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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3年第6期|?安慶:小酒店一夜
    來源:《廣州文藝》2023年第6期 | 安慶  2023年06月21日08:42

    導(dǎo)讀

    一個幼年時被拋棄的孩子終于找到富有的親生母親,他一直不能忘記的關(guān)鍵記憶是一件與香皂相關(guān)的小事,正是這件事讓他確認了母親,也讓母親確認了他。倆人在小酒店中回憶過去,一個富有儀式感的安排之后,母親“見到“了闊別多年的丈夫。小說語言簡練,情節(jié)也不復(fù)雜,基本是以情緒和動作細節(jié)推進敘事,整篇小說籠罩在一種憂傷,溫柔的氛圍里,規(guī)避了怨懟和激烈的部分,在同類題材中頗有新意。

    小酒店一夜

    安慶

    徐無走在小鎮(zhèn)上,后來爬上一座醒目的拱橋,很多場景撲入他的眼簾,樓房、馬路、燈塔、河邊的老船……他的頭發(fā)長長的,留著短胡,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徐無在小鎮(zhèn)上徘徊,有人懷疑他是一個畫家,他身上有一個很大的雙肩包,包里可能裝著他作畫的工具。小鎮(zhèn)已經(jīng)是一個新型的小城了,正在吸引更多的人過來。

    徐無再走在小鎮(zhèn),卸掉了身上的包,他像偵察好一樣,跨過兩個十字路口,一條鎮(zhèn)河,一片園林,走進了一片別墅區(qū)。徐無站到一座小樓前,隱約可以看見樓上的陽臺,窗簾上的圖案。再一次確認后,徐無摁響了門鈴,他聽見了院子里返回的鈴聲,門開的聲音,細碎的腳步聲,問話聲。他回答著,隔著門。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的保姆,年齡看著比他還小。他彎腰搬起那個箱子,箱子好像很沉,說,你們的快遞,好像是洋果什么的。

    快遞?洋果?我們買了嗎?

    他搬著箱子,腰往上挺,朝箱子上看一眼,說,地址就是這兒。他把箱子再往上提,快挪到了胸前。

    你怎么沒有先打電話?

    哦,抱歉。我,我正好往這片送,就……地址是對的,錯不了。他看著保姆。其實,箱子上根本沒有電話,地址也是他貼上去的,如果保姆細心的話會看出來。保姆朝箱子上看,再抬頭看他,有些狐疑,大門一側(cè)的小門半開著,保姆就站在小門口,一只手還抓著門,他抱著箱子從一側(cè)往里擠,保姆的手松開了,他擠了進去。徐無看到一個干凈的小院,小樓后邊還有半個小院,前后院子里都栽著樹,除了石榴樹,他還看到了海棠,桂花樹,花樹間的甬道,看清了樓墻的顏色,那種咖啡色的墻磚。哎哎,你怎么進來了?我,哦……對不起。哎哎,你怎么進來了?我簽了字你就可以走了。他沒有出去的意思,說,我就在院子里看看可以嗎?既然進來了。說著,他朝房門的方向看著。你到底要干什么?怎么還要待下去?他仰著頭,貪婪又無所適從地看著,房子、門、院里的花草……

    保姆朝里邊喊,阿姨,洋果,你買洋果了嗎?兩箱!他聽見了答應(yīng)的聲音,聲音在他的記憶里已經(jīng)陌生。房門打開,他朝走出來的身影瞅過去,一個中年女人,穿著寬松的睡衣,頭發(fā)披散著,在臺階上朝這邊望,手里握著手機,說,是咱的,你收下就是,哪那么多事。女人走下了臺階,朝著他們繼續(xù)走,好像從門口到院子里有很長的路,甬道上發(fā)出輕微的腳步聲,女人微胖,臉頰上出現(xiàn)了擋不住的皺紋。

    徐無在等待著女主人走過來。

    你怎么還不走?

    徐無說,既然主人出來了,我等一等。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等主人有事嗎?你怎么不走?你沒有其他的快遞要送嗎?保姆不耐煩地在質(zhì)問徐無。

    我,我想在你們的院子里看看,我馬上就走。徐無說著,看著站到了跟前的女人,女人撩開鼻翼上的一縷頭發(fā),看著他。徐無的目光隨即躲開,他感到身體的深處在發(fā)出響聲,有什么東西在撞擊,要撞出來。保姆愣了愣,像聽到了什么,朝旁邊、朝他這邊尋找著,又朝天上看。他呼出一口長氣,捂了捂胸口。女主人看著他,他頭上的帽子,鼻子下短短的胡須,瘦高的身材。女主人看到了他的手,長長的手指,皮膚不算黑,相反有點兒白皙,不太像送快遞的人。你,送快遞時間不長吧?女主人審視著面前的男孩問。徐無點頭,說,不算很長,不過也有一段時間了。然后,女主人問他的年齡。在他報自己的年齡時,徐無看見女人微微抖了一下,扭身回去,甬道上的身子有些晃動,細碎的腳步發(fā)出回聲。徐無好像早有準備,在女人反身時,對女主人說,我可以進去看看嗎?他一邊說著一邊摸出了鞋套,說,不好意思,看你們家小樓挺好,我有點兒好奇,想看看里邊,裝修肯定也挺好的,可以嗎?他看著女主人,臉上充滿誠懇和期待,在等著答復(fù)。

    哎、哎、哎,保姆阻止著他,你這個人,怎么得寸進尺,快走吧。保姆擋住了他的去路,徐無求救似的看著女主人。女主人停下腳步,回過頭,審視著,她從徐無目光里看出了一種祈求,稍頓了一下,聲音很低地說,進來吧。加了一句,又不像個壞孩子。徐無的聲音更低,我就是好奇,想進去看看,我,還沒有進過這樣的房子。在甬道上,徐無被女主人和保姆夾在中間,保姆疑惑地瞅著女主人,你答應(yīng)了嗎?女主人揮了揮手。門開了,徐無走了進去。

    徐無站在房間里,他看到了房子的內(nèi)部,豪華的裝修、家具(他認為那應(yīng)該是豪華的),客廳寬大,干凈明亮的步梯,寬敞,可以并排走幾個人,步梯邊放著幾盆花,他認出有一盆花是杜鵑。他想再上一層看看,把自己勸住了。他站在沙發(fā)旁,等待著女主人發(fā)話,讓他坐下。保姆在看著他,不太友好。坐呀,女主人溫和地看著他,讓座。徐無坐下了,沙發(fā)在屁股下輕輕彈起來,整個沙發(fā)像在身下起伏,聽見隱隱約約的彈動聲。他回憶著相仿的聲音,搜索著,最后他想到了汽艇,那種景區(qū)的汽艇或橡皮艇,好像也有這樣的彈性。他看著面前的茶幾,實木的,茶幾面上閃爍著光澤,靠一側(cè)擺著一件布藝品,像一個青蛙或者金魚。眼前看到的還有幾盆花,花開著,花葉青翠,完全已經(jīng)是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這個女主人完全變了,脫胎換骨,二十年,他的記憶里其實沒有什么能回憶起來的東西,如果在有限的記憶里搜尋,這些場景、物件,都是沒有的。女主人坐在另一個沙發(fā)上,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在觀察著他,他目光中的猶疑和膽怯或許她都看到了。徐無在抬頭的瞬間和對面的目光幾次碰撞,他在那雙目光里隱約找到了記憶里的東西,那種看人時像在想事的余光、沉思狀。水,倒水!女主人在吩咐保姆,徐無在女主人每一次說話里搜索著熟悉的可以喚醒的記憶。如果不是女主人發(fā)話,保姆可能始終不會為這個所謂的快遞員,這個得寸進尺的年輕人倒水。水,放在了他的面前,他看了一眼,一個帶色的玻璃杯,玻璃杯里的水在冒著熱氣,沒有放茶葉,一個貿(mào)然闖入的快遞員是不配喝茶的。徐無伸過手握住了杯,熱氣繚繞到他的臉部、眼部,扭動著,要把他的眼淚熏出來,他的手感受到了熱度,從玻璃杯里散發(fā)出的水溫。這時候他聽見了女主人說,涼一涼再喝。涼一涼!他的眼前幻化出一張木頭的小飯桌,飯碗里的熱氣,那種聲音的脈絡(luò)他就要摸到了,一根線一樣,在幻覺里飄浮,曲線般搖曳,像風(fēng)箏,朝他扭動。女主人的提醒是慢聲細語的,他的心里漫上一種感動,手離開了杯子。他抬起頭又看著房間的擺設(shè)、裝飾,客廳的地面反光,在反光里可以看到一些東西的影子,落地的窗簾在輕輕拂動。水,還冒著熱氣,一股一股搖曳,客廳里一度是沉默沉悶的。他又用手摸摸水杯,水杯上的熱度慢慢降了下來,隱隱約約的熱氣快看不見了。他抬起杯子,在端起杯子時他聽見了一種鳥兒的叫聲,從窗外傳來,細細的,清亮的,脆脆的。他朝窗外扭了一下頭,看見了窗簾上鋪滿了青草,還有草地旁的河流。他看見了玻璃外的樹,海棠,木槿花,一棵小香樟樹。

    我可以用一下衛(wèi)生間嗎?徐無忽然說。他的一只手按在小腹上,仿佛內(nèi)急,他看著女主人。保姆遠遠地看著他,他有些害怕這個保姆,目光里帶著冷冽、拒絕、猜忌、抵觸。他希望即刻得到女主人的答復(fù),保姆還是搶在了前頭,說,外邊,你去外邊吧!你出去了,前邊的馬路邊就有一個公廁。女主人瞥了一眼保姆,沒有顧及保姆的態(tài)度,朝一個方向指指,去吧。他朝衛(wèi)生間走去,其實他進來后就在偵察,就找到了衛(wèi)生間的位置,衛(wèi)生間門口擱著兩盆花草,大概是有說法的。他站起來,按照女主人的指引拐過了一道小彎,幾步遠,好像穿過了一個小廊道。他走進去了,看到衛(wèi)生間是寬敞的,干濕分離的,他并不急于要用衛(wèi)生間,他就是要來衛(wèi)生間看看,這是預(yù)謀中的環(huán)節(jié)。他打量著,似乎在尋找什么,衛(wèi)生間比較闊大,他的心一震,聞到了一種味道,一種香皂的香味。在視線里找到了,他記得的那種香皂,香皂塊不大,放在一個精致的盒子里。他有些激動,身子往前傾著,仔細地看著那塊近在眼前的香皂:橘黃,像一種面包的顏色,在燈光下反射出一股細光、一種光滑。對,就是他一直記得的那種香皂,他走到香皂最近的地方,抽抽鼻子,又使勁聞,童年的嗅覺仿佛復(fù)活。他伸出手,伸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小心觸摸過去,摸到了,手指發(fā)生了回應(yīng),發(fā)回了感覺,他實實在在地體驗到了香皂的光滑、香皂的細膩……徐無將那塊香皂捏了起來。這時候他又伸出了另外的指頭,整個手掌將香皂窩在了手里。然后,遞到鼻子前,更近地嗅到了香皂的香味,是肺腑間、嗅覺深處被喚醒的味道。他伸出舌頭,朝香皂舔過去,香皂的香氣,伴著說不清的澀、甜,漫進他味覺的深處。他的眼角冒出一顆一顆的眼淚,穿成串兒漫過臉頰,形成細流,在嗓子里涌出一種細細的發(fā)音,接近哽咽……淚水中,他想起他在臉盆旁,吞吃那塊柿餅一樣的香皂,媽媽的一雙手抓住他,擠他的嘴,讓他吐出來……

    他知道需要克制,需要冷靜,要馬上出去,不能再在衛(wèi)生間……在出去前,他蘸濕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痕。他繼續(xù)握住了那杯水,已經(jīng)沒有了熱度,保姆沒有給他續(xù)水的意思,有些僵持。他想讓保姆走開,他有話要說,是必須他和女主人才可以說的話。徐無抬頭看一眼保姆,保姆有些敵視地看著他,他低下頭,用很細的聲音對女主人說,可以讓保姆回避一下嗎?放心,不會發(fā)生任何事情!

    女主人先是意外地看著他,他此時鎮(zhèn)定自若地坐著,手里還握著茶杯。終于,女主人朝保姆揮揮手,保姆不情愿地離開了。客廳里響起碎步聲,保姆上樓,聽見樓上的關(guān)門聲。

    徐無丟開了握著的茶杯,突然低低地喊了一聲,吳金枝!

    女主人一愣,接著一個哆嗦,驚詫地看著他,在他的身上搜索,你,你叫我什么?你,你從哪里來,你到底是誰?女主人有些慌張,在上下地打量他,目光最后停留在他的臉上。

    徐無頭低下去,又抬起來,他迎著女主人的目光,說話聲帶著顫音,有些慌亂,說,香……香皂,我……我看見了香皂,我……我吃過的香皂。

    什么?你說什么?女主人直直地看著眼前的徐無,香皂?她朝著衛(wèi)生間的方向看去,衛(wèi)生間里的確是放著一種香皂,她一直在用的一種香皂。眼前的這個孩子在和她說著香皂,她在回憶,他為什么會和自己說起香皂。

    徐無低聲地重復(fù)了一遍,直直地看著她,香皂,我,我一直記得的一種香皂,我,我看到了,我去衛(wèi)生間,其實就是想找這種香皂,竟然,竟然有……竟然找到了……徐無的眼里有淚水打轉(zhuǎn),亮亮的,淚水奔出了眼眶,流過臉頰,一顆接著一顆地奔涌,徐無的身子在打戰(zhàn),有哽咽聲從嗓子深處擠出來,沖出來。徐無的手還抵著額頭,好像在衛(wèi)生間的淚又頃刻間接上,他的手從額頭朝下移,手上濕濕的、黏黏的,他伸出手指從臉上拭過,臉從雙手間抬起來。

    我一直都記得香皂,我吃過的香皂!

    女人好像一下子想起來了,淚水沖了出來,身在顫抖、在戰(zhàn)栗,你、你是,你是徐無?是我兒嗎?她身子歪趔了一下,徐無扶住了她,她一下子抓住了眼前的徐無,抓住他的肩膀,他的手,他的脖頸兒,他的頭發(fā),閃著滿臉的淚在看著徐無,你是嗎?是嗎?是我兒子,是徐無?她臉上已經(jīng)鋪滿了淚光。

    徐無仰著頭,讓淚水滾過臉頰,迎著對面的人,不出聲,讓淚水說話。

    兒子——她顫抖著,沙發(fā)在抖,女人低下頭,又抬起來,她撫摸著徐無的臉,審視著眼前的徐無——兒子,一點一點地看著,淚花閃動著,淚花流過臉上的皺紋,深處的滄桑,十幾年了,你怎么留著這么個小胡子?

    不,二十年了。朝樓上看一眼,想起剛才上樓的保姆,聲音壓低,說,你不想驗證一下嗎?他撩起額前的頭發(fā),在頭發(fā)掩蓋處有一個明顯的疤,他撩著頭發(fā)讓吳金枝——他的母親看那里的疤。吳金枝看到了,在他掀起頭發(fā)的瞬間就看到了,那個疤她非常清晰地記得。她摸過去,伸出了手,她摸著疤,淚水又一波一波地奔涌出來。徐無聞到了母親的氣息,現(xiàn)在,他的母親竟然離自己這樣近,母親還在摸著他的頭,他的臉,抱著他的脖子。徐無卻朝后退,他擦掉了淚水,像忽然莫名地有了一種生疏、退縮、陌生、畏怯……他放下了手,二十年了,沒有母親的二十年,上學(xué)、流浪、孤獨、發(fā)憤……有一天,他特別強烈地萌生了出來尋找母親的欲望,也許是在父親離開自己之后,那種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無助。他一路找,有一天就找到了這個小鎮(zhèn)。可已經(jīng)二十年過去。

    徐無盯著吳金枝——他的母親,你,可以跟我出去一趟嗎?我們找地方說話。母親還在抓著他的手。

    去哪兒?這里不能說嗎?你,想說什么,對我說吧。她把頭抬起來,看著眼前的徐無——驀然而至的兒子。

    徐無掃視著房間,禁不住又朝樓上看一眼,想起那個敵視的保姆,房間里很靜,他感到強烈的陌生感,對眼前的環(huán)境拒絕。他低聲說,去另一個地方吧,一個小酒店,我在酒店訂過了房間。徐無再一次掃視了眼前的客廳、樓梯、前方的電視,說,我不想在這里,不合適。徐無說。

    母親緊緊地看著眼前的徐無,又伸手抓住了徐無,你不要走,仿佛怕兒子再走失了,說,你別急著走,我們不在客廳,去我的房間,我們關(guān)上門說,不用怕。

    徐無猶豫著,看著客廳,地毯、花、翕動的窗簾、魚缸,魚在魚缸里游。他低聲說,去另一個地方吧,一個小酒店,我在酒店訂了房間。徐無再一次掃視了眼前的客廳、樓梯、前方的電視,說,我不想在這里,不合適。徐無說。

    母親說,現(xiàn)在就去嗎?

    徐無眼睛看著母親,我先回去,我等你,你不用急。

    母親也慢慢地冷靜,看著徐無,說,去,我去,不過可能要等一下再去。

    徐無說,不急,我等,一直等。徐無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紙來,折疊的紙,說,這是小酒店的地址。徐無起身,朝門口走。

    門是母親打開的,她站在門口,看著徐無——兒子,從自己的身邊閃出去,在徐無的袖子上使勁抓了一把,跟著徐無走到院子里,打開大門一側(cè)的小門。她揪著胸口,站著,看徐無的身影漸漸走遠。

    保姆走出來時,看見吳金枝坐在院子里的一張?zhí)僖紊希l(fā)呆地看著什么。保姆無聲地看著女主人,停了幾分鐘才走到那把藤椅旁,細聲問,要不要加件衣服?吳金枝搖搖頭。保姆說,我去好好打掃一下衛(wèi)生間,消一下毒。

    徐無訂的那家小酒店的確不大,屬于流行的一種民宿,在一個胡同里。酒店的后窗可以看見流過小鎮(zhèn)的河流,濱河有一個小公園,從窗口看見公園的綠地、假山、一片樹木。徐無在酒店里看著天色慢慢地暗下來,小鎮(zhèn)的燈火次第亮起,燈火中的小鎮(zhèn)顯得有幾分嫵媚,后窗的河岸邊漸漸晃動出朦朧的人影,夜影里飛過幾只鳥兒,看不出是什么鳥類,翅膀扇動著飛遠了。徐無想去那個小公園里走走,又怕母親會這時候過來,他回過頭,看著房間,在房間里耐心地等待。

    房門敲響了,小鎮(zhèn)已經(jīng)完全進入另一個世界,燈光讓小鎮(zhèn)變幻成一條彩色的河流,車輛在彩帶里穿行,路上的人行走在彩帶間,無數(shù)束射燈在小鎮(zhèn)高大的建筑上放射出熒光,夜色變得細碎而晶瑩。敲門聲響起時徐無正瞅著窗外,望著閃爍無數(shù)晶瑩光色的半空,一炷木香燃到了半截,房間里繚繞著一股木香的芬芳。她看見了母親,母親的手里掂著一個小包,還有一個紙袋。他打開門,母親進來,他看到母親換了一身在秋天的夜晚適合的正裝,一件卡其色的風(fēng)衣,脖子里圍了圍巾。她看著房間,木香繚繞的氣味順著帶進來的風(fēng)旋轉(zhuǎn),她在香氣里有些迷茫,有些意外,怎么會有這樣的香味?徐無難道特別記得這種香味?二十年了,那時候家里逢年過節(jié),每逢初一、十五,香爐里點燃的都是這種木香。那時候他才幾歲,確切說她離開家時,徐無才四歲多。她看見那根香在兩個沙發(fā)中間的茶幾上,徐徐地冒著香氣,香灰下是香頭燃燒的火星,做香爐的是一個圓圓的暗紅色的瓷杯,杯身上印一枝蓮花,茶幾上放著一個香盒。她走到沙發(fā)邊,更近地看清了燃燒的木香。徐無一直站在母親的身邊,當母親將手里的提袋放在床頭柜后,他去倒水,水已經(jīng)溫好了,那里有他準備好的一個杯子。母親搖搖頭,從包里掏出了帶來的水杯,說,不用,我杯子里有水。徐無轉(zhuǎn)回身,母親指指袋子,我?guī)淼柠u肉,小鎮(zhèn)的特產(chǎn)。徐無聞見了香氣,和木香不同的香氣,他朝袋子看了看。

    母親站到了后窗口,在夜色里,在小鎮(zhèn)的燈河里,看見了夜色中的小公園,看見一條褐色的河流,河水在夜色里悄然地流動。她想起她二十年前離開的瓦塘也有一條這樣的河。她轉(zhuǎn)過身看著徐無,徐無刮掉了留著的短胡子,在房間燈光下,她找到了童年徐無的痕跡,徐無的額頭、鼻子、微翹的上嘴唇。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的眼睛開始濕潤,鼻子開始發(fā)酸,眼前開始模糊,她掏出了紙巾,紙巾接住了要掉下來的兩顆眼淚。

    他們坐了下來。坐下后,母親還在直直地看著徐無,她覺得有許多話,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她只是先看著徐無,打量著徐無,孩童的印記其實還在,兒子的額頭,額頭一角的褐斑,耳朵后的那顆黑痣……

    徐無先說話了,他,還是木匠嗎?

    不,早不是了,在做家具生意。

    做大了?

    母親朝徐無看一眼,還可以吧,什么算大,有幾家家具店。

    其實,他從那座房子就可以看出來,不是有錢人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徐無沒有說,他已經(jīng)知道小鎮(zhèn)上的家具店,還有城里的兩家家具店都是他們家的,都是那個男人開的。他在家具店打了半個月工,他才有機會找到他們家那個地方。他一直想找到母親,多年來忍耐著,不在父親面前說起,是這幾年,他慢慢收集到了母親的信息,他尋找母親的愿望也越發(fā)強烈。半個多月前他就來到了這個小鎮(zhèn),這里離他們的瓦塘已有幾千里地的路程,多年來母親和那個男人一直生活在這里,她和那個男人有了一個小兒子,今年剛?cè)ナ〕巧狭舜髮W(xué)。這些信息徐無已經(jīng)知道。

    香還在燃燒,白色的香灰慢慢彎曲著落下,落灰的聲音都可以聽見。吳金枝回答著兒子的問話,她急于想知道的是兒子這些年的生活,最初出來,她最后悔的就是丟下了兒子,那幾年她跟著小木匠私奔后就是疲于奔命,好像離開原來生活的地方越遠就越安全。她知道那個男人,就是兒子的父親一直在尋找他們,那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找到了不會饒過他們,時間讓一切慢慢變得平靜。她跟著小木匠連續(xù)跑著,小木匠早已把木匠的東西丟下了,他們跑得離自己生活過的地方越來越遠,土地、天氣都和原來的村莊是不一樣的,然后才慢慢安頓。小木匠和她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尋找掙錢的門路,他們最初都進了工廠,晚上回到出租屋。有一天木匠接到一個電話,說吳金枝暈倒在車間,被送進醫(yī)院。就是那時候吳金枝突然失憶,把一切都忘了,好在還能記得和她奔跑的木匠。她總想拼命地想起什么,卻一片空白。那個時期的小木匠要給她治療,還要繼續(xù)打工,不然生活就成問題。后來吳金枝漸漸地恢復(fù),記憶也在復(fù)活,小木匠回到家能看到她把飯菜做好了。這一年,吳金枝有了身孕,小木匠的種子在她的身體里發(fā)芽。小木匠慢慢地又干起了他的本行,進了當?shù)氐囊患壹揖邚S,有心的木匠在多年的積累后,有了自己的家具店。

    他們最初其實是狼狽的、彷徨的,可她也知道回不去,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了。逃亡的日子讓她的心更野,她離開那個家,選擇和木匠私奔是有前因的,她后來回憶,她最懷念的是孩子,就是現(xiàn)在的這個徐無。她知道不能再違背了木匠,死心塌地地跟著這個男人背井離鄉(xiāng),也許才是真正的緣分。

    那個人一直對你好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不過他忙,所以找了個保姆,保姆是他挑的。那個木匠,從家具廠出來先承包了一個家具店,家具店的生意在他經(jīng)營下火起來,就又承包了一家店。從那個時候木匠越發(fā)地忙起來,木匠的野心越來越大,他告訴吳金枝,堅持下去就可以有自己的店,他們的苦日子就會扭轉(zhuǎn)。吳金枝見木匠的頻率在日漸減少,木匠每次回家都告訴她,他又掙到了一筆錢。再往后他們來到了這個小鎮(zhèn),在小鎮(zhèn)周圍開起了自己的家具店,買到了那個小樓。

    吳金枝說,還好,生活沒有問題,艱難的時光過去了。

    見到你,我的心沒有牽掛了。吳金枝說。

    徐無沉默,然后說,你寄給我的錢都收到了。他以為母親會否定,母親只是低著頭。他對你一直都好吧?不好,你告訴我。

    母親不語,徐無看到過那個人,那個人身材挺高,戴著眼鏡,據(jù)說他年輕做木匠時就戴著眼鏡。徐無跟蹤那個人的時間里,看他往往開車到另外的地方去,去過省城,那是他們的兒子上學(xué)的地方,去過另一個城市,只有一次回到了小鎮(zhèn)上的家,母親和保姆每天住的院子里。他有些疑惑。

    母親說,這不是你要關(guān)心的,說說你吧,你將來打算怎么辦?

    徐無說,不用擔心我,工作不會有問題,我會去一家專業(yè)單位。

    對不起,孩子!

    徐無搖了搖頭,沒有,我都長大了,我自己的事我能決定了。

    媽對不起你,媽能為你干什么,你說?

    徐無低下頭,說,沒有,這些不要再說了。

    母親起身,說,我去一下衛(wèi)生間。她是帶著淚去衛(wèi)生間的。徐無起身把衛(wèi)生間的燈摁亮,從衛(wèi)生間里閃射出一股光線。吳金枝抹著臉上的淚,看到了香皂,吳金枝想起兒子白天進他們的衛(wèi)生間,出來后對她說,看到了香皂。現(xiàn)在,她在一塊香皂前愣怔了,這不像酒店的香皂,竟然和她放在衛(wèi)生間的香皂一模一樣。她在洗水池旁邊找到了酒店配備的香皂,很小的一塊,比一塊巧克力大不了多少。她拿出那塊香皂聞了聞,聞出了她每天習(xí)慣的香味。兒子竟然這樣細心,包括房間里點燃的木香,這么多年兒子大概記住的就這兩樣,這也足以讓她感動。她朝鏡子里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皮膚白皙,有保養(yǎng)的原因,也和現(xiàn)在基本上不出門有關(guān)。但終究是老了,眼角、眼袋下的皺紋是藏不住的。她再看一眼那塊香皂,香皂是打開的,擱在一個精致的香皂盒里,像一件藝術(shù)品。

    你還走嗎?吳金枝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徐無問。

    她看著兒子,你說什么?

    我是說,你能留下嗎?就今夜,就這一個晚上。徐無說完等待著回答。

    她猶豫著。

    兒子的目光帶著祈求,帶著迷惘,帶著期待。

    孩子,你有話盡管說。

    你能留下嗎?徐無等她說出她的態(tài)度或答案。吳金枝看著房間里的兩張床,簡單、干凈的標間,她不知道這個多年未見的兒子為什么要固執(zhí)地提出這個要求。在她出門時保姆跟著她走到門口,問了一句,你幾點回來?她回頭對保姆說,放心,我會早一點兒回來的。她沒有對保姆說到哪里去,她不想說,也覺得不該說,沒必要對保姆和盤托出,直到走出大門,保姆還在疑惑地看著她。吳金枝驚奇地看著徐無,徐無好像很平靜,說,我就是想讓你陪我說說話,能和你睡在一個房子里,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回憶你曾經(jīng)抱著我睡。吳金枝吃驚地看著徐無,徐無低著頭,說,哪怕就這一個晚上,可以嗎?我有很多的話想說。

    我聽你說,吳金枝答應(yīng)了。

    徐無走向他的旅行包,摸出了一個木盒子,兩只手捧著。他問母親,知道里邊是什么嗎?吳金枝好奇地看著徐無手里的木盒。

    徐無打開了,吳金枝看到的是一張張紙,白色的紙。徐無把手里的盒子放下來,盒子蓋打開,徐無手里拿著一張紙,兩只手抖開,在燈光下,吳金枝看到了紙上是一個畫像,那是自己,似是而非的自己。在畫像上的一側(cè)寫著兩個字:媽媽。徐無一張張地抖開,抖著,畫像上多出了時間,后邊的畫有了顏色,越來越具體,臉型、頭發(fā)、眼睛……吳金枝看著,一張張接過,她看著,這是自己嗎?不像又分明是,是兒子記憶里的母親。幾十張,吳金枝把從兒子手里接過的畫,一張張鋪在地上,地上全是一個母親的頭像,鉛筆畫,加色的畫……她想象著一個孩子是如何想念母親,如何畫著一個被稱為母親的人,她的眼睛漸漸地濕潤。她蹲下來看著,看著兒子記憶里的自己,眼淚落在了紙上,她忍住了哽咽,更多的淚卻阻擋不住地朝下落。兒子站在燈光下,站在畫像中間,像一個無助的孤兒,她終于聽見了,一聲低低的、帶著哽咽的“媽”——她的眼淚穿成了串,噗嗒噗嗒落下來。她伸出手,拉住了兒子,抱住了兒子,母子倆抱在了一起。

    接下來,徐無聊到了父親,父親的情況,父親的瘋狂、尋找、失望。母親離開后,父親找過一個女人,女人幾年后患病死亡……父親有一天看到他偷偷畫的畫像,在他的身后默默地站著,說你畫吧,別怕。父親找出一張合影的照片,是父親和母親的,還有一張是母親抱著他的,父親讓他看著母親的照片畫……然后,是幾年前父親生病、住院、治療……

    徐無說,父親最后一直想再看到你一次,這是父親最后的愿望。

    吳金枝沉默著。

    我想讓你們見上一面。

    什么?你……

    徐無說,父親已經(jīng)來了。

    吳金枝呼地站起來,左右地尋找著,驚異,恍惚,拒絕,她朝著門口看,仿佛會突然闖進一個人來,那個二十年前的男人,已經(jīng)在記憶里抹去的、模糊的人。

    徐無說,你答應(yīng)嗎?

    母親迷惑地瞅著徐無,不說話,不知道徐無到底要干什么。

    徐無又叫了一聲媽,說,媽,你等一會兒,先閉上眼。

    房間的燈滅了,在房間燈滅前,吳金枝又去了衛(wèi)生間,又看到了那塊香皂。衛(wèi)生間的燈亮著,從衛(wèi)生間射出朦朧的光線。她孤獨地站在衛(wèi)生間里,聽著外邊的動靜,房間里窸窸窣窣的響動,旅行包的拉鏈聲,腳步聲……她等待著門打開,等待著有人進來。然而,很短,有三五分鐘,他聽見徐無說,出來吧。

    她推開衛(wèi)生間門,在她走了幾步后,她看見一只手在伸向她,那只手是個影子,在拉她,她不知所以,慌亂地把手伸過去。是兒子徐無的手,徐無緊緊拉住了她,拉住了一個丟失了二十年終于又在一起的母親的手。徐無——他聽見母親低低地叫著他的名字,他還緊緊地把母親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

    燈亮了,她看到,一張巨大的照片,那個男人——徐無父親的照片,像一個真人,矗立在房間,她的手還緊緊地攥在兒子的手里。她聽見兒子在說話,這是爸最后的愿望,見你一面。她不說話,時光在她的眼前流淌,照片上的人瘦削而疲憊,徐無說,這是我最后為爸照的。

    她沒有回避,看著燈光下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她和兒子的手一直相握著,她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兒子的手臂。你知道嗎,我爸住院時收到過一筆無名的捐款。她知道兒子的意思,沒有說話。

    好久,好久。夜很深了,或者天要亮了。

    安慶,本名司玉亮。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22屆高研班學(xué)員,河南“中原小說八金剛”之一。曾獲第三屆“河南省文學(xué)獎”、第二屆“杜甫文學(xué)獎”、第八屆“萬松浦文學(xué)獎”、河南省第12屆“五個一”工程獎等。多篇小說被選刊轉(zhuǎn)載,收入多種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遍地青麻》《父親的迷藏》《扎民出門》,長篇小說《鎮(zhèn)》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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