開的方便面,說話聲音有些像成人。他和格桑拉姆一樣,不愛喝我沖泡的普洱生茶。我拿給他糖果吃。他有些害羞,只吃了幾個,坐在我宿舍里,憂心忡忡的樣子。

    “西饒嘉措,”我說,“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去了。天黑了風大,別凍著。”

    “老師,我、我……”西饒嘉措怯生生地看著我,說話結結巴巴。

    “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我是有好多話想對你說,”西饒嘉措說,“我怕你回去了,就再也不來我們康家壩了。以后沒人聽我說話了。”

    “怎么會呢,我要把你們教到六年級畢業,送你們去上初中。我的支教任務才完成。”

    “我有種預感,你不會在康家壩小學呆太長了。”西饒嘉措說,“這個學期以來,我經常看見你在手機上和林阿姨視頻聊天,一聊就是很長很長時間。我怕你這次回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們班其他同學也是這樣說的。”

    “怎么會呢!”我邊回答西饒嘉措的話,邊回想著一學期以來,我的確與林曼聯系頻繁。有時候,我們會視頻一個多小時。想不到,我所有的舉動,學生都看在眼里。他們會滋生出如此多想法。

    “老師,你知道我的身世特殊。”西饒嘉措說,“你教了我六年了,我說的話別人不相信,還會取笑我。只有你認真聽我講話過。我前世的經歷,已經慢慢被我忘記了,但記著的部分,在我心里憋得慌。我想講給別人聽,別人又不愿意聽。就連我的父母都不愿意聽。我還能再講給你聽一遍嗎?”

    “好的,今晚我就好好聽你再講一次你的前世故事。”我說完話,拉了一把椅子,讓西饒嘉措坐在我身邊。給他倒了一杯熱水,在他身前的桌面上放了一碟子糖果。示意他,邊喝水邊吃糖果,慢慢講。

    西饒嘉措喝了幾口熱水,放松了情緒,開始講,他三年級之前講給我過很多遍的故事。“我前世叫益西江曲,是定日村人,妻子叫尼珍。我們有兩個女兒,家里有一輛農用車,我在康城與康家壩之間跑農運,販賣牛羊。尼珍在家放牧,照看孩子。我們家在定日村,算是相對富裕。我打算攢夠了錢,就帶著一家人去圣城的岡仁波齊神山朝拜一次。我出車禍時,大女兒才有十三歲,小女兒九歲,妻子還年輕。出車禍那天,是入秋的一個傍晚。我收購了村里的一群羊,一個人到康城販賣回來,車子剛剛駛入康家壩岔路的第一個彎道上,看見路中間站著一頭健碩的白色攢角牦牛。我按了幾下喇叭,那頭牦牛仍舊站在路中間,不讓路。我只好把車停穩,下車去驅趕它。等我站在大路上,哪還見到牦牛的影子。我就有些慌,想著是遇上臟東西了。看著濕滑的路面,感覺是結了一次薄冰。康家壩才入秋,一般路面極少結冰。早上我去的時候,也沒有結冰。我沒有在意,就返回車上。啟動車,剛要加油門,又看見那頭白色的攢角牦牛站在路中間。我害怕極了。”

    講到這里,西饒嘉措好像還在害怕,他停下來吃了幾顆糖果,才接著講。“我使勁按喇叭。它還是攔在路中間。我不敢再下車去查看,只好硬著頭皮,加足油門沖上去。等車沖到那頭牦牛身前,什么東西也撞不到。我只感覺到,車子快得像風一樣。我使勁踩剎車,車子在路面上滑了出去。才知道,路面真的結冰了。可是已經晚了,車子在彎道處直接滑下了山崖。幾個翻滾后,跌落在崖底。我在車內,像皮球一樣,被上下拋飛了幾次,就失去了知覺。等我醒來,看到車子像一個捏癟了的鐵盒,四仰八叉摔在一塊大石頭上。我的腿上、腹部、胸部,被車內卷起的鐵塊,深深地穿透了五六處。身體差不多被肢解了,一個駕駛室都是血。我正懷疑自己是不是死了,就發現我正飄在空中,看著車禍發生現場。才知道,自己已經靈魂出竅了。我不想死,我要去圣城岡仁波齊神山朝拜的心愿還沒有達成。于是,我拼命地飛進殘破的駕駛室里,一次次試圖擠進殘破的身軀里。可我就是擠不進去。”

    “我想到可以飛回去,找尼珍來救治我。于是,我開始往康家壩定日村的方向,拼命飛馳。只一會兒功夫,我就飛回家了,太陽還斜斜的照在康家雪山峰頂上,拉出雪峰長長的影子。我看見尼珍,正在灶邊煮羊肉,打酥油茶。就飛到她身邊,大聲叫喚她,說給她我出車禍了。可是她什么反應也沒有,自顧自做著手中活計。沒辦法,我又飛到學校里,在兩個上著課的女兒身邊叫喚,告訴她們,我出車禍了。可是兩個女兒根本不理睬我,學校里所有的學生都沒有人理睬我。我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做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后來,我又滿村子亂飛,見人就喊叫。可是沒有一個人理會我。除了村里的狗,惡狠狠地盯著我狂吠,牛馬用木木的眼睛盯著我看外。天黑后,我擔心自己殘破的肉身,會被山崖下的野獸吃掉。又飛回車禍現場的山崖下,漂浮在肉身上空,守護我的肉身。夜里,有許多怪蟲在我身上爬來爬去,吸我的血。大個大個的老鼠,啃咬我的身體。有幾只怪鳥,也飛來啄我的尸骨。我怎么攆它們,它們都不怕我。”

    “直到第二天,尼珍才帶著親朋好友,沿路來找我。他們終于在山崖下面發現摔散架了的車子,看到我殘破的軀體。尼珍站在山崖邊,抱頭痛哭。我飛到她身邊勸慰她,她不理我。幾個年輕人,把我的肉身從殘破的駕駛艙里拽出來。我肉身上的骨頭和肉塊,被駕駛艙鋒利的鐵片,東一塊西一塊撕扯下來。我叫他們輕一些慢一點,他們一個也不理我。只管用力拽,我恨死他們了。我現在還記得那些人。我大聲叫喊,讓村里人把我送去醫院,把我的肉身重新縫合好,或許我還可以重活過來。可是沒有人理我。人們商量著,說我不得善終,只能火化就地埋葬。我在人群中飛來飛去,大聲抗拒。可沒有人聽我說話。當天,村里人就在山崖下,就地取材,火化我的肉身。大火燃起來的時候,我的血肉在烈焰中,一塊塊燒焦、消融、變成粉末,隨著火焰在空中飄散。我跪在所有人身前,大聲求助,讓他們停止焚燒我的肉身,沒有一個人理我,沒有一個人停手。尼珍和我的兩個女兒,只管蹲在火塘邊痛哭。他們全部都是劊子手,是屠夫。傍晚,我看著大火燒盡了我的血肉,就連骨頭都只剩下粉末和碎片。人們把我剩下的骨頭渣子,就地埋葬在泥土里,開始回家。我擋在他們前面,大聲乞求,讓他們多陪我一會兒。他們一個個從我身上穿過,回去了。把我一個人丟在山崖下。”

    “老師,那個時候我才知道真正的孤獨,是你站在滿是親人的人群中。人們卻把你當成了空氣。”西饒嘉措哭訴著說。

    西饒嘉措的前世經歷,我已經聽他和村里人講過多次了。每次聽他親口講出來,悲傷就會灌滿整個世界。我一句安慰他的話也說不出來,整個喉結都硬了,只想陪他一起痛哭。但我意識到,我是他的老師,我不能在他前垮掉。于是,我用手一遍遍撫摸著他凌亂的頭發,企圖讓他感受到,有人在聆聽他講話,有人在乎他的過去。

    西饒嘉措說,“后來,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把我從山崖下卷起,往康家雪山方向飄去。等到離雪山主峰很近的時候,我聽到一個老人威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說我還有遺愿沒有完成,讓我回去定日村重新再活一世。我就出生在了我現在這個家。我還是嬰兒的時候,總是哭鬧個不停。我父母有些煩我。他們不知道,我是想念我的妻子尼珍,掛念我的兩個女兒。只要我見到我的尼珍和孩子,或她們從我身邊走過,我都會很乖巧。我還只有兩歲的時候,尼珍又嫁給了益西德吉。但我什么都改變不了!”

    “老師,我什么都改變不了啊!”西饒嘉措說,“康家雪山上的神靈讓我重生為人,是讓我帶著一家人去圣城朝拜岡仁波齊神山。我兩個女兒都長大嫁人了,尼珍也成了別人的妻子。我該怎么辦?”

    “這不是你的錯!”我說。

    “我已經慢慢長大了,我不能對神山失言啊!”

    “等你再長大些,有能力了,可以把他們全部帶著去朝拜岡仁波齊神山。現在你的任務就是學知識,學本領,健健康康長大。”我說。

    “我聽你的話,老師……”

    西饒嘉措,再次講完了他前世的故事,外面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情緒激動,我不斷安撫他,把桌子上剩余的糖果,塞進他衣袋里。我送他回家。康家雪山的寒風,如刀子般削刮著我們裸露出來的面頰。獨自返回到學校,我站在操場上,頂著深沉的夜色,不顧寒風肆虐,久久注視著遠處的雪山。在如山如海壓迫而來的威嚴中,我感受到了,雪山之巔,有一雙眼睛注視著我,眼神不怒自威。

    第二天一大早,我坐車趕到鹽城,從鹽城坐飛機到昆明,再轉機飛回沿海。傍晚到了沿海,父母早就等候在機場,把我接回家。

    一個寒假,我在家里過得像打戰一樣,時間被安排得沒有一點空隙。先是陪父母與林曼家商定好了,等五一五四長假,舉辦我與林曼的婚禮。然后是與林曼在各個景點,按照她指定要求拍攝婚紗照。之后就是在林曼引導下,參加雙方公司業務管理學習。空閑時間,除了陪父母之外,與林曼聊茶藝、逛街、購物……培養我們之間的感情。為我們的婚禮做前期籌備工作,與雙邊長輩和朋友們往來。只要有林曼在場,活動主導權都在她一邊。林曼對我主動示弱,很是受用和滿意。在企業管理和社交方面,她顯現出來的能力,比她臉蛋和身材還要突出。我暗暗贊嘆,她是一個卓越的都市女強人,我的確在雪域高原呆得太久了,幾乎要被城市快節奏生活給淘汰。我由衷佩服,林曼年紀輕輕,能做到他們公司高管,是她父母的得力助手。這是她長年累月,沒日沒夜工作磨煉,才有的結果。雙邊親戚朋友,私下里議論,說我要吃軟飯了。父母聽了臉色很不好看。我覺得在正常不過了。吃軟飯也是飯,有得吃就好。我想做的事,就是與身邊的人和睦相處,平平淡淡活著。

    一個寒假,我最舒心時刻,就是與林曼在茶室里品茶,或是在馬路邊某條長凳上,我們漫不經心坐在一起。她把精致的小臉蛋,靠在我肩上,眨著睫毛彎彎的大眼睛,翹著大長腿。我們有一句沒一句閑聊著。偶爾會因相互之間不同的見解,爭執幾句,服軟的人往往是我。如果在某個適靜的小公園里,林曼還會毫無顧忌地撲到我懷里,像漂亮的母獅,沖著我,露出得勝的笑臉。有時候,我也會把她輕輕按倒在軟綿綿的草地上,把她緊緊摟在懷里,聽著彼此心跳聲,靜靜享受著快節奏生活下,城市另類的天高地遠與綿綿柔情。初春的沿海,陽光還算暖和,潮濕的空氣,帶著海邊淡淡魚腥味,燃起了我們對未來生活的向往。然而,這樣的時光,總是太短暫了。短暫得用白駒過隙這個詞來形容,都顯得闊綽。

    寒假結束前,我說服父母,給康家壩捐贈一批學習用品。我想力所能及地為雪域高原的孩子們,再獻一點愛心。我打算把捐贈的每一份物資,親手送到每一個孩子手上。這是受林曼影響。我也想體會一番,她在企業管理上,事無巨細的辦事風格和艱辛付出。

    為了從始而終,操辦一項公益捐贈活動,考驗自己辦事協調能力,我拒絕所有人幫忙,包括林曼。我從沿海租了一輛掛車,運輸一集裝箱物資,安排人上貨卸貨,一路押運幾千公里,從沿海高速馳行到鹽城。夜間,我和駕駛員住宿在高速服務區酒店里,我強迫自己入夢,幻想著能再次在夢中遇見雪地上的母女。但我失敗了,整個運輸過程,我被這樣或那樣瑣事所困。睡覺時間極少,也難于入眠,更別說做夢。

    為了能安全行駛到康家壩,我從鹽城改租幾輛小型貨車,轉運集裝箱里的物資。重新找人卸貨上貨,行進在狹窄濕滑的山路上,前往康家壩。與康城和鹽城新聞部門溝通,做好宣傳報道。謝絕有關部門安排人手幫忙。父母捐贈的學習用品,數量不少。康家壩小學和周邊十幾所學校,都得到了一定數額捐贈物品。我前前后后忙碌了十幾天,搞了十幾場現場捐贈活動。把一件件學習用品,親手送到孩子們手上。十幾場活動搞下來,我累成一條老狗。體會到林曼平時繁忙的工作,受累的程度,非常人能及。捐贈完所有物品,我收獲了無數個孩子的笑臉和祝福,十幾所學校的真誠謝語,十幾份鹽城和康城公益捐贈認證書。我累著并快樂著,把許多現場活動視頻,分享給林曼。她既驚嘆又后悔,沒能說服我,與我同行。

    等我回到康家壩小學,學校已正式開學。所有學生,穿著林曼捐贈的羽絨服和棉褲,背著我父母捐贈的書包和學習用品,穿梭在校園里。我有種莫大地成就感。我再次與遠處的康家雪山對視,感受到雪峰之巔,那雙注視著我的眼睛,目光變得慈祥而柔和。

    我持續奔波操勞,身體吃不消了。明顯感覺到呼吸不順暢,頭暈、惡心,沒有食欲。康家壩海拔不低,我高原反應了。扎西校長讓我在宿舍好好休息。一整天,我們班的學生幾次來看我。下課和休息時間,卓瑪央金跑到我宿舍,有些不好意思地借著跟我聊川端康成作品話題,給我端茶倒水,守護在我床邊。看著她著急的樣子,我心里又舒服又內疚。卓瑪央金紅撲撲的蘋果臉蛋,因為著急,她幾乎沒有露出過笑臉,兩個迷人的小酒窩沒了,但不影響她青春洋溢地美。聊到川端康成,我們有了共同話題,很是投機,彼此間沒了不適感。卓瑪央金上課去后,我腦海里一會顯現出林曼精致漂亮的小臉蛋,一會又浮現出卓瑪央金紅撲撲的蘋果臉蛋。想著她們的青春美麗,迷人的大長腿,我既滿足又莫名內疚。

    第二天,我還是躺在床上靜養。我們班學生陸陸續續來看我,西饒嘉措像個老中醫,給我全身按摩,有模有樣。卓瑪央金早上來看我了幾次,下午沒了影子。我隱隱約約感覺到,學校發生了事情。傍晚,卓瑪央金一臉焦急,一雙鞋跑得濕漉漉地來到我宿舍,坐在我床邊,一言不發。

    “發生什么事了?”我問。

    “也、也沒什么事。”卓瑪央金結結巴巴回答我。

    “到底什么事,你說呀!”

    “格桑拉姆不見了,”卓瑪央金說,“中午沒回家,下午也沒來學校,她家人都找到學校來了。”

    “是怎么回事?”

    “格桑拉姆的干爹昨天從醫院回來了,”卓瑪央金說,“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說是明天要動身去圣城拉薩朝拜岡仁波齊神山。格桑拉姆知道了就嚷著要與她干爹一起去。她父母不允許。早上她來學校跟我說,她要和她干爹去朝拜神山,我說她要讀書,暫時不能去。想不到,她中午回去就不見了。”

    “這還沒事!”我說,“你們去找了嗎?”

    “找了,下午我們全部老師都去找了,她父母也去找了。到現在還找不到。”

    “我知道她在哪里!”我說。

    “可是你,”卓瑪央金說,“你這樣虛弱,周邊的山上好多地方雪還沒有完全融化,你跑出去找人更危險!”

    “不要說了,”我說,“正因為周邊雪還沒完全融化,天黑后還找不到格桑拉姆,要是真出事,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我告訴卓瑪央金,格桑拉姆在烈士園陵后面有個“秘密基地”她可能跑去那里了。卓瑪央金大體上知道那個位置,離學校不遠不近,海拔高出學校兩百多米,積雪比學校周邊要厚一些。如果格桑拉姆真是去了那里,天黑后還回不來,的確會有性命之憂。

    “我去找扎西校長,讓他陪我去那里看看。”卓瑪央金說。

    “扎西校長也在外邊找人,等他趕過來,天都黑了。”我說,“我們兩個現在趕過去,能在天黑之前趕回來。”

    “能行嗎?你!”卓瑪央金問我。

    “能,相信我!”我說著話,給了卓瑪央金一個自信的眼神。起來穿好羽絨服,領著她往烈士園陵方向,一路小跑去。卓瑪央金一次次跑到我前面,擺出長輩臉譜,讓我慢慢走,不要心情激動,引發更強烈的高原反應。她生氣的樣子很好看,雖然沒有小酒窩,但原本就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她的眼珠里裝著整座康家雪山。看著她認真的樣子,把雪域高原上,所有女子的善良和勇敢,詮釋得淋漓盡致。我隱隱約約在她眸子里,看到從我夢中走出來那對母女,不免又想起林曼,母獅般撲在我懷里,得勝而歸的笑臉。我內心無比復雜,呼吸變得更急促,惡心、頭暈、想嘔吐癥狀來得更強烈了。我強打著精神,向她抿嘴笑著說我沒事,尋找格桑拉姆要緊。

    卓瑪央金攔不住我,只能跟著我一路小跑前行。我們跑過烈士園陵,順著園陵圍墻,向不遠處坡地跑去。那里就是格桑拉姆的“秘密基地”。園陵周邊,太陽余輝被幾棵高大的冷杉影子擋住,覆蓋了我們奔跑的影子。寒風無趣地吹著我的發絲,刺骨的寒意,與我毛孔里冒出的汗液交戰。坡地上,積雪融化了大半,多數草叢顯露在地表上,草地變得濕滑起來。不遠處的洼子坡地,逐漸顯現在我們眼前。陽光完全被山坡的草地陰影遮擋住,積雪反射著暗淡的白光,顯得灰蒙蒙一片。

    “格桑拉姆、格桑拉姆……”我大聲呼喚。

    “格桑拉姆、格桑拉姆……”卓瑪央金跟著我喊叫。除了草地回聲外,就是寒風呼呼作響。沒有出現我們期待中,格桑拉姆小黑熊一樣的身影。

    “我們再跑近一些,說不定格桑拉姆就在洼子地的草叢里挖蝙蝠蛾。”我說。

    卓瑪央金急匆匆跑在我前面,向著洼子地深處沖去。我氣喘吁吁緊跟在她身后。卓瑪央金跑過一道洼子地土坎,身子歪斜了一下,我便看見她摔倒滑了下去。來不及多想。我縱身撲上去,拉住她的衣角,借著慣性,我翻滾到她前面,把她的身軀堵在土坎上。順著洼子坡地,我不可抑止地往下翻滾。一陣頭暈目眩地翻滾后,我滾落在坡底的一塊突出石塊上。腰部和腿部一陣鉆心疼痛后,在寒風的包裹下,我下身失去了痛覺。

    “曹老師、曹老師……”卓瑪央金帶著哭腔喊叫著。她像一個皮球,從草坡上滑下來,撞開一片片殘雪,跌跌撞撞,連滾帶爬來到我身邊。

    “曹老師、曹老師,你怎么樣了?”卓瑪央金邊喊著我的名字,邊把我從巖石下拽出來。她羽絨服上沾滿泥巴,蝎子辮被滾散了,滿臉是淚水。我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呼吸困難,頭暈頭痛。坐了一會兒,我努力擠出一個笑臉,看著她梨花帶雨的臉頰,莫名心痛。

    “我沒事,”我說,“不要哭,你哭起來就不漂亮了!”

    “你怎么樣了?”卓瑪央金大聲哭著說,“都是我害了你!”

    “是這草坡太調皮了!”我說。聽了我的話,卓瑪央金哭得更傷心。她摟著我,把頭埋在我懷里,只管“嗷、嗷”叫哭,洼子地一點點黑下去。卓瑪央金幾乎把整個身軀撲在我懷里,她依舊摟著我大聲哭著。我看不見她的面龐,她露在草地上的雙腿,修長。她身軀貼在我身體的部位,暖烘烘的,有種說不出的舒適感。我有種錯覺,仿佛看到林曼穿著天藍色的牛仔修行裝,一個人坐在海邊沙灘上。她肆意地伸著大長腿,看著遠方層層疊疊涌來的海浪。她的大長腿,穿過海浪,穿過萬重山脈,一直伸到我和卓瑪央金身邊。在黃昏的雪山草地上,林曼的大長腿,慢慢與卓瑪央金修長的腿,重合在一起。我笑了。

    “我,我感覺腰間和腿上有些疼痛。”我說。卓瑪央金仍在摟著我埋頭痛哭,顧不上講話。

    “好了,”我說,“沒事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你還能挪動嗎?”卓瑪央金終于抬起滿是淚痕的臉頰搭理我。

    “我試試看。”我說著話,開始活動雙腿。卓瑪央金從我懷里抽出身軀,坐在我旁邊,焦急地看著我。我努力挪動了幾下。感覺左腿還能動,右腿動不了了,腰椎有陣陣木痛感傳來,還可以勉強扭動。

    “我沒事,”我說,“只是右腿暫時動不了。”

    “傷得這樣嚴重,還說沒事!”卓瑪央金說著話,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天色越來越黑了。

    “沒事,休息幾天就好了,”我說,“扶我起來,我們回去,天黑了,格桑拉姆還沒找到。”

    “我背你回去!”卓瑪央金說著話,在我前面蹲下來。我才發現,她長得比林曼結實。雪域高原的女人,比沿海的男人都壯實。我沒有拒絕卓瑪央金好意,伸出雙手摟著她脖頸,她反手摟住我雙腿,“嗨”地哈出一口大氣,就把我背起來了。

    卓瑪央金背著我,一步步往草坡上爬。一個個深深的腳印,踩在草叢里,非常賣力。但她依舊一聲不吭,往上爬。我呼吸越來越困難,頭暈想嘔吐的癥狀,越來越明顯。靠著她后背傳進我身體里的溫熱感,我強打著精神,沒有昏迷過去,意識卻慢慢模糊了。

    “我的右腿怕是動不了了。”我說。

    “動不了了更好,”卓瑪央金氣喘吁吁地說,“以后我就是你的右腿。”

    “傻姑娘,你是在詛咒我!”

    “只要你愿意,我愿意一生一世背著你!”

    我不敢再說話,怕自己再說出不當的言語。迷迷糊糊中,我看見前方站著一個高大、蒼老的女人。我夢中那個姑娘,正背著我拼命向那個女人跑去。卓瑪央金后背上傳來的溫熱感,越來越明顯。我覺得自己就騎在一匹小馬駒上,飛速向前奔去。

    “你早就背過我了。”我迷迷糊糊地說。

    “什么時候?”

    “在五年前的夢里。”我說,“靠在你的背上,就像坐在小馬駒的背上,很舒服。”

    “以后,我就是你的小馬駒!”

    卓瑪央金后背暖烘烘的體溫,刺激得我清醒了些。我感覺自己又說錯話了,但嘴巴不聽從大腦管理。

    “我真羨慕格桑拉姆和西饒嘉措。”我說。

    “他們有什么好羨慕的?”卓瑪央金喘著大氣問我。

    “他們能記住自己的前世,還可以再來一世……”我迷迷糊糊說著,像夢囈。在我徹底失去意識的最后階段,我感覺到卓瑪央金的后背,起起伏伏。她好像在大口大口喘息,又像在無聲啜泣。

    等我醒來,已經躺在定日村的村醫室。頭還在劇烈疼痛,惡心、想嘔吐的癥狀有所緩解。全身骨骼散架似地疼痛,腰椎和雙腿疼得更厲害,右腿上放著夾板,固定了不讓我挪動。我懷疑,自己是被肌肉的疼痛感給喚醒的。扎西校長蹲在我床前,滿眼是血絲。

    “哦呀,你醒來了!”扎西校長驚訝地說。

    “我的身體應該沒什么大礙吧?”我問。

    “小曹老師,這回你摔得不輕,”扎西校長說,“你的右腿骨骨折了。更老火的是你的高原反應太嚴重了。你都昏迷了差不多一天一夜了。”

    “卓瑪央金呢?”我問。

    “她把你背回村醫室,守了你一夜零大半天,剛剛回去吃飯去了。”扎西校長說。

    “格桑拉姆找到了嗎?”

    “找到了,在學校下邊的洼子地里,挖蝙蝠蛾。說是要給她干爹做朝圣路上的口糧。”扎西校長說著格桑拉姆的事,語氣里,前面一句還有要責罵的意思,后一句就沒了。

    “哦呀,這次你傷得有些重,”扎西校長說,“特別是你的高原反應病癥,再不好好醫治,恐怕不行。我已經把你的情況給你家人和教育局說了。”

    “你干嘛讓我家人知道!”我不顧傷痛,大聲吼了扎西校長一句。扎西校長默默地聽著,半響不說話。

    “哦呀!曹老師,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們康家壩小學,”扎西校長說,“我給你父母說明了你摔傷和高原反應的情況,他們很著急。我又給教育局報告了你的傷勢。你父母給教育局打了電話,態度非常強硬,要讓你終止支教工作,回家養傷。教育局也同意了你父母的要求。他們終止了你最后半年的支教工作。你父母明天就來接你回去。”

    “你為什么要讓我的父母知道……”我不顧疼痛和頭暈目眩,大聲對著扎西校長咆哮。扎西校長站起來,默默地走出了村醫室。我一個人在病床上失聲痛哭。

    幾個小時后,父母給我打來了電話。他們堅決要讓我終止最后半年支教工作,把我接回去。旁邊還有林曼帶著哭腔的聲音,說要與我父母一同來接我。我感受到了他們的關切之情,壓在我身上的期望,我找不到反駁他們的理由。只是說,林曼高原反應太明顯了,讓他們在鹽城機場等我。我坐車去鹽城與他們匯合。考慮到林曼的健康問題,父母作出了讓步。他們帶著林曼在鹽城等我,指派鹽城醫院救護車,來康家壩小學接我下去。當天,扎西校長讓同事們把我的行裝收拾好。我把大部分能用的東西,送給了學校,只讓他們幫我收理了個人衣物帶走。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坐著鹽城的救護車來接我,母親陪著林曼在鹽城機場等候我們。操場上站滿了學生,還有定日村和康家村的許多村民,他們前來送別我。父親下車與送別的人群一一道別,我躺在救護車里抹眼淚。救護車駛出學校大門口時,我側頭看見卓瑪央金站在一棵冷杉樹下,她滿眼通紅,不斷抹著眼淚,向我揮手道別。我嗚咽著,眼淚慢慢模糊了視線,與她漸行漸遠。扎西校長和父親并排坐著,他要送我到鹽城機場。

    中午,到了鹽城機場。扎西校長不斷地感謝我的父母和林曼。林曼紅著小臉蛋,寸步不離陪在我身邊,一句話也講不出來。過安檢時,扎西校長硬著脖頸,與我告別。

    “小曹老師,感謝遇見你!”

    “感謝所有的遇見……”我嗚咽著回話。

    過了安檢,林曼和父母推著我,往候機大廳走去,準備登機。我扭頭看到扎西校長,還在機場大廳外,使勁向我們揮手。

    我眼前突然變成一片銀白的世界,無邊無際。天空中,有漫天雪花飄落下來,扎西校長、西饒嘉措一家、扎西平措等人,就站在雪地上,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人。他們正朝著一座威嚴的神山,跪拜磕長頭……

    【作者簡介:張新祥,筆名:阿當。男,傣族,1981年12月生。2001年參加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云南省臨滄市文聯作家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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