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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陳春琴：盜戲（2023年第20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23年06月16日14:24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原創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網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評選以作品質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站發表作品的數量與質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陳春琴

陳春琴，中國小說學會會員，溫州謝靈運研究會理事。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長篇小說《首席人才官》在17k小說網登上暢銷榜首，《心魔獵罪人》系列獲得咪咕閱讀高人氣獎，《消失的但丁》獲中國作家網原創優秀小說獎。出版作品有《食夢貘》等。

盜戲

（一）

阿碧坐在長條木質椅子上，整個身體也像一根木質材料立著看向村里的文化禮堂中心的舞臺。今天是早香柚的開幕式，觀戲只是其中的活動之一。

二胡拉起來，琵琶彈起來，堂鼓敲起來，白粉底，紅胭脂，墨膏描眉眼后，好戲登臺了！

她今天聽的這出戲是《碧玉簪》，江浙地帶的越劇傳統劇目，后來由京劇大師程硯秋先生改編為京劇版的《碧玉簪》，其中有幾折篇目甚為出名，經典到每個青衣都要上臺演一次李秀英。李秀英，秀麗賢淑，品德端莊，她爹又是吏部尚書李廷甫，真正的白富美千金。這出名篇在1982年由杭州越劇院整理，余惠民先生執筆，里面都是虛構的人物，而阿碧的母親據說當年懷她的時候特別酷愛聽此戲，所以她的名字也算是此戲曲的衍生物了。

舞不盡生旦凈末丑，唱不完人間百世情。這是湯知碧第一次看全本的《碧玉簪》。她雙手插在外衣兜里，右手緊緊抓著手機。

因為聽戲，她把手機調成了震動模式，現在，它一直震個不停。

是邵連山打電話來了，手機的震動，代表他在哀求她。如果她同意見面，他或許會哭，亦或會笑，甚至是哭笑不得，只要她同意簽字，他做什么表情都有可能。

湯知碧第一次聽《碧玉簪》的時候，覺得李秀英這個女人真愚蠢，為了遵守三從四德就能忍下一切，甚至被王玉林尋釁辱打，而當相公帶著鳳冠霞帔來找她的時候，她就又十分大度地接受了這一切。

此時，臺上的越劇小百花們還很年輕，未來還很遠，她們肯定還是覺得李秀英能嫁一個狀元郎是很有福氣的，就像童話里的愛情故事一樣都是一個圓滿的結局。

（二）

多活幾年，你就會發現，記憶其實在后來會裂成一個個碎片，想拼湊完整實在很難。比如說現在，湯知碧就有點兒想不起來自己當初是怎么喜歡上邵連山的。邵連山好像一直都不是她中意的類型，她喜歡聰明靈動的男生，輕佻一點也沒所謂。邵連山聰明是聰明，但是太陰郁，即使他臉上帶著陽光般的笑容，背后的影子也是在陰雨天里的。

要說起相識，湯知碧倒是記得，他們是高中同學，那時候班級里有許多小團體，他倆分屬不同的團體，一點交集都沒有，說是兩條平行線一點不為過。高中的時候，湯知碧有戀慕的對象，幽默風趣，腦子極為靈光的，特別是他還打得一手帥籃球，那些時光那個人，是真的美好。湯知碧至今都這樣覺得，女生也要有自己的朱砂痣和白月光，少年時代的戀慕對象，就像平時不太會注意的夜晚月光，偶爾映射在地面上，也會讓人在心里輕呼一句：今夜月華如練。

要說邵連山這個男人，她心里想，他也是聰明有趣，腦子轉得極快的，但這兩者之間卻有著極大的不同。邵連山的聰明，是想要逃離清貧生活的向上一躍，是鉆營和狡詐，是她在24歲之前不曾了解和面對的。

可也正因如此，她在萬千人之中選擇了他，向他伸出手去，并許下諾言，往后余生，彼此信任，愿意共擔苦樂。

湯知碧從不覺得李秀英懂事。

別相信戲里演的，她一肚子的委屈咽下肚就是懂事，那不是懂事。要說懂事，她就應該像她閨蜜那樣，順從家里的意思結個門當戶對的姻親，而不是隨隨便便就因為一次同學會就跟四年未見的男同學結婚。李秀英的懂事都給王玉林一個人了，除了王玉林，她在天下人眼里就是個笑話，是個從小被封建迷信毒害的女子。

所有青春的時光，那些年美好的回憶都充斥著大腦，似乎就在一瞬間回到那個時候。

湯知碧和邵連山的婚禮是在秋天，十月是個不錯的月份，冷熱交替間，溫度、陽光、顏色都剛剛好，主要是柚子也成熟了！

所以，湯知碧對婚禮當天上市的柚子極其感恩。她認為，這是上天對她的眷顧。

李秀英的爹李廷甫權傾朝野，只可惜沒有兒子，唯一的女兒自然是他最寶貝的。他為人正直，并沒有想讓這個女兒攀上更高的枝頭。正所謂“慶壽誕彩幛高懸，有明珠掌上承歡。”李廷甫憑才高代作一副對聯就讓女兒許與好友之子王玉林。疼愛了一輩子的李氏夫婦如何也沒想到，出嫁之后的女兒竟然會受這樣的苦楚。

邵連山其實很清楚，和湯知碧結婚能給自己帶來什么，他也很感激她對自己的信任。婚禮上，那個“籃球”男同學也來了，只是沒有笑意，這個細節是被邵連山看在眼中的，身邊很多懷疑湯知碧因為愛“籃球同學”不得而轉嫁給他這個備胎的聲音也從來沒有停止過，他突然生出一絲恐懼，很怕在未來某天湯知碧會后悔，會對不起他，到時候該怎么收場？

猜疑之間，他看見湯知碧的笑容，在陽光下隱隱閃著七色的光芒，一切不安定現在都安定了，他看著她向自己走過來，再緊緊一把抱住。這真是一個安全的懷抱，他想起很小的時候，母親推著小車在寒冷的街道上賣香柚，如果他哭鬧，母親就是這樣把他摟在懷里，寒冷一下子就被驅散了，只剩下一份甜甜的溫熱。

他們都說“新娘”的意思其實是說離開家中老母，又有了一個新的“娘”，他是認可這個說法的，這天之后，他覺得湯知碧就應該好好孝敬他從小相依為命的娘。

（三）

王玉林這個人物其實很值得玩味。在李廷甫的眼里，他就是個前途無量的小伙子；在李秀英的心里，他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他到底是怎么樣的人，其實只有他自己清楚。他飽讀詩書，名聞鄉村，想來，他的性格絕不是軟弱可欺之人。

一切看似偶然，實則草蛇灰線。自從被李父選中，王玉林的命運就徹底改變了，特別是來自秀英表哥的惡意設計，最后都成了他往上爬的通天梯。

在戲里，李秀英的幾折戲唱過，她的青春就是一個可笑的賭注，賭一份注定落空的希望。青春過去，她的生命就只剩下苦苦的等待。

曾經湯知碧也想不通，李秀英為什么如此篤定王玉林就是那個對的人呢？

如今想來，李秀英的自信，或許不是對王玉林的篤定，而是對自己的篤定。

兜里的手機不再震了，湯知碧掏出來一看，共是5個未接電話，微信里的邵連山，留言幾句。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不舍，最后也可以用簡單的數字來表示，5個電話，幾個微信表情，就是他的耐心極限了。

可笑嗎？可笑。幾年的恩愛婚姻就在幾天的時間里瞬間垮掉，真是人生如戲！

臺上的李秀英，已經褪下天真無邪的花衣；臺下的湯知碧，青春也在一夜之間如花般凋零，她仍舊是有許多事想不明白，現在也沒有足夠的精力去思考。和邵連山做同學許多年之后結了婚，又是幾年過去，她卻幡然發現，原來自己和李秀英一樣，一腔情愛到最后，都化作了焦土。

眼淚溫熱，一滴一滴順著臉龐流下，湯知碧努力想要看清臺上的李秀英，卻什么都看不見，這時候，外衣兜里的手機再次震了起來。她決定起來去上個廁所洗把臉。

（四）

湯知碧和邵連山的好日子，其實沒有維持太久。結婚之后的第二個月，邵連山就因為工作關系被派往跨省的外地，最開始每個月回來一次，接著是過節回，最后變成了逢年才回。

即便是這樣，日子也是甜的。他倆每天都要通幾回電話，最初有的周末里，邵連山為了給湯知碧一個驚喜，會連夜開車回家，只為了一小會兒的溫存。

湯知碧從來不是個有貪念的人，她覺得一切無須太滿，水滿則溢，不如七八分，剛剛好，在安全范圍以內。

對于這個問題，邵連山有不一樣的理解。他覺得愛一個人，就是要溢出來的。

他在高中時期就暗戀湯知碧，他說心中的女神是一個字謎，王姑娘與白姑娘一起坐在石頭上，謎底所有的同學都猜出來，唯獨阿碧姑娘的眼睛里只有“籃球同學”而忽略了。

回想起邵連山對自己的好，湯知碧的心就會開花。他們都很喜歡吃柚子，那片柚地也是他們約會的首選之地，早香柚的果形端正，外觀呈葫蘆形，色澤橙黃，肉質脆嫩，甜多酸少，維C含量高，營養價值豐富，被譽為“天然罐頭”，早香柚成熟特早(于九月底十月初上市)，堪稱“中國第一早柚”。這些年新農村建設發展迅速，湯知碧就在老家開發了新柚地，還希望邵連山也能回家一起創業，但邵連山總覺得自己好不容易走出了大山，是不可能再重新回去的。

他曾經說過，只要她想吃柚子，他就會去水果店里給她買上。

時常覺得，薄暮是一天中最接近夢境的時段。原來聽戲之時，時間過得如此之快。

她回想起很多個黃昏，夜的帷幔一寸寸降下時，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模糊難辨的境況，站在柚地里努力工作的她，猶如創業故事中的女一號站在舞臺中央。

（五）

湯知碧重新回到座位時，臺上的李秀英已經唱到：“官人他新婚燕爾心不歡，他欲言不語直嘆息。”

戲臺上的新娘獨守洞房花燭后，就是一段鑼鼓點敲過。可是對于李秀英來說卻不是這么回事，從豪門少女變成名義上的少婦，接下來那是實打實地一日一日過下來的，伴隨著強顏歡笑的恐懼，對心上人時時刻刻的盼望，以及無盡的孤獨和想念。玉林開始挑燈夜讀，不理秀英。在滿月歸寧之期，他又托故不去。秀英回到娘家后，玉林又遣人送去書信，責令秀英原轎返回，否則就要休妻。秀英無奈，與母親李夫人灑淚而別。母親不解，問她緣由，她一肚子的委屈咽下肚，哭哭啼啼趕回夫家。

可在別人看來，玉林是為了求取功名，是因為要給她更好的生活而謝絕新婚燕爾的卿卿我我。

湯知碧多少明白這樣的滋味。邵連山在外地的時候，她就是一人苦守空房的李秀英。

每次回到自己的父母家，也是食不甘味，言不由衷。

誰能夠想到一個大官家的千金小姐，最后淪落到被一個毫無功名的秀才暴打。

李秀英但凡有一絲勇氣，都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給王玉林蓋衣的時候猶豫遲疑，最終將衣服披上，卻招來相公辱罵，真是憋屈，看到此處，誰不想去踹那個演玉林的小生呀！

戲臺中的婆婆對李秀英的接濟，只能抵抗一時。湯知碧心想，或許她是幸運的，至少，邵連山對她還是好的。

那些曾經非常關心她嫁給邵連山后不后悔的人們，如今被一撥又一撥的新八卦勾去了心神，這世間的變化，真的是難以預料。愛恨情感，永遠不缺男女主角，原本令人艷羨，轉身就分道揚鑣，上演一出出“死生不復相見”。

這樣想來，李秀英或許還是幸運的，至少她的家婆待她如寶。在戲中，度過那些傷心的日子只需換上另一套衣衫與另一副布景即可，不必真的去承受。如果我也能這樣該多好，湯知碧想。可惜，她活不成戲里的人，戲里的人也活不成她。

就像邵連山對湯知碧的不舍一樣，李秀英對王玉林的期盼，最后也只能用失望來表示。當然，邵連山的五通未接來電，也是他現在的等待極限。

“嫁入王家一月多，真好比口吃黃連心里苦。”李秀英終于觸碰到了那層天花板，覺得自己已經無路可走，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委曲求全的方式，主動給王玉林蓋衣服，她相信王玉林肯定會慢慢接受她。

可惜王玉林無情動手。

臺下的湯知碧突然念頭一閃，再次掏出手機，發現來電的竟然是她的婆婆，邵連山的母親。婆婆如此鍥而不舍地打電話，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這個瞬間，她突然想跟她聊聊，問問她究竟是如何做到背著自己的兒子欺凌她這個兒媳的，那些臟話又是如何把她湯知碧的尊嚴一遍又一遍踩在腳下踐踏的。

難道婆婆真的蠢到以為，只要兒子跟她離婚了，就可以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嗎？

（六）

湯知碧接通電話，邵母反而不敢說什么了。她只是反復問：“阿碧，你在哪兒？我讓連山去接你。”

湯知碧不想多說一句，她沒有回答，反而提起了一個新的話題：“我過會就回去，有些事情，我也想當面問問你。”

邵母固執地繼續問：“你是不是在你娘家呀，你告訴我，你現在哪里？”

電話那頭的邵母應該能聽見熱鬧的戲，邵知碧卻不想無聊糾纏，只想盡快結束戰斗。

李秀英的婆婆是典型的中國好婆婆，而湯知碧知道事情真相的也是因為婆婆對她最后的宣判。

“你們憑什么懷疑我出軌？”

“那個柚子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柚子？”

“上面還寫著幾個字，一直柚你！”

“一直柚你？”湯知碧茫然四顧，不明白婆婆問的是什么。

那個柚子，她腦中靈光一閃，霎時就明白了，這個明白也讓她呼吸沉重，沉重到她沒有也不愿再花力氣去面對人生的下一秒鐘。

她去洗手間錯過的那一折戲叫《定計》，唱的是李秀英的表兄顧文友，垂涎秀英已久，因此嫉妒這樁婚事，遂與孫媒婆密定奸計。秀英出嫁之日，媒婆暗中偷走秀英的碧玉簪，連同偽造的情書，一并放入洞房。玉林在關房門時偶然拾得，怒不可遏。他欲評理，唯恐累及爹娘，又怕丑事傳揚，有辱門庭。于是強自克制，撇下新房中的秀英，獨自下樓而去，并發誓從今而后，不論夫妻之情。

原來邵母與邵連山是因為那個柚子。湯知碧恍然，突然冷笑起來，難怪邵連山寧愿重新選擇再去外地工作五年也不愿調回家里，最終攤牌竟然因為這個誤會。信任危機如此完整地暴露在面前，此時的湯知碧，想起剛結婚時邵連山當著眾人的面許下的種種承諾，如今，他把這份懷疑做得太徹底了。

邵連山趁著國慶假期想提早回家給湯知碧一個驚喜，想不到，驚喜變成了驚嚇。湯知碧的臥室桌上放著一個早香柚，上面用刀刻著那四個字，落筆有力，刀刀刺中邵連山——原來這些年湯知碧不愿隨他去外地，借口要在家鄉發展農副產品，是因為在老家找到了老相好。

敗露“奸情”的柚子并沒有成熟，就像他們的婚姻一樣。邵連山沒有當場發作，去找母親了解情況。這些年，邵母本就對兒媳全心撲在柚子種植而忽略家庭心生怨恨，就添油加醋講起了她平時如何不守婦道，整天跟一些男人們在一起工作，其中一個，就是當年在婚禮上眼神奇怪的“籃球同學”。

（七）

從回憶里艱難走出的湯知碧，決定要看完這出戲，她要看完李秀英的一生，啜了一口茶，她重新調整坐姿坐好。

戲已經唱到《對書明怨》。王玉林尋釁辱打秀英。李夫人得知后，來到王家，為女兒討還公道。誰知玉林怒氣在身，竟以伯母相稱。李夫人稱病催夫速歸。李廷甫怒氣沖沖來到王家，責問玉林為何如此無禮，玉林理直氣壯地當場拿出物證，李廷甫啞然失色，也疑女兒行為不端，拔劍欲砍，虧得婆婆相護。事后經過追查，方才真相大白。

看到此處，湯知碧也替自己不值。這些年的辛苦、委屈換來如此猜疑，自己真要為這么一個柚子背上冤屈嗎？

就算要離婚，至少也得還她一個清白。想到這里，她猛然起身，在周圍人異樣的目光中往身后的通道跑去。

戲臺上一身素衣的李秀英正紅著雙眼對著父親唱，“爹爹呀，女兒嫁到王家受到玉林如此的凌辱，指望爹爹回來與女兒伸冤解仇，誰知道爹爹開口就罵，舉劍就殺，爹爹，女兒到底有何事做錯，你總該說個明白，女兒就是死也要死得個瞑目啊！”。

湯知碧趕回家中，房間不大，秋意比她更熟悉這個屋子的每一個縫隙。廚房水槽邊的濾水板里扣著一個陶瓷杯，上面散印著斑斑酒漬，想必男人是喝過老酒了。

窗外成群的烏鴉疾飛而來，叫囂著想沖破有點發黑的云層疾飛而來。湯知碧順應自己的心情就推開了窗戶。

窗外的風景一成不變。樹很高，葉子正往下掉。

臥室里的那個柚子全然不知扔哪里了，但扔柚子的人卻在，邵連山實際才三十歲不到，但前額和眼角皺紋不少，兩頰消瘦，雙眼布滿血絲，目光倒十分明亮，一言不發地看向窗外，見到湯知碧回來，他微微側過臉，盡管眼神略帶哀傷，嘴角依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兩道又濃又黑的掃帚眉擰巴到一起，最后從茶幾上拿出一支煙，細長的煙蒂輕飄飄地夾在了兩根指頭之間，嘴邊時有時無地泛出陣陣煙霧，他自然是有心事的人。

天上的云游游走走，像是遮住了光線，臥室里就像是徐徐拉起了一張窗簾似的，悠悠地暗了下來，又豁然透了點亮回來。

娘家親人也來了。湯知碧開始自我回憶，同時在屋子里仔細觀察起來，她記得很清楚，當天晚上是周末，有綜藝節目，她看完電視節目是十點半，然后就睡著了，一直到次日早上五點半，發現邵連山回來了，柚子也就在那桌上放著。由此推斷，送柚的人是在那晚十點半到次日早上五點半之間“作案”的。

湯知碧之前詢問過柚地里的伙伴們有沒有惡作劇，每個人都搖頭，柚子還小，怎么可能舍得摘下來。

湯父問夜間有沒奇怪的事發生，湯知碧這才想起來，那晚在朦朦朧朧間聽見了這邊的窗戶有啪啪作響的聲音。

“我們去窗戶旁看看。”

窗臺上有一盆還未開放，散發出淡淡清香的白花。

湯知碧從窗戶往外望出去，外面是一間小院子，連接一條狹窄小道，僅能容兩個人側身通過，而路的盡頭正對一家小酒店。

小酒店也是朋友開的，交代朋友去酒店幫忙調一下監控畫面不就清楚了。

湯知碧探出身子，想看看有沒有腳印殘留。忽然，一股令人心曠神怡的花香撲鼻。

曇花！

這種花通常在夏秋時節夜深人靜之時才開花，九時左右是它撩開迷人芳姿最多的時候。

她忽然開口，“聽見的窗戶的聲音，說明那個人是從窗戶進來，再從院外的小道逃跑的。”

說完又低下頭去，似乎從曇花花瓣中找到了什么蛛絲馬跡。

“知道你住一樓，喜歡開著窗戶休息的人通常也是熟悉你的人！”

“認識的人？”湯知碧一下子變得有點緊張起來。

十分鐘之后，幾個人已經到了對面的酒店保安室取了畫面監控回來。

“唉，監控中出現的目標太多了，不好排查呢！”

湯知碧表情認真，鄭重其事地說，“可以先排除牽狗散步的、男女戀愛約會的，還有穿高跟鞋的女人。最后，把時間段切到十點半到凌晨十二點之間來查看就行。”

“十二點之前？為什么一定要在十二點之前，因為醒來的時候是五點半呀？”

“是這株曇花告訴我的。”

“曇花也叫月下美人對吧？它有一個特點，就是只有晚上開花，但白天就閉合，所以才有月下美人的名字，曇花開花時間很短，一般只在夜晚八九點開花，只維持三四個小時，花就枯萎了。

“當然了，你們看，”她端出花瓶，把最后一片曇花花瓣也摘了下來，只見在花心之中靜靜躺著一顆圓溜溜的東西。

“扣子？”

“這顆小扣子應該就是那個人身上掉下來的。翻窗戶時，有可能扣子不小心被勾落，剛巧掉進了夜晚開放的曇花之中，因為曇花開花時間很短，凌晨十二點左右就會閉合，所以這個人只能是在這之前來的。”

距離柚子事件已經過去許多天，這個扣子是不是當晚掉落的并不確定，只是眼下緊要關頭，湯知碧想不得這許多。

“如果是這個時間點的話，監控排查就容易多了。”

通過圖像分析對比，排除身穿無扣運動裝，非圓形扣子等目標后，只剩下一個可疑目標——

隔壁老王。

湯知碧一臉地不可置信。

有圖有真相，老王最初也靠賣早香柚發家致富，只是這些年，湯知碧的柚子種植技術改良之后，產量與質量更高，生意遠勝他家。之前他就聽人說起湯知碧與“籃球同學”的閑話，上周經過邵家時，無意聽到與邵連山通電話的邵母說起他回家的時間，心生妒忌才以這種方式挑拔他們夫妻關系。

“對不起，我，我冤枉你了，差點，釀成大錯。”邵連山的臉白一陣黃一陣，猶如那個長壞了的柚子皮。

“明明只是一個柚子的誤會，你為何還騙我說，因為夫妻多年不在一起而感情破裂提出離婚呢？而且我還追問是不是你在外面有了別人時，你還爽快承認？”

“我、我這不是要面子嘛，我鬼迷了心，我當時覺得比起是你對不起我，還不如是我先主動提出來更有尊嚴。”

湯知碧冷笑了起來，什么都不再多說，轉身離去。

“你，你去哪？”這回拉她的是邵母，“對不起，我也誤會你了。阿碧，你要去哪？”

“我去看完那本戲。”

（八）

小鎮并不經常排期上演全本的《碧玉簪》。戲曲蘊含了中國傳統藝術思想的精髓之美，就像“一桌兩椅”采用“虛擬化”的方法，三四個兵代表千軍萬馬；桌子上架起一塊布簾就是城墻樓上；用舞蹈性的步伐踏上了虛擬的樓梯，就是進了小姐的樓房；雙手一比劃，門就鎖上了；“馬鞭子”一搖，幾百里地就過去了。可現實生活真能過去嗎？

邵連山與邵母等人也緊跟她跑到了文化禮堂。

坐在臺下的他們，看著臺上的戲，一時間心里都有點堵得慌。

玉林正唱著：你受苦受難受委屈，只怪我瞎疑瞎猜瞎責怨。我不該冷言冷語冷嘲弄，害得你痛肝痛腸痛心寒。我枉為讀詩讀書讀破卷，竟未曾問明問白問根源。

經典中的經典是李秀英婆婆的一段唱：叫聲媳婦我格肉，心肝肉啊呀寶貝肉，阿林是我手心肉，媳婦大娘儂是我格手背肉。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太婆舍勿得捺兩塊肉。媳婦你心寬寬氣和和，賢德媳婦來聽婆婆。媳婦你是賢良方正第一個，福也大來量也大。千錯萬錯是阿林錯，我婆婆待儂總勿錯。媳婦今朝夫妻和，我一家團圓樂呵呵。

曲終人散，觀眾三三兩兩走出，李秀英終于摒棄前嫌的時候，湯知碧覺得嫁給這樣的人何必呢，但《碧玉簪》講的是舊式婚姻中女子的悲劇。而她，并不是！

人生很長，她需要用長期主義去看待整個人生。

柚子都上市了，秋天悄悄地來到她的臉上，她想自己也是時候成熟了。

邊上觀戲的村鄰意猶未盡，“我出去吃柚子的那會，就是對質媒婆誣陷秀英的時候，是怎么審出來的呀？”

“信上對筆跡呀，那根本不是秀英本人的筆跡嘛。”

湯知碧心下一沉，筆跡？那柚子上的四個字根本不可能是隔壁老王的字跡，那筆跡對于她來說，太熟悉了！

可是，真相重要嗎？人生如戲，何必如此較真呢！

本期點評1：

戲里人生戲外明

小說《盜戲》以湯知碧婚姻中意外出現的插曲為切入點，看臺上李秀英演完了從夫妻恩愛到離心反目的半本戲，臺下的湯知碧忍受委屈在內心走馬半生，勇于自證清白，完成了對情愛、婚姻從篤定，到坍塌，再到釋然的歷程。通過女性細膩的內心剖白和敏感的情緒流轉，抽絲剝繭地展現女性在現代生活尤其是兩性關系中面臨的生活難題和情感困境，在對照中書寫女性人格的現代化轉變。

小說的精巧之處在于“戲”。首先，選取了戲劇《碧玉簪》的經典情節，將戲劇中傳統女性李秀英備受凌辱的婚姻與現代女性湯知碧遭受猜疑的經歷進行穿插交織式的敘寫，兩個故事平行發展，又交錯推進，圍繞李秀英的個性悲劇、婚姻悲劇，渲染對照湯知碧的猛然警醒、理智選擇，戲劇和現實兩線互文映照、互相鋪墊。其次，小說本身的戲劇性。湯知碧完成了從純真青春到懂事成熟的個體精神轉變，在夫妻二人的矛盾拉扯中，她重溫了年少的悸動，戀愛的盲目，新婚的甜蜜；在冷靜揭開真相后，又拋出了“筆跡”的懸念，復雜的人性、緊張對立的人物關系，各懷鬼胎的設計謀劃……小說在凝重的矛盾中開場，在“人生如戲，何必較真”的頓悟中輕巧落幕，產生了強烈對沖和戲劇性。另外，雙線并進的設置，加上小說放眼于情感生活，作者盡力避免冗繁的敘事，精心構建情節。比如誤會解開后，湯知碧、邵連山、邵母三人到劇場，通過劇里王玉林母子給李秀英道歉，聯動現實中的邵連山母子二人；而關于邵連山其人，關于湯知碧今后的人生，作者則都給讀者留下了足夠的想象空間。

當然我們也可以看到小說存在一些明顯的短板。比如文學性上，小說的語言和敘事節奏明快，但細節之處鋪陳過渡不夠自然，帶有堆砌、普及的意味；敘事上，雙線并行，加設了其他元素，比如選柚子作為伏筆的關鍵物品、業內競爭對手“老王”的大費周章栽贓、曇花破案等，這些設定需要更結實的架構、邏輯和機理去支撐；主題上，女性的覺醒也還有待于進一步深化、提煉和升華。期待作者今后的創作有更好的表現。

——譚杰（魯迅文學院教研部副主任）

本期點評2：

小說到底是什么？

文章的開始，通過簡單的鋪陳，把讀者帶入了一場戲曲演出中。而在演出過程中，主人公又把讀者從演出中又帶進了自己的婚姻生活。這種套娃式的寫法確實值得贊許，也頗有打破傳統的先鋒之感。

小說到底是什么？這并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有人說小說是玩藝兒，有人說小說是教化。這正如另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婚姻到底是什么？是終點？是愛情的墳墓？是照妖鏡？那為什么婚姻又總會被冠以幸福之名。有句話說：“再恩愛的夫妻，一生中都有一百次想離婚的念頭，和五十次想掐死對方的沖動。”這話聽起來確實嚇人，但再細看，是一生之中。這又是一個即具體又模糊的時間，情況因人而異。所以這句話就是一個大概率，也是一個假設，首先你得先走過一生的時間，即便是路途苦澀，也要心懷美好。即便是狂風暴雨，也要抬頭望天。這種超然需要時間和空間去鍛造和錘煉。這正如小說的創作方法。

這篇小說雖然寫法新穎，但也有一些不完善的地方。故事在舞臺和生活中的轉場有些生硬。細節多而繁雜，有些細節還是硬傷，首先，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隨便調取監控錄像。還有，對于時間段的推斷和證實，以及曇花的出現。試問對曇花這么珍貴的花朵，誰會輕易去摘掉它的花瓣。小說的創作雖說需要虛構，但虛構是要在情理之中的，不能主觀先行，這樣整個作品就失去嚴謹性。過多的散文式寫法讓小說的力量一下就減弱了，原本應該入木三分的力道，變成了散碎的擦身而過。一場疑似兩地分居中，夫妻之間的猜疑，因為猜疑產生的誤會，又因誤會而產生的反思，在反思中產生的選擇的疑惑和假設。但結尾又把這原本應該煙消云散的猜疑坐實了。這就有些荒謬了，鄰居的嫉妒與陰謀，女主人公對于謊言的牽強解釋。讓原本應該可以能上升的主題和高度，一下子戛然而止。小說雖說是反映生活的，但最后一定要跳出生活，給讀者以希望，給讀者以欣慰。

——劉家芳（中國作家網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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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期佳作：

劉文邦：每一天都不是多余的（組詩）（2023年第19期）

蕭憶：舊事錄（2023年第18期）

西厙：站在秋天中央（十年十首）（2023年第17期）

雷云峰：幡然醒悟（2023年第16期）

保定許城：眉眼盈盈（2023年第15期）

九天：A.I.（2023年第14期）

王國良：老屯子的臉（組詩）（2023年第13期）

魯北明月：清明清明（2023年第12期）

流水方舟：生命的硬度（2023年第11期）