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是一味藥,苦澀但能治療鄉愁
王選,一九八七年生,甘肅天水人,青年作家,中國作協會員。曾獲人民文學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豐子愷散文獎、長安散文獎等。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發表大量作品。已出版《南城根:一個中國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個村莊》等。
內秀、務實、真誠……這些我定義的大眾化標簽,與其說是夸贊王選,毋寧說是在消解和稀釋一個鮮活多變的青年作家。在微信尚未出現的年代,我與王選已是多年的QQ好友。盡管沒有太多聯系,可他卻因那一本本優秀的作品,橫亙在我的視野里。隨著“80后”這一代作家的逐漸成熟和定性,王選卻以廣博而豐饒的寫作,愈來愈成為那個不可被回避的多棲作家。也許,“多棲”這樣的字眼都是對王選的怠慢;也許,在他心無旁騖的書寫中,早已拋卻了文本的束縛。他正攜帶著自己的興趣、骨血、精魂,在文學中穿堂過室,拂袖而立。他的文字,也仿佛鏨刻在隴原大地上的一枚枚朱紅大印,讓人肅然。
——張二棍
一個人應該擁有鄉村經歷,這樣他的人生才會豐盈
張二棍:漫長的鄉村乃至城中村生活,曾經的師范讀書經歷,其后的電視臺記者生涯,這種種生活狀態,必然滋養和影響著你的寫作。在這樣的生命經歷里,你有沒有覺得丟失了什么?而你從中獲得的品質和經驗又是什么?
王 選:我曾將我30余年的生活大概劃分為兩個階段,即15歲和30歲。15歲之前,我擁有完整的鄉村生活,在鄉下,我念書、放牛、戲耍,跟隨父母務農,和任何一個鄉村孩童無異。15歲之后,我來到城市上學,是一名師范生。在師范學校,我開始學習寫作。那時候,我帶著農村孩子進入城市后的自卑、內向,在作業本上寫下自己的零散情緒和青春期的懵懂。畢業后,我到電視臺當記者,很辛苦,但也因記者身份經見了很多,認識了社會的繁雜和冷暖,這些也成為了我寫作的重要素材。
如今,回頭再看這些經歷,我從未覺得有何丟失,就像腳下的泥土,沒有一粒是多余的,它們凝結在一起,成了一條可供行走的路。一個人應該擁有鄉村經歷,這樣,他的人生才會豐盈。城市經歷我們最終都會擁有,而鄉村經歷卻難以彌補。此外,作為一個寫作者,應該更多地去參與社會,豐富閱歷。我喜歡和各種人打交道,喜歡和他們閑聊。在和不同人的交往中,能看見這個社會的遼闊和深邃之處。
這些經歷,讓我學會了低調、沉穩、獨立、悲憫,如同一株草,結著籽種,站在秋天的地埂上,風吹,它動,風不吹,它不動。
張二棍:非虛構、小說、詩歌、散文……不得不說,無論寫實還是寫意,你都在用自己的作品昭告著讀者,文體并非藩籬。而你也一直用跨文體的方式,在有形與無形之間構建著自己的精神世界。請問你如何看待自己這樣魔術或實驗般的寫作?它們彼此之間的聯系是什么?
王 選:我一直覺得文體只是一種外在的形式,即“怎么寫”。相比于“寫什么”,或許形式就是其次了。另外,我們寫某個對象,用何種文體,是由寫作對象本身決定的,哪一種文體更適合,我們就選擇哪一種,而不是我們決定了形式,再去找寫作對象。這是我的個人認識,未必準確。就像我的《最后一個村莊》一書,文本架構是采用小說的寫法,而情感則是散文化的,所采用的素材是非虛構的。如果要定義的話,就叫跨文體。反正這個詞也不新鮮了。我只是覺得這樣寫,更能表達我,更適合這本書。寫成以后,它似是而非,它模棱兩可,甚至它難以界定,我覺得挺有意思。
張二棍:多大的時候,要立志于寫作?有沒有某個刻骨的時刻,某件銘心的事件,改變了你的寫作?
王 選:我好像從未立過寫作的志向。我不喜歡立志,它會讓人緊迫,或者有徒勞感。我喜歡順其自然。上師范時,寫作是一種情緒表達。工作以后,寫作是一種生活呈現。如今,寫作于我,成了一種職責、狀態和生活的一部分。我知道我要寫,也能寫,那就寫吧。還是像那株草,自由地生長,它發芽,它開花,它結籽,是它的職責、狀態和生活。
至于寫作中刻骨銘心的事,好像也沒有,畢竟人間事大都平淡。要說記憶深刻的,應是2013年前后,我開始寫《南城根:一個中國城中村的背影》。那時候,我和一群朋友熱衷于詩歌,并在QQ群里整天高談闊論,到晚上依然喋喋不休。我是一個比較自律的人,到十點多,我會放下手機開始寫作,到凌晨一點左右,寫一千來字,關掉電腦,又開始到群里去閑扯。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很久,最后寫成了18萬字。如今,我應付于人事,出沒于酒場,日漸油膩,寫作也多是遲鈍,倒是很懷念那段時光。
那些作品中的面孔、聲音、故事,都來自低處,我用文字的火光將他們照亮
張二棍:《南城根:一個中國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個村莊》,這些作品帶給我們很多關乎平民生存的思考,大家都活在一個價值觀急劇變化、更迭、混合的時空之中,有苦痛和歡愉,也有掙扎與救贖。而你作為描述者,筆下肯定有著艱難的取舍、裁剪、分割。如何看待你作品中的面孔、聲音、故事?
王 選:這三部作品,有一個共同的地方,就是都用第一人稱去敘述。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我在講述我們的故事。我是我們平凡者中的一個,只是我們所對待生活的方式,或者謀生的手段不同,我只是我們中的寫字匠。我寫我們在這個時代的悲喜、愛恨、困頓和身不由己,還有堅韌。
那些作品中的面孔、聲音、故事,都來自低處,來自被忽略、被遮蔽的部分,我用文字的火光將他們照亮,且呈現在這個世界面前。
張二棍:我們這一代人有很濃郁的鄉愁,你在《最后一個村莊》一書中,寫麥村的故人故事,也寫麥場的風俗習慣,極為詳盡,讓人心生溫暖。這么多年,對于故鄉,你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王 選:對于鄉村,或者說,對故鄉的感情,我覺得是變化的。幼時,不知山外天地,故鄉就是整個世界。后來,少年時分,立于山頂,遠眺群山綿綿,總想著離開這大山,去開闊處闖蕩。再后來,真是離開了,卻又有幾分不舍,而能回去的時日也不多,故鄉就成了一根線,用親人、鄉情、節日和回憶牽扯著,而故鄉的印象,也似乎只有春節期間的白雪皚皚和紅對聯,至于春花、麥浪、秋實,則沒有了。而如今,故鄉是一味藥,苦澀,但能治療鄉愁。
說到此,便會想起蔣捷的詞: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如今,少年聽歌已成往事,正值壯年之際,卻客處他地,難以歸鄉,如水中不系舟,四處飄蕩,唯有西風漸緊,鴻雁從故鄉捎不來書信。
多在這遼闊的大地上走走,多去見識這世間不同群體的悲喜
張二棍:在你的創作生涯中,有哪幾篇作品是希望被讀者特別關注的?這些對你自己的寫作乃至人生又有什么特殊意義?
王 選:這么說吧,應該是每一篇。寫作者,應該對文字懷有敬畏之心。記得小時候,祖母不識字,但看到有字的紙片遺落在地,她總會撿起來,小心翼翼折疊好,壓在席墊下。她不認識那些字,但她知道對文字敬畏。所以,我認真對待我的每一篇文章,它們都是我的用心之作,或許它們并不完美。但因為用心,所以值得被更多的人看到。
張二棍:你作品中歷歷可見的鄉愁,呈堂證供般出現在你的寫作中,你覺得身處甘肅這樣一個地域,會給自己的寫作帶來怎樣的困難和便利?有沒有想過,如果自己是在北京、上海、紐約……你會好奇什么,關注什么,寫下什么?
王 選:甘肅遠在西北,它離文學的“中心”是遙遠的。遙遠就容易被忽略和被遺忘,在文學的話語中被人鮮有談及。而要到文學的“中心”去,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就要始終保持在場者的身份,否則,在這個易逝和速朽的時代,就會被輕而易舉淹沒掉。
好在凡事都有兩面性,一個人遠離“中心”,且善于獨處,他會安靜下來,會剔掉喧嘩和跟風,會思考得更為深沉。文學是安靜的事情,任何喧囂和熱鬧都會被時間的風吹掉。熱鬧僅是片刻的,那些歡愉在長久不息的文學之河中微不足道。
如果我在北京、上海或者紐約寫作,我想我會寫得更好,或者更爛,哈哈。以前,我或許會有這樣的想法,現在沒有了。就如同我上了師范,而沒有參加高考,我以前也想,我如果上了高中,上了大學,會是什么樣的,現在不想了。想來毫無意義?;蛟S,一個人要走某一條路,冥冥之中都是有哈數(方言,規律或定數的意思)的,如果我在別處寫作,我想定然沒有這些作品,因為沒有了這樣的生活和經歷。
張二棍:如果讓你用五個詞匯,來概述自己理想中的寫作,你會用哪幾個?為什么?你會對已經寫出來的作品感到驚訝、喜悅、困惑嗎?
王 選:摯愛、時間、行走、未知、坦誠。這五個詞,未必準確。
首先要愛,對文學,對文字,愛是根本,沒有熱愛,一切無從談起。還有時間。一個寫作者應該有相對充足的時間去思考,去寫作,當然,完全的自由會讓人無措,再說,人都會陷入生活,養家糊口,生兒育女,沒有絕對的自由。行走,應該多在這遼闊的大地上走走,多去見識這世間不同群體的悲喜。大地和世間生長的故事,遠比我們閉門造車、苦思冥想來得真切、繁復和尖銳。還有未知,當然不是盲目。對下一部作品,或者下一篇作品始終懷有新意和好奇,是文學迷人的地方之一。最后是坦誠,在文字中與自己、與讀者坦誠相見,而不是掩飾和做作,甚至故弄玄虛。
我對寫過的作品,回看得少,就像母雞下蛋,蛋已成型,無法改變,就讓它那樣吧。偶爾翻翻,也有驚訝,覺得自己寫得挺好,有時也覺得稚嫩,有遺憾,如果重寫,會不會更好呢?或許不會吧。
張二棍:你曾說過:“寫出好作品,擁有讀者,淘洗人的精神,并長久留存下去。這是一個寫作者的理想吧,也可以說價值追求。”請談談自己理想中的作品是什么,也說說自己渴望怎樣的讀者。
王 選:我在給一個朋友的書稿的序言中曾寫過這樣一段話,也代表著我的態度,關于文學和生活的,錄于此:
年輕時,喜歡大雪,就如同寫文章,愛大塊修辭,才覺顯出自己才氣。后來,就喜歡薄雪,多少隨意,留有余地。寫文章,也就收斂著了。到如今,立冬,倒是喜歡起了冷。雪,下不下都無所謂了。而冷,才是生活的根本。寫文章,也如淡水了,水中撈月,水含薄冰,水流東去,都是隨隨便便的,這樣多好。
每一個寫作者,都希望擁有理想讀者。作品寫出來,讀者在尋找它,它也在尋找讀者。我的理想讀者是什么樣的呢?長久地閱讀我的作品,且能感同身受。有人說:“在書籍鋪成的永恒困惑之路,你必會遇見和你做同一種夢的人”。(網上發現的這幾句,不知道出自誰,借用過來)理想讀者,就是那些做同一種夢的人。
張二棍:寫作是作家的天職,同時也是信仰,據我所知,你近期即將出版幾本新作,有長篇小說,有短篇小說集,有非虛構……你是如何保持創作的專注與熱情?
王 選:我不算一個創作量很大的寫作者,一年也就寫10萬到15萬字,集腋成裘,慢慢積攢而成。長篇小說《青山隱》是關于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題材的。小說集《彩虹預報員》復雜一些,有關未來和此刻,有關救贖和隱忍,有關城市深淵和故鄉墳土。非虛構作品《風居住的麥村》(暫定名)寫我近些年在時令節氣回到故鄉的見聞和思考,它和《最后一個村莊》一道,構成了我對故鄉之情和認知的經緯線。這幾本書,應該今年都能出版,我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