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譯的“復照”
王維的《鹿柴》是其山水詩的代表作,“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以簡潔精煉的文字直抵自然的靜美之境,于幽深的氛圍中折射出禪味之機,令人有超然忘世之感,被視為詩中有畫的佳制而受到歷代詩人、評論家的贊譽。如李東陽《麓堂詩話》即舉其為“詩貴意,意貴遠不貴近,貴淡不貴濃。濃而近者易識,淡而遠者難知”的絕佳例證。
從文字來看,《鹿柴》確乎較為簡單,過去的注者往往對其箋釋寥寥(如《王右丞集箋注》《王維集校注》等),可見他們都不認為此詩有多少難以理解之處。其篇幅短小,韻味悠長又易于記誦,因此被多種語文教材所收錄,課本中的注解也往往延續(xù)前人,即僅對“柴”與“返景”略作說明,總之,在中文世界中,我們認為即使對小學生而言,它也是一篇平白如話、毋庸過多解釋的作品。
然而,恰恰是被視為文字簡單的《鹿柴》,經(jīng)由語言轉(zhuǎn)換后,便仿佛字字都滋生了問題,流暢自然的詩句在翻譯過程中凸顯出其微妙與復雜之處,不同譯者的處理方式喚起我們對耳熟能詳?shù)恼Z言重新加以審視。艾略特·溫伯格《觀看王維的十九種方式》中枚舉了此詩的不同西譯版本。不妨先看譯者們對標題的處理。
按照過去常見的解釋,“鹿柴”自然指有籬障柵欄的養(yǎng)鹿之所,是輞川中一個平平無奇的地方,但溫伯格提示我們:“鹿柴,是一個地名,與伊利諾伊州地圖上的Deer Grove(鹿林)意思差不多。可能暗指鹿野苑,那是佛經(jīng)里釋迦牟尼初次布道的地方。”在此基礎上,弗萊徹將其翻譯為The form of the Deer,顯然是希望在西方語匯中還原這種多義性,所謂的“鹿之巢穴”除了是鹿的休憩之地外,也令人想到:“弗萊徹以form的巢意來對等‘柴’,同時暗用了另一個意義,柏拉圖的‘理念’。這是柏拉圖哲學的核心詞。柏拉圖認為每一個事物都有一個理念。現(xiàn)實里的萬事萬物都是完美理念之分有與投影。”尤其是參照他對復照青苔上令人困惑的處理——And in their reflection green mosses appear,也隱約流露著柏拉圖意味的嘗試,“如果their(它們)指青苔,那么appear(顯現(xiàn))的就是青苔自身(理念)的映照”,他其實是在某種程度上力圖還原詩歌中的這種哲學意味。
而力圖呈現(xiàn)王維詩作與佛教關系的譯者,往往將標題譯為Deer-Park Hermitage,Deer Forest Herm itage,或Deer Wattle(Herm itage),特別標明的Hermitage(蘭若)引人注意,這一佛教詞匯常指寂靜之處或空閑之所,后來多被用作佛寺的代稱,這種翻譯凸顯了王維詩歌中的佛學內(nèi)涵,只是在王氏筆下此種意境是如鹽入水的消融式體會,禪境介乎若有若無之間,作者著重以風景描寫流露禪意,而譯者對Hermitage的強調(diào)固化了原詩的隱約感,便少了幾分淡遠的韻味。
當然,也有譯者聚焦于“柴”而非禪意者,如The Deer Enclosure便是頗為西化的直譯,enclosure具有圈占性,突出了西方式的人工性和目的性,而“柴”字更多野趣。也有使用fence(柵欄)的,它在某種程度上比park或enclosure更為貼合原意,后來的著名漢學家宇文所安便繼承了此種翻譯策略。這些對標題的不同譯法,無疑可以增進我們對“鹿柴”一詞的理解。
再看開篇的“空山”二字。過去,我們一般認為它是“幽深少人的山林”,這在唐人筆下頗為常見,如韋應物《寄全椒山中道士》的“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白居易《香山寺》的“空山寂靜老夫閑,伴鳥隨云往復還”均是此種用法。
但值得注意的是漢語中“空”的復雜含義,它可以指一種似乎無所有同時又可以有所有的狀態(tài),即在虛實有無之間的不確定性,尤其是佛教傳入,它可以指涉“萬物從因緣生,沒有固定,虛幻不實”,即《維摩經(jīng)》所說的“色即是空,非色滅空,色性自空”,而《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又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間“空”與“色”的關系便頗曖昧含混,復雜難辨。同時,在本土語意上,道家也常用“空”來代指虛靜之性。因此,漢語“空”常常有未必真“空”的玄妙意味,進入西方語言體系后,則頗難找到對應的表述,首先要面臨的問題就是,這種“空”的山,究竟應當“空”到何種程度?
一般的譯者常常以empty hill/hills或empty mountain/mountains來指代“空山”,且不說hills與mountains之間有“山丘”與“山岳”的概念區(qū)分,即empty所代表的with no people or things inside還是顯得過分質(zhì)實,終究與漢語“空”的多義性有所差異。與此相似的是deep in the mountain wilderness和deserted hill的譯法,在這些文本之中,哲學式的“空山”轉(zhuǎn)變?yōu)榱藢嵶C式的“荒山”,弱化了原作的禪理性,宇文所安的譯本也是這樣處理的,只是用了復數(shù)形式的deserted hills,使詩歌描寫的景象似乎更為荒涼和模糊。此外,也有譯者采用擬人化的手法,用So lone seem the hills和lonely mountain來指涉空山,但“寂寞”的情感性多少沖淡了王維詩中以佛道思想為精神旨歸的超然意蘊。可見在西語世界中,如何將這種空得恰到好處的“空山”意味表述出來,是頗為困難的。
確實如艾略特·溫伯格提示我們的:“完美的對應是罕見的。”翻譯成品與原作之間往往存在著某種罅隙,而這些罅隙本身頗具價值,通過對它們的凝視,有助于我們發(fā)現(xiàn)諸多過去由于閱讀慣性所忽略的問題,進而重新感受和體悟古典詩歌用字造句的精微。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